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商-让对手入‘局’,给自己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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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静的手机关机了两个星期。再次通话的时候,她的嗓音已经沙哑了。电话里说不了什么,我要求见面。她不哭也不闹,平静地让我到她住的小区去。

    见她的时候是晚上,灯光下第一眼都有些认不出她。艳丽的妆饰没了,有的是两只黑眼圈,圆脸蛋现在变成了尖下巴。一见面就问我带烟没有。我给了她一支烟。她吸了一口,呛了好一会儿。烟瘾据说也是因为传染。先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看我抽烟,老是闹着要亲自尝试。我还骂她没有控制力。现在好了,我再也没有资格说她什么。

    我和她静静地坐在小区幼儿园的一角。这里白天是小朋友们的天堂,过家家,追追打打。一切都是游戏,一切都可以不算数,一切都可以重来。但是我和她已经不是小孩子,我们没有了这种机会。

    谈话从英子到底说了我什么坏话开始。丁静说,那个女人进门看到她,变得很凶,问她是谁。她看到对方手里拿着开门钥匙,而且盛气凌人,于是觉得又紧张又害怕,回答说是我的女朋友。那个女人一听就笑了,说新朝换女朋友真是快,上两个月来还是另外一个人呢。然后她又说了一堆话,大意说我是风流成性的坏男人,每年换十几个女朋友,上床的更是不计其数,骗过很多小姑娘,所以千万小心别上当。

    这些话叫人又气又可笑。我心里的无名火立刻就起来了。假如英子在面前,也许我该给她两耳光。我和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比我大,两个人的脾气不对路,有时候互不相让,有时候又如同陌生人。这样的两个人不可能有结果。这些话也都是她自己亲口说的。但是她为什么要在另一个女孩面前说这些呢?

    丁静估计会被气得晕过去。

    我只能说,我以前换了几个女朋友,但是并不是她说的那么多,而且我从来没有有意去骗别人。我认识的每一个女孩子,一开始都是想谈恋爱,然后朝着有结果的方向走。但是有些因为工作分开,有些因为脾气不和分手。英子以前是我的恋人,但是我们后来说得很清楚,分手了。我对她说:“我是认真地喜欢你来着,也想好好对你。正是因为经历了许多,我才明白怎样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我不能保证你有幸福的物质生活,但是我会尽我所能。”

    她想了想问:“你和很多女人上过床么?”

    “没几个。”我红着脸回答。

    “到底是几个?”

    “这个……我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这么多。”丁静睁着大眼睛,仿佛是眼睛在说话,“那以前的事,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这不是有意骗我吗?”

    我说:“小家伙,你天天在家和别人聊天,打游戏。你问过我吗?”

    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露出小虎牙:“也是呀。”

    她还只是可爱的小女孩。我突然觉得心很痛,深感对不起她,拉了她的手问:“什么时候搬回去呀?”

    她甩开我的手气呼呼地说:“我现在心里正难受,没有想好,等过段时间吧。”

    ……

    我给英子打了一个电话,质问她为什么要对丁静说那样的话。

    一开始她不想理我,问我有什么事情不高兴。我生气地问:“你不明白吗?你和静静说那些话有什么用?”

    她的回答是:“我对你不好吗?你这样对我。”

    “可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帮我,我很感激。可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明白吗?”我几乎要吼了,“她还是小女孩,你和她说这些,假如她自杀了怎么办?你做事从来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英子冷静地说:“她不会自杀的,现在的女孩子比谁都现实。别以为你是什么大情圣,没人会为你自杀。像你这种人,根本就是一个无赖。”

    我已经气疯了头:“好,我是无赖,请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

    回答是:“你以为你是谁?你给我滚……”

    紧接着,电话被挂断,像我们以前在一起时常发生的一样。

    丁静每天都接我的电话,有时候会要求我请她吃比萨。显然她已经学会了抽烟。我们一起买衣服,一起买水果,一起手拉手逛街。但是她坚决不到我住的地方去。她说她害怕。她很害怕那个地方。她说一想到曾经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说我的过去,想到我在那个房间和很多女人做爱,她就很不舒服。

    她说的是事实。

    那天在电话中吵架之后,我不再和英子联系了,而且也不想再和她有什么联系。可是,突然有一天,肇事的出租车司机打电话来请我帮忙。原因是他的车还被扣着,只有当事人签字同意才可以放行。我为这件事又给英子打了个电话。

    她不再提不愉快的往事,还问我身体怎么样,要不要她陪我去医院复查一次。她这么一说,我又觉得她其实也很可怜。她也是无辜的受伤害者。说实话,我还是不太了解她这个年龄阶段的成熟女人,我也不了解她。

    任总出国之后,工作安排上出现了少有的轻松。上汇接局之前,网信需要进行勘测、设计等技术性很强的工作,而我只要看住几个领导就行。通常,我和总工在一起是喝茶,而和陈元桥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打高尔夫或者桑拿。

    陈元桥是一个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每次都是他带着我。我的击球技术大有进步,已经可以和他打球洞了。偶然我们还能碰见潘总。为了方便,我打算也办一张会员卡。会员卡的入会门槛是10万,潘总找了一个熟人,只要6万元。这6万元让我很犹豫。固然是因为工作,但是不知道陈少兵会怎么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6万元当然值得开销。现在我已经和潘总、陈总混得很熟。运动和泡妞这两件事最能让男人之间撕去伪装和隔阂。我学球3个月,花8杆把球推进洞是最好的成绩。但是小球特别不好处理,通常3米之内的入球我需要3杆。这种拙劣的水平常被当做笑柄。

    会员卡办下来了。这个费用当然是要报销的。以我一个月8000的收入,不可能花10万去打高尔夫球。作为一个销售,平时可能出门奔驰,出入高级酒店,动辄消费上万,看起来很风光,活像人们传说中的大款。其实据我所知,真正的大款没有一个会这样。有时候我想,以目前的状态,我是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大款的。

    我通过内部网提交了报销凭证。过了3天,陈少兵那边没有一点声音。我也没有理会,估计是他最近刚接手工作太忙了。突然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你那6万元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像被重重地甩到地面的包袱,不知道陈少兵是否有感应。我尽量平静地说:“陪潘总和陈总去俱乐部打球,需要会员卡。为了方便和好看,我就办了一张。”

    陈少兵说:“你提前和我申请了吗?难道你不懂公司的规定吗?开销超过2000就要提前申请。你这是6万呀,我批了,上级还要审查。你连个招呼都不打,上级问起我来,我怎么说?”

    那一刻,嘴里仿佛有千百句话要同时冲出去,但我只能说:“上级会问这么详细吗?以前从没有人说过。”

    一提到以前,陈少兵显得更生气了:“那是以前你们的任总糊涂。他什么都不管,让你们瞎搞。现在我来了,就要改变这一切。这次就算了,我可以给你批。不过,以后要严格执行公司的规定,消费超过2000,一律提前向我汇报。”

    关于会员卡这件事情,其实早些时候我写过一次邮件。当时我仍在犹豫之中。我在邮件里说,为了陪潘总、陈总打高尔夫,需要会员卡。会员卡原价10万,但是因为潘总帮忙,现在只要6万元就可以。写这个邮件的原意,一是告诉陈少兵我的打算,二是希望他能明白我从中节约了4万元。没想到他却拿不符合程序来说事。

    我就这样第一次和陈少兵正面交火了。当然,这次的冲突严格说来错在我。陈少兵很好地利用这个机会给我一点教训。他大概是想告诉我,如今已非从前了。早在橡城的时候,我几乎就没有公司程序这个概念。从我进华兴第一天开始,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搞定这件事,搞定那个人。至于花钱,那是事情办成报销的时候才考虑的事。通常说来,我只要给任总写个邮件,一五一十地写清楚开销就可以了。

    这种事后汇报却不事前请示的做法,当然是基于我和任总之间的信任。在这个过程中,我除了给青青和周海买过礼物,多报过几张小额发票,一直没有虚报任何一笔现金。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那样的做法很不值。因为许多和我一样的销售早就为自己存了不少钱,而我至今几乎一无所有。

    发生这件事之后,我和陈少兵的关系立即变得微妙起来。每次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很奇怪,里面有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不过,我并没有太担心,因为我想毕竟他还需要我把那个上亿元的汇接局大单子拿到手。我觉得他可能是那种外表粗犷、内心却精细的男人。但是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头,也是我的工作伙伴。我不可能和他对着干。

    陈少兵当领导一个月,提了很多工作要求。首先就是每个业务员每天要提交日报。按照华兴的规定,每个业务员必需提交周报和月报。但在任总时代,领导和下属打成一片,周报基本上也就省了。从管理的角度上看,每个业务员提交日报看似非常合理,其实毫无效率。因为作为一名销售,并非每天都有具体的事情可做。业务是有周期性的,有时候是没日没夜地加班,有时候又可以轻松地玩一阵。于是,忙的时候做日报就延误正事,闲的时候做日报是谎报军情,简直毫无意义。不过,名校学管理出身的陈少兵才不会这么想。而对于我来说,每天的工作多了一项,就是在日报表上写满与谁打电话,电话中说了什么内容。

    陈少兵上任后的第二个月,制定了另一项工作制度。他要求每个在海滨市的业务员上午必须准时上班,打卡之后再去拜访客户,而且每周六上午必须开例会。这项制度等于变相限制销售的自由。

    自从成为华兴的员工后,我的工作和生活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周海说过一句话,工作生活化,生活工作化。一点没错。早起对于晚上陪客户到凌晨的人来说尤其折磨,再说上午去见客户也是最不明智的。人家也要开会,人家也有正常的事务,难道会像菩萨一样坐着等人来烧香?而且,上人家办公室拜访是客户关系的最低级阶段。他倒好,打卡之后必须去拜访。按陈少兵的意思,我用一个电话,或者在球场、饭局上可以解决的问题,都必须跑到人家办公室再说一次,这才叫工作。

    这项变态的规定很快就执行不下去,自生自灭了。

    在橡城的时候,陈少兵要见刘成贵,被我拒绝了。而现在,我有义务和责任带他见海滨市网信副总以上的任何领导。我告诉他总工很重要,希望他能请总工吃顿饭。陈少兵的回答是:“这种小人物就不要见了。”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种小人物在关键时刻是致命的。总工手下的某个工程师如果说我们的产品某个功能有缺陷,我们就很可能会丢单。从这点上看,陈少兵根本没有任何做销售业务的实际经验。我真不明白公司为什么派一个没有销售经验的人来管销售。

    陈少兵平时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无比谦虚。他说,他不懂业务,希望我们多帮多带。我不知道怎么带一个领导。如果他是王立成,我可以教他去公关;如果他是周海,我可以教他去泡妞;可如果他是领导,我教不了他怎样才能避免犯傻。

    与陈少兵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很快就有了第二次。

    那天带着陈少兵见了陈元桥。晚上我约了陈元桥,以及他手下的两个主任到夜总会唱歌。每个人都叫了小姐,把酒问青天。陈少兵的表现一点也不逊色。夜里12点多丁静来电话追问了半天。我不能仔细回应,只能解释说陪客户,并答应她晚些时候回电话。

