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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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好远惠真就听见笑声。在院子里面的梧桐树下面,玉莲背对着大门,和另外三个女人坐在根雕茶几的周围,她们笑得身体打战,仿佛蓬勃的蘑菇从树根处往外蹿。

    “什么事儿那么高兴?”惠真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大门进去。

    她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笑容还挂在脸上,但错愕之际,原本的开心快活瞬间凝固了。

    “——回来了?”玉莲笑了笑。

    惠真注意到,她不光搽了粉,还涂了睫毛膏和唇彩。身上的衣服也是新的,泡泡袖的碎花连衣裙,显得俏皮年轻。

    惠真微微鞠躬跟各位阿姨们招呼问好:“老远听见你们笑——”

    “超级无敌炸——”一个男人端着碗,用身体顶开房门口挂着的细竹丝编的门帘,从房间里面出来。

    他早就不年轻了,但一副十六岁少年的表情,腰间围着玉莲的围裙,头上还扣了个纸袋,纸袋上面印着几个墨绿色字:美滋美味。几个女人加起来快二百五十岁了,小孩子似的咯咯笑起来,看一眼惠真,又憋住,喉咙间叽里咕噜的。

    “这是惠真。”玉莲站在那个男人和惠真之间介绍说,“这是——朴叔叔。”

    “朴永浩。”他走过来,步子有点儿大,双手捧着的阔口碗里面,堆得小山似的炸虾片落叶似的掉落了几片。

    女人们大惊小怪起来,在茶几上面挪动茶壶茶杯,空出地方让朴永浩把大碗安顿好。

    “我去给你拿茶杯。”玉莲对惠真说。

    “我去搬椅子。”朴永浩也转过身去,他三两步就赶上了玉莲,伸手替她掀开门帘,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先后消失在门帘后面。

    惠真打量一眼茶几上面,吊炉花生,绿茶瓜子,切成麻将块大小的西瓜,还有刚出锅的这碗炸虾片,家常,热闹,喜庆。茶是她送玉莲的正山小种,沏得浓浓的,酽红如酒。

    朴永浩搬了藤椅回来,玉莲把惠真专用的杯子拿了出来,帮她把茶倒上。

    “玉莲天天惠真惠真的,今天看见真面目了,”朴永浩说话的口气很熟络,“果然是花朵妈妈生出来的花朵女儿。”

    “你嘴上抹了蜜啊?”玉莲瞪了朴永浩一眼。

    朴永浩一本正经地看着玉莲,“你怎么知道的?”

    几个老太太笑翻了,玉莲也绷不住,笑起来。

    惠真看着他们桃红柳绿地说笑,眉来眼去,栈道已经是明修,不知道陈仓是不是也暗渡了。

    “从来没听你提过啊,”他们离开后,惠真问玉莲,“天上掉下来个朴叔叔。”

    “什么天上掉下来?”玉莲瞪了惠真一眼,“没礼貌。”

    “那哪儿来的?”

    “——师范学院的教授,刚退休,我们老年大学书法班的同学。”

    玉莲背书似的说完,径自把茶几上的茶壶茶杯收进托盘拿回厨房里去洗。惠真把剩下的盘子碗摞起来,用纸巾清理了一下茶几表面。

    茶几是十几年前爸爸做的。这个老树根有几百年了,混在一堆烧柴里面,被惠真爸爸二十块钱买回来,清洗,阴干,找木匠刨平桌面和根脚,打磨塑形,最后刷漆。一遍又一遍,漆干了打磨,磨光了再刷漆,折腾了三个多月。

    “谁说朽木不可雕也,”茶几完工后,惠真爸爸得意至极,“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

    惠真爸爸最后的那个月,执意从医院里搬回家来住,每天中午两三个小时,他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藤椅里面晒太阳。他瘦得皮松骨突,面色灰黄,除了胸口残喘的一口热气,与枯木无别。

    第二天下午惠真又回家。

    玉莲在穿衣镜前试衣服,墨绿色的运动装,别致的地方是领口,墨绿里面翻出绛紫衣领,袖口处也有窄窄一溜绛紫呼应,像烹饪时吊鲜的调料,让暗沉的衣服有了生机、添了雅趣。

    “老年大学校服?”惠真往镜子里面看,嘿嘿一笑,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操作台上,两个小盆扣着盖子,她掀开看,一盆是和好的面饼,一盆是馅儿料,肉泥、虾泥、青菜末、黑木耳末、葱姜末,摆放得整齐考究,金木水火土。

