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芬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和芬芳成为朋友,是因为她在一个傍晚敲开了我家的门。

    那时候我和阿怀住在一幢旧楼里,与另一户三口之家共用厨房和厕所。在我们所住这幢楼的旁边,有一幢新楼,它建成不久,一楼就被专营化妆品的“雅芳”公司买下来了。1994年,传销还是新鲜事物,正处于蓬勃发展的时期。在我楼下住着一个寡妇,性情很开朗,有一阵子阿怀迷恋卡拉OK,她上楼来找我谈过一次。

    那之后不久,有一天我听见敲门声,打开一看,门口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子。我问她找谁,她说找谁谁谁。我说你找错了,临到关门时我犹豫了,我打量着站在门口的女孩子,她也用疑惑的眼睛望着我。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她笑了,说我也觉得以前见过你。我问她高中在哪儿读的,她说了,我们同时想起了对方。

    我们在一个高中读书,但不是一个年级,那时候芬芳总穿着一套和年龄不太相衬的灰色套装,给与我在一个宿舍住的女生送东西。端午节送粽子,中秋节送月饼,平时也是鸡蛋香肠之类的,这是她身为班长关心同学的方式。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子,自然也懒得费心去管她的班长,还有,我觉得这种帮助人的方式也未免太具体了,如果有谁给我用饭盒带菜来,我会非常小人之心地首先担心这是不是别人吃剩下东西。

    芬芳想找的人是楼下的寡妇,多上了一层楼,结果敲门敲出一个老校友来。我把芬芳让进房间来,和她聊了一会儿。有意思的是,上大学时,她曾在一家广告公司兼职了一年多,而我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也在这家广告公司兼职。我说世界可真小啊。

    后来我们的话题转到了化妆品上,芬芳说话轻声细语的,但没有一句废话。这让我觉得很惊奇。芬芳头头是道地给我介绍了一大堆雅芳产品,我问她怎么记得住那么多东西。她笑了,她说她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就把所有的产品背下来了。当时我对芬芳的话心存怀疑,但很快我就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那时候我整天租带子看,睡眠很少,眼睛下面都黑了,芬芳警告我不要在30岁以前就有眼袋,让我好好睡觉,同时给我推荐了两款眼霜。

    我们很快就又见面了。芬芳给我送眼霜的同时还给我带来了公司配送的小礼物,东西不贵重,但表达着诚意。我把高中时住在同一宿舍的兰淇叫来,她和芬芳一眼就认出了彼此。大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开心。我们聊天时芬芳的呼机一直响着,她的下线很多,而下线们又发展了更多的下线。芬芳的情绪很高涨,给我们讲传销经验,比如说一个营销员到一个地方推销,产品卖出去后,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离开,以免买者反悔退货。芬芳把推销过程讲得像冒险故事一样,我和兰淇都很兴奋。兰淇还动了心思想亲自去试试。

    那一个月芬芳赚了一万多块钱的奖金。这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她说她背着包去找她的男朋友老孟,拿出一沓钱给老孟看。芬芳给我们讲这些时,脸上带着孩子气的喜悦,让我们不由地觉得,钱真是好东西啊。这期间我也曾帮芬芳介绍过几个想买化妆品的朋友们,因为是替朋友做事,我的心态十分坦然,说起产品的好处也是头头是道。芬芳说我的条件很好,不做销售太可惜了。我说我心理素质不好,如果是为我自已推销产品的话,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那以后,芬芳再也没劝过我。

    传销逐渐风行起来了,大家对此各持己见。如果我不认识芬芳,我肯定会对传销产生特别抵触的心理。广告虽然也有很多水分,但那是摆在明处的,而传销面对面,手拉手,难免会产生某种类似催眠的效果。

    有一天晚上芬芳忽然带来了两个人来找我,进门后她先向我道歉随即解释说,之所以到我这来,是因为离公司近。我看她们身负重任的样子,说没关系,你们请便吧。

    她们说起事情后,我很快听出个大概。她们三个人是目前公司里业绩最好的营销人员,但公司的主管却是一个脑筋不太清楚的女人,做了很多让人忍无可忍的事情,引起了公司员工的公愤。我对她们讲的事情不感兴趣,令我吃惊的是芬芳带来的这两个人。我原本以为别的传销人员也和芬芳一样,举止沉稳大方,言谈细致周密,态度体贴周到,她们能把东西卖出去总得先让人对她们有好感吧。但这两位显然不是这样,说话大大咧咧,作风泼辣,衣服也穿得不像样子,偶尔嘴里还出脏字。相对于化妆品公司,我觉得把她们放在菜市场卖鱼卖肉倒更合适些。

