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术源流-颜李学派的历史命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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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书院史上,清初顺治、康熙二朝,迄于雍正初的八九十年间,是书院教育由衰而复盛的一个转变时期。康熙十二年,李颙的重举关中书院讲会,三十五年,颜元的主持漳南书院讲席,都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这一时期书院教育的历史特征,朦胧地呈现出清初书院教育的演变趋势。

    宋明书院,以讲心性之学为特色。但是到了明末,由于社会危机的日益加剧,伴随着王阳明心学乃至整个宋明理学的瓦解,沉溺心性之学,无视国家安危的风尚,已经越来越为知识界所摒弃。入清以后,一方面因空疏学风之受到猛烈抨击,另一方面文士结社,聚众结党又为清廷明令禁止,所以清初的书院教育,就势必不能一仍宋明旧辙走下去。颜元的执教漳南书院,置理学于“习行经济”之学的对立面,其原因就在于此。李颙的重举关中书院讲会,之所以昙花一现,荐举风波固然是其原因之一,然而讲会之不能持久,根源显然要较之深刻得多。

    颜元称得上是一个书院教育改革家。面对着书院教育何去何从的抉择,他断然撇开讲心性之学的书院旧辙,选择了一条同李颙迥然异趣的办学新路。他在漳南书院专意提倡“习行经济”之学,试图以此造就一批切于世用的人才。这样的办学道路,从现实需要出发,继承了作育人才的书院传统,立意无疑是积极的。但是不能不看到,由于清初科举取士制度的迅速恢复,在举业功名的诱惑和桎梏之下,读书人要为社会所用,走漳南书院的路又实在有很多难处。因为这样走下去,无法得到官府的承认,到头来势必就会有丧失生计之虞。而且漳南书院所倡导的“讨论兵农,辨商今古”,尤为清廷所忌讳,谁又愿意以卵击石?因此,倒不如关中书院的“不得语及官员贤否,及他人得失,不得语及朝廷公事,及边报声闻”[16],更合时宜。这样一来,清初的书院教育既不能走讲心性之学的旧辙,又不能走“习行经济”的新路,它就只好同化于讲求举业的各级学校。李颙离开关中书院后,讲会烟消云散,书院变做官署,“讲堂茂草,囗诵阒如,词章俭陋之夫,挟科举速化之术,俨然坐皋比,称大师”[17],就实在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宋代书院初起,为一时学者自由讲学之所在,乃是与官办学校并存的私学。元代以后,书院虽仍多属民办私学,但已经愈益受到官府节制。这种书院官学化的趋势,在明代大为发展。嘉隆以还,南北蜂起的书院,即多属官办性质。清初书院,亦复如此。李颙所主讲的关中书院就是一个典型,正如他所说,这所书院是“上台加意兴复”[18]的。所以,不惟书院开讲,地方官绅要走走过场,环坐而听,而且在书院会约中,就明确规定了士子“向各宪三恭”[19]的礼仪。漳南书院则是一个例外,它属民办私学。惟其如此,所以它旋起旋落,无力抗御天灾的打击,营建伊始,便为洪水淹没。尔后,它再也无法复兴,以致成为历史的陈迹。颜元故世后,他的弟子李塨等人所创辟的习斋学舍,以及其后李塨弟子再建的道传祠,都属此类私学。然而也都同样自生自灭,不能存之久远。唯独像关中书院一类的官学化书院,尽管盛衰不一,但是它们毕竟仰仗官府站住了脚跟,而且在乾隆间居然一度大盛。总之,一个举业化,一个官学化,这就是关中、漳南二书院所显示的清初书院教育的演变趋势。

    注释:

    [1]颜元:《习斋记余》卷2《漳南书院记》。

    [2]同上。

    [3]李塨:《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下“六十五岁”条。

    [4]惠靇嗣:《二曲历年纪略》。

    [5]李颙:《二曲集》卷10《匡时要务》。

    [6]李颙:《二曲集》卷13《关中书院会约》。

    [7]钟:《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上《学人第五》。

    [8]颜元:《存学编》卷1《总论诸儒讲学》。

    [9]同上。

    [10]李塨:《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下“五十八岁”条。

    [11]颜元:《习斋记余》卷6《论开书院讲学》。

    [12]颜元:《习斋记余》卷2《漳南书院记》。

    [13]同上。

    [14]李塨:《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下“六十二岁”条。

    [15]颜元:《习斋记余》卷2《漳南书院记》。

    [16]李颙:《二曲集》卷13《关中书院会约》。

    [17]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8《北学南学关学》。

    [18]李颙:《二曲集》卷13《关中书院会约》。

    [19]同上。

    三、李塨对颜学的继承及背离

    颜元去世后,他的学术事业为其弟子李塨所继承。李塨,字刚主,号恕谷,河北蠡县人。生于顺治十六年(1659年),卒于雍正十一年(1733年),终年75岁。自康熙十八年(1679年)起,从学于颜元,时年21岁。康熙二十九年举乡试,后迭经会试皆未中式。晚年选授通州学政,未及三月,辞官返乡,著述终老。他一生以张大颜学为己任,为此,北上京城,作幕中州,南游钱塘,西历秦晋,广泛接引学子,遍交当代硕儒,高高地举起了颜李学派的旗帜。颜元无意著述,李塨则著述甚富,博及礼乐兵农、经史考证,其最著名者为《大学辨业》、《圣经学规纂》等,短篇杂著以《恕谷后集》结集行世。

    早年的李塨,是颜元学说的笃信者。还在青年时代师从颜元之初,他即表示:“咫尺习斋,天成我也,不传其学,是自弃弃天矣。”[1]从此,他恪守颜元之教,亦步亦趋,“不轻与贵交,不轻与富交,不轻乞假”,认为:“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此物此志也。”[2]他所经历的,是一个对颜学原原本本地吸收和消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向颜元学礼,向张而素学琴,向赵思光、郭金城学骑射,向刘见田学数,向彭通学书,向王馀佑学兵法,一派经世实学气象。颜元南游,决意以六艺实学的倡导与朱熹学说相抗衡,李塨则作同调之鸣,指出:“古之学一,今之学棼。古之学实,今之学虚。古之学有用,今之学无用。……程朱陆王,非支离于诵读,即混索于禅宗,学之亡也转甚。”[3]他一如师门之所倡,拳拳于六艺实学的讲求,断言:“今之虚学可谓盛矣,盛极将衰,则转而返之实。”[4]康熙四十三年九月,颜元逝世。在举行葬礼前夕,李塨告慰死者道:“使塨克济,幸则得时而驾,举正学于中天,挽斯世于虞夏。即不得志,亦拟周流吸引,鼓吹大道,使人才蔚起,圣道不磨。”[5]后来,他虽然未能获得“举正学于中天”的条件,但是却做到了不遗余力地为传播颜学而“周流吸引,鼓吹大道”。在他的周围,会集起一批颜李学说的崇拜者,诸如王源、恽鹤生等学有所长的南北学者,都成了颜李学说的门徒。当他逝世前,北方的众多弟子还在蠡县建起道传祠,试图让颜李学派世代传衍下去。

    然而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李塨逝世后,颜李学说竟戛然不传。一度兴盛的学派,若伏流沉潜于地底,直到晚清,经戴望诸人表彰,始得重放异彩。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颜李学派自身的历史局限,也有客观条件的不可抗拒的制约。归纳起来,主要是两个方面,一则有清廷独尊朱学这样一个不可逆转的重要背景,再则也是与清初学术发展内在逻辑的制约分不开的。这一逻辑力量所显示的巨大作用,在李塨生前已经体现出来,这就是他对颜元学说的背离。

    康熙三十四年,李塨应浙江桐乡知县郭金汤聘,南游作幕,时年37岁。这次南游,成为他一生为学的重要转折点。当时的江南,经学方兴未艾,朴实的考据学风正在酝酿。毛奇龄、阎若璩、姚际恒、王复礼、邵廷采等等,究心经籍,专意著述,宛若群葩争妍。抵达浙江之后,给李塨以经学考据影响的第一人是王复礼。王氏旁征博引,力斥宋学之非,告诉他:“《太极图》本道家说,今本《大学》、《孝经》系朱子改窜,晦圣经本旨。程朱陆王皆染于禅。”[6]同年九月,李塨北返。翌年,毛奇龄论《易》诸书寄至,于宋儒《图》、《书》之说多所攻驳。三十六年,他再度入浙。在当年所写《上颜先生书》中,即接受王、毛等人的学术主张,历举宋儒变乱儒学旧章的八条依据,走上了考据学路径。李塨指出:“宋儒学术之误,实始周子。周子尝与僧寿涯、道士陈抟往来,其教二程以寻孔、颜乐处,虽依附儒说,而虚中玩弄,实为二氏潜移而不之觉。”[7]他的结论是:“宋儒于训诂之外,加一体认性天,遂直居传道,而于圣道乃南辕而北辙矣。”[8]年末,他专程前往杭州,问乐学于毛奇龄。此后,他师从毛氏,学乐,学《易》,学音韵,辨《周礼》、《古文尚书》真伪,受奇龄经说影响极深。当他41岁返乡时,已经深染江南学者考古穷经之习。这就难怪毛奇龄要引之为同志,赞作“千秋一人”,高呼:“吾学从此兴矣!”[9]

