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术源流-李二曲思想研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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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夫今日,吾人通病在于昧义命,鲜羞恶,而礼义廉耻之大闲多荡而不可问。苟有真正大君子,深心世道,志切拯救者,所宜力扶义命,力振廉耻,使义命明而廉耻兴,则大闲借以不逾,纲常赖以不毀,乃所以救世而济时也。当务之急,莫切于此。[6]

    可见,李二曲的“悔过自新”说,虽未逾越理学藩篱,但它断非性与天道的空谈,而是救世济时的实学。

    思想史的发展过程,是一个推陈出新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任何一种具有个性学说的提出,它都离不开对先前思想材料的批判继承。“悔过自新”说的形成,同样也不例外。一如前述,它立论的理论依据,首先就是对儒家传统性善论的继承。不过,这种继承却又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它直接的源头,便来自王阳明的“致良知”说。

    在提出“悔过自新”说时,李颙列举了若干宋明儒者为学的“悔过自新”过程。而在这些事例中,被他评价为“得学问致力肯綮处”的,既不是张载的“尽弃异学”,也不是朱熹对“泛滥释老”的“悔悟力改”,而是王阳明的“致良知”说。他说:“阳明先生之学凡三变,其为教也亦三变。少之时驰骋于词章,已而出入二氏,继乃居夷处困,豁然有得于圣贤之旨,是三变而至道也。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江右以来始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言有悟,是教亦三变也。”[7]三变而得“圣贤之旨”,臻于“至道”境界,这当然是对“致良知”说无以复加的肯定。紧接着,李颙又以王阳明弟子南大吉的求学为例,进一步说明南大吉正是接受王阳明“致良知”之教,领悟“入圣之机”,“由是得学问致力肯綮处”。把南大吉的接受“致良知”说称为“得学问致力肯綮处”,这不仅表明李颙对“致良知”说的服膺,而且也无异于在“悔过自新”说与“致良知”说之间,打上了一个醒目的等号。正是这样的有选择的继承,使我们看到了“悔过自新”说的理论渊源。

    “悔过自新”说提出后,在李颙尔后的为学过程中,随着社会环境和学术环境的变迁,这一学说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化的演变过程。这个过程在“志存经世”的同一方向上,沿着两条不同的路径,时分时合,交错而去。

    其中第一条道路,便是专意讲求“反己自认”的“自新之功”,最终走向“存心复性”。李颙说:“学非辞章记诵之谓也,所以存心复性,以尽乎人道之当然也。”[8]由“悔过自新”到“存心复性”,其间演变的逻辑程序,始终是遵循陆九渊、王阳明的“先立乎其大”和“致良知”的认识路线进行的。对此,当他42岁讲学江南以后,已经一改先前闪烁其词的态度,再三作出了直言不讳的说明。他公开表彰王阳明的“致良知”说为“千载绝学”,认为:“阳明出而横发直指,一洗相沿之陋,士始知鞭辟著里。日用之间,炯然焕然,如静中雷霆,冥外朗日,无不爽然以自为得。向也求之于千万里之远,至是反之己而裕如矣。”[9]据此出发,他提出了“学贵敦本”的主张。“本”之所指,李颙讲得很清楚:“即各人心中知是知非,一念之灵明是也。”[10]与之相一致,他反对“舍本趋末”,认为:“能先立乎其大,学问方有血脉,方是大本领。若舍本趋末,靠耳目外索,支离葛藤,惟训诂是耽,学无所本,便是无本领。即自谓学尚实践,非托空言,然实践而不先立乎其大者,则其践为践迹,为义袭,譬诸土木被文秀,血脉安在?”[11]惟其如此,所以后来他与顾炎武论学,当炎武对其所津津乐道的“鞭辟近里”一语提出异议时,他当即致书驳诘,指出:“鞭辟近里一言,实吾人顶门针,对症药。此则必不可讳,不惟不可讳,且宜揭之座右,出入观省,书之于绅,触目警心。”[12]

    从“悔过自新”到“存心复性”,这样一条演进道路,就其实质而言,无非是对陆九渊、王阳明心学认识论的还原。无论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看,这样的还原都不能说是一种前进,而应当说是李颙早年经世思想的消极蜕变。“存心复性”说的提出,标志着李颙的“悔过自新”说已经走到了尽头。在“存心复性”中去寻觅救世的途径,其结果只能是缘木求鱼,丝毫无助于康济时艰。事实上,“鞭辟近里”之功越深,离开现实世界只会越远,充其量无非是独善其身而已。然而,一个有作为的思想家,当然不会就此止步。李颙的卓越处就在于,当他完成“悔过自新”学说的理论论证的同时,却在另一条道路上开始了谋求其思想发展的努力。这就是把“悔过自新”同经世时务的讲求合而为一,提出了“明体适用”的学术主张,从而赋予他的思想以新的生命力。这样,“悔过自新”说作为李二曲思想体系中的一部分,便显示了它不可或缺的中间环节的重要地位。