    她们三个人起草了一份意见书,预备让其他员工们签上名后,提交给公司。我在旁边翻杂志,任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去商量,后来看她们的文字实在差得不像话,便起身替她们写了。当时我想,也许我的做法会让一个并未得罪我的女人失业呢,转而又想到,这事情和我无关,我只是帮她们理顺一下文字而已。

    意见书写好后,她们准备离开时,芬芳很严肃地提醒她们两个人,说我代她们写意见书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知道,以防将来出了麻烦把我牵连进去。她们俩连忙作了保证,其中一个女人还大大咧咧地说,我什么都不怕,这意见书你们就说是我写的好了。

    总分司对意见书的反馈很快就下来了,原来的公司主管被撤职。芬芳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问她想不想当公司主管。无论是遥遥领先的销售业绩,还是待人接物方面表现出来的得体大方,都使得芬芳具备了竞选主管的资格。但芬芳却说对这个位置不感兴趣。主管虽然算得上是白领阶层,但每个月的工资却是固定的几千块钱,而她目前做销售,每个月的收入都在万元以上,而且将来的形势还会随着下线队伍的发展壮大不断提高。

    我想起她那天晚上带来的那两个人,她们已经是公司里的骨干分子了,却粗俗得像个家庭妇女。我很奇怪芬芳她怎么能忍受每天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她笑了,一边赞同着我的看法,一边说传销原本就是家庭妇女们走街串巷发展起来的一种营销模式。我说如果我不认识你的话,我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带着任何产品走进我的家门来的。比如说楼下的女人,她就是把舌头说成一朵花,我也不会买她的东西。芬芳笑了,她说你会买的。这里面有很多微妙的东西,我没法儿一一解释给你听,但传销能这么红火,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很对。我问她最初怎么干上这一行的?她说想赚钱,赚很多很多钱。

    早在芬芳读书到公司兼职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毕业后她分配到一家不错的单位,干了不到一年就辞职下海了。刚开始她做了一个不太有名的小品牌化妆品,后来“雅芳”被大张旗鼓地推广起来,她就转到这边来做了。她对“雅芳”公司的前景和实力充满信心。后来在一个更为推心置腹的氛围里,芬芳对我说,她曾经参加过一个营销培训班,是交几千元学费封闭式授课的那种,她在那个班里学到了很多营销方面的诀窍。芬芳说这些的时候似乎还有很多不便于启齿的东西,那种训练班听上去很诡秘。

    有了芬芳的提醒,我对她的举止言谈留意起来。我发现她从不拒绝别人,无论对方提出的是怎么样的一个难题,她都能笑脸相迎,而且似乎还总能给予对方合适的答复。芬芳看上去神通广大,一件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时,总是被赋予诚意和亲切感。每次有新产品推出时,她会给我们讲一讲,她的话从不让人觉得她在怂恿你,但每次我们都成了新产品的尝试者。对于一个陌生的环境,芬芳融入其中的速度也超出了我的想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和阿怀开起亲昵的玩笑来。每次打电话,如果是他接,他们俩会在电话里先开上一会玩笑,而我也越来越经常地从他们之间的玩笑里听出哪个电话是芬芳打来的了。

    无论和谁打交道,芬芳都会成为一个能帮你解决生活难题的人。有一次我们所在的楼停水,当时芬芳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租用一间两居室的房子,我们通电话时提到了停水的事情,放下电话后我发现水已经来了,等我把家里的水接满时,芬芳拎着半桶水来敲我的门。我想象她拎着水桶下楼、穿过马路、再拎上楼的过程,非常地感动。

    还有一次我生病,她带我去找老孟的大哥看病,他是一家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老孟的大哥对芬芳很好,像对待自已妹妹般地宠爱,而且对她经常带朋友给他添麻烦的事情也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可我却不习惯于用这样的事情来麻烦别人。

    芬芳的业绩像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与此同时,她还开始往周边的城市跑,去开拓新的市场。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后来她需要一个人手帮她管理日益膨胀起来的队伍,她对我说要把高中时候的同学李宇调来帮忙,李宇当时没有工作,过来在芬芳的手下干,每个月能有几千块钱的收入,应该算是很好的事情。