    凌晨两点,活动结束。我买完单,上了陈少兵的奥迪。正想让司机送他走。陈少兵表示,太晚了,住得又远,干脆开个房间休息。这是我在任总时代一贯的做法。通常我和任总开一个房间住在一起。但是现在我怕陈少兵挑刺,所以不提。既然他这么说,我问他开几个房间。他醉熏熏地回了一句随便。我想和他关系不妙,而且夜里要给丁静回电话,开一个房间会影响他的休息,于是就开了两个房间。

    来到自己的房间,先洗澡,然后给丁静打电话。她居然还没睡,正等我呢。不过她并不怎么生气,闲聊了几句,开始纠缠我的房间里有没有其他女人,这几天有没有想她等等问题。在这个微熏的深夜,她的声音是让人心灵温暖的最佳慰藉。我们一直聊到凌晨4点多。天色看似要亮了,我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还在昏天黑地的睡梦中,酒店的叫醒电话把我惊起。说是楼下有位客人正等得心急火燎。我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12个未接电话,全是陈少兵打来的。我的手机铃声太小,而我又睡得太死,所以根本没叫醒我。

    我顾不上认真洗漱,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冲到大堂。陈少兵按捺不住一脸不高兴。他的司机也跟着来了。我在两个人的陪同下退了房,然后上了车。

    陈少兵终于忍不住,开始说话:“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业务的,早上9点,还在睡觉。”

    我说:“昨天晚上一直到4点多才睡……”

    他立即打断我说:“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领导?我在楼下等了你半天,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是不是这个月电话费不想报了……”他歇了一口气,像是准备了足够的骂人能量说:“怪不得你平时花那么多钱。我知道你平时陪完客户就在外开房住。不知道你有多少钱真正花在客户身上。是不是自己的钱已经赚够了,不在乎这份工作?我看你现在就是那种拿着公司的钱混日子的人。要是不想干就直说,别让我为你背黑锅……”

    “开房我已经请示过你了。”我怒道。

    “那么前几次呢?”他头也不抬地说。

    ……

    一路上,陈少兵都在不停地数落。我想把他拉过来揍一顿的心都有了。我发觉长得像他这样的人,是天下最可恶的一种人。这是我到华兴之后,第一次有人不信任我,还说我拿公司的钱混日子。从这天起,一走进办事处,我就有一种恐惧感。客户无论怎么对我,我都勇往直前。可是他就这么说了一次,我发觉原本属于我的一切东西都消失了——骄傲,自信,做一名小职员的尊严。

    有时候特别想找一个人来倾诉,比如青青。可是她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也怀念任总。以前,我常和他住一个房间。他年纪大,一大早就会醒,但我几乎不会发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时间多半快11点了。他躺在床上看NBA。看到我起来,他才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一点。这些细微之处,以前不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他的人格魅力让人感动。但是像他那样的人在海滨市也待不了太久。他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提“领导”二字,但是办事处所有工作人员,从心底里是尊敬和佩服他的。

    要说起来,像陈少兵这样的头才是华兴真正的受益者。他这个级别的主管,对合同的优惠有很大的自主权。由于具备这种权利,他就可以直接和网信最高层接触。华兴所有的销售人员都是为网信这样的服务商而工作,也可以说是公关。普通销售公关基层工程师;客户经理公关部门主任、副总;而陈少兵最主要的责任应该是公关网信的大老板。

    他却只知道管理手下的业务员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下班。这个工作应该是由行政来做的。任总在的时候,行政理解销售在外工作的难处,一般管理得很松。任总是一个懂得抓住重点的人,对自己的部下,信任的重用,不信任的放远,而不是让部下难看。

    陈少兵是个聪明人。他要收拾我,从而树立自己在办事上的威信。

    丁静虽然不再去我的公寓,但她经常叫我到她住的小区院子里陪她。她每次审问的话题各有不同,但主要围绕我的过去。有几个女人?每个女人都做过什么?我都是怎样得手的?她仍然可爱,可是她也逐渐变得敏感,猜忌,同时也悲伤。时间是最好的抹布,那件事终归会趋于平静,不过这件事却培养了她的烟瘾。

    有一天,她特别低沉。她说不要再和我见面了,因为我一再地骗她。像我这样,根本不是她要找的那个陪她一生的人。我一再追问。她告诉我,英子又给她打了电话。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我有多少女人,我怎么和每个女人上床,我和她们之间的每个细节。

    我不能解释,因为那也是事实。只希望英子没有添油加醋,但是没有添油加醋就已经够我受的了。我只能劝丁静说那只是过去的事。我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只对她好。

    丁静满脸是泪地问我:“那天你和英子上床了么?告诉我,你们上床了没有?”

    我想否认,但是只能哑口无言。

    丁静紧紧地抓住我的衣领,一面推一面哭:“不敢否认就是有了。你为什么不敢否认?你为什么不敢否认?你这个骗子……”

    她的眼泪像化学药剂一样腐蚀着我的心。尽管我一直觉得自己对女人的心已经变得像大理石一样坚硬,但是原来我错了。我根本没有用责任去爱,所以我不太懂得爱。假如是爱,那应该是会心痛的,就像眼前的她一样。

    从丁静视线里离开,我立即给英子打电话。我还没有开始骂她,英子先哭了。我想不到她这么成熟居然也会哭。英子一这哭一边说:“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你这么维护她。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天天照顾你,你在自己家里还养一个……”

    世界末日,天旋地转。

    我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吗?像电视上很坏的角色,脚踏两只船,为了自己的欲望骗女人。可我的本意不是那样的。我辜负了英子。可是,我们不是说好分手了吗?我不知道英子怎么拿到丁静的电话。丁静要是把电话一关,或者不接这个女人的电话,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但是她那么单纯,那么有好奇心。她总是想知道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到底怎么样。她不会知道,所有恋爱的背后,其结果全是一样的。所有的男人都大同小异。可我说这些,她又怎么可能听得进去。我终究伤害了一个纯纯的女孩,也亲手粉碎了轻易得来的幸福。

    我开着暂时属于自己的那辆大众2000,在去往橡城的高速公路上狂奔。油门踩到底,但是只有180码。下坡的时候倒可以达到200码。难怪据说希特勒在即将失败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在深夜里极速狂飚。汽车过160码的时候,方向盘开始抖得厉害。我又开始深深地思念青青。不知道她此刻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她此刻又坐在谁的车上飞奔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

    来到橡城,但我却无处可去。我在常和青青一起吃饭的小店里吃了点东西。两个小时之后,我又上了高速。我发觉那种极速很适合我。吃饭的时候,我不敢喝酒。我要保留着仅存的一点理智看着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至少我不能丢了性命。

    进入海滨市收费站的路口,一辆警车停在那里。警察把我拦住了,说我严重超速。一个胖乎乎的警察笑着对我说:“哥们,你开多少?把我的测速仪弄坏了。指针最高160,你看现在都不下来了。”

    我看了一眼他的测速仪,笑着说:“你这个测速仪质量太次。”

    他的测速仪是机械的。200码的速度不知怎么就把这个破机器给烧了。他让我拿驾驶证。没带!身份证。没带……

    随后我被带到派出所,要求填各种表格。我除了填上自己姓名和身份证号以外,其他一切拒填。因为车的信息,公司的信息都不能告诉他。否则陈少兵又大有文章可作了。警察开始不高兴。我很大声地与他们理论。

    当天晚上我被拘留了,还要罚款。有人给我做笔录。我不想说话,结果我很快挨到第一记耳光,痛得耳鸣半天。我说车子不是我的,我想给公司的人打个电话。

    我拨通了英子的号码。

    很快她就来了,把我领走。我坐在她的奥迪车上,看着面无表情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也不问我去哪里,直接把车往她住的小别墅方向开去。

    车到了地下停车场。周围静悄悄,三三两两地停着各式汽车,仿佛独自诉说着什么。几盏荧光灯孤魂似的冷眼自照。她熄了火,刚要下车。我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力气与愤懑,从后面把她一把抱住,吻她,然后又疯狂地把她从前座弄到后座。英子拼命反抗,只奇怪她自始自终没说一句话。我用力地扯她的裙子,然后用一种很怪异的姿势紧紧地摁住她。她仍在反抗,很重地呼吸,低声地喘气。我什么都顾不得了。身体的本能让我一次又一次用力地冲刺。我爱她吗?我又爱谁?我不停地问自己。

    “你弄疼我了!”英子骂道,接着又怪我没洗澡,浑身上下一股酸味。我不理她。我很快就支持不住了。她紧紧地夹住我。很快,一切都结束了。她睁着大眼睛,很陌生地看着我。我知道她还没有到高潮。她开始数落我的不是。

    我觉得极其厌倦,整理了一下裤子,开车门跳了出去。她还在车里,问我要干什么。我不理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地下停车场。远远地传来“王八蛋”的怒骂。

    “王八蛋,王八蛋……”

    我笑了,笑容伴随着悲凉、自嘲与酸楚凝固在晚风中。

    丁静的电话再也打不通。

    正如网信事先透露给我们的一样,开发区即将兴建一个新的30万线左右的汇接局,而且设计已经完成。从陈元桥那儿得到消息,他们为此次工程投入两个亿。产品经理估算了一下,若按照现有市场价格,网信做完这个汇接局需要18亿。很显然,网信不会接受这个价格。一般说来,一个通讯项目,购置设备的资金占总投资的60%。也就是说,他们就算买我们的东西,最多只能拿出12亿,剩下的钱要用于设计、工程、配套电缆等。

    由于潘总有言在先,我们拿下这个项目的可能性很大,但是用多少钱拿下成了问题。因为竞争激烈,全国部分城市出现过低于每线300元的价格。我们当然是希望价格越高越好。

    开项目会的时候,陈少兵信誓旦旦地说:“这个汇接局,我们一定要拿下。这是我们成为海滨市网信第一供应商的大好机会。NEC产品出问题的时候,我们帮了他们大忙,他们应该还我们这个人情。”

    以陈少兵的口气,仿佛网信的人个个应该是懂得知恩图报的梁山好汉。他忘了人家才是真正的官兵。陈少兵上任之后,最大的改变是办事处的会议室里再没有人抽烟。因为他不抽烟,为此行政部门的人没少挨骂。现在开会的时候,没有人敢公然抽烟了。

    陈少兵接着说:“听说网信的投资是两个亿。我们一定要把这两亿都弄过来,那么今年的任务就可以超额完成。”

    他的话一完,周海、王立成立即和我对望了一下。看得出来他们和我一样吃惊。产品经理第一个忍不住,纠正说:“陈总,两亿是包含工程、设计和其他一些费用的。购买设备不会超过12亿。”

    陈少兵愣了一下,随即气呼呼地问:“那他们怎么还要再做30万线,那不是坑我们吗?”

