三月二日上午,汪精卫偕同两个妻妾去日本驻华侵略军总司令部,回访新任总司令畑俊六。一路上,汪精卫仿佛自己正拥抱着整个春天,春天的种种气象更新都属于他一个人。他的这种勃勃兴致,是他觉得事态的发展终究如愿以偿的必然。
是的,汪精卫的眼中钉西尾寿造终于垮台了!他被调回日本之后,处罚性地当了一名普通的军事参议官。此公任侵华军总司令的可悲结局,自然是他在中国战场上的军事指挥不力老吃败仗的结果,但一个月前徐珍赴东京,又一次背着汪精卫在近卫文麿面前出买色相之后,向当年的情夫和平沼的告状,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日本政府并没有在近期内撤销他的总司令职务的打算。对此,西尾被蒙在鼓里。在他离开南京前夕,汪精卫怀着送瘟神的心情设宴为他饯行时,宴会之隆重和汪精卫祝酒辞的吹捧之肉麻,竟使他致答辞时流下感激和愧疚的眼泪。汪精卫暗暗好笑,为自己的手段高明而自豪。现在,没有把他看在眼里的西尾走了,而新来的畑俊六对他却十分敬重。昨天上午他一抵南京,下午就偕同在日本不敢与妻子见面的姨太太玉玲子拜会汪精卫夫妇。畑俊六态度是那么诚恳和真挚,一再尊称汪精卫是“中国当代最杰出的政治家”和“日本人最尊敬的朋友”。所有这些,对于受过西尾某种欺骗的汪精卫,顿觉躯体长高了许多,眼睛亮堂了许多,智慧丰富了许多。
在日本驻华军总司令部,汪精卫和他的妻妾受到畑俊六和玉玲子、总参谋长坂垣征四郎和妻子喜久子的迎接。
“欢迎您,尊敬的汪主席!欢迎您,尊敬的一夫人!欢迎你,尊敬的二夫人!”畑俊六满面笑容地与来者一一握手,一连说了三个“尊敬”,只感到徐珍做自己的女儿还有余,把“您”改为“你”。
畑俊六生于一八七九年,六十二岁,但从脸上那密而深的皱纹看,很像古稀老人。这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实地记载着他四十一年风风雨雨的军事生涯。他二十一岁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那年,以少佐军衔参加日俄战争,因打仗不怕死两次负伤,伤愈后升为中佐。他三十一岁以名列前茅的成绩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以后历任日本第十四师团长、航空本部部长、驻台湾日军总司令、日军教育总监并同时擢升为大将。卢沟桥事变后,先后任驻上海日军总司令、驻华中日军总司令。他从一九三九年起,任阿部信行、米内光政两届内阁的陆军大臣。因为他指挥攻打上海和武汉获胜和一贯支持汪精卫集团,才让他接替西尾任总司令。畑俊六老则老矣,但精力充沛,这可以从他脸上的奕奕神采,从他两月前娶了身边这位芳龄二十二,从头至脚,无处不俊美,无处不妩媚,无处不销魂的姨太太这件事得到证实。
“再一次衷心感谢尊敬的总司令和尊敬的总参谋长对我的一贯支持!”汪精卫甜甜地说,“昨天总司令在寒舍做客时我就说过,消灭中国共产党和蒋介石政权,是贵国政府和南京政府的共同心愿,让我们真诚地合作到底吧!”
接着,宾主进入会客室,品尝高级点心,高级香茶和品种优良的时令水果。汪精卫见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日本货,全是中国的产品。想起当时日本侵略军官兵们常挂在嘴上的“中国的就是日本的,日本的还是日本的”一句口头禅,不由得在心底里长叹一声,但一想到日本侵略者扶植他在南京当儿皇帝,也就心安理得了。
汪精卫来这里既是对畑俊六的回访,也是与畑俊六和坂垣一道,对当前局势进行分析研究。因此,双方礼节性的见面不足二十分钟,陈璧君和徐珍就告辞驱车回去了,玉玲子和喜久子也走了,会客室里只留下汪精卫与畑俊六和坂垣三个人。
他们经过分析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虽然德国和意大利入侵巴尔干与非洲东部和北部地区,受到英国军队和所在国军队的坚决抵抗,虽然二月六日在昔兰尼加的西境阿盖拉地区,十三万意大利军队做了英国军队的俘虏,虽然美国拨款七十亿美元和拿出大批武器援助英国等国家,但是,整个欧洲战场的主动权仍然掌握在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手中。两个法西斯国家已经占领了非洲东部和北部的大部分地区,并侵入南斯拉夫、保加利亚和希腊,完全控制了巴尔干半岛,已严重威胁着苏联。从种种迹象看,德国正将苏联作为下一步的入侵目标。
关于中国战场,随着战略相持阶段的延续,日军已陷入中国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天天挨打,处处被动。但是,从进入一九四一年以来,由于蒋介石把一部分精力放在反共反人民上面,严重压制了人们的抗日积极性,致使浙江和福建的东部沿海一带被日军占领,南疆诸岛和东南万里海疆也相继失守。在各抗日根据地,敌人疯狂地实行“三光政策”,妄图“竭泽而渔”。如一月二十五日凌晨,三千多名日本法西斯匪徒与和平军,包围了河北丰润县潘家峪村,烧光全村房屋,一千七百零三人,除十三名青年乘势冲出虎口,其余的男女老幼都惨遭杀害。然而,国民党领导的正面战场的许多爱国将领仍在坚持抗战,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东北抗日联军和琼崖、东江游击队越战越强。其中八路军牵制了华北日军五分之二的兵力,新四军遭到惨无人道的皖南事变之后,于一月二十三日在苏北盐城成立了以陈毅为代理军长、刘少奇为政治委员的新军部,领导九万新四军指战员战斗在大江南北,牵制了华中日军六分之二的兵力。
“整个世界局势的发展,仍然对帝国十分有利。”畑俊六微笑着说,“正因为汪主席是帝国最尊敬的朋友,也是最可靠和得力的朋友,不妨把我们的军事机密直言奉告,我们准备抓住这有利时机,在适当的时候向东南亚诸国进军!因此,帝国举国上下都希望早日结束中国事变。”他脸上流露出忧郁神色,“结束中国事变最棘手的问题,是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他咬牙切齿地又补充一句,“他们是帝国和南京政府最凶恶的敌人!”
