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术源流-从《日知录》到《日知录集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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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炎武一生广泛涉足于经学、史学、方志地理、音韵文字、金石考古以及诗文等学,在众多的学术领域,取得了宏富的学术成就,留下了近50种宝贵著述。其中尤以《日知录》影响最大,堪称不朽。

    一、《日知录》纂修考

    (一)关于始撰时间的判定

    顾炎武何时开始结撰《日知录》?这是一个迄今尚无定论的问题。最近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日知录》认为,“是书约始撰于明崇祯十二年(1639年)”[1]。对于作出这样一个判断的依据,他们虽然没有说明,但大概当是今本《日知录》前的一篇题记。这篇题记说:“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积三十余年,乃成一编,取子夏之言,名曰《日知录》,以正后之君子。”[2]笔者以为,仅仅根据这篇题记来判定《日知录》的始撰时间,还缺乏足够的说服力。理由如下。

    首先,这里有一个认识问题需要解决,即能否把顾炎武早年读书做札记,同结撰《日知录》看成一回事情。笔者以为,应当把二者区别开来。的确,顾炎武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接受了读书要做札记的良好教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叫做“钞书”。关于这一点,顾炎武晚年写过一篇《钞书自序》,文中说:“先祖曰:‘著书不如钞书。凡今人之学,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惟读书而已。’”[3]至于顾炎武什么时候做读书札记,这篇《钞书自序》也有回顾:“自少为帖括之学者二十年,已而学为诗古文,以其间纂记故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余年,读书日以益多,而后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4]这就是说,顾炎武虽然早就受到“钞书”的教育,但是付诸实践去“纂记故事”已经20余岁,直到40岁才开始著书。50余岁以后,又因先前著述的不成熟而懊悔。顾炎武生于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20余岁正当崇祯中,而40岁则已经入清,为顺治九年(1652年),50余岁,就是康熙初叶了。

    其次,顾炎武自崇祯十二年开始纂辑的书并非《日知录》,而是《天下郡国利病书》和《肇域志》。据顾炎武晚年所撰《天下郡国利病书序》说:“崇祯己卯,秋闱被摈,退而读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于是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共成四十余帙。一为舆地之记,一为利病之书。”[5]崇祯己卯即十二年(1639年),顾炎武时年27岁。关于这方面的情况,《肇域志序》也说得很清楚:“此书自崇祯己卯起,先取《一统志》,后取各省府州县志,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之。”[6]可见,顾炎武《钞书自序》中所说的“纂记故事”,即指崇祯十二年,27岁起开始辑录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和《肇域志》。

    再次,《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卷帙浩繁,顾炎武在完成这两部书稿之前,不可能再分心去结撰《日知录》。据考,《天下郡国利病书》初稿完成,当在顺治九年。当时,由于豪绅煎迫,家难打击,顾炎武决意弃家北游。为此,江南友人杨彝、万寿祺等联名写了一篇《为顾宁人征天下书籍启》,文中说:“宁人年十四为诸生,屡试不遇。由贡士两荐授枢曹,不就。自叹士人穷年株守一经,不复知国典朝章、官方民隐,以至试之行事而败绩失据。于是尽弃所习帖括,读书山中八九年,取天下府州县志书及一代奏疏文集遍阅之,凡12000余卷。复取二十一史并《实录》,一一考证,择其宜于今者,手录数十帙,名曰《天下郡国利病书》。遂游览天下山川风土,以质诸当世之大人先生。”[7]至于《肇域志》的脱稿,则是此后10年,即康熙元年的事情。这有顾炎武撰《书杨彝万寿祺等为顾宁人征天下书籍启后》为证:“右十年前友人所赠。自此绝江逾淮,东蹑劳山、不其,上岱岳,瞻孔林,停车淄右。入京师,自渔阳、辽西出山海关,还至昌平,谒天寿十三陵,出居庸、至土木,凡五阅岁而南归于吴。浮钱塘,登会稽,又出而北,度沂绝济,入京师,游盘山,历白檀至古北口。折而南谒恒岳,逾井陉,抵太原。往来曲折二三万里,所览书又得万余卷。爰成《肇域记》,而著述亦稍稍成帙。然尚多纰漏,无以副友人之望。又如麟士、年少、菡生、于一诸君相继即世而不得见,念之尤为慨然!玄黓摄提格之阳月顾炎武识。”[8]而“玄黓摄提格”则是干支纪年“壬寅”年的别称,即康熙元年。