    要帮助朋友。芬芳反复强调说。

    李宇在高中时候与我和兰淇都是住校生,但我们不在一个寝室。高中时我只和有限的几个同学有来往,对李宇这样的同学感到很陌生,印象自然也说不上好坏了。我对芬芳说帮助朋友也有很多方式,在高中时你和李宇关系那么亲近,如今一下子成了上下级,搞不好也许会破坏原来的友谊呢。芬芳沉吟了半天,说我说的很有道理。

    但没过几天,芬芳打电话给我,说李宇来了,让我过去见个面。我约了兰淇一起过去,那也是我们第一次到芬芳租的房子里去,以往我们见面都是在我家里。我没想到房子里面会那么简单,几乎可以用简陋来形容。当时是冬天,很冷。芬芳租住的楼是一幢老日本楼,外型上看还是漂亮的,但里面就显得寒伧了些。那幢楼后来着火了,而且着火的那部分房子里,恰好包括芬芳当年租过的房子。那场火没有人员伤亡,又过了不长时间,整幢楼都拆了。

    芬芳的钱赚得很多,光是她亲口提供给我们的数额已经不少了,但她的生活水准却始终与我和兰淇不相上下,有时甚至还要低一点。这倒无所谓,芬芳与我们不同,她志在创业,钱赚多少姑且不说,花销上与我们肯定是不同的。

    芬芳是在对我和兰淇介绍“新活”产品时,首先提起她出过的一次事故。当时她刚从供销学校毕业,有一天骑着自行车从离我们就读的高中不远的地方经过,那条路很长,而且有一个相当陡的坡。芬芳根本没有明白怎么一回事儿,人就从车上一头栽下来了,她在那个陡坡上滚出好几米,差点儿被一辆“大解放”辗在轮下。后来她被送进医院,休养了半年才恢复健康,但脸颊上受过伤的地方,肌肉里的神经好像已经死去了似的,在她有表情的时候便会显得很僵硬,直到她用了“新活”,这种状况才开始改善。

    我和兰淇盯着她的脸看,她不说的话我们一点也看不出她脸上的异常,但她这么一说,就真的觉出她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儿来了。

    老孟第一次被芬芳带到我家里时,兰淇和她的男朋友长江,以及阿怀都在,屋子里坐得满满的,大家开玩笑时,老孟用脚在芬芳脸上碰了碰。我们全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芬芳虽然也注意到了我们的注意。但她对老孟仍然很和善。

    芬芳的业绩很快就到了可以出去旅游的阶段了。但她没去,是老孟替她去的。不光是那一次,芬芳把很多出去玩的机会都给了老孟。

    随着芬芳业绩的发展,她在传销行业的知名度也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找她,请她讲课,或者请她推广某个产品。芬芳在省内其他几个城市设立了传销分店,一时之间,有种朋友遍布五湖四海的感觉。其中在我印象中最深的是一个叫小蔡的朝鲜族女孩,被一个韩国商人包养着,每次来我们这个城市,都住在芬芳那里,好几次芬芳在我家里时,接到她一遍接一遍的传呼,小蔡是那种深更半夜了还跑出去泡吧的女孩子。

    当“雅芳”方面的销售稳定下来后,芬芳又介入了“仙妮蕾德”的传销。她退了原来租的房子,改租了一个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房子是我托朋友帮她找的。

    芬芳对“仙妮蕾德”寄予厚望,决心要大干一场,她的大姐和大姐夫都过来帮她了。老孟则另外负责去做一个摇摆机的传销。所有的资金都是芬芳出的。他们那段时间忙碌得要命,精神头儿十足,我常常觉得芬芳就在我身边给我提供了一个白手起家的神话。

    有一天芬芳特意把我叫到她的住处,让我感受感受摇摆机的好处。

    芬芳的房子像一个大宿舍,外地有朋友来时,也大多留宿在她这儿。她们的床都是上下铺的,房间里面堆满了货箱,“雅芳”的,“仙妮蕾德”的,还有摇摆机的。这次因为租的房子比较大,她在客厅里布置出了一间现代化的办分室,很大的台桌,高背的转椅,电话传真之类的东西也一应俱全。这间一本正经的办公室在当时的环境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透露出一种舞台背景似的虚假。

    我进门时老孟正坐在转椅上,双脚搭在桌边儿,看上去十分享受,对目前的生活很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再次明确了自己对这个人的厌恶。也因为他,我忍不住要重新看待芬芳,难道一个人的恋人不是她品味的最好证明吗?而芬芳一直对我强调说,当年她出事故时,老孟对她有多么多么好。

    我和芬芳在一间屋子里说了会儿话,芬芳就打开了铺在地板上的摇摆机,她先上去躺着为我做示范,摇摆了半天,我看她像一条鱼一样地摆动,直想笑。我还发现她虽然脸孔长得小巧,身上倒很丰满。后来她让我上去摇一摇,我拒绝了。

    我没买摇摆机,虽然我的睡眠一直不好,也缺乏必要的运动。我对那个机器有排斥感。在我们单位,三个月前也有人在大力推销摇摆机,一个普通的摇摆机卖到3900块钱,营销中的第一轮回扣就有500块钱,现在芬芳推销同样的机器却只卖350块钱,我猜测这里面仍然包含着百分数不低的回扣。这样的产品如何能让人信任!