    在连年的南北学术交流中,李塨既使颜学第一次远播江南,又兼收并蓄,使之扩充而同经学考据相沟通。在毛奇龄与江南学风的潜移默化之下,他接受了经学考据的绵密方法。把颜学与经学考据沟通的结果,使他不自觉地步入了考据学的门槛,从而改变了颜学的本来面貌。南游中及稍后一些时间里,他所陆续撰成的《田赋考辨》、《禘祫考辨》等,就都带有明显的考据色彩。在结束南游前,他还用考据方法,“遍考诸经,以为准的”[10],完成了自己的成名之作《大学辨业》。此后,李塨讲学京城,声名大起,公卿交口赞之为“学山文海,原原本本,不世之人”[11]。他与旅居北京的江南学者万斯同、胡渭等频繁往还,引经据典,讲《礼》辨《易》。万斯同大为赞赏,竟置李塨于考据大师阎若璩和经学家洪嘉植之上,喟叹:“天下惟先生与下走耳,阎百诗、洪去芜未为多也。”[12]

    晚年的李塨,“自知德之将耄,功之不建”[13],于是“流连三古”,遍注群经。虽然旨在对颜元学说进行理论论证,但实则已经背离颜学而与考据学合流。按照颜元的主张,儒者应以讲求“习行经济”之学为职志,“处也惟习行”,“出也惟经济”。他说:“古来《诗》、《书》,不过习行经济之谱,但得其路径,真伪可无问也,即伪亦无妨也。今与之辨书册之真伪,著述之当否,即使皆真而当,是彼为有弊之程朱,而我为无弊之程朱耳。不几揭衣而笑裸,抱薪而救火乎?”[14]李塨晚年之所为,显然远离了师门之教。关于这一点,正如已故著名史家钱穆教授所论:“习斋之学,得恕谷而大,亦至恕谷而变。”[15]

    颜李学风的始同终异,并非李塨蓄意立异师门,乃是风气所趋,大势使然。李塨晚年,曾经无可奈何地表示:“颜先生以身任天下万世之重,卒而寄之我。我未见可寄者,不得已而著之书,以俟后世。”[16]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表明,迄于康熙末叶,清初的经世学风业已终结,经史考据之风的勃兴,已非任何个人的意志所能转移。至于李塨逝世后,方苞为其撰《李刚主墓志铭》,竟宣称:“以刚主之笃信师学,以余一言而翻然改”[17],则杜撰故事,诬及死友,实在不值一驳!

    注释:

    [1]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1“二十三岁”条。

    [2]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2“二十九岁”条。

    [3]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2“三十一岁”条。

    [4]李塨:《恕谷后集》卷1《送黄宗夏南归序》。

    [5]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4“四十六岁”条。

    [6]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2“三十七岁”条。

    [7]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3“四十岁”条。

    [8]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2“三十九岁”条。

    [9]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3“四十岁”条。

    [10]李塨:《大学辨业》卷首《自序》。

    [11]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3“四十三岁”条。

    [12]同上。

    [13]李塨:《恕谷后集》卷11《诗经传注题辞》。

    [14]颜元:《习斋记余》卷3《寄桐乡钱生晓城》。

    [15]钱穆:《清儒学案序》。

    [16]恽鹤生:《李恕谷先生传》,见《李恕谷先生年谱》卷首。

    [17]方苞:《方苞集》卷10《李刚主墓志铭》。

    四、王源学行述略

    王源,字昆绳,号或庵,直隶顺天府大兴县(今北京市)人,生于顺治五年(1648年),卒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秋。[1]他早年以擅古文、通兵法著称,虽立意经世,但作幕南北,“羁穷落拓”[2],以致垂老而志不得伸。晚年投师颜元,潜心儒学,成为颜李学派的重要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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