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术源流-李二曲思想研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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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去讲求“明体适用”之学呢?李颙认为应当从读“明体适用”之书始。他说:“体非书无以明,用非书无以适,欲为明体适用之学,须读明体适用之书。否则纵诚笃虚明,终不济事。”[14]为此,他规定了由学礼入手,继以经、史、文章的读书次第。他说:“经、史、文,乃学人之急务。一有余力,则老、庄、管、韩、檀子、鸿烈等集,或间一披览,以广其识可也。”[15]同时,他还郑重其事地开列了一份“明体适用”的书目。书目以明体和适用为类,在明体类书目中,第一部便是陆九渊的《象山集》。他说:“先生在宋儒中,横发直指,一洗诸儒之陋,议论剀爽,令人当下心豁目明,简易直捷,孟氏之后仅见。”[16]对陆九渊可谓推崇备至。《象山集》之后,即为王守仁的《阳明集》。李颙奉之为圭臬,他指出:“其书如《年谱》、《传习录》、《尊经阁记》、《博约说》,诸序及答人论学尺牍,句句痛快,字字感发,当视如食饮裘葛,规矩准绳可也。”[17]王守仁的“致良知”说,更被他推为“千载不传之秘”,他说:“象山虽云单传直指,然于本体犹引而不发,至先生始拈‘致良知’三字以泄千载不传之秘。一言之下,令人洞彻本面,愚夫愚妇咸可循之以入道,此万世功也。”[18]

    李颙对陆王学说,尤其于“致良知”说的倾心赞美,是他的学说植根王学所使然,不足为怪。正是出自同样的原因,所以继陆王著述之后,他所依次罗列的明体类著述,便是王畿的《龙谿集》、罗汝芳的《近溪集》、杨简的《慈湖集》和陈献章的《白沙集》。而且,他还特别注明,上述著述为“明体中之明体”书。随后,又才是从二程、朱熹、薛瑄、吴与弼,一直到吕柟、冯从吾等程朱派学者的著述,这些著述则为他归入“明体中之功夫”类。这样的划分,显然旨在推尊陆王,其立意是很清楚的。不过,李颙也并无贬抑程朱之意,所以在评《二程全书》时,他同样写道:“二程中兴吾道,其功不在禹下。其书订于朱子之手,最为精密,此孔孟正派也。”[19]在《朱子语类大全》的题语中,他也指出:“订偏釐弊,折衷百氏,巨细精粗无一或遗,集诸儒之大成,为万世之宗师。”这表明李颙在步入中年以后,已经与先前提出“悔过自新”的学术主张时,仅仅把王阳明的“致良知”说视为“得圣贤之旨”,达到“至道”境界不同,他所走的是以陆王之学为本体,程朱之学为功夫,会通朱陆而自成一家的为学蹊径。这正如他在对整个明体类书目的按语中所说:“自象山以至慈湖之书,阐明心性,和盘倾出,熟读之则可以洞斯道之大源。夫然后日阅程朱诸录及康斋、敬轩等集,以尽下学之功。收摄保任,由功夫以合本体,由现在以全源头,下学上达,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始成实际。”[20]

    “明体适用”说,在李颙的思想发展中,是从“悔过自新”说演变而来的。“悔过自新”说,是李颙早期思想的集中反映,作为一种立身学说,它讲的主要是道德修持和立身旨趣。这一学说虽然在实质上正是明清之际动荡的社会现实的折射,其归宿也在于“倡道救世”,但是从形式上看,它却是游离于社会现实的。而“明体适用”学说,则是李颙在中年以后,思想趋于成熟的标志。它一反宋明以来传统儒学重体轻用的积弊,立足于动荡的社会现实,对数千年来儒家所主张的“内圣外王”之道进行了新的阐释,具有鲜明的经世色彩。李颙把“悔过自新”同“康济时艰”相沟通,赋予他的“明体适用”学说以积极的社会意义,从而将自己的思想推向了新的、更深刻的层次。所以我们说,“明体适用”说是李二曲思想最为成熟的形态,也是他全部学说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因而最足以反映李二曲思想基本特征的,并不是“悔过自新”学说,而应当是“明体适用”学说。