    最后,顾炎武自己及友人谈及《日知录》,都在康熙初年以后。今本《日知录》卷首所录顾氏各条文字,如《初刻日知录自序》、《与人书十》、《与人书二十五》、《与潘次耕书》、《与杨雪臣书》、《与友人论门人书》等,众所周知,恕不赘举。谨依年次先后,再举五例为证。

    第一,康熙九年(1670年),山东德州程先贞撰《赠顾征君亭林序》云:“今年结夏于此,与二三同人讲《易》。复得发其《日知录》一书观之,多考古论世之学,而其大旨在于明经术,扶王道,为之三叹服膺,劝其出以惠学者。”[9]

    第二,康熙十一年,顾炎武《与李良年(武曾)书》云:“弟夏五出都,仲秋复入,年来踪迹大抵在此。将读退谷先生之藏书,如好音见惠,亦复易达。顷者《日知录》已刻成样本,特寄上一部,天末万山中冀览此如观面也。”[10]

    第三,康熙十二年,顾炎武《又答李武曾书》云:“黔中数千里,所刻之书并十行之牍乃不久而达,又得手报至方山所,而寄我于楼烦、雁门之间。若频阳至近,天生至密,而远客三楚,此时犹未见弟之成书也,人事之不齐,有如此者,可为喟然一叹!此书中有二条,未得高明驳正,辄乃自行简举,容改后再呈。且续录又得六卷,未必来者之不胜于今日也。”[11]

    第四,康熙十二年,顾炎武《又与颜修来书》云:“弟今寓迹半在历下,半在章丘。而修志之局,郡邑之书颇备,弟得借以自成其《山东肇域记》。……近日又成《日知录》八卷,韦布之士,仅能立言,惟达而在上者为之推广其教,于人心世道,不无小补也。”[12]

    第五,康熙十五年,顾炎武《与黄太冲书》云:“炎武以管见为《日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但鄙著恒自改窜,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钱粮论》二篇,乃数年前笔也,先附呈大教。”[13]

    根据以上所考,足见把《日知录》的始撰时间定在明崇祯十二年是欠妥当的。笔者以为,应以顾炎武逝世前夕,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所写《与人书》为据。顾在这封信中说:“某自五十以后,笃志经史,其于音学深有所得。今为《五书》以续三百篇以来久绝之传,而别著《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14]据此,《日知录》的始撰时间,假如定在康熙元年他50岁以后,或许会更合理一些。

    (二)《日知录》的撰述动机

    顾炎武为什么要著《日知录》?他逝世后,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该书在福建建阳付梓,潘耒曾就此写了如下一段话:“先生非一世之人,此书非一世之书也。魏司马朗复井田之议,至易代而后行,元虞集京东水利之策,至异世而见用。立言不为一时,录中固已言之矣。异日有整顿民物之责者,读是书而憬然觉悟,采用其说,见诸施行,于世道人心实非小补。如第以考据之精详,文辞之博辨,叹服而称述焉,则非先生所以著此书之意也。”[15]这就是说,《日知录》是一部经世致用的书,顾炎武的理想虽然生前没有实现,但是往后一定会有人使之实现的。假如仅仅以考据精详、文辞博辨来评价这部书,那就违背顾炎武著书的本意了。

    潘耒的这一担心,不幸被言中了。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一时儒臣为《日知录》撰写提要,就提出了同潘耒完全不同的评价。据他们称:“炎武生于明末,喜谈经世之务,激于时事,慨然以复古为志。其说或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观所作《音学五书后序》,至谓圣人复起,必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是岂可行之事乎?潘耒作是书序,乃盛称其经济,而以考据精详为末务,殆非笃论矣。”[16]