    注释:

    [1]骆钟麟:《匡时要务序》,见李颙《二曲集》卷12《匡时要务》卷首。

    [2]同上。

    [3]李颙:《二曲集》卷1《悔过自新说》。

    [4]同上。

    [5]王心敬:《南行述》,见李颙《二曲集》卷10。

    [6]王心敬:《南行述》,见李颙《二曲集》卷10。

    [7]李颙:《二曲集》卷1《悔过自新说》。

    [8]李颙:《二曲集》卷11《东林书院会语》。

    [9]李颙:《二曲集》卷16《答张敦庵》。

    [10]李颙:《二曲集》卷4《靖江语要》。

    [11]李颙:《四书反身录》卷7《孟子》。

    [12]李颙:《二曲集》卷16《答顾宁人第二书》。

    三、李二曲思想的基本特征

    如何去把握李二曲思想的基本特征?换句话说,也就是最能体现李二曲思想的学术主张是什么?究竟是“悔过自新”说,还是“明体适用”说?这是接下去我们要讨论的又一个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前哲时贤多归之于“悔过自新”说,笔者则以为,在李二曲的思想体系中,由“悔过自新”演变而成的“明体适用”说,才是其最为成熟的形态,也是其最有价值的部分。因而弄清楚“明体适用”说的形成过程,剖析它的主要构成部分,进而对其历史价值作出实事求是的评定,这不仅对于探讨这一学说本身,而且对于全面评价李二曲思想都是有意义的。

    研究李颙的“明体适用”说,有一个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这一学说的提出始于何时。从《二曲集》中所保留的材料来看,在《体用全学》、《读书次第》、《盩厔答问》、《富平答问》、《授受纪要》、《四书反身录》和有关书札中,都曾经涉及这一学说。就这些著述的撰成次第而论,如果以现存有关序跋为依据,那么似乎应以《盩厔答问》为最早。因为张密为该答问写的《小引》,所署时间即先于他书,为顺治丙申,即顺治十三年(1656年)。也就是说,在提出“悔过自新”说的同时,李颙还提出了“明体适用”说。近人吴怀清先生辑《李二曲先生年谱》,遂据以编订李颙这一年的学行。[1]前些时候刊行的《李颙评传》,也为旧说所误,把“悔过自新”与“明体适用”二说的提出视为同时。[2]可见这个问题不容忽视,是该澄清的时候了。

    考明《盩厔答问》卷首《小引》系年的舛误,是澄清问题的关键所在。《小引》称:“先生尝谓,天下之治乱由人才之盛衰,人才之盛衰由学术之明晦,故是录一主于明学术。”[3]据考,“明学术,正人心”的思想,在李颙的思想发展中,是中年以后才逐渐形成的,以“明学术”为己任,也是他中年以后方始立定的志向。而顺治十三年,当他30岁时,其为学趋向转变伊始,这样的思想尚未萌发,“明学术”的志向更无从确立。而且,就是在这10余年后,他于康熙七年至八年间讲学同州时,“天下之治乱由人才之盛衰,人才之盛衰由学术之明晦”这样的命题,也并未提出来。事实上,这个命题的首次提出,则是在李颙讲学江南的康熙九年末、十年初(1670-1671年)。这方面的材料,屡见于《两庠会语》、《靖江语要》、《锡山语要》和《匡时要务》等,检索甚易,毋庸赘述。《小引》又说:“先生平日启迪后学不倦,士之承謦欬者与述录之以自益,随问辄答,随答辄录,总计不下数千纸。”在李颙一生的学术活动中,“启迪后学”,“随问辄答”,所录“不下数千纸”云云,显然不是在他30岁时,而全是40余岁以后的事情。