汪精卫想起一月间近卫提出日军与蒋介石军队、和平军先集中兵力消灭共产党,日军与和平军再转手消灭蒋介石政权,中国的党政军大权由他取而代之的主张,而且在同一个月,何应钦、任援道、泽田茂三方代表在重庆秘密会谈时,泽田茂背着何应钦一再向任援道表示近卫的话是作数的,是经过裕仁天皇圣准的,向往着说:“如果近卫首相阁下的主张能够实现就好了!”他如数家珍似的把近卫的主张说了一遍。
“近卫首相阁下的主张的确是早日结束中国事变的得力措施,但难于实现,因为蒋介石十分狡猾!”坂垣极为不满,“他很可能意识到三方联合灭共之后,我们两方会联合对付他们。因此,重庆三方代表秘密会谈一个多月来,他并没有像一月初的皖南事变那样真枪实弹对付共产党。”他顿了一会,“重庆仅仅在一月二十五日封闭了八路总部贵阳交通站,二月八日至二十一日封闭了共产党在成都、桂林、贵阳、昆明四地开办的生活书店,二十二日封闭了共产党的报纸《全民抗战》。这,无损于共产党的一根毫毛!”
蒋介石能够统治国民党,能够指挥五百万军队,他的头脑并不是那么简单。三方代表秘密会谈时,他就洞察其奸,只是为了稳住日军暂时停止大规模的军事进攻,才满口答应三方联合反共,并装模作样地派遣八个师的部队,分别开赴八路军和新四军主要活动地区的晋察冀边区和苏北地区。无疑,这势必引起共产党的密切注视和严阵以待。直到二月下旬,宋庆龄和冯玉祥对此分别向蒋介石写信和当面提出质问和责备,他只好吐露真情,八路军和新四军才解除警戒,全力投入抗日战争。
“正因为蒋介石狡诈多疑,我们派遣军总司令部决定,今天下午向华北、华中、华南三个派遣军司令部发布命令,从现在起对蒋介石控制区发动中等规模的军事进攻,迫使他们反共!”畑俊六愤然地说。他浓黑的眉毛锁拢在一起,沉思片刻,又说:
“不管怎样,反共不能放松。对了!五天前何应钦从香港转寄给泽田茂君一封信,请汪主席看看。”他起身走到会客室门口,叫住从门口经过的机要秘书板井庄大佐,吩咐他把那封信送来。
何应钦在信中说:“共产党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是明火执仗的敌人,好对付。不好对付的是共产党的地下活动分子,他们的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专干刺探贵我两军和汪兆铭先生的和平军的军事情报,危害极大。”他在信中提出一个设想:“如果我们三方组织联合特务机关,对他们进行侦察和绑架,只要措施得力,可望在半年内彻底消灭他们,再用武力消灭共产党军队就得心应手了。”他建议三方各暂派二十名机智勇敢的特务分子参加,负责人应为专员级骨干。其活动经费每方暂提供法币五十万元。先在上海做试点,取得经验在其他主要省会设立分机关。若日本和南京两方同意,重庆方面决定派军统上海区区长陈恭澍为领队人。
“汪主席的意见怎样?”畑俊六见汪精卫已看完何应钦的信,微偏着脑袋问。
“有可取之处,不妨试试。”汪精卫欣然一笑。
“对!不妨试试。”畑俊六的看法一致。
三月十日上午,三方特务头子携带巨款和各领着二十个无恶不作的特务分子,秘密来到上海金神父路五十八号一座三层楼、拥有八十多间房间的小花园洋房。这里原是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部督察处的所在地,经坂垣出面交涉,让给联合特务机关使用。
南京方面的领队人是特工总部行动总队长吴四宝,日本方面是大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的得力助手和兼汪精卫的军事顾问晴气庆胤。经过土肥原与戴笠无线电话联系,并征得丁默邨和李士群的同意,联合特务机关由晴气总负责。论年龄,陈恭澍、吴四宝和晴气都是四十来岁,论学历,晴气最高,他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论资历,晴气从一九三四年在中国江西九江开始特务生涯,虽然比陈恭澍少两年,但论侦破手段陈恭澍则望尘莫及。由他负总责,陈恭澍和吴四宝都口服心服。
当天下午,三个特务头子在晴气的办公室开会研究工作。晴气说:“过去,不论是我还是吴先生,都与陈先生持敌对态度。现在好了,由于三方共同的反共愿望,使我们三者变成了亲密的同志。为了早日消灭共产党的地下活动分子,进而彻底消灭共产党,让我们同心同德地工作吧!”他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瓶白酒拿来,倒了满满的一大碗,又从床底下抓来一只被捆住脚和翅膀的雄鸡,用脚踩着鸡身,一只手拉住鸡头,一只手挥起菜刀砍下去,然后提着滴血的死鸡,在酒里滴了好几滴鸡血,肃然说道:“谁先喝?”
“晴气先生是我们的总负责人,理所当然你先喝!”陈恭澍曾多次喝过血酒,但仍然觉得那血淋淋的动物仿佛就是他本人,而感到毛骨悚然。
“对!晴气先生先喝!”吴四宝也感到脊梁骨发冷。
“好!我先喝。”晴气喝了那碗血酒的三分之一,把酒递给陈恭澍,“我和吴先生与陈先生是初次见面,应以客人相持,现在由你喝。”
陈恭澍也喝了三分之一,再递给吴四宝。等吴四宝喝完之后,晴气指着还在地上扑棱的无头鸡,厉声说道:“有话在先,如果有谁离心离德,其结局与它一样,砍头!”他把手比作刀,在自己脖子上一砍,“如果我不同心同德,二位就砍我的头!”