    我只能说话了:“网信从来就没有公开过项目投资额,这两亿是我从陈总那里打听到的,现在还属于小道消息。再说,他们公开招标,根本也不可能告诉我们他们有多少钱。”

    陈少兵无语了,随即让我们每个人把手上的工作进展汇报一下。具体做项目的就那几个人,其实一切情况大家心知肚明。所谓汇报,就是把一目了然的事件再费口舌重复一遍。

    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大致分析了一下网信的心理。我说:“网信进行汇接局招标,主要是想压低我们的价格,因为他们已经有我们的一台交换机在使用之中。这次招标我们最大的对手是中为。希望产品经理能收集一下全国同档次交换机的最低价位。这样有利于了解网信的心理底线。”

    最后周海打圆场。他说,网信的财务是他负责,他会再去详细落实一下具体投资。另外,针对这次的汇接局项目,网信可能不会安排测试。就算要求测试,他也有把握搞定。

    每个人汇报完,一个郁闷而低效率的会议结束了,陈少兵没有给每个人制定具体的行动目标。

    周海去落实投资的承诺不一定靠谱。我决定再找陈元桥好好沟通一下。当然,这次我没忘记事先请示陈少兵。因为我一旦正式约了陈元桥,至少要开销5000以上。

    陈元桥明确告诉我不能大意。网信在未来3年内不再可能有这么大的交换项目,而现在中为的攻势很猛。

    中为攻势很猛——我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中为是中国另一家优秀的通讯企业,一直和华兴互为对手,互相竞争,互相进步。我们的机会一样,反应动作一样,连产品线也几乎是一样的。正是由于中国有了我们这两家公司,国外通讯设备才逐渐被替换,国外通讯企业才一个个淡出中国市场。

    几天以后我又找到了梁总,希望她能透露一点价格上的信息。如今梁总对我的态度早已不是半年前。虽然我没有机会对她进行投入,可是至少我用我的工作和团队取得了她的认可。

    我说:“梁总,还用得着招什么标呀?你直接把汇接局给我们做算了。你也知道,我们在开发区的交换机做得那么好。”

    梁总微笑回应:“这怎么可能?一个上亿的项目,我直接给你做,审计不来查我才怪。你们回去好好准备,谁都有机会。”

    我说:“招标多麻烦,干脆我们两家把价格一谈拢,不就万事大吉。”

    梁总当然知道我的意思。她说:“好呀,200元一线,你们公司同意了,下个星期就签约。哈哈。”

    “200!不可能啊。300元怎么样?我回去申请一下,”

    “300?你还生活在90年代吧,现在是21世纪了。”

    ……

    梁总的意思很明显了,价格是关键。

    接着我又找总工谈了一下。我开门见山地问他:“这个项目我们拿下问题不大吧?还有多少要做的,你能告诉我吗?”

    总工是个谨慎的人,他低下头悄悄地说:“你别大意。中为在这个项目上对我们领导花了大力气搞宣传。他们的意思,就是新建的汇接局交给他们,而你们原有的设备只要转正就可以了。这样可以避免一家独大。”然后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还别说,他们的宣传其实蛮有道理的。”

    中为的人很厉害。他们的提议正合网信胃口。在通讯这个行业,运营商一旦使用厂家的设备,那么后期维护、升级扩容等一系列活动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厂家。为了解决这个矛盾,运营商要有意引入竞争,同一个项目使用两到三家企业的设备。这样每个企业为了自身利益必须做好后续服务,同时在扩容升级的价格上也不至于太苛刻。

    表面上,我们厂家天天求着运营商,其实他们也离不开我们。假如某个企业哪天不想继续做下去,对于运营商也是一种巨大威胁。比方说上次的NEC事件,要是NEC不想在中国继续做,他们会把当地所有的维护工程师撤走。一旦出现问题,运营商只有换设备。

    通过这一番调查了解,我对新汇接局有了一个大体的工作计划。陈少兵喜欢汇报,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邮件。邮件的大意是拿下汇接局这个项目仍有一定难度,可能会现几个主要问题:

    1.网信可能会考虑到搞平衡,而把这个项目交给中为。理由是,这两年海滨市网信的扩容项目,我们占到80%,总量已经达到25%。假如再把这个汇接局交给我们,我们在海滨市网信的交换机总容量将会超过45%,一举成为交换机老大。

    2.价格问题。在公司内部,从产品线到办事处,都对这次交换机的价格报有极高期望。这种价格期望可能会造成公司在招标中的不利。

    3.公关问题。办事处上下都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思想,认为这个项目非华兴莫属。大家在公关上会有所松懈。

    针对这些问题,我的建议是:

    1.产品经理尽快做出策划,给网信提交一份详细报告,主要内容是华兴在汇接局项目上的优势。

    2.办事处领导(也就是陈少兵)要多与产品线沟通,早日拿到合适的商务政策。

    3.相关项目人员要放弃先入为主的观念,公关上从零做起。

    邮件发出没一会儿,陈少兵给我来了电话,要我到他办公室面谈。我进去一看,他的脸色不太好,胖乎乎的脸上堆着凝重和紧张。

    他问我:“‘搞平衡’是谁说的话。”

    我说:“网信的陈总和总工都有这个意思。”

    他立刻把不高兴写到脸上:“你不是和他们关系很好吗?你平时是怎么做关系的呀?关键时候为什么掉链子?”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反应,我说:“正是因为关系好,他们才提醒我,要我们注意。这是我们对手的动作,不是他们的意思。”

    陈少兵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假如有他们两个支持你,就算梁总不同意,也应该差不多了。怎么还会有问题?”

    他这种简单人际关系做业务的思维方式,我真是不知道从何解释。我说:“一个项目不是一两个领导说给就给,说不给就不给的。这是水到渠成的过程,看我们怎么通过努力去达到。比如招标的时候,这些领导一个也不会到场,全是由下面的人定的。”

    陈少兵歇斯底里地愤然说:“下面的人,你去搞定不就可以了……”

    我已经无言以对,只能连说几个“好”结束这无聊的谈话。在陈少兵眼里,把几个简单的人搞定就意味着项目到手。上次的传输,每个人都搞定了,但我们还是丢了项目。这一切,他是不会理解的。在通讯行业,竞争的要素首先是技术,其次是合理,第三是价格,第四是服务。上一次丢传输就是因为潘总说我们拿项目太多不够合理。而这一次中为又要拿合理来和我们二分天下。

    道不同不相为谋。陈少兵和我对于公关的理解分歧很大。我所理解的公关,不是死板地盯住某一个人,而是为了项目流程顺利进展所做的疏通工作。只有某个环节因为人为的原因不通畅了,我们才去公关某个人。比如橡城的项目,我们公关集贸区局长,因为他可以提前上业务;我们公关刘成贵,因为他手里有报告。比如传输项目,我们公关陈元桥,因为他可以提供足够的信息;我们公关总工,因为他可以决定测试。

    公关确实是针对人的活动,但我们不可能模糊地认为,只要把某人搞定,一切万事大吉。从陈少兵的办公室出来,我特别怀念任总,同时也为自己的何去何从担心。

    晚上和周海一起吃饭。周海说:“陈少兵似乎对你意见很大,你以前是不是得罪过他。他经常在我们面前说你小子很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把发生在橡城的旧事告诉他。我说:“那天任总和产品经理都在场,去一大堆人有什么用呢。再说还不知道人家见不见我们。为了弥补,那天晚上我专程请他去桑拿。他也去了。这么点小事,他不应该记仇才是呀。”

    周海听完这个故事笑了:“平时带他去见客户,说他是自己的领导,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你还是要注意一下,他现在对你意见很大,小心他搞你。”

    我沮丧地说:“搞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个项目拿下来,让他表表功吧。”

    周海说:“是呀。这个项目对他很关键,我们拿下了,他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丁静去了昆明。

    她到了那儿一个月后我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去的。她只是告诉我她在海滨市无法继续再待下去,离开越远越好。英子经常给她打电话,总是说一些我的事,让她受不了。她如今在昆明一个律师事务所工作,是一个朋友给安排的。她现在一切都很好,而且会慢慢忘记过去不愉快的往事。

    接到她的电话,我也就放心了。说实话,我对她更多的是内疚。青青离去的时候,我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丁静的离去让我觉得解脱。生活不可能永远惆怅,谁说不是呢?

    我和周海又陷入放荡的生活之中。他笑我们是女人杀手。这只是一种生活状态,不是什么光荣称号。我们因为寂寞而去喝酒,为的是把寂寞溺死,谁知道这该死的寂寞却学会了游泳;我们因为寂寞去找女人,为的是填补空虚,谁知道找了女人以后,我们却要承担两个人的空虚。

    刚刚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其相识原因可以说是离奇到极点。她经常要加班到很晚,但她们的公司不肯报销回家的打车费,而我的公寓又恰好离她单位很近。所以,她为了节省打车费,经常联系我,晚上到我家里过夜。更搞笑的是,她每到我的家里就和远在北京的男朋友打一个小时长途电话。她和她男朋友谈情说爱的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有的时候,她正打着电话,我还恶作剧地把她衣服脱光,开始和她做爱。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感受。一边和男朋友说我想你,一边却和另外一个男人性交。人生充满了悖论。每个悖论都有其存在的种种理由。我发誓以后坚决不和自己的女朋友在两个城市分开生活。

    不过说实话,我喜欢现在这种生活。我需要不负责任的性伙伴。英子仍在与我纠缠,我也不需要再恋爱。

    然而,紧接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英子怀孕了。她说就是那次我在车上强奸她的结果。

    我和女人交往,通常会很注意安全问题。和丁静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很主动。但是英子30来岁了,像她这样成熟的女人,这些问题是小儿科,她自己应该注意的。所以有几次我在想,她这个小孩子不一定是我的。以她的社交圈,性伙伴应该不止我一个。可是,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不可能说小孩子不是自己的,那样对女人的打击太大了。

    英子开车来接我,问我怎么办。

    我问她:“你自己怎么想?”

    她说:“我想要。”

    我的头开始晕。男人永远不要去惹搞不定的女人,这是个真理。我拿出了烟,点了一支。

    她立即说:“不许在我车里抽烟。”

    我问她:“那你想怎么样?”

    她又不说话了。

    我说:“你想和我结婚?”

    她白了我一眼:“谁说要和你结婚。”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年纪也不小了。我想要个小孩。现在小孩子状况很好,医生说很健康。其他的我也不考虑了。”

    我迟疑地问:“能不要吗?”