    老孟做摇摆机的传销,一是为时已晚,二是经营不善。他在销售方面的能力与芬芳不可同日而语,那次投资芬芳说她至少损失5万,但她并不沮丧,她说想提供给老孟证实自已能力的机会,如果他能因此赚了钱的话,她也就放心地离开他了。

    那一段时间芬芳处于亢奋状态,全身心投入在传销“仙妮蕾德”的工作上。每天傍晚她拎着“仙妮蕾德”带把的塑料杯子,穿过几条街来我家里聊天。她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冲的当然是“仙妮蕾德”的茶。芬芳说她常常通宵达旦地熬夜,如果没有“仙妮蕾德”产品的支持,早就撑不住了。芬芳在提到她眼下推销的产品时,仿佛那是刚刚结识的情人,眼睛里面闪着光,语气里流露着惊喜,她说很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仙妮蕾德”。

    那时候,关于传销的负面报道一天天多了起来,但我从来没把芬芳以及她所做的产品与那些负面的东西加起来,面对芬芳的脸,我做不到。

    但实际上,传销价格问题即使是对像我这种金钱概念多少有些模糊的人,也变成了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比如说,“仙妮蕾德”最普通的柠檬茶也要卖到60块钱一盒,一盒里面不过是10个茶袋而已;用来泡茶的塑料杯子卖到85块钱一个,而数月后,这种杯子满大街都是,5块钱就能买下来。当然,传销人员要赋予产品非同一般的意义,他们会反复对顾客讲解,此茶与彼茶是不同的,一个茶包除了可以泡水喝,还可以浇花,可以治皮肤病,可以治痣疮,可以治脚气等等。有一天我去芬芳那儿,看见芬芳大姐的眼睛红红的,我问怎么了?芬芳说她的眼睛这一段时间有些不舒服,她让她用喝剩的柠檬茶水洗眼睛,看是不是有效,我问芬芳大姐有效吗?她说当然,眼睛洗过之后,清爽了很多。

    我和她们开玩笑,说她们是神农尝百草。

    芬芳说我气色不好,送了我两包五宝粉,让我调理身体,我觉得过意不去,又买了几包柠檬茶,喝了一段时间,也没觉得特别。

    我的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艳子到一家医院进修,想办法找到了我。我去看她,虽然生过孩子,艳子的身材仍然漂亮挺拔,和艳子同宿舍有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子,想减肥想得快出毛病了。我对她说,我有个朋友是做“仙妮蕾德”的,有不少人正用她们的减肥产品呢。那女孩子很感兴趣,我就让芬芳抽时间去一趟。芬芳那一阵子忙着到外地开发市场,她让她大姐跟我去了艳子宿舍。

    芬芳大姐很详细地为那个渴望苗条的女孩子讲解了半天减肥产品的好处,还以身作则地为她做健美操的示范。我和艳子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她们向顾客推销产品。那天那个女孩子买了几百块钱的减肥茶。

    李宇一直帮芬芳做“雅芳”方面的工作。为了让她尽快接手,独当一面,芬芳把自已的一部分下线拆下来补充到她为李宇建立的传销网络中。李宇作“雅芳”时,我和兰淇已经对这个牌子的化妆品产生了厌倦的心理。除非是打折打得多时我才会买一些,而且大都是用来送给朋友和家里的姐妹们的。

    我跟李宇的关系也相对疏远一些,她不像芬芳,总是下意识地考虑说话的环境,考虑别人的立场和感受。李宇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普通营销员的样子,而芬芳在推销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家。

    我不知道芬芳和李宇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李宇突然离开了“雅芳”,回老家去参加公务员考试。说“突然”,其实只是给我们的感觉罢了,李宇在离开之前还是做了长时间的准备工作,不只是账目上出现了问题,而且还把当初芬芳费尽心机为她建立起来的网络拆开,转给了“雅芳”其他的营销人员,当然一切都是与利益挂钩的。