陈恭澍和吴四宝都为之一震,在威胁的气氛中,也都把手比作刀而照此发誓。
研究侦破从何着手时,陈恭澍提供了一个线索,说上海开纳路潘三省的住宅附近,有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与潘三省有秘密往来,只要把潘三省抓来一审讯,保险手到擒拿。一年前他就想侦破,因戴笠考虑现在是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只要他们不做损害重庆利益的事,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这潘三省是什么人?”晴气饶有兴味地问。
“与上海青帮和红帮都有密切往来的流氓骨干分子,是条地头蛇,颇有钱有势,家里还养有十个便衣武装。”陈恭澍本来还想说潘三省与唐生明是好朋友,但话到嘴边就咽住了。
因陈恭澍一口河北宁河腔,晴气似乎对潘三省的名字听得不准,若有所思地掏出水笔在笔记本上写了“潘三省”三个字,问陈恭澍:“是这个名字吗?”他见陈恭澍点头称是,说道:“我们的土肥原特务机关淞沪秘密派遣组也与他有联系。”
“记起来了,听特工总部上海特区的同志说过,我们的特区沪西秘密组也与潘三省有往来。”吴四宝说。
晴气等人想到潘三省家里有武装,他又与一批三教九流人物有交往,不宜公开逮捕他,决定把与潘三省有联系的军统上海区秘密行动组组长李子刚、特工总部上海区沪西秘密组组长甘言理、土肥原特务机关淞沪秘密派遣组组长谷川周男叫来,了解潘三省的爱好和活动规律之后,再制定行动方案。
下午五点左右,陈恭澍、吴四宝和晴气在各自的办公室,分别向李子刚、甘言理和谷川了解有关情况。这三个人说的情况大抵相似,都说潘三省好色,他最宠爱的情妇是住在辣斐德路的私娼朱帅帅,但都不知道她家的门牌号码,他们说潘三省与杜月笙的亲信管家万墨林和徐采丞有深交,他经常带着姘妇朱帅帅去华格臬路杜月笙寓所与万墨林、徐采丞打麻将;他们还说,潘三省有浅灰色、天蓝色和黑色三辆轿车,因担心别人行刺,经常变换轿车牌号。
于是,晴气等三个特务头子决定,先侦察朱帅帅的确切住址。
晚饭后,十二个中国特务和四个日本特务驱车去辣斐德路。因为朱帅帅在辣斐德路一带颇有名气,许多光棍恶霸、土匪特务、地痞流氓、失意军人、马路政客、商贾货殖都与她有过肚皮厮磨,特务们很快就知道她住在附一三八号二楼东头一个宽敞的套间里。同时了解到,这附一三八号还住着一批驻上海的美国军队的军官和意大利军队的军官,这些人也都喜欢吃野食,几乎毫无例外地都与朱帅帅同床共枕过。潘三省是这里的常客,已与这些军官们很熟了,并与其中官位最高的美国军官克朗巴特少校、意大利军官洛蒂佐托大尉结成好朋友。如果在这里绑架潘三省,克朗巴特和洛蒂佐托会出面干涉。
于是,联合特务机关决定深夜秘密动手。因为这里住着一批外国军官,大门日夜三班由两个美国士兵和一名意大利士兵轮流看守,他们又各用两千元法币将三个守门兵收买过来。
十三日下午,潘三省和朱帅帅与万墨林、徐采丞打了几个钟头的麻将之后,没有回开纳路,晚上十点就驱车随同朱帅帅来到辣斐德路附一三八号过夜。他想到来这里有克朗巴特和洛蒂佐托为他保驾,从来不带保镖。
这个朱帅帅,的确长得很帅。她二十二岁,身段长短适度。时间一向对青春女子施以特别的恩爱,为其拂去稚气的痕迹,沐浴成熟的煦风,使其如盛开的荷花从晨雾中脱颖而出。她那蛋形的脸颊丰润嫩白,一双黛眉又弯又长,一对杏眼又黑又亮,顾盼间闪烁着湖水般的波辉。鼻梁端正而优美,薄薄的嘴唇像熟透的樱桃那样又嫩又红。头部、躯干与四肢的比例十分协调,各显示着一种由灵巧、娇柔、娴雅、轻盈组成的复合美感。她走路的姿势也很动人,臀部的扭动和双臂的摆动很有风度。她脚穿上等高跟皮鞋,身着上等长旗袍,那袍边和袖口,都压镶着二寸多宽的滚花锦边。这一切,使朱帅帅的气质高贵,风流,温柔,也很自然,浑身显示着动人的性感魅力。她一脚跨进门来,连整个房间也显得明亮多了。
年过半百的女佣刘秀珍,见朱帅帅领着潘三省回来,忙端来两杯热茶。“朱小姐和潘先生还吃夜宵吗?吃什么好?请吩咐,我去准备。”她恭顺地说。
“我不饿,看朱小姐是否需要。”潘三省打了个很疲惫的哈欠,露出一口被大烟熏黑了的牙齿。大烟的毒害和贪色的消耗,五十岁的潘三省好像年过花甲。
“我也不饿。”朱帅帅见姘头来了大烟瘾,吩咐刘秀珍说:“阿姨你给潘先生准备油灯和烟枪之后,就去休息吧!”
晚上十一点左右,潘三省过足了大烟瘾,以充沛的精力对付了朱帅帅,就躺在她柔软的怀抱里进入了梦乡。
朱帅帅家里有五间房子,一间客厅和一间书房,她和刘秀珍各占一间为卧室,另一间为客房。今晚,客房里躲着吴四宝和刘兴业、张仁明、李振义、喻国盛五个特务。因为刘秀珍是刘兴业的姑妈,又得了四千元法币,并答应明天送她去南京给吴四宝家当女佣,她才忐忑不安地为他们绑架潘三省提供方便。
夜深了,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微风吹来,附一三八号庭院里的几棵梧桐树的叶片沙沙作响,像在悄悄议论着深奥的秘密,又像在排遣着不绝如缕的忧思。月亮暗谈,神态阴沉,一脸愁容,星星也昏昏蒙蒙,像患眼病似的,眨动起来很艰难。大自然好像有了什么预感,流露出一种恐怖情绪。
凌晨一点,吴四宝利用刘秀珍提供的钥匙,轻轻打开朱帅帅卧室的门,五个人蹑手蹑脚走进去,谛听了片刻,见睡在一头的这对姘头发出无忧无愁的轻微鼾声。于是,四个绑架能手借着吴四宝手中的手电光亮,两个人对付一个,从被窝里拖出两个只穿着三角裤衩的半裸体。因为两人的脖子被卡住都叫喊不出,又因为两只手被特务使劲抓住,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等到那卡脖子的手松开刚回过气来,嘴里又塞进了块毛巾。