    她很大声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别管。”

    又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谈话。

    有时候我会想,和一个人生活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双方一点糊涂的头脑。其实我和英子结婚也不错,至少我们性生活和谐,再者她也很有钱。不过一想到她男人般的性格,我就开始反感。

    她是那种永远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每次一起聊天,一开口就是她认识什么市长的秘书,什么军区司令员的儿子,什么企业的董事长。也许这些人真的和她很有关系,但我是个平凡的人,我过的是平凡的生活。我对那些喜欢拿别人的名字来吹牛的人感到很不舒服。

    她用的手机,既大又沉,像黑帮老大的装备。她买它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那手机贵。我觉得她很悲哀,因为她无法体会到平凡人的幸福。我就只是个平凡的小人物。我住在自己租的公寓里,夏天吹着自己买的空调,这和以前上大学的时候住宿舍没空调有很大区别,这就是幸福;我和丁静去吃比萨,丁静开心地把水果堆得很高,这就是幸福;我和青青在酒店里抱在一起看电视,一起到超市买菜,回来做了一起吃,这就是幸福。

    可是我和英子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她骂人,也骂我。她总是在我最困难的关键时刻出现,我很感激她,但这不是幸福。

    搞不懂陈少兵为什么那么喜欢正式汇报之类的繁文缛节,也许行政手续越麻烦,当领导的才越过瘾。

    汇报会上几个人依次发言。

    周海上次说要去打听网信到底准备了多少投资,汇报的结果照样是2亿,没有任何进展。

    王立成从技术那边了解到了一些情况。中为正在收集资料,包括我们技术与售后服务上曾经出现过的问题。一场大战在即,双方的探子正四处活动。中为的动作很快。他们与我们的目标一样,是拿下这个汇接局。

    轮到我的时候,我把发给陈少兵的邮件内容大致重复了一遍。因为我仍是项目经理,所以最后总结了一下,大意是目前大家对项目非我莫属的心态严重,但是我们的对手正力劝网信搞平衡,所以希望大家千万不能大意。我这话当然也是说给陈少兵听的。

    王立成听完我的分析,接过话说:“我现在也感觉客户对我们有些冷淡,不像以前那么热情……”

    “那你们的前期工作是怎么做的?”王立成的话还没有说完,陈少兵开始一脸的不高兴。估计他对我的总结更是厌烦,因为总结是领导才做的事。他说:“我们为了这个项目提前借货5000万,造成如此好的局面。可今天你们把这种优势白白断送了。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每天都拜访客户。但我知道的是,你们经常在酒店开房间,花着公司的钱,自我享受。花钱的时候有你们,一旦要结果,你们全都不见了。”

    现在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陈少兵用胖手指咚咚地敲桌子,更增添了会议室的郁闷气氛。因为说不出什么,过了一会儿陈少兵把大家遣散了,然后留下我。

    我不顾一切地点了支烟。

    陈少兵开始皱眉头。他说:“你做做梁总的工作,从她那里再了解一下投资情况。”

    我说:“以往的项目都比较关注技术,我对投资情况就是知道个大概,所以和梁总接触不多。我和梁总的关系说实话很一般,她不太可能对我说实话。”我这是实话实说。

    “为什么关系那么差?”陈少兵仿佛满腔的怒气突然有了出口,声色俱厉地说,“你的开销记录我是知道的。你花那么多钱,从管投资的副总身上连个信息都拿不到。我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自己的事情都没有搞好,还指挥别人。不想干了就滚蛋,别坐在那里影响别人……”

    陈少兵足足发泄了10多分钟。我只能低头抽烟。谁叫我只是小人物呢?那一刻,我揍他的心都有了。晚上回到家里静静地想一想,陈少兵骂我固然是因为对我个人不满,另外我还发现了一个以前不曾考虑过的因素,那就是他这个人天生胆小。他需要的其实不是汇报,而是别人带给他的好消息。

    周海、王立成和我几乎成了难兄难弟。3个人只要在一起,聊的全是陈少兵。他在我们嘴里的出镜率是女人的100倍。

    周海说:“兄弟,你大大得罪他了。他现在对你意见最大,每次和我在一起总是说你不尊重他。”

    王立成说:“这个我知道,在橡城的时候,他要去见刘成贵,你不让去。他很郁闷。后来他和我说过,他很差吗,居然不带他见客户。我当时只是觉得搞笑,哪知道他会记在心里啊。”

    我失望而又愤怒:“我想也是因为这件事。他这个人,人矮心小,记仇记一辈子。实在干不下去,我也只有走人了。”

    周海说:“兄弟你还是注意一点吧。最近只要你有一点小毛病,他都会和我们说起你。我们都在帮着你说话。”

    王立成接着说:“就是,他说你花钱太厉害,花了钱没有效果,迟早要查你。”

    周海说:“我估计他是因为从小成长有问题,心理变态,一点小事记住不放。兄弟你们知道吗,我发觉他胆子特别小。有一天我告诉他中为的人和谁很好,对我们很不利,他估计吓得直发抖,当天晚上就给我打了5个电话。”

    原来周海也有同感。我对他说:“我也发现了这个特点。不过周海,他好像很欣赏你呀。”

    王立成说:“是的,我也发觉他最欣赏周海。陈少兵跟我分析过我们3个人的特点,各有各的优缺点,对小新最不满意,最满意的是周海。”

    周海笑了笑说:“我只是平时比较听话,遇事多向他汇报。他这个人胆子小,所以任何事情都希望第一个知道。如果你背着他,他就会生气。小新,我劝你要多向他汇报。”

    我说:“我汇报了。但是他怕听到坏消息,你说我怎么办?”

    ……

    与人沟通永远是人生的大课。对于怎么改善和陈少兵的关系,我想了很多种办法。经过这么多冲突之后,我已经害怕接到他的电话,害怕面对他说话了。他是个彻头彻尾不敢负责任的领导者。这不是我能够改变的。

    他不需要细节,不需要过程,唯一需要的是好结果。但偏偏这个结果不是我努力就可以达到的。

    陈少兵突然宣布由周海接管与陈元桥的联络和公关。

    事后周海才告诉我,这是陈少兵指派给他的任务。其具体过程大概是这样:陈少兵找周海谈话,希望他多做一些高层的公关活动。周海考虑之后,选择了陈元桥。原因很简单,因为陈元桥已经是华兴的铁杆支持者,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我为鱼肉,人为刀俎。陈少兵的做法虽然苛刻,却在制度之中。转就转吧。我请陈元桥出来吃饭桑拿,又叫上周海,把双方介绍了一下,这事就差不多了。周海不放心,又拖着我和陈元桥会面了好几次,最后才敢单独约他。

    又过了几天,更让人难堪的事来了。陈少兵要我把高尔夫会员卡转让给周海,好方便周海约陈元桥打球。陈少兵一脸正气地申明会员卡是公司资源,不是私人财产。他要是知道我还留着一套4万多的球杆,肯定也会要求我交出来。

    我顶了一句:“那么潘总的关系是不是也一起转,他也爱打球。”

    陈少兵刚想说点什么。周海立即很聪明地跟了一句:“不要紧,我要打球的时候可以向新朝借,不再办也没关系的。”

    我的心里再一次考虑退路,考虑自己是否离开。

    虽然事事不如意,但梁总仍是我最主要的公关对象,每天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面对她。据我所打听到,她一天的日程很有规律。她按时上班,下班第一件事是到学校接正在读高中的女儿放学,晚上极少应酬,周末也不愿意离家出门活动。她老公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生活和她一样按部就班。这种家庭观念超强的主妇,我真不知道从何下手。

    终于有一天,她答应中午和秘书一起出来和我吃饭。可是我等到中午,她来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临时有事走不开。饭局又成了泡影,于是我和秘书花300元吃了一顿便餐。300元当然不需要申请,但是约梁总这顿饭局已经提前请示。这就是陈少兵一再坚持的流程。于是我开了一份3000多元的发票。这是完全符合规矩,可以报销的。

    一直以来我很困惑,严格的经费审查到底是针对谁。而且严审也带来不少麻烦。比如我要宴请客户,先申请钱还是先预约客户就是个问题。假如先申请到钱,而客户不出现,那么我是不是就可以很轻松地报假账?假如客户来了,而领导不同意出钱,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这顿饭我要自己掏钱,或者把客户从饭桌上直接打发走?说穿了,所有的严审针对的全是老实人,而一个小偷在严审之下照样也能过得畅快无比。

    相信做过销售的人都有虚报发票的经验。到华兴以来,经过我手的开销有100多万了,但是我占公司的便宜都是我和身边朋友们的一些小额花费,还有就是烟钱。我平时抽10元一包的烟,和客户在一起的时候就抽中华。说实话,我有心为公司省钱,而且也确实省了不少不该花的冤枉钱。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陈少兵既然要严格管理,那么我就在他的严格管理下用自己的原则来做事。

    那天中午还是有所收获,梁总的秘书告诉我,再过半个月就是梁总的结婚纪念日。结婚纪念日对普通中国人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重要日子,但是对一个无孔不入的销售而言就大有可为,我们需要一千万个理由来和客户接近。

    我照例向陈少兵汇报了这件事。他表现出反常的高兴,授意我要好好策划,花多少钱都问题不大。也许他终于意识到梁总的重要性,而我又是唯一与她有良好接触的业务员,因此才不得不利用我。他终于肯和我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来做工作。至于他同意我多花钱,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近几个月办事处因为他严厉节约,省下不少钱,于是公司上面给的营运费用锐减。

    陈少兵这种人适合搞政治,而不适合做管理,尤其不适合做销售的管理。用我的脑子,是猜不出他每天考虑的都是哪些问题。

    考虑了很久,最后我决定买一对情侣手表送给梁总夫妇。我看中的是劳力士,一对价值8万多。但我在电话中向陈少兵请示的是12万。本来因为梁总喜欢玉而我懂玉,我想送一件玉器,可后来发现海滨市所有玉店的东西都不能满足我的要求,不是价格高得离谱,就是根本不值那个价。

    我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了。原来觉得自己很牛,什么项目,什么人都能搞定,但是渐渐才发现自己只是这个企业大机器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螺丝。无论换了什么螺丝,大机器照样运转。要是有一天陈少兵叫我滚蛋,我将一无所有。

    有朋友说我是百万富翁,这个称谓满足了不少人的虚荣心,包括我自己在内。我花着近似百万富翁的开销,其实手里没多少钱。第一年的工资6000元左右,全年8万。托任总照顾,第二年涨了点,加上第一年的部分奖金11万多,将来陆续会再给一些。到目前为止,我的总资产是35万左右。在海滨市,这种收入不能说好,但也不坏。

    原来我觉得周海能力不如自己,还沾沾自喜呢,其实只是像他这样的人才能活得很好。他可以算是华兴最舒心的销售了,手里有股份,每个月收入不错,也不用花钱开销过日子,工作不用打头阵,几乎没什么压力,每天睡到下午去拜访客户,随便应和几句,转身就去过自己的夜生活。他汇报工作做得最好,每到开会写分析报告,就会交上去一摞A4纸。像他这样的人,到了陈少兵手下,就可以轻易取代我。

    没想到我和任总还有见面的机会。他刚结束出国前的适应培训,于是我专程为他饯行。我们互相发了烟,对坐着喝酒。他是个慈祥的人。

    任总说:“我走了,最不放心的人就是你。对于你,最开始我也不怎么看好。因为你在公司内部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后来我发觉你和客户很能聊得来。”

    我苦笑:“和外面的人说多了,自己人当然话少。我和女朋友也不说话。”

    “橡城那一单成功之后才算是了解你。我发现你单打独斗的能力很强。你让我最信任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任总吸了一口烟笑着说:“你陪刘成贵回来,给我汇报开销情况,我很感动。一般的业务员出门陪客户旅游一趟,不赚个2万元说不过去。但是你没有。我记得前后给你卡上打了20多万元。你刚回来就给我详细地汇报,哪些开销有票,哪些开销无票。最后还告诉我,你卡里原有3万2,但是最后多出3万6,所以就退回公司3万6。通过这件事,我发现你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你很单纯,单纯得可爱。”

    我恍然说:“说实话,那一次我还怕你责怪我花钱多呢。”

    任总并没有接过我的话。他若有所思地说:“你也知道,现在企业大了,我们已经不能单纯地去工作,去做客户。企业里面有了沉淀,有些人靠关系,靠资历来生存。你现在的情况,我也多多少少听到一些。要是一个大企业的销售一心只考虑工作而不顾及其他,他就会出问题。你现在果然出问题了。陈少兵这个人我了解,他能到海滨市去当领导,是有背景的……”

    任总推心置腹的话让我感动,但是除了沉默,我又能说什么呢?