    从局外人的角度,我认为她们之间有矛盾是很自然的,近一年多来,芬芳忙于开展新产品的工作,“雅芳”方面由差不多全由李宇负责。而李宇做实际工作的收入与芬芳吃网络回扣的收入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加上李宇整天泡在公司那个家庭妇女集堆儿的环境里,产生不平衡心理再正常不过。

    芬芳被出卖,自然气愤异常,她专门回去找过李宇一次,对她们之间的谈话内容我一无所知,但那显然是一次失败的沟通。李宇拿走的钱也不可能再追回。等到芬芳能够心平气和地对我讲述这些时,早已事过境迁了。

    一个新词被频繁地在传销界使用起来,分享。

    芬芳第一次跟我说到“分享”时,我大惑不解,我问她分享什么?她说主要是感受。芬芳给我现身说法举了一个例子。说她很小的时候,曾经为自己家里穷,没有钱买漂亮衣服而苦恼。那时候不懂事,在同学们面前没面子,难免会在心里怨恨父母,怪他们不能让自已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许多年过去,到了今天,她非但已经能够完全体会出父母抚养自已的艰辛,而且还深为当初自己的那些想法感到羞愧。她决定用自己的努力建立一个美好的未来,自己的,还有家人的。

    也许是当时的情境使然,也许是芬芳诉说时的语气,我为她的诉说掉了泪。我觉得那的的确确是芬芳倾吐心曲的一次,虽然其中也不乏包装的成分,但话语的内核是真实的。

    我决定去参加一次她们的“分享”。

    芬芳在一个学校租了一个教室做会场,提前到会场做了准备,把桌子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儿,那天的“分享”有二三十个人参加。芬芳是主要的讲解人。

    平时我们在一起时,芬芳是一个细声细气的人,几乎每一句话都伴随着微笑,如果不是她从一开始就有那么出色的业绩在身后,我会把她划归到“小女人”之列。但是在“分享”会场上,我知道我错得多么离谱儿了。芬芳的声音非常亮,在众人面前毫不怯场,相反,众多的注视反倒激发了她讲演的欲望似的。她侃侃而谈,自信,确定,一副大局在握的笃定神态。这下子我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请她去讲课了。

    芬芳下来后,悄悄地问我怎么样?我说真是刮目相看啊。

    老孟的大哥也是那天“分享”的主讲人之一。他好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很从容的样子,慢条斯理地从医生的角度给大家讲了如今的人们有多么不健康,而人们在不健康的状态下又有可能引发出多少种疾病,有多少年轻人死于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多少看似强壮的中年人实际上处于危险状态,而服用“仙妮蕾德”的很多产品正是缓解这些症状、减少发病的有效手段之一。

    在座的人听得很认真,毕竟是正儿八经医院的正儿八经的神经外科医生援引了那么多的病例说出来的话,不由人不信。

    老孟的大哥作完报告就走了,说是有手术,把解答产品的任务留给了芬芳。大家纷纷提问,有一个女人说她来这里是因为她的年仅12岁的侄子得了糖尿病,她是抱着为自己的侄子寻找治病良药的目的而来的,她追问芬芳,是不是服用了“仙妮蕾德”产品就能治好孩子的病。芬芳讲解了五六种产品的性能,建议她用一段时间试试。那个女人却不理会芬芳的产品介绍,只是一味地钉住芬芳,让她保证说“仙妮蕾德”能治好孩子的病。如果能保证治好,她就会买产品,价钱高不高也都无所谓,买多少也无所谓。芬芳又强调了一遍产品的优异性能,让那个女人相信吃产品的好处。那个女人说如果你能给我保证,我自然会相信它们的好处。芬芳被缠得一时解脱不了。那个女人便在众人面前诉起苦来,她说家里人为了给那个孩子治病,什么方法都用过了,但效果始终不尽人意,但他们并不打算放弃。现在,既然你们把“仙妮蕾德”说的这么好,我也深受感动,所以我要你给我一个保证。我在旁边插了一句,既然你那么多方法都试过了,又不打算放弃,那么多试这一种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女人没料到我会插话,愣了愣。

    事后芬芳对我的行为大加赞赏,她认为我的应对能力非常出色,她建议我像老孟的大哥那样上台主讲一次,只要谈谈自己对产品的认识就可以。我说我做不了这事儿。

    几天以后,从外地来了一个据说级别特别高的女人来讲“仙妮蕾德”的课,芬芳提前给我打了两次电话让我去听,我觉得她的热心难以拒绝,就去了。会场很大,差不多有一千多个人参加,芬芳是会场里面很重要的一个人物,不停地有人过来找她说话。我隔着人群看着她,她觉察到我的目光,对我笑了笑。