    由上述二点可以判定,张密所写《盩厔答问小引》不会早于康熙十年,更不会是顺治十三年。

    再以《盩厔答问》卷末所附《盩厔答问跋》为证,跋中写道:“天下之患,莫大于学术不明,近世士风所以多谬者,未必皆士之罪,亦学术不明有以蹈之也。先生深悼乎此,故其与士友讲切,直就共迷共惑者为之发明。士人咋闻其说,始而哗,既而疑,久之疑者释,哗者服,戚戚然有动于中,自叹如大寐之得醒,而且恨其知学之晚。自关中、河南以及江右、两浙,其间兴起者渐众。学之大明,端有待于今矣。”[4]这段文字清楚地表明,李颙的这次答问,是在他结束江南讲学,返归盩厔以后进行的。跋文的作者,正是记录《盩厔答问》的李颙门人王所锡、刘,作为当事人,他们的所记,自然是足以信据的。据惠靇嗣《二曲历年纪略》载,李颙自江南返乡,在康熙十年四月。那么,他在盩厔答复门人的问题,就应当是这以后的事情。

    又从《二曲集》的编排次第来看,李颙门人王心敬是将《盩厔答问》置于《关中书院会约》和《富平答问》之间。这样的编排意味着王所锡、刘的这次问学,发生在李颙主持关中书院讲席和避地富平之间。据考,前者乃康熙十二年五月至八月事,后者则在康熙十四年八月至十八年八月。因此,刘、王所锡自河南前来盩厔问学,只可能是康熙十二年八月到十四年八月间的事情。刘、王问学结束,返回河南,再整理记录,筹资刊刻,当然就更在其后了。

    综上所考,《盩厔答问》卷首《小引》的系年疑为手民之误,丙申当为丙辰之误写,也就是说,《盩厔答问》的刊行不是顺治十三年丙申(1656年),而应当是其后二十年的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年)。

    我们既已判明《盩厔答问》的刊行并非顺治十三年,也不可能早于康熙十二年,而应当是康熙十五年,那么“明体适用”学说的提出时间,实际已经迎刃而解。就涉及这一学说的有关著述而论,显然是李颙讲学同州,揭橥《体用全学》、《读书次第》的康熙八年。这时,距“悔过自新”说的提出,已经相去10余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丰富的学术实践中,李颙的“悔过自新”学说业已成熟而趋于演变。一如前述演变之大端,其一是走向“存心复性”的死胡同,其二便是针对当时的学风之弊,尤其是愈演愈烈的朱陆学术之争,形成了“明体适用”的学说。清初,王学盛极而衰,程朱之学乘间复起。在“空谈误国”的反省中,王学已成众矢之的,“朱、陆、薛、王之辨,纷纷盈庭”。[5]李颙认为这是一时学风的大弊,于是他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之下,从针砭时弊的需要出发,立足王学,会通朱陆,提出了“明体适用”学说。

    “明体适用”说是积极的经世学说。李颙认为,它是儒学的正统所在,他说:“儒者之学,明体适用之学也。”[6]又说:“《六经》、《四书》,儒者明体适用之书也。”[7]而在他看来,秦汉以还,这样的传统已经遭到破坏,沿及清初,文人学士“所习惟在于词章,所志惟在于名利,其源已非,流弊又何所底止”[8]。他对这样的局面深感忧虑,不禁喟叹:“噫!圣贤立言觉世之苦心,支离于繁说,埋没于训诂,其来非一日矣。是《六经》、《四书》不厄于赢秦之烈火,实厄于俗学之口耳。”[9]因此他指出:“抱隐忧者,宜清源端本,潜体密诣,务期以身发明。正不必徒解徒训,愈增固葛藤,以资唇吻已也。”[10]他的“明体适用”说,就是这样的试图“清源端本”的经世学说。

    何谓“明体适用”?李颙就此解释道:“穷理致知,反之于内,则识心悟性,实修实证;达之于外,则开物成务,康济群生。夫是之谓明体适用。”[11]这就是说,“明体适用”说由两个方面构成,一方面是“识心悟性,实证实修”以明体,另一方面是“开物成务,康济群生”以适用。李颙认为,这两个方面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他说:“明体而不适于用,便是腐儒;适用而不本于明体,便是霸儒;既不明体,又不适用,徒汩没于辞章记诵之末,便是俗儒。”[12]既然明体与适用二者乃一统一整体,偏执一端,便背离了儒学正轨,弃置不讲,更沦为无所作为的俗学。因此,李颙号召知识界中人:“勇猛振奋,自拔习俗,勇为体用之学。潜心返观,深造默成以立体,通达治理,酌古准今以致用。”[13]这样,儒家传统的“内圣外王”之道,便同李颙的“明体适用”之说合而为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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