“快穿上衣服跟我们走!”吴四宝声音很低,但语气很重,像一声闷雷那样惊人。他把床头的电灯扭亮,见潘三省的眼睛盯着枕头,冷笑着说:“别抱幻想了,你的手枪在这里。”他挥起潘三省使用的那支德制手枪在空间晃了晃。
潘三省和朱帅帅毫无招架之力,只得老老实实地穿上衣服,伸手接受手铐。
接着,两人被押出门去。为了给刘秀珍开脱责任,也把她带走。
楼梯东边住着朱帅帅等三户人家。当走到挨近楼梯口那户人家的门口时,潘三省陡然停步,在特务们猝不及防时,用脑袋和两个胳膊肘放肆撞击这户人家的门。原来,这里住着克朗巴特。当他从梦中惊,喊了声:“是谁?捣什么鬼?”就听到木质楼梯板上响着杂乱的脚步声,以及慌乱地将沉重的东西强拖下楼去的响动。他无法判断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穿着睡衣提着手枪冲出门去。这时,他借着庭院里的夜明灯光,站在二楼走廊上往下看,发现被人拖着走的是两个被绑架的人,满以为被擒者是美国人或意大利人,高声喊道:“有人被绑架,大家快起来!”对准其中的一个绑架者射出一枪,李振义被当场击中倒在地上。
吴四宝见自己的同伙被打死,对着伏靠在二楼走廊木栏杆上的克朗巴特还击一枪,射中了他的右臂,顿时鲜血直流。正在这时,他的太太也慌乱地走出门来,见此情景,对着闻声纷纷起床的美国人和意大利人伤心地喊道:“克朗巴特先生负伤了,快来人啊!”随着她的喊声,来了两个美国人,把他扶回家去。其他被惊醒的人,有的人无目的地乱开枪,有的慌慌张张地冲下楼去。
庭院里的地坪呈狭长形,从楼梯口到大门口,要走三百余步。特务们心慌意乱,拖着两个猎物和尚未咽气的李振义直奔大门口。潘三省被拖出大门时,嘴巴在门框上碰了一下,塞在嘴里的毛巾被碰掉了。他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流氓,在这时候还冷静地想到呼救:“潘三省我和朱帅帅被歹徒……”他呼喊未落,被吴四宝猛击一拳,昏迷过去了。
追赶者们见被绑架的是两个骚货,松了一口气。除了洛蒂佐托凭着一股义气,站在门口目睹载着绑架者和被绑架者的车辆疾驶而去,其余的人惊慌过去,感到身上的睡衣抵御不了春天的夜寒,怀着事不关己的心情,缩着脖子回家加衣服,然后看望受伤的克朗巴特去了。
负责今晚看守附一三八号大门的意大利士兵史蒂克,见事情已经败露,感到不好交差,随同特务们走了。后来,他当了特工总部的特务,在南京娶了个中国籍妻子。南京政府覆灭后,因他干过许多坏事被处决。这是后话。
第二天,《中美日报》为此事发了《号外》,《大美晚报》在头版头条发了消息,分别以《上海名人潘三省和女界名流朱帅帅昨夜被绑架》为主题和以《美军官克朗巴特少校见义勇为击毙一绑架者自己负重伤》为副题,以《潘三省与朱帅帅在风流交媾中被捕》为主题和以《美少校侠义救友两败俱伤》为副题进行报道。两报都对潘三省和朱帅帅被什么人绑架,为什么被绑架进行推测,一致排除了嫖客争风吃醋的可能性,认为其中隐藏着重大的政治阴谋。《中美日报》说这可能是潘三省与共产党或与日军有秘密联系有关,《大美晚报》说可能是他与军统或与特工总部有秘密往来所致。
正当潘三省被绑架的消息通过报纸广为传播时,联合特务机关的三个头目威风凛凛地在审讯戴着脚镣手铐的潘三省。他虽然与重庆、南京、日本一批要员是好朋友,但不知道自己落在什么人手里,往日的威风一扫而尽,只感到诚惶诚恐,感到自己像悬在四面无援的高空之中,又感到自己像囚禁在孤寂得可怕的无人世界里。
“你们是什么人?先生们!”潘三省怔怔地问。
“我们这个机关对任何人都保密,潘先生休想知道我们的底细!”晴气的脸色十分吓人,“只要你把与你有秘密联系的共产党地下组织说出来,我们马上释放你。否则,你莫想继续活下去!”
潘三省明白,与共产党为敌的是蒋介石、汪精卫和日本人。他听晴气的汉语说得很流利,满以为审讯他的都是中国人。那么,他们是重庆的还是南京的?他不敢再问。但是,他紧张的心情却松弛了些,不论是重庆还是南京绑架他,他都有靠山,都不怕。
“我与共产党毫无联系,”他想起近两年来,从共产党驻开纳路地下支部那里不断获得金钱,不能出卖朋友。“你们别冤枉好人!”他说。“好人?”陈恭澍冷笑一声,“你是从坏人里面筛选出来的那种好人!”他在桌子上猛拍一巴掌,“你到底说不说!”“你们这是吓唬谁呀?你们以为我潘某是豆腐做的,是吗?”他以冷笑对冷笑。“来人!”吴四宝手向门口一招,“给我狠狠地打!”三个特务蹿了进来,其中两人把潘三省按倒在凳子上,另一个挥起皮鞭在他屁股上猛猛地抽打。
潘三省练过气功,他功力一运,屁股成了钢板,任特务怎么抽打,连身上的新呢料外裤和白布里裤也都被抽成碎片,他哼也不哼一声。等到那特务的手打得没劲了,他就躺在地上装死。依照吴四宝的吩咐,又一个特务端来一盆冷水,往他头上一泼,他仍然一动不动。陈恭澍伸手在他鼻孔处探了探,因为他有缩气的功夫,探了好一阵,不见他有呼吸。三个特务头目一下子慌了。这倒不是不好交差,而是想从潘三省嘴里得到共产党地下支部的真实情况,如果他死了就会断线。
晴气俯下身去,伸手探探潘三省的脉搏还在跳动,以为他奄奄一息,生命危在旦夕,赶忙吩咐特务们将他抬回关押他的房间。
潘三省装死的时间以肚子饿为限度,装到下午五点,肚子饿得不得了就恢复了常态。
晴气等人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不仅为潘三省解除脚镣手铐,为他买来了里外两条新裤子,让他搬进一间陈设讲究的房间住下,又提供好的饮食和鸦片烟,还让朱帅帅白天陪同他玩扑克牌,晚上与他睡觉,并给了他十万元法币。
“怎么样?潘先生!”晴气显得十分亲热,“这十万元钱的交换条件,就是把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书记说出来。如果支部所有成员都被我们抓到手,按人头计算报酬,每人一万元,这总该可以了吧!”