    那个女人果然很能说,而且介绍产品之外着重讲了传销“仙妮蕾德”的奖金制度,在她的讲演中,豪宅名车似乎唾手可得,而她现身说法是,豪宅名车她非但早已拥有,就算到世界各地走一走看一看也是家常便饭。会场上的气氛热烈起来,从很多人的眼睛里发现光芒,大厅还是那个大厅,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埋了一些宝物。

    那个女人讲到最后,一边让听众们传送着她在世界各地的照片,一边放起了音乐,是成龙的那首《真心英雄》,当唱到“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许多人都跟着唱起来。

    “课”结束以后我们好几个人一起往外走,一个开着私家车的年轻女人过来和芬芳说了几句话,她们好像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芬芳在和她打交道时气度雍容。她确实具备旁人不及的长处,在营销才能上无论从哪个角度要求,她是出类拔萃的。我在车站等了一会儿,芬芳从后面赶了上来,她总是处于要同时应付好几个人的情形中,上了公共汽车后才有机会和我说上几句。

    芬芳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听起来挺玄的,名车豪宅,哪会是这么容易的事情。怎么不会呢?芬芳反驳我,给我又讲解了一遍奖金制度,最后她说,按她现在的发展,三个月后她就会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六个月以后,开上一辆“本田”或者“奔驰”轿车也毫不奇怪。她再一次感慨,她要是早一点认识到“仙妮蕾德”产品的可贵之处就好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忙了起来,和芬芳联系得比较少。我知道她还带着一堆人在风风火火地干着,并且等待着三个月后见到她所说的那套房子。

    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先是芬芳去新马泰以及香港转了一圈儿,这仍然得益于她在“雅芳”的业绩。现在替她打理“雅芳”方面事务的是一个叫朝阳的女孩子,她是芬芳父亲一个朋友的女儿。朝阳年纪不大,但一脸聪明的样子,这个县城女孩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全适应了城市生活。

    她在利润方面也有独到见解,即使对我们这样的朋友,也是明里笑脸相迎,暗里毫不含糊。在“雅芳”的折扣问题上,从芬芳到李宇,我和兰淇也经历了一个过程,先是8折,然后是7折,再然后是打到底线的6折,这件事情按说也让人心里不舒服,但毕竟和芬芳作朋友那么久了,全当是吃饭时多买两次单,何况芬芳待人接物有另外的体贴方式,这也是不单单能用折扣就遮蔽的。朝阳年纪比我们小很多,她没上学,进入社会的时间却比我们提前了很多。她接手“雅芳”后,把折扣又提回到7折,解释的理由当然也很充分,但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和兰淇早都已经彻底告别“雅芳”产品了。

    三个月过去了,“仙妮蕾德”这边并没带来房子和车子。芬芳给我们说了一些客观条件,但她的信念仍然是坚定的,至少她是这样对我和兰淇表现的。但问题是显而易见的,有一批价值10万的货物在深圳损失掉了,负责发货的人与芬芳家里关系很近,对这件事情的合理解释只能归结到两方面,一是发货人监守自盗,二是货物是从香港那边走私过来时遇到了麻烦。

    全国上下都开始声讨传销了,新闻联播、焦点访谈每天都推出一些事例教育广大消费者要提高警惕。这种时候只要是做传销的,在常人眼中都必然会带有欺骗的色彩。我替芬芳担心,虽然她对媒体的宣传导向还保留着自己的看法,但在当下的情形中再图发展,显然是不现实的。

    老孟家里建议他们结婚,而芬芳家里则旗帜鲜明地表示不接受老孟。

    那段日子芬芳过得很艰难,她从来不向我们诉说事业上的困难,如果表达苦恼心情,大多是谈论感情上的问题。老孟的爱情成为芬芳的“鸡肋”问题,毕竟两个人也相处好几年了。有一次我们谈到这事儿,芬芳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问我还不如问你自己,我说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自己把事情想清楚,作出决定就行了,何必征求别人的意见?