    任总接着说:“你以前是我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哪里有困难,我就会第一个考虑把你放在哪里。我走的时候对陈少兵说过,哪个地方最重要,就派你去哪里。早知道现在的情况,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我再一次苦笑:“没什么重要不重要,他需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任总看了我半天,很释然地说:“你也不要灰心。公司也是这样对待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更不用说你们。最近国外业绩不好,已经出去不少人,我也要去。你还不够成熟,要学会生存。在我的手下能成为骨干,也要学会适应新领导,在新领导的手下成为骨干。这就是生存法则。对待领导和对待客户一样,这是一门功课。你要学会像对待客户一样对待自己的领导。”

    我笑了:“那累不累啊?难道我给陈少兵送礼?”

    “呵呵,未尝不可。”

    ……

    人情法则,拍马法则,见风使舵法则……这就是一个普通中国人想出人头地必须学会的基本生存技能,而我的适应能力还是太差。

    陈少兵终于也肯屈尊移驾,走出那间舒适的办公室,外出活动了。他和潘总接触了几次,才真正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有一段时间,他一天打3个电话向我咨询进度,讨论这个项目的进展。他的这种表现愈加让我坚定了对他的为人的认识:他是个真正的胆小鬼。

    对潘总这样的人,送东西是不会有任何积极效果的,倒很有可能会起到反作用。他是个老兵,军队干部出身,现在年收入100多万。打动他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因势利导,循循善诱。潘总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但他为人豪爽,对那帮跟着自己打江山的亲信尤其仗义。于是我们试图在这一点上寻找突破。时机很快来到了,我们组织了一个出国旅游团,盛情邀请潘总和他的手下们参加。

    像潘总这样级别的领导,出国机会多的是,是不会在乎什么出国游的。但我们空出数个名额让他亲点,潘总便欣然同意了。旅游地点是澳大利亚。潘总所带的人也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他不带实力派人物梁总和陈总,而是叫了办公室主任和下属几个区局的局长。办公室主任安排他的工作生活,自然就是他的私人亲信。区局局长在采购决策上没有发言权,对于我们这样的企业来说毫无用处,但他们却是网信系统内部最重要的关键先生。因为这些人物直接决定了潘总所领导的网信收益。潘总是有领导艺术的老板。他永远懂得犒劳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弟兄。

    出国的事情确定以后,我开始考虑自己的护照问题。有一天,陈少兵把我叫到办公室,面无表情地告诉我:这次他准备和周海一起带团,而我就不必操心旅行的事了。我的任务是守在办事处,进一步公关梁总。

    看来陈少兵用周海替换我只是时间的问题了。说实话,任总在职的时候,我和任总商量过周海的去留。而现在陈少兵反其道行之。真是不同领导有不同的领导艺术。不过,周海做人是没有问题的,我对他没意见。

    梁总终于还是同意出来和我一起吃了顿饭。我们吃的仍是那种客气有余,热情不足的的公务餐。我和她还只是混个脸熟。假如梁总是个男人,我可以拉着他去唱歌桑拿,笼络感情。但她偏偏是个女人,这一套行不通。我也不敢送她贵重礼品。现在的火候还不够,一旦被拒绝,问题可就严重了。

    30万线的汇接局新建项目还在痛苦地折磨之中,突然很常规的网络项目招标却又出了大问题。

    一般说来,网信的需求相对固定,大体就是交换、接入、传输、数据、移动和增值等项目。交换与传输是网信的根本,只有把交换和传输产品卖给网信的企业才是他的战略合作伙伴。但是近些年,随着网络的几何增长,数据项目突然变得前景大好。所有与数据项目有关的网络产品也是各个企业之间争夺的重点。

    我们的网络产品与网信合作一直很稳定。但是风平浪静的稳定背后,危险更显得突如其来,其势汹汹。这一次,我们一直很有把握的网络项目招标,突然遇到了海湾公司的强力阻击。

    更为严峻的是,海湾原是华兴的一部分,后来因为一些变故出走,单独成立了一个公司。他们在网络项目上与华兴强力竞争。华兴的内部规定是,一旦海湾进入了某某负责的区域,那这个区域的负责人就要下课。

    网信准备在第四季度对网络来个大的扩容。海湾当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他们的销售已经开始大张旗鼓地公关。我在梁总、陈总、总工桌上不止一次看到海湾的名片,也不止一次与海湾的销售精英们不期而遇。

    消息传到陈少兵耳中,自然又是开会汇报。每次他都说,大家一定要警惕,一定要防住。但是具体怎么防住的实际操作办法,他却毫无头绪。陈少兵最擅长用哲学思想武装头脑。但是教大家如何拿起武器,他却一窍不通。周海写了一大堆长长的SWOT分析报告。王立成偷偷发邮件给我看。

    我看了只想笑。

    他的策略是:

    1.攻击对方是小公司。因为小公司会扰乱市场;

    2.维护上无保障。海湾在海滨市没有长期的驻扎人员;

    3.海湾有可能倒闭。一旦倒闭,就会出现和NEC一样严重的后果;

    4.技术不够先进,存在某某缺陷;

    ……

    我看完以后单独给王立成回了一封邮件,并请他不要把我的意见透露给别人。我的意见是:

    1.海湾是小企业这点确实不错。但他们专攻数据专业,就数据方面来说,人家并不小;

    2.他们已经在海滨市租了房子,长驻维护人员。我们华兴何尝不是在海滨市租房子;

    3.海湾能从华兴走出去并且活到现在,就说明了他们的能力。别忘了人家也有个优秀的老板;

    4.海湾曾经是华兴最重要的数据部门,假如他们的技术有缺陷,那么作为海湾的母体,我们又会先进到哪里去?

    我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想让王立成知道,这种不切要害的报告其实毫无效率。事态的发展将会证明我的看法。至少,我有王立成可以为我作证。

    为了和潘总确定澳大利亚旅游行程,陈少兵专门安排了一次宴会。潘总和几个区局的局长都来了。陈少兵任职以来,这是我见过他最开心的一次。因为看得出,潘总兴致很高。在陈少兵心里,他一定认为已经把潘总搞定了。在宴会上,我还发现了陈少兵的第一个优点,就是酒品好。不论是谁敬酒,他都爽快地喝光。他在客户面前的表现是既主动,又虔诚。

    3瓶洋酒很快喝光。我没怎么喝,这种场合,也轮不到我表现。几个区局的局长对陈少兵轮番上阵。局长们都是喝酒好手,只奇怪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

    宴会结束,陈少兵很客气地送走每位客户。大伙在酒店门口亲切地握手告别。客人的汽车引擎刚开始发动,陈少兵突然一转身,开始剧烈呕吐。我们把他扶到洗手间。他迅速地反锁了门,一个人在躲在里面,呕吐声、水声、呻吟声此起彼伏。

    周海看着我偷偷地笑,小声说了句:“喝死他。”

    我没有说话。

    半个小时以后,陈少兵脸色苍白地出来了。我和周海搀扶着他,走出酒店,上了车。我第一次和矮小的陈少兵贴得这么近。我以前甚至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他身体很胖,理着标准的平头,平时显得精神而勇猛。可现在,他就像是一只装了棉花的大口袋,随着汽车的颠簸左右晃动。

    司机问汽车开往哪里。

    周海说:“当然送到他家。”

    我说:“不行。”

    陈少兵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住在海滨市。到了家里,他就是孤单一个人。以他现在的状态,一个人在家里怕是有生命危险。周海说把他送到家里并不是因为周海这个人坏,而是因为他从小有父母照顾,没有照顾过别人。此刻当然不会意识到危险。

    我说:“先送到医院检查一下,或者打一针再说吧。”

    去往医院的路上,陈少兵不停地干呕,吐出来的水中还有血,这让我们都非常紧张。好在很快到了医院。在医院里,我看着这个平时激动的男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迷迷糊糊,胡言乱语,双手不停地想要抓住一点什么。我把我的手给他。他紧紧地一把握住,才逐渐平息下来。想不到喝醉酒的他还有这么大力气。他像一个害怕梦魇的小孩,只有抓住大人的手才能安睡。

    陈少兵在医院里折磨了大半夜。周海的电话每隔10分钟响一次。周海急了,在医院的走廊上大声吼叫:“你爱跟谁跟谁,最好现在就上床……”到了下半夜,陈少兵终于安静了。我们把他放在医院里,然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并给陈少兵写了一封邮件。邮件的内容是关于海湾公司进入海滨市网信的情况分析。我主要出于以下几点考虑:

    首先,网信的领导是理性而有远见的,他们需要我们这些供应商互相竞争,以达到平衡的目的。我们曾经送出5000万的交换机,帮他们解决了危机,但是他们仍旧没有把传输项目交给我们,30万线的汇接局项目也迟迟没有结果。所以,从网信的做事风格上判断,他们完全有可能把数据交给海湾。

    其次,我们的公关虽然不错,但公关并不能有100%的效用,尤其是在业务上。传输项目中,我们曾经拿下了总工,进行二次测试,可我们仍是第二名,因此,硬件的不足不能完全靠公关来解决。

    第三,假如单纯从技术角度来分析,网信选择海湾的可能性更大。目前的网络技术市场,思科、华兴与海湾三分天下。高端市场属于思科;而低端市场只有华兴与海湾,中为在这个领域的产品没有竞争力。正是因为失去了大公司中为的竞争,使得网信在华兴与海湾之间决择。其结果极有可能是华兴与海湾各分一杯羹。海湾的技术并非传言中的那么差,就算有缺陷,也是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弥补的。

    最后,从商务上来分析,虽然为了打击海湾,商务给出很大优惠,但是,网信在传输上已经给我们上了一课。他们其实并不太在意商务。

    针对这些分析,我建议陈少兵应该做好准备。

    首先,不要打击中为,尽量引导中为公司进入;

    其次,利用出国的机会向潘总了解网信全年的业务规划,看看他在整体业务上,需要我们提供什么样的支持,以便我们制定灵活的商务政策;

    第三,关注海湾,通过猎头公司挖走海湾公司在海滨市的销售精英;

    最后,多与总部沟通,万一出现最坏的情况,寻找对策弥补海湾公司介入市场的恶果。

    在邮件的最后,我对陈少兵说:我对他没有恶意,我的这些分析,也只是未雨绸缪的一种想法。希望能在他的带领下,有一个可以打赢任何战役的团队。

    过了几天,陈少兵回复了。

    他的回复只有两个字:谢谢。

    英子开始有了怀孕反应。只要她一呕吐,就会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似乎是要与我分享怀孕的辛苦与坏脾气。开头几次,她一打电话,哪怕我再忙,也要挤出时间去看她。可是一见面,说不上三五句话,她就开始叫骂。