“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又不是你的亲兄亲弟,潘先生你知道就痛痛快快地讲出来!”朱帅帅娇声娇气地说。
“好吧!我讲。”潘三省终于当了酒色财的俘虏,“与我秘密接头的名叫高佐清,不知是化名还是真名,也不知是支部书记还是一般的共产党员,反正把他抓到手,整个支部的人就可以一网打尽。”
“这个高佐清住在哪里?”陈恭澍为他们的软硬兼施手段生效而高兴。
“住在开纳路六十四号,是个摆水果摊的中年人。”潘三省说,“仔细看,左边眉毛里藏着个绿豆大的黑痣。”
“潘先生说的都是真话吗?”吴四宝将信将疑。
“你们把这个人抓到手,而且他如实向你们招供了,又把他那个支部的成员都抓到手了,你们才放我出去,这总该相信了吧!”潘三省说得很认真。
联合特务机关想到即将侦破的是共产党的支部,好比苍蝇闻到鲜肉气味,被深深吸引住了,三个特务头目都想带人去开纳路六十四号抓人。经过一番争论,因吴四宝前后在上海生活了近二十年,对上海的情况最熟悉,晴气和陈恭澍才让步。
开纳路六十四号的确住着个名叫高佐清的水果摊贩,但他的真名叫曾学诚,是共产党地下支部的联络员。不过,他为了更好地接触社会了解情况,经支部决定已于五天前改行卖报纸。三月七日下午三点左右,他卖完当天的日报回来,准备休息半个小时,再去两家晚报社领报纸。
在吴四宝驱车走到半途时,随同吴四宝来联合特务机关的施常山,因他与曾学诚是连襟,闻讯潘三省已招供了曾学诚的情况,慌忙叫了辆出租汽车赶来向曾学诚报讯。
吴四宝等人兴冲冲地来到六十四号,已不见曾学诚的踪影,也没有发现什么水果摊,以为潘三省提供的情况是假的。
于是,联合特务机关狠狠给潘三省一顿打骂之后,从他手里要回那十万元钱,又给他戴上脚镣手铐,把他押回到原来的那间房子,关押起来,伙食仍然是盐水当菜,也不给他鸦片烟抽了。朱帅帅呢?与她被抓来联合特务机关那天一样,成了三个特务头子手中的玩物。
《中美日报》称潘三省为“上海名人”,纯系耸人听闻,是为了吸引读者的夸张之词。但是,由于潘三省交游甚广,却引起了许多著名人物深感不安和深切关怀。说确切点,他如同公寓里的一只可爱的看门狗,大小主人都感到少不了他。
首先发难的是何应钦。原来,二十多年前何应钦任军长时,潘三省是他的随身卫士。据《上海时事》一篇题为《拍马溜须趣谈》的杂文透露:何应钦的老母亲患肺气肿病,稍一受寒,便被老痰堵塞喉咙,几乎窒息致死,而每次都是潘三省用嘴巴对着何母的嘴巴用力一吸,把老痰吸出来才转危为安。有一次,潘三省用力过猛,把一口脓一般的浓痰吸进了自己的喉咙深处。他想吐出来,但来不及了,喉咙不听使唤地那么一缩,咕嘟咽下肚去。连何应钦的妻子王湘文也感到恶心,明知不可能,却倒来一杯清水,要潘三省把痰咳出来。潘三省却阿谀地说:“老太太能够生养出杰出的军座,是个大福之人!我能够吃进老太太的痰,等于我是个幼儿正躺在老人家怀抱里,张口接受她嚼碎的一口食物。我今后的造诣虽然远不能与军座相比,但我从此一定会聪明许多!”说得够肉麻的了。何老太太喉咙被疏通,回过气来,用颤抖的手指着潘三省对儿子说:“敬之!三省待我真好,我认他为干儿子,你以后要把他当亲兄弟看待,好好栽培他,兄弟俩要患难与共。”潘三省听何老太太这么一说,没等何应钦表明态度,就扑通跪在老人病床前,流着激动的泪水,连喊三声:“我的亲娘!”
何应钦很孝顺母亲,自然遵嘱照办。他见潘三省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又在军队里混了几年,就破格提升他为连长。可是,潘三省好比稀泥巴涂不上壁,不听栽培,有了连长的职权,就开始嫖赌,而且屡教不改。不得已,何应钦只好送了他一笔数字可观的钱,给上海大流氓头子杜月笙写了一封信,让他去上海混迹,走上了现在的道路。但他一直与何应钦保持着亲密的义兄义弟关系。
现在,何应钦读了《中美日报》的《号外》和《大美晚报》的报道,想起母亲生前“患难与共”的嘱咐,深感不安。他知道潘三省与共产党有秘密联系,很可能落在联合特务机关手里,立即把戴笠叫来,吩咐他打电话向陈恭澍了解情况,如果他估计的没有错,要联合特务机关从速释放潘三省,并向他赔礼道歉。
周佛海对潘三省的被绑架也十分关心,同样出面进行干涉,因为他与潘三省有着较深的感情。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在他控制的南京国民党政府机关,及其所管辖的江浙和两广四省清洗共产党员时,周佛海被人指控为打入国民党的共产党要员,被秘密逮捕,关押在南京老虎桥监狱,连他的妻子杨淑慧也满以为他出差去了广州。当时,已与上海青红帮分子有广泛接触的潘三省,可谓眼观四方,耳听八面的消息灵通人士,在周佛海被捕不久就知道了此事。他想起自己当年未去何应钦手下当兵之前,流浪在上海街头饥寒交迫,被周佛海的岳父杨卓茂收他当勤杂工的一点恩情,他离开何应钦来上海之后,两家又过从甚密,马上将情况告诉杨卓茂,又受杨卓茂的委托,先去监狱看望了周佛海,再带着周佛海在上海报纸上发表的叛变共产党的声明,去南京成贤街找时任国民党宣传部长和考试院长的戴季陶。尔后,由戴季陶出面向蒋介石说情,关押了三个月的周佛海才被释放,并从此成了蒋介石的亲信,成为国民党中的一位显要人物。
因此,周佛海和潘三省成了至交。汪精卫集团的所谓还都南京时,周佛海请他出来当警政部次长,他感到不自由而婉言谢绝了。现在,周佛海肯定是联合特务机关绑架了潘三省,直接给陈恭澍、吴四宝和晴气写信,要他们马上释放,并设宴为他压惊。
周佛海刚派人把信送往上海,就收到了日本驻上海的宪兵团长原田和仁派人送给他的一封特急信,要求周佛海帮忙查明潘三省的下落,并设法营救他。原田和仁与潘三省是什么瓜葛?裙带关系。原来,原田和仁的中国籍姨太太潘丽莉,是潘三省叔父的女儿。宪兵,是官大三级,周佛海不敢怠慢,赶忙在原田和仁的信上批了这么一段话。“原田和仁将军与潘三省先生是亲戚,而他俩又都是我的好朋友,甚望联合特务机关从速妥善了结此案。”又派专人将原田仁和的信转送给晴气等人。
几天来,联合特务机关除了先后接到戴笠受何应钦的委托打来的电话,收到周佛海和原田和仁的信以外,还陆续收到黄大伟、唐生明等人的信和一批匿名恐吓信,接到一批青红帮骨干分子向陈恭澍打来的电话,好些人用肯定的语气,说潘三省的被绑架是军统干的,如果不立即释放他,就会对军统上海区的特务进行报复。
由于三个特务头目所处的地位不一样,对上述电话和信件所持的态度也不同。陈恭澍和吴四宝都感到从中进行干预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想放走潘三省了事,但又不敢直率地向晴气表明自己的观点。晴气出于对中国人的傲慢,而这种傲慢又深直于骨髓,自然把这些呼救电话和信件当成耳边风。但是,他总得表明个态度。
“像潘三省这么个乌龟王八蛋被我们绑架,竟有这么多的人如丧考妣,纷纷为他说情!”十八日上午,晴气正襟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瞪着两只生气的眼睛望着两个同伙,“陈先生和吴先生说说怎么办?”