    看这阵势,是动真格的了。

    惠真胸口一时梗住。昨天夜里她几乎整夜未睡,翻来覆去地,把修彬都吵醒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把她搂进怀里,咕哝着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

    “终身大事啊。”惠真很恼火。

    “那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不用你管。”惠真挣脱开修彬的搂抱,去客厅里面坐着,灯也不开,在暗涂涂的光影中间,惠真的内心变成了黑洞,放电影似的回放梧桐树下,玉莲跟朴永浩的言行举止、眼神微笑,光灿灿的阳光下面,情感颗粒摩擦撞击,火花噼里啪啦地跟午后阳光碎末融为一体。每回想一遍,惠真内心里的黑洞就更扩大一些。天快亮的时候,她蜷在沙发里面,抱着垫子睡着了。等她醒过来,发现身上盖着条毛毯,看了一眼表,修彬早就上班去了。

    “好久没吃饺子了,”惠真拿水壶接水,烧上,拿了个苹果,边吃边回到玉莲房间,“你听见我肚子里馋虫叫啦?”

    玉莲换了条连衣裙,是以前惠真给她买的名牌,颜色灰里藏金,没有款式却特别显瘦。午后暖橙色的光线把房间变成了灯笼,玉莲站在镜子前面,把头发收拢拧紧,盘成发髻,这一刻,时光温情脉脉,赋予玉莲一股暗哑的,老首饰般的光辉。

    惠真爸爸刚过世的那两年,玉莲也像老照片里的女人,不过却是黑白照,标准像,长冬短夏,她裹着惠真爸爸老旧的蓝色棉袄,在藤椅上从早坐到晚,没有表情地望着某处,坦然接受时光之蚊的噬嚼。有阵子她喜欢自言自语,惠真问她说什么,她要么恍若未闻,要么愣怔怔地看着她,反问:“我说什么了吗?”

    那阵子惠真每次回家,都觉得房子和院落里面,流荡着股阴气。她劝妈妈把房子卖掉,买个楼房,或者索性搬到她那里去住。

    “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是你爸的东西,”玉莲淡淡一笑,“卖给谁?”

    也是从那时候,惠真开始“玉莲”“玉莲”地对妈妈直呼其名。她直觉地认定,名字就像一个咒语,能把某某妻子,某某妈妈的壳从玉莲身上剥掉,把她从故人旧事的泥淖中拽出来。

    玉莲骂她没大没小,爸爸一走,跟妈妈蹬鼻子上脸了。但时间长了,她也习惯了。惠真逼着玉莲参加老年大学,各种协会,每个季度一次的“夕阳红”旅游团;她每周拉着玉莲逛街买衣服,去饭店吃饭,偶尔还看场电影,甚至也开玩笑让玉莲谈个恋爱什么的,被玉莲在脑壳上面轻拍了两巴掌。两个人越来越不像母女,越来越像姐妹。直呼其名也变得自然而然,而且变成玉莲朋友圈里的一桩美谈了。

    玉莲说要买饺子醋,拿着手机出去了。时间还早,惠真泡了杯茶,到梧桐树下面晒太阳。最近几年城市房价暴涨,像这样有小院落和老树的房子,身价更是直上云霄。说起来,玉莲也算是个富婆呢。

    玉莲半小时后才回来,手里没醋,身后倒跟着朴永浩。

    “听说你们要包饺子,我也来凑个热闹。”朴永浩呵呵笑着,对惠真说,“我不是‘应邀’参加,是‘硬要’参加。”

    从哪里“听”?又是如何“说”?惠真想抬杠,又懒得开口。分明是“应邀”不成,来个“硬要”,足见他攻城掠寨的决心。

    “要不,”玉莲说,“把修彬也叫来?”