    我曾经想尽一切办法游说她放弃这个小孩。英子无一例外地拒绝我。她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我在游说她的时候,心里也无比难受,因为我也喜欢小孩。但是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儿子是以私生子的方式来到这个世上。强悍的女人同时也是自私的女人,就如同动物世界里耀武扬威的雌土狼。这个女人不顾一切,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可是,正是她,马上要给我生下一个小孩。

    我们天天争吵,双方就以那个正在发育中的胚胎为焦点,展开了长达一个月的争辩大赛。英子坚持生小孩,为正方;我自然是反方。

    正方观点:

    1.小孩在我肚子里,我想要就要;

    2.你小子放心,我不会要你负责任的;

    3.你就等着当爸爸吧。

    反方观点:

    1.怀孕完全是个意外,那段时间我身体状态很差,经常喝酒抽烟,生小孩需要准备;

    2.你的爱,不可以取代父爱,只有正常的家庭才能给小孩子带来正常的生活;

    3.小孩是我们两人的。我决定不要,那么你就应该听取我的意见。

    ……

    正方观点:

    1.我年纪不小了,这个年纪正是我生小孩的最佳时候;

    2.小孩没有父亲,我会加倍爱护他的;

    3.婚姻太不可靠,未来的丈夫对我不一定好,但是我知道小孩子将来会对我好。

    反方观点:

    1.小孩是爱的结晶,可是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仇恨;

    2.小孩没有父亲,他一出生就会遭遇单亲家庭,小孩的成长会受到严重影响;

    3.如果你很想要个小孩,可以找人结了婚再说。

    ……

    就这样天天电话加短信轰炸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电话也少了,短信也少了。就像世界大战的间歇,一切获得了暂时的平静。英子的肚子大得很快,假如到了不能去医院的地步,我就等着做父亲吧。

    私生子,仿佛是电视上才有的东西,而且大都是富人才有的产品,没想到我居然很幸运地拥有了,真不知道是该庆祝还是该流泪。要是时间回溯到100年前,那我就和她结婚,将来也许再找个二房。可是现在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英子也不会愿意和一个天天吵架的男人一起生活。就算我们勉强结合,也会很容易分开,哪怕有了小孩。

    我又开始失眠。陈少兵给的压力,工作进展不顺利,丁静远离,现在又添了私生子……人生一旦脱离了儿童时代,烦恼与无聊就是生活的主要色彩。当然人生也有幸福,但我不知道我的幸福在哪里。

    办事处一大帮人去了澳大利亚,但我还得继续工作。这也让人难受。其实去不去澳大利亚倒无所谓,这种状态下的我估计对任何风景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让人难受的是陈少兵一步步排斥我。只要思绪在这个念头上停留,我的郁闷就会间歇性发作。

    对梁总的公关还要继续。她的结婚纪念日一天天临近,为她准备的劳力士被我摸过无数遍,但我仍没有勇气当面送给她。劳力士的包装是个小小的盒子,有里面有数个小抽屉,每个小抽屉里又放着一本小书。这些小书介绍了一个个发明与公司的成长,让别人了解劳力士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劳力士除了卖表,还在卖他们的文化与理念。我相信自己已经被劳力士成功洗脑,但是我没有把握能用它让梁总洗脑。

    洗脑是在社会立足成功的关键,思科就有其专业的认证考试,华兴也正这样做。网信的人一批跟着一批到公司培训。他们学习的是华兴制定的技术标准,学习的是华兴的文化理念。相信这些人在工作岗位上会支持华兴,至少在技术上是认可的。

    假如没有更好的洗脑办法,我只能在梁总生日前后,把那块劳力士送给她,做一次人情赌博。有一天,我正无聊地翻阅手机电话簿,突然看到了“影楼小姐”的字样。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另一个想法。

    那还是给总工的小儿子送礼的时候,我找过那家影楼。那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她还娇滴滴地让我请她吃饭。这让我印象深刻。可惜后来一忙,没有再联系她。不知道我有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一点什么印象,哪怕是坏印象。我想干脆请她吃个饭,反正最近正倒霉,约个美女也许能转运。我开始给她发短信。

    “在干什么呢?美女。”

    回复很快,“谁呀?”

    “忘记我是谁了?罚你今天晚上陪我吃饭。”

    “快告诉我,你是谁?”

    “你先告诉我,晚上有没有空?”

    “有没有空,要看人的。”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一直在想你。半个小时以后,我开车到你公司。”

    “好吧。”

    又一个约会搞定了,社会在进步。要是签约的速度能赶上泡妞速度,那就太好了。我到影楼的时候,她还在加班,看到我就笑了:“原来是你。还欠我一顿饭呢。”看来是个好兆头,她此刻就算要一个戒指,我也会考虑一下。

    影楼的生意很好,新婚的、再婚的、怀旧的,花几千元拍纪念照片的大有人在。她几乎没空理我。一对年纪稍长的夫妻带着小孩子拿着几套样本翻来覆去地看。不过根据我的判断,他们不会立即签单。我凑近她说:“我有大生意啊,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我?”

    她看似生气地揪了我一眼:“我还有客人呢,别吵。”

    我说:“我要最贵的婚纱套餐。”

    那对夫妇看了我一眼,客气几句后离开了。女孩嘟着嘴坐在我身旁,问:“你要结婚了吗?”

    “你愿意的话,我不反对。”

    “别闹了,今天我一单都没有签下来呢。”她一脸失望。

    “你可以陪我啊,我付账。”

    女孩也许见惯了油嘴滑舌的客人:“少来。快说什么事情,不然我要去接待客人了。”

    我没有理她,只问:“最贵的多少钱?”

    她回答:“有十几万的。”

    十几万的婚纱照?拍个电视纪录片都够了。我的脑海中立即闪现出陈少兵对着报销单发火的神情。我说:“十几万的不要,一万左右的有没有,我送人可以吗?”

    “当然可以。”

    正如橡城的刘总一样,梁总梁爱玲也是个复杂的女人。我喜欢和这样的领导打交道。至少面对他们的时候,不论是对抗还是和谈,我都会觉得工作仍是积极而温和的。工作也是和做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做人做好了,工作顺理成章。不像面对其他人,为了达到某种目标,必须要接受某种粗鄙的人格分裂。

    梁总私下曾说我这个年轻人做事很用心,不像其他公司的业务员,一进门,就放纵地送钱送金子。不管怎样,我送的劳力士不论是款式还是品牌都能让她满意。她的结婚纪念日也是我事先安排好的。

    这是梁总结婚20年的纪念日。这个日子以前很平常,以后仍然平常,但对她和她丈夫而言,这将是两个人风雨一生的见证。梁总算是半个女强人。结婚刚两年,她为了学习,把一岁的女儿丢给丈夫,自己跑到北京去进修研究生,再后来是出国留学。从国外回来后,她成了海滨市网信的技术骨干。工作一直都很忙,经常加班到很晚。她的丈夫一直无怨无悔。不知不觉已经20年了。

    这样的纪念日,难道不该好好庆祝一下?

    梁爱玲动员全家出发,按照影楼的安排,拍了一系列全家福照片,其中当然也包括婚纱照。当年结婚的那天,梁总的先生和几个朋友骑着自行车把她接走,一顿简单的聚餐就算是结婚。结婚照倒是有一张,一寸见方,现在似乎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摄影之后是晚餐,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就在本市五星级酒店的顶楼旋转餐厅。里面从服务员到厨师全是欧洲人,对顾客的服务也全是欧式的。就算有钱,一般人也不去这种地方,因为那里时髦说英文。梁总的英文当然也不成问题。

    ……

    梁总享受家庭天伦之乐的时候,我当然是不能出现的。多年以来,我基本上是家庭生活之外的一个局外人。我时常羡慕那些有家庭的人,却又无可奈何。假如事情不出意外,我也快要当爸爸了。但是这个爸爸又是如此别扭。一想起这个,比想到陈少兵更难受。

    这天晚上,我把王立成叫到公寓。两个男人一起下厨,我做了几个菜,王立成自己买东西也做了几个菜。8道样子难看的大菜摆了一桌子,我们似乎是为了做菜而做菜。吃饭的时候,王立成说他老婆怀孕了,现在一个人在成都生活。他现在很担心,只能让丈母娘多去陪陪她。

    我说:“我们过得真不是日子,快三十岁的人了,天天在外面东游西荡,没个家,没个口的。”

    王立成立即表示赞同:“是呀,有的时候我真想辞职回家。可是回去之后到哪里找工作呢?刚毕业的大学生一年比一年多,没有工作找不到饭吃的也一年比一年多。至少现在我们的收入好歹还过得去。”

    他的话增添了我的伤感,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除了陪客户吃饭,送礼,花钱,我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每天一睁眼就不想起床,工作不想干,出门就打车,花钱不眨眼。

    王立成似乎很有同感,两个男人无语对饮。工作、女人、家庭、生活,太多的东西让人感到困惑。我很想告诉王立成,我也有个儿子要出生了。可我没有勇气这么说。因为一个既没有良心也不负责任的男人,也就没有资格当爸爸。

    王立成一个晚上都在不停地给老婆打电话发短信。我也给英子发了条短信:“我们结婚吧,为了小孩!”

    英子的短信是:“虽然我现在一个人,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可以养这个小孩,我暂时不需要你。”

    “那你就永远不要联系我,可以做到吗?我想忘掉这一切。”

    “王八蛋!”

    我们总是这样不到两个回合就吵架。我很羡慕王立成。虽然他也天天担心,但是他有即将初为人父的喜悦。而我却只有无穷的烦恼。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像我一样从小失去父亲。我突然想起周星驰的一部什么电影,那里面有一个家族,8代乞丐。也许这也是真实的故事。一个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就会遗传给他的后代。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计划25岁结婚,但今年我已经28了,婚姻离我还很远。很多女人说我只适合当情人,说我没有安全感。也许她们说的是对的。但是,她们也找不到几个理想的男人,至少在我身边是这样。有人说:男人和女人组成了一个游戏的圈子,你哄哄我,我哄哄你,最后结婚是妥协的产物。一直以来,我沉迷于这场游戏。于是,我没有幸福,只是在不断的放纵过后,被空虚所萦绕。

    陈少兵和周海从澳大利亚凯旋。我和王立成为周海接风。周海告诉我整个行程的大致情况。十几天时间,总共的花费达到惊人的100多万元。如此高的开销,原因之一是一行人马从不吃团餐,一到城市就直奔当地出名的餐馆,当然晚上的娱乐也应有尽有,竭尽丰富。

    我并非为100多万元吃醋或心疼。我的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陈少兵组织的这次出游并不成功。

    潘总回国之后,30万线汇接局招标正式开始。除了国内的企业之外,几家国外的产商也有意参与。不过,梁总提前发话,这一次交换机的价格是在300元以下。那几家国外企业就撤出了,因为他们的心理底线比较高,低于400元的价格是不予考虑的。很多时候,我挺佩服外国公司的气度——低于400元不予考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要求销售人员的,难道他们不要考虑生存压力?难道他们没有任务吗?社会发展很快,有的时候,上半个年头,国外设备还有些优势,但是到了下半年,国外设备连参与的可能都没有了,比如贝尔。他们前期市场份额还是不错的,但是在售后服务上,他们与国内的中为、华兴就没有办法抗衡。总工曾经说过一件事:贝尔上海公司的产品若出了问题,公司会先打电话来询问是什么问题,然后做问题分析,查找是谁造成的问题……而华兴、中为碰到这样的情况,第一件事是到现场解决问题,然后才分析问题。