    从“悔过自新”到“明体适用”,李二曲完成了他全部思想体系的构筑。在这一过程中,他孜孜不倦地致力于酿成社会动荡根源的探究。然而,由于我国17世纪中叶经济发展水平,及为其所决定的自然科学和理论思维水平的限制,使他不可能准确地去把握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课题。虽然经过长期的痛苦摸索,但是他也只能够把问题归结于“人心”和“学术”。康熙十年,当李颙45岁时,他第一次表明了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见解。他说:“天下之治乱,由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由学术之明晦。”又说:“大丈夫无心于斯世则已,苟有心斯世,须从大根本、大肯綮处下手,则事半而功倍,不劳而易举。夫天下之大根本,莫过于人心,天下之大肯綮,莫过于提醒天下之人心。然欲醒人心,惟在明学术,此在今日为匡时第一要务。”[21]从此,李颙便以“明学术,正人心”作为其“明体适用”学说的具体实践,在他的后半生,进行了执著的追求。

    注释:

    [1]吴怀清:《李二曲先生年谱》卷1“三十岁”条。

    [2]吴开流:《李颙评传》,见《中国古代著名哲学家评传》续编4,齐鲁书社1984年版,第543页。

    [3]张密:《盩厔答问小引》,见李颙《二曲集》卷14。

    [4]李颙:《二曲集》卷14《盩厔答问跋》。

    [5]王心敬:《二曲集序》,见李颙《二曲集》卷首。

    [6]李颙:《二曲集》卷14《盩厔答问》。

    [7]李颙:《二曲集》卷15《富平答问》。

    [8]李颙:《二曲集》卷13《匡时要务》。

    [9]李颙:《二曲集》卷15《富平答问》。

    [10]李颙:《二曲集》卷14《盩厔答问跋》。

    [11]同上。

    [12]李颙:《四书反身录》卷1《大学》。

    [13]同上。

    [14]李颙:《二曲集》卷16《答王天如》。

    [15]李颙:《二曲集》卷8《读书次第》。

    [16]李颙:《二曲集》卷7《体用全学》。

    [17]同上。

    [18]李颙:《二曲集》卷7《体用全学》。

    [19]同上。

    [20]李颙:《二曲集》卷7《体用全学》。

    [21]李颙:《二曲集》卷12《匡时要务》。

    四、李二曲与清初关学

    关中素称“理学之邦”[1],自北宋间著名学者张载开启先路,在宋明理学史上,遂与周敦颐、程颢、程颐及尔后的朱熹之学齐名,而有“濂、洛、关、闽”之称。但是历时数百年,关学却一直为程、朱、陆、王之学所掩,始终未能大行于世。张载之后,关学迭经变迁,不绝如缕。至明中叶,吕柟崛起,其学复盛,“于斯时也,关学甲海内”[2]。迄于明末,冯从吾集其大成,关中学术再度振起。然而从吾之后,经历明清更迭的社会动荡,关学亦如同整个宋明理学一样,奄奄待毙,继响乏人。面对这样的现状,重振关学坠绪,成为以“明学术,正人心”为己任的李二曲孜孜以求的目标。

    李二曲复兴关学的努力,集中反映在他主持关中书院讲席的教学活动中。关中书院,始建于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当时,正值名儒兼名臣冯从吾直谏招忌,削籍家居,讲学于西安城东南古刹宝庆寺。是年十月,陕西地方当局遂以寺东园囿建关中书院,聘从吾主持讲席。天启初,从吾复出,讲会中断,旋即又遭魏忠贤矫诏禁毀天下书院。关中书院罹此大厄,一蹶不振。明末的陕西,官府敲剥,豪绅肆虐,加以天灾迭起,人民生计荡然,终于酿成埋葬朱明王朝的农民大起义。尔后,关中战火连年不熄。清初,农民军移师入陕,清军尾随追剿,干戈扰攘,玉石俱焚。顺治间,清廷确立对陕西的统治之后,剿灭农民军余部,恢复残破不堪的经济,成为当务之急,兴学教化,未遑顾及。直到关中及全国局势趋于稳定,始有康熙二年和十二年的两度重修关中书院之举。李二曲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应聘主持关中书院讲席的。