    “他出差了,”惠真说,“早晨他走的时候,我跟他说了晚上回这儿住。”

    玉莲“哦”了一声,“我去拌馅儿。”

    朴永浩举了举手拎袋,“我给你们做几个小菜。”

    他还像昨天那样,三两步追上玉莲,替她掀起门帘。朴永浩身形挺拔,看背影倒有点儿像体育老师。

    惠真给修彬发短信,说晚上不回去住了,晚饭让他自己解决,也说了跟玉莲撒谎说他出差,让他别穿帮了。

    “螺丝又拧紧了!!!”修彬发个苦脸回来。

    惠真喝完茶,回到房间。金木水火土想必已经秀过,饺子馅儿已经搅拌好,放在面板上面。玉莲在揉面,朴永浩腰间又扎上玉莲的围裙,在水槽里面洗蔬菜水果,看他手法,不像是偶尔装样子,显然熟能生巧。

    惠真爸爸一辈子没进过厨房。玉莲说,她怀孕七八个月的时候,单位既要抓革命促生产,又要加强思想政治教育,经常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到家,惠真爸爸坐在房间里面拉二胡,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你就不能先回来做好饭再回去加班吗?饿死了我,孩子没爸爸,看你怎么办?”

    玉莲含着眼泪去做饭,惠真爸爸仍旧在房间里拉《二泉映月》。

    “我现在听到二胡声,胸口啊胃里啊,神经都好像过电似的抽搐,”玉莲说,“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生女儿的话,一辈子把你留在家里,我才不让你走我的老路。”

    “辛苦了,照顾我一辈子,”惠真爸爸病重的时候,有一天拉着玉莲的手说,“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吧。”

    “下辈子做牛做马,”玉莲泪水在眼睛里面打转,“可能直接变成肉罐头了。”

    那是惠真最后一次看见爸爸笑。

    惠真去卫生间里洗手,准备包饺子,抬眼看着镜子边儿上挂着的石膏像丘比特,长着翅膀东家飞西家飞,搭弓射箭,惹事生非。惠真伸手把它扯下来,拿到厨房问玉莲,“怎么还没扔掉啊?”

    玉莲和朴永浩都转过头来看。

    “小天使,”朴永浩说,“挺可爱的啊。”

    “这是用来行骗的。”惠真没好气儿。

    去年春天,有个叫崔英子的女人,出现在玉莲她们朋友圈儿里,不笑不说话,说起来就如涓涓细流,绵延不绝,尤其喜欢边说话边拉住别人的手,热情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她言必提及主,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姐妹,男人则是兄弟。天底下没有坏人,所谓坏人只是受了撒旦的迷惑,阳光下面也无坏事,坏事都被耶稣承担了。

    惠真见过她两次,一次是玉莲单请她吃饭,一次是她在这里召集所谓的姐妹会。每次崔英子大驾移动,都带着《圣经》、十字架、宗教小塑像、宗教题材的挂历台历之类。无论做工如何,什么材质,玉莲她们这些人都如获至宝,仿佛那是基督亲送的礼物。

    后来崔英子开始募捐,说是要盖一间小教堂,她甚至还说过,如果玉莲的房子再大一倍,就可以用这块地盖教堂了。玉莲觉得非常光荣,正儿八经屋前屋后丈量了好几回。惠真提醒她不要听什么信什么,走火入魔,可她还是背着惠真,捐了一万块钱给崔英子。崔英子拿了钱后,人就消失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骗子?”玉莲从惠真手里拿过石膏塑像,又挂回到卫生间镜子边儿上,“你怎么知道崔英子就不会回来建教堂?”

    “公安局都立案了——”

    “公安局怎么了?冤假错案多了。”

    “玉莲,醒醒吧,”惠真啼笑皆非,“你六十岁了,不是六岁!”

    “六十岁怎么了?”玉莲的声音蓦地提高,脸色也涨红了,“六十岁就老年痴呆事事不对?让你没大没小地教训?”

    “谁教训——”惠真一时气结。

    “惠真是好心提醒你——”

    “你怎么知道她好心?!”玉莲冲朴永浩瞪眼,“你眼睛是X光?你看见她的心了?”

    朴永浩遭了抢白,沉默起来。

    “你也不用这样声东击西的,”惠真冷笑了一声,“嫌我碍事儿就直说。”

    “你倒把话说清楚,我有什么事儿怕你碍的?”

    惠真回房间取了自己的包,径自出门。

    “惠真——”朴永浩在大门口追上她,看见她满脸的泪水,一时呆了。

    惠真挣开自己的手臂,把门在身后用力带上。铁门“当啷”一声巨响,她觉得自己就像皮球之类的东西,被震出局。

    惠真出租车上哭了一路,到家时,修彬吓了一跳,“出什么事儿了?”

    惠真说过程的时候,又气哭了两次,心口都疼起来了。

    “你当着情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妈妈还能不急?”

    “什么情人?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情人?”