“按晴气先生的意见行事。”陈恭澍想探听一下晴气的想法。
“是的,睛气先生是总负责人,请你拿主意,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吴四宝心想,如果晴气不同意释放潘三省,他在周佛海面前说话就有了借口。
“不!今天我要先听听二位的意见。”晴气倨傲地晃了晃脑袋。
“如果晴气先生同意释放潘三省,我不反对。”陈恭澍说。
“到底陈先生同意不同意释放潘三省?”晴气反问一句。
“我同意!”陈恭澍脱口而出,但又感到自己说得过于干脆。
“你呢?吴先生!”晴气望着吴四宝。
“我也同意。”吴四宝想到自己与晴气是老熟人,话说得很响亮。
晴气的脸由白变红,最后变成猪肝色。两只眼睛越睁越圆,一副凶神恶煞相。“十日下午,喝血酒时说过的誓言,难道二位都忘记了!”他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狼,眼睛里闪动着凶光。他从床底下拿出那天砍鸡头的菜刀,往桌子上一扔:“贵国有句成语:‘君子出言,驷马难追’。请二位自己动手!”
两个被训斥者都为之一震!
陈恭澍见晴气如此盛气凌人,恨不得挥起那把菜刀,一刀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然,他仅仅这么想想而已。一来,他身上缺乏与这个侵略者较量的勇气,二来,他与晴气都痛恨共产党,在反共上是完全一致的,认为晴气的本意是好的。吴四宝想到自己与晴气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自己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都是日本侵略者的恩赐,其中也有晴气的一分情意,对他的怒发冲冠则甘领甘受。
“我们的联合特务机关才开始履行职责,二位就离心离德,怎么能够彻底消灭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晴气已经暴跳如雷,“二位自己动手吧,想死得痛快就重点下刀!砍轻了,自己活受罪!”他仿佛有过实践经历在谈自己的体会一样。
“请晴气先生息怒!”吴四宝一副与人搏斗豁出去的样子,“不管是谁出面为潘三省保驾,哪怕是天皇老子,在潘三省没有把共产党的地下支部情况说出来之前,绝不释放他!”
“行!”陈恭澍壮壮胆,“如果潘三省不老实说真话,不管戴笠先生出面说情,还是何应钦先生直接出面说情,一概不予理睬!”
“难怪外国人说你们中国人是一盘散沙,难怪人家瞧不起你们中国人!唉,你们中国人也太没有志气了!”虽然对方已经转了弯子,晴气还一个劲地在发泄,骂着鄙视中国人的话,“要想彻底消灭共产党,不万众一心行吗?不同心同德行吗?不扫除一切障碍行吗?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行吗!”
两个可怜的中国人,由于身上没有真正的炎黄子孙那种可贵的东西,仿佛从晴气的训斥里找到了真理,一下子长了志气似的,都深深陷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思。
“我错了!”吴四宝喃喃地说。
“经晴气先生这一开导,我深感惭愧!”陈恭澍也忏悔了。
“这就对了!”晴气的表情像在对下级说话,“这一次可以原谅,但下不为例!”
这时,周佛海从南京打来电话,询问联合特务机关释放潘三省没有。接电话的是陈恭澍,他想起几天前接戴笠打来的电话时,感到在上司面前应说真话,承认潘三省是他们抓的,事后晴气大发脾气,要治他的泄漏机密罪,后经吴四宝一番劝说,他一再做检讨,只差没有下跪,才得到晴气谅解的事,对着话筒说:“周先生!我是陈恭澍。喂,你写的信和转来的信,我和晴气先生、吴四宝先生都看过了。其实呀,潘三省先生不是我们绑架的。据我们初步了解,他很可能落在上海的青帮手里。”他胡编一套应付着,“听说潘先生截获到一批走私鸦片烟,因分赃不匀,引起一场内讧,有些人对他进行报复。”
“陈先生回答得好!”晴气望着刚放下话筒的陈恭澍,满意地微笑着,“如果戴笠先生再打电话找你,你就说潘三省已经逃跑了!”他自鸣得意,“搞政治这一行。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成不了大气候。”
二十六日下午,三个特务头目对潘三省进行第八次审讯。关押了十三天的潘三省,虽然会气功,但终究是血肉之躯,折磨的时间长了,身子也得垮下来,加之大烟瘾越发越厉害,那神色好比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一具没有腐烂的死尸。
“再限你一天时间,再不把共产党的地下支部说出来,就毙了你!”晴气气势汹汹地瞪着不死不活的潘三省。
“唉!我多次讲过,我说的那个高佐清,一点不假,可能是他已转移了地方。”潘三省的声音细若游丝,“如果相信我,放我出去,保证一个星期找到他的下落。”
“你一假再假,我们信不过你!”陈恭澍喝道。
“你到底说不说?”吴四宝像老鹰抓小鸡似的,狠狠地从凳面上将潘三省提起来,又重重地将他放下去,“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潘三省说,“你们枪毙我也是枉然。”
“你这个狗娘养的真不识抬举!”陈恭澍不干不净地骂着,“来人!再给我打,狠狠地打!”
气功,全靠结实的体魄和蕴藏在身上一股看不见的刚毅之气,才能尖刀不入,重压不损。如今,潘三省已经阴亏阳虚,只差一口气未咽,气功怎么也运不起来。皮鞭一触及皮肉,就痛得喊爹叫娘。
“我讲,莫打了,我讲!”他流出几滴老泪,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住在开纳路,附三十号的,李子刚,表面上是军统上海区,秘密行动组组长,实际上,是暗藏在军统的共产党分子,他就是,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书记。”
陈恭澍大吃一惊:李子刚是他忠实的老部下,怎么会叛变为共产党的支部书记?这是真的吗?不会,绝对不会。他见晴气和吴四宝用惊疑的目光瞪着他,心里一阵颤栗,赶忙说:“但愿如此!如果李子刚确实已经叛变,我用重金感谢潘先生为我清除了隐患。”
“你说李子刚是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书记,有确凿证据吗?”晴气和吴四宝齐声问。
“有!”潘三省为了求得一时的不挨打,只好乱说一气,“他,李子刚,多次去江苏句容,向新四军送去日本的,重庆的,南京的军事情报。他,每次去,都是坐我的,那辆黑色轿车去的。”
“你为什么早不说?”陈恭澍的发问是为了避嫌疑。“因为我和他,是特好的朋友,我,我不忍心,出卖他。”潘三省仿佛快要断气了一样。潘三省被押走后,晴气决定马上派人把李子刚抓来。“不用兴师动众,只需我打个电话,李子刚就会自动送上门来。”陈恭澍出于何种目的,只有他自己清楚。
“不!陈先生应有‘瓜田李下’的自知之明,还是让吴先生带一批弟兄去把李子刚抓来为好!”晴气奸笑一声,“十日那天下午,李子刚来这里述说潘三省的情况时,他和我们三个人都见过面,吴先生认识他,不会抓错人。”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李子刚被抓来了。他三十七八岁年纪,国字脸上嵌着一对扑闪扑闪的眼睛,描写着他遇事好疑神疑鬼。他与陈恭澍是同乡,五年前,陈恭澍在军统局当处长时,他千里迢迢从河北老家来南京投靠陈恭澍,当了军统局的守门人。陈恭澍从重庆来上海时把他带来,去年让他当了秘密行动组组长,专门绑架和暗杀对蒋介石不满的人。刚才,他见吴四宝带人抓他,感到莫名其妙,也许是一场误会,他想到陈恭澍是联合特务机关的负责人之一,没有任何反抗,二话没说,就戴上手铐跟他们来了。到了特务机关,见审讯他的只有晴气和吴四宝,就犯疑了,难道是陈恭澍怀疑他参加了共产党,才把他抓来的,现在有意回避他?