    芬芳苦笑。那一时刻,我觉得作为朋友,我还有兰淇,可能过于想当然了。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们之间的感情如何不是我们所能体会的。我们可以不喜欢老孟,但我们没权教唆芬芳与老孟分手。

    芬芳和老孟到底还是分手了。

    传销虽然江河日下,但芬芳以往的努力并非没有意义,在她休整的阶段,不时有人来找她做产品,也有一些地方请她过去工作。她选择了到一家医药公司作一个部门的主管。但只做了三个月就退出来了。芬芳的解释是每个月三四千块钱,无法让她满足。

    其后她代理了法国一个名叫“丑妞”的化妆品,这种化妆品主要在美容院里推广,和以往做市场不太一样。“丑妞”做了一段时间,芬芳又放弃了。因为“丑妞”这个品牌最好的产品是童装,而不是化妆品。

    祸不单行,这一年的冬天,芬芳大姐出车祸摔伤了腰。

    芬芳把手里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专心处理大姐养伤、评残等诸多事宜。她回家待了一段时间,回来后问我记不记得高中时候的校友力东。

    力东这个名字我是记得的,知道他是美术生,但长什么样儿我却没印象了。当时他们美术生干什么事情都拉帮结伙的,我只知道在这些人当中,力东的专业是很出色的。

    芬芳的语气里没有说出来的东西引起我的兴趣,我问她和力东之间是不是有一些什么了,她笑了,承认他们正在交往。但力东毕业后一直在北京发展,他们天各一方的,每天晚上靠热线电话谈情说爱呢。

    我说不如去北京专心谈场恋爱吧,换换环境,看看书充充电,在你下一个机会来临之间做些准备不是很好吗?再说像力东这样的男人也是值得争取的,光靠电话终究有些不踏实吧。

    芬芳很用心地发展她与力东的关系,与老孟不同,她面对力东是有紧张感的。她真的去了北京,过了一段闲散的日子。每个月芬芳都要回来一趟,处理“雅芳”方面的事务和一些其他琐事。朋友们见面的机会少了一些,但感觉上,她并未走得太远。芬芳在这段时间读了一些书,她对销售方面的兴趣仍然不减,有一次她对我谈起美国的一个牌子,希望将来能有机会进入到那样的大公司里锻炼锻炼。

    半年的时间过去了,芬芳大姐的身体慢慢地有所恢复,养病的同时也能帮她做一点事情了。就好像是命运对芬芳不断地进行考验似的,“雅芳”那边又出了问题,朝阳的账目不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芬芳以前闲聊时也跟我说起过,几次都说等到她大姐的身体基本恢复后,她就让她大姐和朝阳对账。但这天真的来到时,却为时已晚了。

    朝阳在毁掉了账本后,卷带着一万多块钱现金回老家去了。

    芬芳和我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一直在谴责自己。这毕竟不是第一次了,李宇的前车之鉴教训还不够惨重吗?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担心事情并不单纯,也许里面有一些我所不能了解的微妙,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认同朝阳这种卷款一走了之的方式。芬芳这一次也像上一次那样回去见了朝阳一面,她向朝阳父亲讲了朝阳的所作所为,但收效甚微,朝阳已经先给了他们更有力的解释。

    芬芳说她彻底伤心了。

    我说人是会变化的,李宇也好,朝阳也好。不管你给她们的收入如何,当她面对你能挣到更多的钱时,产生不平衡心理是必然的。

    这一次芬芳让她的大姐夫接管了“雅芳”方面的事务,经历了两次震荡,加上“雅芳”方面经营方式的转换,芬芳离彻底脱离“雅芳”的日子也不远了。

    芬芳专心地为她大姐跑了一段时间评残的事情,评残结束后,她又回到北京待了一段时间。

    我们中断了联络,有一天我在电信局办事,竟然与芬芳不期而遇了。她看上去很有精神,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打扮是典型的白领。

    芬芳满脸喜色,对我说刚刚换了一个手机号码。我说换号码干嘛?不打算回北京了?她说暂时不回去了,有事情要做。她拉着我陪她去银行里存钱,一边走一边给我讲她要在东北地区为一家名叫“丝昂”的化妆品做代理的事情。我说到处都是化妆品,能做得起来吗?现在已经不是“雅芳”时代了。芬芳很有信心地说,没问题。你知道我一向是最擅长做销售的。我说你有劳碌的瘾啊?在北京过谈情说爱的日子不好吗?芬芳像小女孩儿一样笑了,她说没办法,闲起来更难受。我问她和力东相处的怎么样,她说很好。他们每天晚上在网上聊天。我说你们还真是紧跟时代步伐。芬芳笑着说,长途电话费太贵了。

    我们走进银行,芬芳从包里掏出几沓人民币,差不多三四万的样子,存进银行里做备用金。我说你总是这么信心十足,真服了你。芬芳点点头说,我一想到要做事情,就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