    “同学同学,行了吧?你当着男同学的面儿让玉莲同学没面子,她能不急吗?”

    第二天惠真接到玉莲的短信,她在她们单位附近的“肯德基”。惠真过去找她,两个人对视一眼,玉莲显然也没睡好,眼睛下面发黑,人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惠真坐下来。看着袋泡红茶在水里,渗出丝丝缕缕的血红,惠真抬头问玉莲:“你谈恋爱了?”

    “你反对?”

    “我反对有用吗?”

    玉莲没说话,眼角却浮出了泪光。

    惠真的心拧起麻花,强笑了一声,“你们才认识几天啊?一见钟情?”

    玉莲没说话,叠着手里的纸巾。

    “你不爱听我也得说,”惠真说,“这年头儿,知人知面不知心,男人找个人侍候自己,不比子女保姆省心省力?你又有房子又有退休金,人看着也年轻漂亮,他何乐而不为?就算我这是小人之心,想法儿阴暗,朴永浩是个好人,对你也真心实意,那其他方面呢?他孩子孙子一大家子,那些人要是欺负你怎么办?再退一步说,孩子孙子们心地不坏,不会故意为难你,但家常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到时候烦了,难不成再去离婚?还有啊,你们不老,但也不年轻了,身体方面,总难免有个闪失,你侍候了爸爸那么多年,你自己不都说受够了吗?”

    玉莲沉默了半天,“——说的也是。”

    她想笑笑,没承想眼泪刷拉一下子涌出来。她慌里慌张地想要把叠成方块的纸巾打开,一着急,扯断了。

    惠真把自己的那张纸巾递过去,鼻腔里面也酸酸的。

    “玉莲——”

    “你都是为我好,怕我受委屈。”

    玉莲用纸巾挡着脸,闷声闷气地说。过了好一会儿,她擦干了眼泪,抬头看着惠真,“我也跟朴永浩说过,我不会去他家的,我又不是没房子。”

    “那他——”惠真的心直坠下去,“是要搬到家里来?”

    “——我们当然得征求你的意见。”

    “你让我说什么?”惠真噼里啪啦地掉眼泪,“我把你,把家,双手举着送给朴永浩,还得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玉莲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你们要征求我意见,是吧?我不同意!”

    惠真起身走开,推开沉重的大门,在街头站了好一会儿,人流车流,熙熙攘攘,交织成网,建筑物则像巨大的蜘蛛,阴森森地看着草芥似的人众。

    修彬穿白大褂时,比平时显老成很多。

    “又拧起螺丝来了,”修彬叹了口气。

    “除了这句,”惠真有些火大,“你没别的话了?!”

    “除了这句,我无话可说。”

    “要是你妈,你就有话说了。”

    “别无理取闹啊。”修彬瞪了惠真一眼,指指走廊里排队看病的病人,“我这儿一大摊子事儿呢。”

    “我现在也是病人。”

    “你的病这儿治不了。你回家喝杯茶,要么去逛街买东西,放松放松。”修彬轻轻拍惠真一下,转身回门诊室去了。惠真在后面叫他,他头都没回。

    惠真一股浊气在胸间风云激荡,下楼填病历挂了修彬的号。赌气倒要问问,他能治什么病?!

    她拿着挂号单坐电梯上楼,排在七八个待诊的病人后面,看着那些人愁眉苦脸,有气无力地交流病史,绘声绘色地形容病痛,她的气也泄了,待要离开,偏偏轮到了她,她犹豫了一下,进了门。

    没等修彬开口,惠真抢着问了一句:“晚上想不想吃麻辣火锅?”

    惠真有两天没去玉莲那里。修彬说得对,她和玉莲都需要时间,玉莲需要消化她的意见,而她应该反省,自己是不是能够提出更好的意见。第三天实在忍不住,惠真回了家,房间里面灯也不开,光线幽暗,玉莲摞起来两个枕头垫在身后,半坐半躺,眼睛里面泪水水,鼻子红通通的。

    “生病怎么也不吱一声?”惠真急了,拉玉莲起床,“我带你去医院。”

    “别大惊小怪的,”玉莲不肯,“我吃过药了。”

    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惠真只好放开手。

    玉莲拿起来看了一眼号码,没接,任凭它在被子上没腿蛤蟆似的噗噗噗转动。

    “我给你做饭——”

    “不想吃。”

    “就煮个汤——”

    “不想喝。”

    “——那我扶你去外面晒晒太阳。”

    “不想动。”

    惠真心里小火苗“噼啪”、“噼啪”闪,忽地就蹿起来,“你跟我生气,就直说——拿生病威胁我?!”