陈恭澍的确有意回避他,但含义与李子刚想的不一样。现在陈恭澍按照晴气的意见,躲在里面那间房子里,谛听晴气和吴四宝对李子刚的审讯。
“陈恭澍先生对你那么重用,让你当了秘密行动组组长,你公然背叛他,投靠共产党,当了地下支部书记!”晴气好像在打抱不平一样,“你现在老实交代,你这个支部有多少成员?他们各叫什么名字?各住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把问题说清楚,把你那个支部的成员都抓来了,我们,包括陈先生在内,都可以既往不咎,而且还将提升你。”
陈恭澍听完,顾不得谛听李子刚怎么回答,一股无名火直往脑顶上冒。按照他的逻辑思维,晴气应委婉地向李子刚说明潘三省检举了他一类的话语。现在晴气这么说话,李子刚定会怀疑他陈恭澍从中捣鬼!他真想冲到外面房间去说明几句。但是,两只脚不听从支配,只好坐在那里干瞪眼,干着急。
“这是天大的冤枉!”李子刚因委屈脸变得通红,“唉!难道陈恭澍先生还不了解我?”他扑闪着眼睛望着晴气和吴四宝,“我一贯忠于军统,忠于陈先生!不信,请陈先生出面作证。”
“陈先生是这里的负责人之一,没经过他的同意,我们会抓你吗?”吴四宝说,“你想想,在这种情况下,陈先生还能为你作证吗?”
陈恭澍越听越恼火,越听越感到事情的糟糕,但又无可奈何,只把一张脸急得煞白。
李子刚边听边琢磨,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陈恭澍?他想了想,说道:“请问,是谁检举我是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书记?请他拿出真凭实据来!”无疑,他说的“他”,是指陈恭澍。
“是谁检举你,没有必要告诉你。”吴四宝接着问:“你去过句容几次?每次都向那里的新四军说了些什么?老实说!”“冤枉!冤枉!”李子刚有口难辩,“连句容在哪个方向我都不知道哩!”“他娘的不老实,打!”吴四宝不由分说,命令特务们给李子刚一顿痛打。
不一会,他的裤子被打破了,屁股上的皮肤也被打破了,殷红的血液直流到脚后跟上。这家伙是软骨头,经不起折磨,只好承认去过句容两次。
“只有两次?你是多次去过!”晴气横眉立目。李子刚见特务们又挥起了皮鞭,赶忙顺着说:“对,是多次去过。”陈恭澍听到这里,对潘三省的话有几分相信了,不禁为自己平日对李子刚的言行毫无觉察,而在心底里慨然长叹一声。“你每次去句容,向新四军汇报了些什么?”吴四宝问。“汇报,汇报……”李子刚吞吞吐吐,不知怎么应付好。“你到底说不说?”吴四宝从一个特务手里夺过皮鞭,狠狠抽打了李子刚几下。“我说,我说,”李子刚痛得汗流满面,“我每次给新四军送点钱去。”“胡说!你是送军事情报去。”吴四宝越发认识到皮鞭的效用,又把皮鞭挥起来。“是送军事情报。”李子刚痛得浑身打颤。“哪方面的军事情报?”晴气问。“日本的,国军的,还有南京汉奸军……”“他娘的!什么汉干(奸)汉湿的。”吴四宝心如刀割,又用皮鞭把心中的愤恨发泄出来。他见晴气很有同感,打得十分起劲。
“我说错了,是和平军,还有和平军的军事情报。”李子刚痛得两腮一凸一凹。接着,他说他那个秘密行动组的五个成员就是支部成员,并说出了他们的住址。
陈恭澍在冥思苦想,回忆李子刚平日的言行,想寻找他叛变的破绽。在他的心目中,怀疑的成分不多了。“你受什么人领导?他住在哪里?”晴气得寸进尺,想抓到地位高的共产党人。
李子刚对陈恭澍已经产生了一种仇恨。他判断,很可能是陈恭澍投靠共产党已经败露,在受审时不敢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把他李子刚拿出来应付。所谓多次去过句容,还不是陈恭澍乱招供!
“陈恭澍!他是共产党的地下区委书记。”李子刚满腔报复心情,“他住在哪里,你们最清楚,也许他已经被你们关押起来了。”
陈恭澍已经忍无可忍,像只疯狗似的从里面房间里蹿了出来,给李子刚连踢几脚,边踢边骂道:“老子捅你的娘!你他妈的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老子今天要了你的狗命!”
“让他把话说完,让他把话说完!”晴气十分反感,边说边与吴四宝将陈恭澍扯开。然后,两人一齐用怀疑和惊诧的眼光瞪着他。
“请吴先生陪同陈先生下楼去庭院里散散步。”晴气铁青着脸,对吴四宝使了个眼色。
“好吧,我回避。”陈恭澍气冲冲地,也是十分勉强地走出门去。
吴四宝会意,从后面紧紧地跟了上去。
“陈恭澍真的是共产党的区委书记?”晴气不放心,“你说话得负责责任!”
“我负责到底!”李子刚迟疑了片刻,索性假到底,“军统的情报那么厉害,如果他不是共产党的区委书记,我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共产党的活动吗?”
“你有什么证据?”晴气问。
“具体证据我也说不出,反正我是由他秘密发展的共产党员,我与他保持单线联系。”李子刚过去审讯过共产党员,多少懂得点共产党的组织知识。
接着,晴气依照李子刚说的情况,派人把李子刚手下的五个特务一一抓来了。其中三人怕死,被迫承认是李子刚领导下的党支部成员,其余两个怎么也不肯承认,被活活打死了。
就这样,潘三省侥幸而意外地获得释放。
陈恭澍仍然住在原来的卧室里,但已经失去了自由,卧室的门和窗户都上了锁。
二十八日下午,晴气又来到陈恭澍住的地方,第三次对他进行单独审讯。虽然陈恭澍怀着极大的委屈心情,一直冒着火矢口否定李子刚说的情况,但晴气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他遵照汪精卫、畑俊六和土肥原等人的吩咐,要想方设法从陈恭澍嘴里找出更大的共产党地下组织来,故对他表现出极大的耐心。
“刚才汪主席从南京打电话给我,说他对陈先生表示好感,如果你能够把你上上下下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关系一一说出来,他请你去南京当中央委员和警政部常务次长。”晴气和颜悦色,“地位够高的了!陈先生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人生几何?能够给予你以荣华富贵,就应该尽情地去享受!”