    实际上,这次30万线汇接局的招标就是冲着华兴与中为来的,像贝尔这种类型的公司基本不在考虑之列。

    招标的第一步是交流,由供应商派人宣讲自己公司的产品优点,以及具体组网方案。华兴对这个环节一贯很重视,现场的气氛也很好,但这只是第一步。

    紧接着是点对点应答。具体说来,就是网信根据自己的需求,针对交流宣讲中的某些环节进行询问,而供应商则必须作出回答。所有的答复将来都要写入合同。这时候,假如供应商搞定了客户,那么客户就不会提太多为难的问题;假如情况相反,那供应商就极有可能面对刁难。

    市场需求总是远远高于实际应用。虽然我们的研发队伍强大,但是我们一样永远满足不了市场的发展。客户开动思维张张嘴的一个新点子,很有可能就成为我们研究所兄弟几个月的高强度加班工作。

    其实,按道理说,目前华兴和中为的设备都已经相当成熟,应付网信的正常使用都不会存在问题。而在这种情形下的点对点应答,则演变成华兴与中为之间互相攻击对手的较量。两家公司在网信内部互找枪手,然后在点对点应答现场故意针对对方公司的不足发难,以引起领导或其他部门的认同。

    我没有提前找枪手。我几乎忘记了这么一个重要的细节。前几个月,这样的情况不可能发生。我现在对工作已经不是全身心投入了。公司的其他人当然更没有培养枪手,因为陈少兵不懂,而周海、王立成从来不考虑这类问题。

    好在华兴的工程师是一流的。他们在对方两名枪手的轮番攻击下都挺住了。不过,对方的枪手也有问题,因为他们的提问实在也太一般。也许他们专业水准根本就不够。

    考试的前两关,都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第三关也是最为关键的环节——报价。不过,时间已经是9月份的末尾几天,最终报价必然要等到国庆节之后。从产品线方面来海滨市的工程师有点着急,一副心神不宁想要离开回家休假的样子。王立成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地不停地给老婆发短信。

    陈少兵应付任何问题的日程安排永远一成不变——开会。产品经理说,假如能提前把中为的报价弄到手,那一切就好办了。王立成的意见是参照本公司的最低价,以及全国最近一次招标的公开价报出一个价格。讨论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结果是报出公司目前的最低价,或者参照这个基础,加20元。谁都知道,这样的价格公司将损失很多利润。这当然不是华兴所希望看到的。特别是,华兴借货五千万,把15万线的交换机放在网信已有3个多月。对于很多企业来说,五千万就可以改变它们的命运。

    陈少兵一言不发。我知道他此刻说不出什么,因为他什么也不懂。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大项目招标。

    我还没有发言。突然,手机来了一条梁总的短信。短信很简单:十一别放松,很关键。我看着这句话琢磨半天,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我走到陈少兵身边,给他看了这条信息。陈少兵还是比较聪明的。他立即宣布,从现在开始,没有他的同意,谁都不能离开海滨市办事处。他的这句话像沉闷会场的一声枪响,会议室里马上响成嗡嗡一片。不少人已经提前购买了30日当天的飞机票、火车票,大家都准备在最后一天找机会提前溜掉,现在这个念头成为泡影。

    陈少兵随后发话,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在节前最后几天拿到中为的报价。他特别提到周海和我。因为周海负责网信财务,我则负责梁总。我们最有可能获得中为的报价。

    周海如何运作我没打听。不过,我马上就去见了梁总。我和她开门见山地把话题集中在价格上。梁总再一次询问华兴的报价。说实话,我没有报价的权利,但我有个缺点,同时也可以称之为优点:我总是喜欢把自己当成老板和她谈价格。我大体知道我们的价格底限,也知道我们的期望。我们的底限是250元,我们的目标是300元。而目前的市场公开价是380元。我告诉梁总,我们期待的价格是300元。

    梁总先前多次提及她所要的价位——200元。这当然不是真话,因为200元是明显不可能的事情。她之所以这么说,反映出两点意图。一是网信不准备多花钱,希望我们在380元的市场价格基础上降价。二是具体能降价多少,他们心里也没底。

    梁总说,她希望我们报价能在300元以下。

    我又问她,只要300元以下就可以了么?她回答是的。

    其实她已经告诉我网信能接受的最终报价,那就是300元。我和她会心一笑,彼此都不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从梁总办公室回来,我一直把这次谈话藏在心里。我不会这么早就把结果交给陈少兵。因为我可以预测,无论我汇报什么,陈少兵都不会认同。他要么不相信,要么就是又产生另外一些想法。陈少兵每天至少来3次电话,开口就问,对方报价的事弄得怎么样了?我的回答无一例外是,再等等吧。他的主意全是行政意义上的馊主意。我们自己都没有报价,别人怎么可能提前这么早报价?我们打听中为的报价,可人家也不是吃素的。

    9月30日下午,办事处会议室继续开会,一帮人苦着脸,神情肃穆地等待陈少兵来发脾气。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几天来的工作没有进展。陈少兵果然铁青着脸进来,让大家发言。每个人都要详细发言。其实他知道每个人的工作进展,那就是毫无进展。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明知道结果,仍要让每个人汇报。他就是这样的人,故意摆领导架子,三五七九地开搞,最后发飙。

    没有人领头发言,大家都在练气功似的凝神屏气……

    我的电话不合时宜地突然响起来。所有人把目光都注视到我的脸上,陈少兵开始皱眉头。来电显示是总工的号码。我故意大声地说话。

    “总工,国庆节快乐,您好呀。”

    “哦,你还在海滨市吗?”

    “在的。”

    “很好,三点之前能来吗?临时点对点应答。几个大领导都在场。”

    “我们马上到。全体人员都待命呢。”

    ……

    我挂了电话,对目瞪口呆的陈少兵说:“网信要求每个公司现在去做最后半个小时点对点应答。”

    啊!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要知道,明天就是国庆十一长假。一般公司的技术人员和交流人员全都回家去了,网信却突然来这一手。不过,我们华兴项目组的所有成员都还在。这就是梁总那条短信的功能,换句话说,这是我的功能。陈少兵带着一干人马去澳大利亚开销一百多万,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性作用。

    我们很快坐到了网信的会议室里,中为和其他公司只是象征性地到场几个人。我特别注意了中为的位置,他们只有销售而没有技术人员。中为的销售都是海滨市当地的,所以能及时出现,但技术支持全都回家了。网信似乎特别重视这次例外的点对点应答。潘总来了,三个副总来了,总工、各部门的主任一个不差。

    华兴的全班人马对每位领导的提问对答如流。现场几乎成了我们的技术展示。

    我的心情无与伦比地好。

    又逢长假。

    没有长假的时候,天天希望假期。现在假期来了,却茫然不知道去哪里。这大概就是职业带来的困惑。在华兴工作这两年,几乎和所有同学、朋友都断了联系。老同学升官的升官,结婚的结婚,只有自己还在浪荡。和女人的关系一团糟,和男人之间的交往也仅限于利益,或合或分,一旦安静下来的时候,竟然连一个可以打电话聊天的朋友也没有。

    我漫无目标地随意上网找到一个自助旅游团体。他们的十一目标是穿越神农架无人区和登山。这些项目冒险而刺激,因此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报名参加了。以前常在电视中看到诸如此类的活动遇险,不知道这回会不会轮到我。出发前,我认识了一个女孩,还单独约她喝了咖啡。她也是第一次参加帐篷背包旅行。我们结成临时伴侣,说是互相帮助,其实是看看有没有进一步帮助上床的可能。出发前,同在一个城市的乌合之众集体聚餐,然后乘飞机,坐大巴,又经过徒步地穿越,最后来到无路的无名山脚下。我们在摇摇欲坠的帐篷中过了第一夜,沥沥淅淅的小雨一直陪着我们。

    登山的时刻终于来临。我开始觉得背一点行李不成问题,没走多远,呼吸渐渐沉重,最后竟疲惫得抬不起脚。许多看似强壮而第一次登山的男人,都倒下了。我渐渐明白,登山与人生的历程多么相似。开始意气昂扬,逐渐亦步亦趋,而只有克服了自己的呼吸与极点,才能去领略登山的魅力。每多走一步,看到的风景都是不一样的。我甚至还看到了黄鹿。这一天,我们走了十公里,最后在半山腰扎营。

    天地很快被黑暗所笼罩。山风很冷,地面是硌人的石头,我正担心自己睡不着,可是不料8点钟不到,我便跌入睡眠的深渊里。这是我十年以来最早的一次入睡。与我结伴的女孩就躺在离我不远的身旁。没有梦,没有情欲,没有语言,只有深深地沉寂。我都忘了有多久没有这样单纯地睡过了。

    第二天醒来,发觉帐篷打不开了。外面有人喊下雪了。一个伙伴帮我敲开凝结帐篷的冰块。我出去一看,天地一片花白。昨天山下还三十几度,但今天山上下雪了。领队从安全角度考虑,决定原地休息一天。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陌生朋友都开心地聚在一起,在这半山之间跑来跑去。我和他们一起暂时忘却了烦恼与不安,躲到这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山中来。人生需要逃避,难道不是么……

    网信的招标,一般从几个方面来权衡。假如是新业务,首先需要测试,比如我们曾经失败过的传输项目。测试之后,有技术招标与商务招标。技术招标是对供应商技术特点与维护能力的一个排名;商务招标是对供应商报价的排名。这两项排名只是大体分出供应商的优劣,并不是最后的中标结果。

    国庆之后,网信要求我们出商务标。通俗而言,也就是第一次商务报价。陈少兵又把所有人圈到会议室里开会。他的话题只有一个,拿到对手中为的报价。但我心里很清楚,除非天上掉馅饼,否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个半小时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我忍不住说话:“要不我们这样,本次报价,就380元。”

    会议室里嗡声一片。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380元是什么价格?这是全国公开的市场价,网信怎么可能接受。甚至有人反问,华兴是不是不想要这个标了。

    我看着这些大声反对的人,只觉得可恶。在中国的每个角落,不论是机关、学校、工厂,永远有这样一批人:他们自己没有主见。但是当别人提出意见的时候,他们立即提出一万个反对意见。他们提反对意见并非为了问题本身,而纯粹只因为他们需要发表意见。中国历史缺乏创造者,但从来不缺批评家,评论高手,事后诸葛亮。

    批评者批评了大约10分钟。我说,请大家等我把话说完。我们报价380,在座的各位都认为这样的报价没有诚意,或者说等于没有报价。这很好,大家的感觉是准确的。我就是要让网信知道,我们根本还没开始报价。这样的好处有3方面:

    首先,我们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报价,同时又给中为一个圈套。我们的目标价是300元。我们也清楚,目前这个标价是最合理的。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敢提呢?就是因为怕中为跳水。假如他们真的如传言一样跳水报超低价,那么很好,他们把底线暴露了。我们可以在下一轮做调整打倒他们。