    “你说什么胡话?”玉莲嗓子干干的,声音提高时,也冒火星子,“我着凉感冒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老天爷啊?”

    “那你要我怎么办?!”

    “你走吧,我想睡一会儿。”

    惠真站着没动。

    “你回家去吧,”玉莲叹了口气,“你在这儿我心不静,睡不踏实。我吃了感冒药,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睡觉。”

    惠真抓起背包,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出大门时,看见朴永浩拎着一大袋水果蔬菜,另一只手拿着电话在按号码。

    “惠真,”他迎上来,“你在这儿太好了,玉莲不给我开门。”

    惠真用钥匙打开门,让他进去。

    “放心吧,”朴永浩好像压根儿没注意到她板着扑克脸,他进门后,回头冲她笑笑,“我会照顾她的。”

    “我现在是外人了。”惠真回家跟修彬发牢骚。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修彬笑着说,“你当然是外人了。”

    “算了,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惠真赌气说,“我不管了。”

    说不管,心里却放不下。万一玉莲把朴永浩也赶出家门,那现在她形单影只的,又生着病,岂不是太凄惨了。惠真起身又要回家,让修彬给拦住了。第二天,他们带了几样常用药,买了水果点心,一起去看玉莲。

    没见到人,桌子上面留了一张纸条,“惠真:我出门几天,回来后跟你们联系。感冒好了,其他也都好,勿念。妈妈。”

    惠真掏出电话打玉莲的手机,按键时,手指直抖。

    玉莲关机。

    “我就说昨天要回来的——”惠真急得跳脚。

    “肯定是跟朴永浩一起走的。”修彬说,“放心吧,不会有事儿。”

    玉莲走得很从容,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家里的花刚浇过水,梧桐树下的树根茶几也用塑料布包好、封紧,以防雨淋。

    回家的路上,惠真扭脸望着车窗外面,行人、车辆、树木、建筑,都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都长了脚,拔脚就走似的。

    到小区楼下时,修彬叹了口气,“惠真——”

    “你不是无话可说吗?”惠真看也不看他,打开车门,用力一摔,“那就别废话了。”

    接连好几天,玉莲一点儿音信也没有。惠真跟修彬绝口不提玉莲的事情,修彬试图跟她谈谈,被惠真把话题岔开了。

    就仿佛她心里头长着棵院子里那样的梧桐,被人连根拔走了,血肉骨头,直掏到痛处。

    她找了搬运工,回家里把树根茶几搬回自己家来。那是她想来想去,唯一能理直气壮搬走的东西。

    搬运工离开后,惠真搬把藤椅,在梧桐树下坐了一会儿。园子里的青草被阳光晒得正发困,围墙上面的爬山虎懒洋洋地铺展着,进门后一片盛开的大丽花,姹紫嫣红,阳光下面渗入丝丝缕缕的香气。他们刚搬进这里时,那个地方是厕所,晚上惠真不敢自己出去,玉莲睡衣外面套件棉大衣,陪着她;初中的时候,惠真生胃病,玉莲每天早晨用糯米粉熬粥,不稀不稠,亮浆浆的,里面加一勺蜂蜜,让她吃了上学。多年以后她跟玉莲提起来,她都不记得了。惠真长成少女,玉莲有阵子神经兮兮的,不管惠真多晚下晚自习,她一定风雨无阻地在校门口等她,惠真几次未成形的早恋都因此而破灭。惠真跟修彬定下来以后,玉莲承认,以前惠真谈恋爱时,她还跟踪过他们。

    惠真结婚那天,玉莲哭个没完,她自己也跟人家解释,“我是高兴的。”但她显然“高兴”得过了头,惠真迟迟无法出门。

    上了婚车,修彬想逗惠真开心,“妈妈变成小孩子了,早知道让她当你嫁妆,一起带回咱们家就得了。”

    惠真觉得修彬对玉莲有失尊重,勃然大怒,婚也不要结了,修彬求爷爷告奶奶,只差没在车里下跪磕头了。婚礼上,惠真身着华服,众星捧月,脸绷得紧紧的,表情凛然,修彬赔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连她的伴娘也觉得她过分了,悄悄拉她的衣角。

    现如今,玉莲倒跟认识不足月的男人拔脚就走,毫无挂碍,直让惠真从牙根痛到心肺。

    回到家时,修彬正对着茶几发呆,“你要干吗?”