    此时的李二曲,以讲明学术为匡时救世的第一要务。为“明学术,正人心”,他四处奔走,大声疾呼:“立人达人,全在讲学;移风易俗,全在讲学;拨乱返治,全在讲学;旋乾转坤,全在讲学。为上为德,为下为民,莫不由此。此生人之命脉,宇宙之元气,不可一日息焉。”[3]正是本着这样的宗旨,他应陕西总督鄂善之请,于康熙十二年五月,登上了关中书院的讲席。开讲之日,鄂善并陕西巡抚阿席熙等各级官员,以及“德绅名贤、进士举贡、文学子衿之众,环阶席而侍,听者几千人”[4]。继冯从吾之后,绝响多年的关中书院讲会,再度兴起。

    在主持关中书院讲席的3个月间,李二曲为恢复关学讲理学的传统进行了努力。登坛伊始,他便昭示了10条《会约》和8条《学程》。其中,对书院讲学的时间、礼仪、内容、方法、目的,以及就学士子每日的学习课程等,都作了明确规定。李二曲就讲学的内容指出:“先辈讲学大儒,品是圣贤,学是理学,故不妨对人讲理学,劝人学圣贤。颙本昏谬庸人,千破万绽,擢发难数,既非卓品,又无实学,冒昧处此,颜实甚。终不敢向同人妄谈理学,轻言圣贤,惟愿十二时中,念念切己自反,以改过为人门,自新为实际。”[5]在这里,李二曲所说的不敢“妄谈理学”,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谦词而已。为他所倡导的“切己自反”、“改过自新”,恰恰正是理学家,尤其是陆王学派心学家奉为不二法门的东西。正因为李二曲志在恢复关学讲理学的传统,所以在《关中书院会约》中,他又对当时关中学术界的辞章记诵之风进行了抨击。李二曲说:“迩来有志之士,亦有不泥章句,不堕训诂,毅然以好学自命者,则又舍目前进步之实,往往辨名物,徇象数,穷幽索大,妄意高深。昔人所谓‘自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此类是也。”[6]

    李二曲在关中书院的努力,曾被当时的学者赞为:“力破天荒,默维纲常。”[7]然而,他所旨在重振的关学,仅是一种讲理学的传统而已,既非张载的理气一元的气本论,也非吕柟、冯从吾等人所强调的“笃志好礼”[8]的关学传统。为他所彰明的,实质上就是他立足王学,会通朱陆的学术主张。因此,李二曲在关中书院的讲学,既恪守陆王“学固不废闻见,亦不靠闻见”、“静能空洞无物,情悰浑忘”[9]等主张,同时又宣传了朱熹力倡的“穷理致知”。他一方面要求就读士子玩味“濂、洛、关、闽及河、会、姚、泾语录”,另一方面又敦促他们攻读《资治通鉴纲目》和《大学衍义》及《衍义补》,以期精熟“道德经济”,达到“动静协一,体用兼尽”。[10]当久经战乱之后,李二曲的重举关中书院讲会,确实是关中学术界的一桩盛事。但是,在王学业已盛极而衰,朱学又渐入庙堂的学术环境中,李二曲既不讲张载之学,更不讲朱熹之学,而是主张在程朱陆王间进行折中,力图引导知识界走上“明体适用”的学术新路,自然要招来异议。正如当时陕西华阴的著名学者王弘撰所说:“中孚据坐高谈,诸生问难,遂有不平之言。”[11]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李二曲在关中书院的努力势必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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