陈恭澍本想啐一口痰,表示他与汪精卫政权的势不两立,但想到晴气和汪精卫是同路人,不便触动他的那根过敏神经,只好说:“我不是已几次对晴气先生说过,李子刚说的那一套,纯系皮鞭下逼出来的胡言乱语,你怎么能够信以为真呢?”
“当然,我知道,要你说真话,一定感到难为情,是吗?”晴气像与老朋友谈心一般,“我说你难为情,首先是感到有愧于十分器重你的戴笠先生,其次嘛,一个以消灭共产党为宗旨的联合特务机关的负责人之一,竟然是共产党的地下区委书记,的确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自然感到不好意思。”他顿了顿又说:
“究其实,爱面子往往误了自己的好前程。从人生价值观看问题,很不值得。希望陈先生冷静地想一想,识时务者为俊杰,任何丑事坦白出来了还不是那么一回事。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过去一时糊涂,着了共产党宣传的魔,或者说是受了骗,现在能够幡然悔悟,那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哩!”
“我不是共产党员,更不是共产党的地下区委书记,叫我幡然悔悟什么?”
陈恭澍无限痛苦地说,“我以诚恳的心情对晴气先生提两个要求。”“请说吧!”晴气淡淡地说。“恳望你派人进行周密的调查,到底我陈某是不是共产党!其次,请你马上将我的情况转告给戴笠先生。”陈恭澍态度十分诚恳。
“我和吴先生正组织人对你的问题进行调查,这你放心。”晴气搪塞着说,“关于你的第二个要求,恕我直言,实在是聪明人干糊涂事。若我们把你的情况转告戴先生,他肯定会把你弄去重庆,非活活处死你不可!”他怪笑一声,“我作为你的新交朋友,你总不会使我为难吧!我,满腔热情地等待着你的觉醒。”他见陈恭澍默不作声,以为自己的话开始打动了他,“好吧,明天我们再交谈。”
跟随陈恭澍来联合特务机关的二十个特务,见陈恭澍被关押,他们也受到了监视,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个心慌意乱,度日如年。好在他们晚上睡觉的地方没有改变,比如其中的陈玉吾、朱道芳、李银生、廖廷中四人,仍然住在一间寝室里。夜深了,这四个人怎么也睡不着觉。凌晨一点左右,廖廷中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把其他三人叫到一块,秘密商量设法救出陈恭澍,然后利用挨近后墙仅一跨步远的一棵玉兰树登上墙顶,再翻墙逃跑。
“我注意到了,锁在窗户上的是把长方形铜锁,用段铁丝一端弯成小四方形,套进去夹住锁卡,就可以把锁打开。你们摸摸看,就弯成这个样子。”廖廷中悄声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当钥匙用的那段铁丝让三个人摸摸。
“可以。”李银生摸过递给朱道芳,“只是墙太高,跳下去会摔断脚。”
“这我也想到了,用小刀子把床单划成布条连接起来,拴在那棵玉兰树上吊下去。”廖廷中想得周到。
说罢,就动手准备布条。然后,四个人悄悄摸出门去。先躲在黑暗处观察大门口岗哨的动静。这里仍由日本宪兵站岗放哨,过去只一个人站岗,陈恭澍被关押后,增加到两个人。他们见两个站岗的日本宪兵都吸着香烟,若无其事地在低声交谈着仿佛很有趣的问题,就弯着腰轻轻上了二楼,来到陈恭澍卧室的窗户下。那段铁丝果真帮了忙,窗户上的锁很快被打开了。陈恭澍因为心情痛苦也没有睡着,随着轻微的响动,见窗户口忽然明亮多了,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赶快起床,偷偷地从窗口爬出来,听声音知道是廖廷中等人在搭救他,又喜又慌。他对廖廷中设想的逃跑计划十分赞同。接着,五个人避开岗哨的注意力来到后墙。朱道芳带着布条第一个上了那棵玉兰树,把布的一端拴牢在树身上,把另一端甩出墙外,再一步跨到后墙顶上,手攀援着布条下去了。陈恭澍第二个翻墙出去。不上十分钟,五个人都顺利地离开了联合特务机关。
第二天,陈恭澍乘飞机经香港,去了重庆。两天以后,联合的三方利用电报相互进行攻击。戴笠在分别拍给丁墨邨和土肥原的电报中,指责吴四宝和晴气以反对共产党为名,行反对重庆政府之实。丁默邨在电报中,指责戴笠以反对共产党为名,行庇护共产党之实。土肥原的电报直接发给蒋介石,说戴笠之所以袒护已叛变为共产党地下区委书记的陈恭澍,因为他早已私通共产党。对此,蒋介石曾秘密派人进行为时一个月的调查,实在找不出任何证据,才解除了心中的疑点。
晴气因对陈恭澍看守不严,在南京挨了畑俊六一顿臭骂。只因为汪精卫和土肥原为他在畑俊六面前讲好话,才没有处分他。
又过了两天,晴气按照汪精卫和畑俊六的意见,从南京来到上海,宣布解散只生存了二十二天的联合特务机关。他挨了骂,一肚子牢骚,致使跟随陈恭澍来联合特务机关未逃跑的十六个人,以及被李子刚说成共产党地下支部成员还活着的三个人,统统死于非命而成了千古冤案。晴气始终认为李子刚说的情况是可信的,给了他两千元法币的奖赏金,还推荐他在吴四宝手下当了科长。然后,他把陈恭澍带来的五十万元法币塞进腰包,又正式纳朱帅帅为二姨太太,美滋滋地带着她驱车返回南京。
从某种意义上讲,天姿国色的女人,其本身就是一种麻烦,一种祸胎,一种灾难,一种痛苦,往往较之丑陋不堪的女人更不幸。
朱帅帅到了南京,立即在南京政府的高级官员和日本侵华军的高级将领中引起了强烈的骚动。他们像嗅觉灵敏的蜜蜂飞向鲜花一样,一个个千方百计找借口,争相与朱帅帅接触。有的人竟在大庭广众之中,公然当着晴气的面在她身上动手动脚。晴气慑于权威,只得忍气吞声。他心如刀绞,忧虑重重,坐立不安,脑海里总是萦绕一个痛苦的问题:“朱帅帅能永久属于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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