    “看见了还问?”惠真把包扔到一边,坐下来。

    茶几在玉莲那儿,屋里,或者梧桐树下,哪哪儿都顺眼,放到这里,跟个章鱼似的,突兀、怪异,张牙舞爪的。

    “你明天是不是把树也挖了,装在盆里带回来养啊?”

    “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惠真啊——”修彬叹了口气,“咱们家就这么大,你把你们家院子搬回来之前,先想想怎么安置。”

    搬回茶几才两天,玉莲就上门了。她说她刚从杭州回来,把包一扔,就过来了。一周不见,她瘦了些,也晒黑了不少。

    “刚回来您不好好歇着——”修彬放下手里正揉的面团儿,过来请玉莲坐下。

    “好几百岁的都走这儿来了,”玉莲看着那个茶几说,“我哪好意思歇着?”

    “我梦见爸爸了,”惠真对玉莲说,“他让我把这个茶几拿回来。”

    玉莲呆怔了片刻,苦笑了一下,“那我回家去睡觉,等着你爸爸托梦。”

    “别别别,别走啊,”修彬拉住了她,解下自己的围裙系到玉莲腰上,把擀面杖顺手塞进她的手里,“你进门前我刚接个电话,急诊,上手术台,人命关天,你帮帮我,也算胜造七级浮屠。”

    修彬抓起外衣,回身看了惠真一眼,加重了语气,“一会儿手术完,我回来吃饺子啊。”话说完,人也出门了。

    惠真冲了杯茶放到茶几上,“我自己来就行,你喝杯茶,歇会儿吧。”

    “车上睡了一天,”玉莲把围裙解开重扎了一遍,走到面案前面,“再不活动活动,关节都锈住了。”

    两个人闷头儿干了会儿活。

    “旅行怎么样?”

    “就那样儿。到处都是人。”

    “人怎么样?”

    玉莲看一眼惠真,两人脸都板着,然后一起笑了。

    “就那样儿。”

    两个人又忙活了一会儿。

    惠真放下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把手机拿了出来。

    “给你看这个,”惠真调出前一天在步行街上拍的几张婚纱礼服裙照片。

    昨天她心血来潮,跑到繁华的商业街去,那一带婚纱影楼一间接一间,模特儿新郎新娘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们含情互望,郎情妾意的表情,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好看吧?”

    玉莲笑笑。

    惠真定在一张韩式礼服上面,绛紫短上衣,墨绿色的长裙,裙摆处每隔一尺,缝缀着玉块似的刺绣。惠真特意微拍了刺绣图案,龙飞九天,凤栖梧桐。

    “我最相中的是这套,你喜欢吗?——我送你。”

    “送我这个干吗?”

    “你说干吗?”惠真叹口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呗。”

    “天气预报说了,最近没雨。农村还要抗旱呢。”

    “蜜月都度了,”惠真笑了,嘟囔了一句,“还装模做样。”

    “你不也说了,”玉莲轻轻叹口气,“知人知面不知心。”

    “怎么回事儿?!”惠真一着急,声调顿时高了好几度,“他不是单身?!还是存着别的什么坏心眼儿——”

    “行了行了行了,你乱叫什么?”玉莲打断惠真,“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生活习惯不一样。”

    “什么习惯?怎么个不一样?”

    “晚上睡觉前,他喜欢挠背。说是以前跟他老婆,天天晚上都挠,互相挠,恨不能从头挠到脚——”

    惠真“噗哧”一声笑了。

    “每次帮他挠完,他倒是倒头就睡,我就遭罪了,觉得指甲里面脏得不行,一遍遍地洗手——”玉莲说,“天天晚上失眠。”

    “那你就不帮他挠呗。”

    “有一天我是没帮他挠,他又睡不着了,说是挠了几天,把以前的老习惯挠回来了。他后半夜两点钟起来洗淋浴,我好不容易睡个觉被他吵醒了——还说我毛病多。我说,‘老头乐’没毛病,你跟‘老头乐’过去吧。”

    惠真等了一会儿,“然后呢?”

    “就回来了呗。”

    两个人一时无话,小面团在玉莲的擀面杖下面,三下五下,花一样盛开,被惠真接在掌心,填上馅儿,捏成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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