    同样一部书,两个时代的评价竟然如此不同。究竟谁是谁非?笔者以为,还是以顾炎武本人的论述为依据,最令人信服。

    关于《日知录》的撰述动机,顾炎武生前曾经多次谈及。譬如他为《日知录》初刻本撰序,就很清楚地指出,该书的结撰是为了“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17]。在给友人杨瑀的信中,说得就更为明白:“向者《日知录》之刻,谬承许可,比来学业稍进,亦多刊改。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18]至于前引顾氏逝世前夕给江南友人的信,信中所述:“《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19]无疑就该是这个问题的“晚年定论”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顾炎武把著《思辨录》的陆世仪和著《明夷待访录》的黄宗羲引为同志。在给陆世仪的信中,他说:“廿年以来,东西南北,率彼旷野,未获一觐清光。而昨岁于蓟门得读《思辨录》,乃知当世而有真儒如先生者,孟子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具内圣外王之事者也。弟少年时,不过从诸文士之后,为雕虫篆刻之技。及乎年齿渐大,闻见益增,始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炳烛之光,桑榆之效,亦已晚矣。近刻《日知录》八卷,特付东堂邮呈,专祈指示。其有不合者,望一一为之批驳,寄至都门,以便改正。《思辨录》刻全,仍乞见惠一部。”[20]而给黄宗羲的信也同样说:“顷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两君,具念起居无恙。因出大著《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炎武以管见为《日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21]

    根据以上材料,足以说明《日知录》确如潘耒所见,是一部讲求经世致用学问的书。顾炎武是要以之去“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按理这些材料四库馆臣都能看到,他们又都是全国的一流学者,据以作出准确的判断应无问题。然而他们却没有这样做,而是否定了顾炎武的经世主张,讥之为“迂而难行”,“愎而过锐”。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局面?其原因大概可以从如下两方面去考察。第一,顾炎武明确主张“法古用夏”,“待一治于后王”,“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这不仅反映了他对清王朝的不合作态度,而且简直是近乎否定现政权的存在。这样一种经世学说,在文化专制十分严酷的乾隆时代,当然是没有人敢于去正视和肯定它的。第二,《日知录》的结撰和刊行,是康熙中叶以前的事情,到乾隆朝修《四库全书》,时间已经相去七八十年。时代变了,学风也变了,经世致用思潮已经成为过去,代之而起的则是风靡朝野的考据学。在这样的政治和学术环境之下,四库馆臣曲解《日知录》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历史的本来面目终究是掩盖不住的。嘉庆、道光间,清王朝盛极而衰,内忧外患交炽,经世致用思潮再度兴起。道光初,嘉定青年学者黄汝成辑《日知录集释》,将先前众多学者关于《日知录》的研究成果会聚一堂。他虽然没有对四库馆臣的提要进行批评,但是却十分明确地表彰了顾炎武及其《日知录》的经世学说。黄汝成认为《日知录》“于经术文史、渊微治忽,以及兵刑、赋税、田亩、职官、选举、钱币、盐铁、权量、河渠、漕运,与他事物繁赜者,皆具体要”[22],是一部讲求经世之学的“资治之书”[23]。晚清,文网松弛,《四库提要》已成批评的对象。朱一新著《无邪堂答问》,对四库馆臣的曲解《日知录》进行尖锐批评,讥之为“叶公之好龙”、“郑人之买椟”[24]。

    (三)从初刻八卷到临终绝笔

    在《日知录》的结撰过程中,初刻八卷本的问世,是一个重要环节。以往,由于这个本子流传未广,不易得读,所以有的研究者遂误认为已经亡佚。20世纪80年代初,上海古籍出版社将这个本子影印,附录于《日知录集释》出版,这样不仅澄清了误会,而且大大方便了研究者。

    《日知录》的刊刻时间,可以大致确定为康熙九年八月。根据主要是两条,第一条为顾炎武康熙十五年所撰《初刻日知录自序》。序中说:“炎武所著《日知录》,因友人多欲抄写,患不能给,遂于上章阉茂之岁刻此八卷。”[25]上章阉茂为干支纪年庚戌的别称,庚戌即康熙九年。第二条即前引程先贞撰《赠顾征君亭林序》。这篇序说:“亭林先生……今年结夏于此,与二三同人讲《易》。复得发其《日知录》一书观之,多考古论世之学,而其大指在于明经术、扶王道,为之三叹服膺,劝其出以惠学者。”[26]程序题下所署年月即为康熙九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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