    其次,这样的报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迷惑中为。

    第三,对网信而言,他们一看就知道这不是最终价格。而按照程序,他们肯定会要求我们再做一次报价。

    总而言之,出商务标的整体策略就是不到最危险的时候,决不亮出自己的底牌。

    我的一番话说完,会议室里又重新安静下来。我期待陈少兵说点什么,但是没有。作为一个领导,关键时刻不表态,这算什么领导?不过我还是理解他:他没有经验。其实,我说出上面的一番话,还是因为心里有底。首先梁总向我透露了网信的心理价位。其次,潘总无论如何还欠着我们15万线交换机的人情。再加上十一之前点对点应答,我们公司有精彩表现。不出意外,这个标应该属于我们。

    陈少兵没有发话。而其他人都只有分析,没有报价。唯有我表达了报价和理由。所以最后,公司就按照我的意见把价格报了上去。

    很快到了开标那天。网信却没有直接公开商务标排名,而是先公布一份技术评定。华兴和中为并列第一。事后才知道,华兴与中为的第一轮报价都严重超过了他们的期望。网信很聪明,用技术表弄出两个第一。

    同时,周海和我一起了解到了中为的报价——365元。中为的人当然不是来混饭吃的。我们下的套,没有套住牛;牛也下了套,结果也没有套住狼。

    第一轮报价总结会气氛轻松了不少。会前大家都在小声地笑骂,说中为的人狡猾。我明白他们笑的意思,他们是在庆幸没有上当。不一会儿,陈少兵走进会议室,大家都安静了。陈少兵直接地说:“小新,你来分析一下吧。”

    这是他当我领导以来第一次叫我小新,我不觉得亲切,只感到别扭。而且,我还没想好怎么分析呢。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别人。

    周海先开口:“通过这次开标,可以看出中为也下了大功夫。他们好像对网信的心理价位也应该是了解的,所以敢这样报价。”

    紧接着是王立成发言,然后第三个,第四个……我突然发觉陈少兵已经把办事处的人都训练成开会发言能手,只有自己傻,不会圆滑。但是听了大家的发言,我突然有了清晰的思路。我说,通过这轮报价,我们可以判断,中为和我们有着同样的思路,那就是不会主动跳水。或许他们也想了解我们的价格,最后再低上10元。既然他们不跳水,那我们就不必怕他们了。下一步,我们可以朝300元的目标价格进攻。

    说到底,还是网信厉害。他们折腾来折腾去,用技术标弄出两个第一,目的就是为了让两家再打一次价格战。

    第二轮报价,我们报了297元。这个数字也是我极力要求的。因为梁总和我说过,300元以下。297元就是在300元以下。不过,297元只是这一次30万线汇接局的价钱,并不是已经在使用中的15万线交换机的价格。

    整体开标当日,陈少兵借故不到网信大厦,表示他要坐镇办公室。周海说他多半是胆小不敢面对。开标会安排在网信几个事务会议的后面,比预计晚了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小时中,陈少兵给我和周海打了不下10个电话,一遍又一遍地问结果……

    开标会结束,宣布华兴公司中标。

    我和周海、王立成,我们所有的同事在网信办公室搂成一团。周海和王立成眼圈都红了。这毕竟是上亿元的单啊!但我没有表情。此刻我突然想起了任总。这个大单,其实应该是任总和我一起播下的种子。这是我们应得的。但是,这一切又来得如此之晚,如此不合时宜。

    事后得知,中为报价290元。他们果然没有跳水。

    当天晚上,陈少兵主动请我们去夜总会唱歌,喝酒。大家兴致都很高,唯有我不怎么兴奋。我没有喝醉。我们又成功了,但成功需要和合适的人分享,不是吗?然而在我的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唱歌结束,陈少兵让我们把夜总会的小姐都带走,所有费用由他买单。我没有带女孩,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对性也没有什么兴趣。

    汇接局的项目拿下以后,陈少兵对我的态度好转不少,说话也客气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他对我日常的报销审批,不再婆婆妈妈地问这几百花在哪里,那几百花在哪里。对我而言,这个项目远不如当初在橡城签下第一份合同来得兴奋。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水平高,做了别人做不了的事。这种感觉就像呼在玻璃上的热气,存在不了多久。汇接局的标仿佛是我分内的事,办事处从上到下,都觉得理所当然。

    中标之后,后期谈判随之而来。因为通讯设备很复杂,而招标的价格只是一个整体价格,所以分工更细的配套设备定价需要重新商定。后期谈判的焦点主要集中在原来15万线交换机的定价上。网信能接受的是297元的中标价。陈少兵准备顺水推舟答应网信的要求。但我的看法是希望在297元的基础上再加一些,因为这15万线是今年6月份投入使用的,而那时的价格是每线380元。或者至少,我们应该把这个项目拖一拖。因为我有另外一种担心,那就是数据产品招标,海湾公司入围并分走我们一部分市场份额的可能性非常大。我拖着15万线交换机的价格不解决,是希望等到下次招标的时候,可以要求网信把它和数据新产品打包优惠。这样就能达到打击海湾的目的。

    陈少兵的意见与我相反,他认为我们要主动表示出诚意与积极态度,以此打动网信,争取在数据产品招标中占优势。但是我想,潘总那一帮人绝对不是吃素的。这次的事情如此轻松地解决,等到数据产品招标,他完全可以用海湾来要挟我们。假如我们死死咬住15万线380元不放,一直拖到数据产品招标,那时候就有了谈判的筹码。

    不过,我也理解陈少兵的压力。公司有很大的库存数量,办事处有销售压力,迟一天收到货款,陈少兵的考核就会受影响。他是内部行政出身,自然很在意公司每个月对他的考核数据。

    最终,我的长期计划抵不过陈少兵的业绩考核。两次总共45万线交换机,以每线297元的价格卖给网信。13个亿的合同给办事处带来一片喜悦,全年的任务超值完成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正式签约那天,陈少兵又请我和周海几个人喝酒。

    饭局照例是我点的菜。熟人吃饭就不讲究排场,我点了很一般的汤。坐在陈少兵身边的周海突然说:“陈总,这里的佛跳墙很不错,要不,给你单点一份。”

    我愣了一愣。580元一位的佛跳墙是这里的招牌汤,宴请重要客户的时候总需要它出场,我当然也没少喝。不过,用它来孝敬领导可是第一次。陈少兵笑眯眯的两目直盯天花板,点点头同意了。

    不一会儿,菜陆续摆上桌子。陈少兵面前放着那个大到足可以装下整张脸的特制汤盆。他拿着小汤勺,沉浸在巨额订单的喜悦与佛跳墙的美味之中。当然,我们大家喝的却是普通的汤。周海偶尔说一句俏皮话或是恭维陈少兵的美言,其余的人了不得不陪上笑脸和几声干笑。

    我的心里五味翻滚,把眼睛一直放在包房的电视机上,身上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人与人确实差别巨大,此刻陈少兵就能心安理得地开心喝汤。而要是换成我,肯定一口也喝不下。也可能是目前的我职位卑微,等我到了陈少兵那个位置,一切就能适应了。我总是把客户当平等的朋友,请任何重要的客户吃饭,不管对方官大官小,我总是点一样的汤,一样的菜。我喜欢平等的感觉。

    我很理解周海,同时还有些佩服他,他做人比我成熟也成功。他能想到并做到的事,我往往想不到,就是想到了,也不会像他那样做得自然而不露痕迹。周海是我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他经常在陈少兵和别人面前维护我的利益,我很感激他。

    冬天很快就到了。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我不爱上班,经常失眠。平日里无缘无故地思念与回忆,但是除了老家与童年,我又找不出什么值得回忆的人和物。失眠之后常会头痛,这也许是上次车祸留下的后遗症,但也可能是打破了10年睡懒觉的坏习惯所致。上午6到10点是我认为最佳的睡眠时间。我已经差不多有10年都是这样了。上大学的时候,头两节课能逃则逃,实在逃不掉就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出来坐到课堂上继续睡。等清醒后,一睁眼,老师下课了。这个规律屡试不爽。上完两节课之后,才是洗脸并吃早饭的时间。

    工作以后,我在网信当了一职闲差,每天早九晚五。上班时间工作少得让人发慌,同事之间可以串门,甚至偶尔可以溜去打麻将。下班之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偶然周末加一天班,必定可以补休。要说有压力,那就是不知道时间怎么浪费。网信有钱,所以网信的领导也是好领导。住房条件差了,或者出门没有公务车,都可以找领导诉苦。

    可我为什么要离开网信呢?

    工资不太多,刚够一个人开销。上大学花了家里很多钱,对老母亲和帮过自己的亲人,都无法报答。虽然有一个女朋友,可是没钱买房子。没房子也就结不了婚。我在网信看到的老职工,就是我将来的样子。天天无所事事,用无聊换来安稳。我不想成为他们。我还很年轻,要到外面的世界证明自己的能力;我是个男人,应该用自己的双手打造一个家庭;我要报答母亲,包括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我要有高收入,天天背着电脑到处出差,天天让人羡慕地花天酒地。我应该选择离开。

    现在,收入基本达到原来的预期,自己的钱可以买个房子,不过要贷款。能力也证明了,不过能力一无是处。内部关系则一塌糊涂,升职是不可能的了。母亲和亲人可以报答了,花天酒地已经不太想了,结婚却仍遥遥无期。

    我所期待的生活,总不是我所期待的样子。

    远在昆明的丁静现在偶尔给我打电话。我们多了距离,少了隔阂,但是我们的共同语言也越来越少。我从来不和她讲工作的事,过去不讲,现在也不会讲。我也许是她的心理寄托,但她毕竟不是我的。虽然我们生活在一起,但我们不算走得太近。

    从她的话里,我大概感觉她在昆明有了别的男人。不过,我没资格过问她这些。我和她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能让她感到开心和回忆,是我唯一可以做的补偿。事后才知道,丁静还在海滨市的时候,英子每天都给她打电话。电话的内容,无一例外全是关于我的种种劣迹与坏事。

    认真地想一想,英子也不是坏女人。我了解她甚于别人。唯一的不同是,我永远不可能控制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她要是活在北宋,应该能在水泊梁山中占一个位置。她也许也想过与我结婚。可是一旦我这样的男人摆在她的面前,她大概也怕了吧。在她眼里,我是一个对所有漂亮女人都动心思的无聊男人。同样的道理,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对性无所谓的女人。我们太知道对方的所有缺点,所以不能结婚。

    假如世界上真有爱情,假如世界上真有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会珍惜。可我没有珍惜青青,也失去了丁静。一个男人,要在失去很多东西之后才会珍惜。女人又何尝不是呢?

    挺长一段时间我与英子不再联系了。此刻她也许已经把全部心思放在小孩身上了。我不知道将来怎么面对她和孩子。

    在空前寂寞的日子里,也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那个有北京男朋友,但是因为上班路途远而住在我家的女人,终于准备飞往北京和男朋友结婚。离开我家的时候,她席卷了我公寓里两万多现金和一些小的贵重物品,MP3、数码相机、过时的手机,甚至还有一两件假冒伪劣的女人首饰。用她的话说,这是赔偿给她的青春损失费。我威胁她要报警,她居然又陆续退回了几件小东西。最终,她也消失了。

    要消失的,都会离去,就像兜里的钱,融化的冰,秋天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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