    芬芳带着她大姐开始了新一轮的创业。我们不常见面,但我知道她创业的方式与当年做“雅芳”时,手法大同小异。她很多时间都在外地,忙于建立分店,偶而我们约到一起吃顿饭,每次吃饭,她都有好消息通告我:产品如何如何过硬,市场如何如何正在打开局面,公司对她的业绩如何如何满意等等。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我笑着问她:你是喜欢做销售的吧?赚不赚钱倒在其次。想起销售,我的脑子里就像有很多轮子在飞快地旋转。芬芳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在太阳穴附近画圈圈,不过,我也很想赚钱,赚很多钱。

    有几次我到公司去找芬芳,看着公司里的员工们做销售。她们轮番到大街上挑选年龄适合的女人介绍产品,如果她表现出了对产品有兴趣,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会被她们及时捕捉到,销售员会想尽办法把她请进专卖店来,给她做免费的护肤。她们在为顾客做护肤的同时,好言好语地介绍产品。如果顾客对她们介绍的产品不打算购买的话,她们的护肤就会无休无止地做下去,所以落到她们手底下的人难免都会最终做出妥协,哪怕只是为了能离开这里也会掏钱买上一两件东西。

    我跟芬芳说,你们的销售手段太吓人了吧?哪里是促销,分明是绑架嘛。芬芳笑着说,她们的方式是不太好,我会提醒她们的,但是我们的产品确实很好,是很过得硬的。最近我们刚刚推出了一款夜用保养霜,产品拿到撒哈拉沙漠里做过实验,傍晚时分放到沙漠里,清晨去看时,产品表面凝聚了一层水珠儿。芬芳的手在我的眼前比划了一下,这款保养霜能把空气里的水分抓过来。

    我有理由相信芬芳的业绩做得很出色,公司很快就把她个人最初垫付的资金抽出来还给她了。现在,全部的资金都有总公司方面出,他们对东北市场寄予厚望。芬芳每天下班后比员工们晚上两小时离开,她和总公司方面相熟悉的同事打打电话,沟通感情。公司的人际关系很复杂,像东北这么山高水远的地方,光靠每个月一次的例会,交流得不够,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芬芳的愿望是将来有机会调入北京,那是一个更广阔的市场,而且能和力东在一起。每个月芬芳把四天假期攒到一起,飞去北京与力东相聚。他们的这场恋爱从一开始就来得格外昂贵,但这种浪漫也很让人羡慕。力东偶而也会过来,有一次芬芳突然打电话给我,让力东跟我说话。

    原来是有人请力东为杂志做设计,他问我收费的情况。我们聊了几句,我极力想从他的声音里想象出他的形象,但不成,一想就是一大堆美术生忽啦啦来去的样子。力东讲话时和芬芳一样,语气温和,很有礼貌。

    过了差不多一个月,芬芳有一天中午找我一起吃饭。她刚从北京回来,穿职业装,很白领的样子。她想跟我了解刊物发行的情况。起因也仍然是力东为杂志搞设计引起的。那家杂志社与力东所工作的公司在同一个写字楼里,芬芳白天去公司陪着力东,力东作设计时,她与杂志社的主编闲聊了几句,得知他们在东北还没有太好的发行网络,芬芳便想往这方面做一下试试。我说你怎么做得了呢?现在的工作已经忙得团团转了吧?她说要从一家很熟的广告公司里选两个人跑市场,她只在宏观上调控一下。

    我说别忘了李宇和朝阳的前车之鉴啊。她说不会的,她会想办法控制的。我说看你文文静静的,怎么野心那么大?听了我的话,芬芳露出惯常的笑容,温柔而调皮。

    没过几天我办事时经过芬芳的公司,上楼去看了看她。她每个休息日都像正常上班一样待在公司里,没有工作就抽空补习外语。我们只聊了几句就被人打断了,是两个看上去很朴实的女孩子。我告辞出门时,芬芳低声说了一句,她们就是我从广告公司里选出来的发行人员。我问她,已经定下来了吗?芬芳说差不多了。

    等电梯时我想,也许哪一天芬芳会指着一个几十层的写字楼告诉我,这楼是属于她的。

    有一天晚上芬芳打电话来,说想给她大姐买个按揭的房子。如果说芬芳还能依赖谁的话,我想就是她的大姐了。我建议她买有房产证的旧房,以她大姐目前的经济状况,每月近两千块钱的按揭,压力太大了。芬芳笑笑说,我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她接着问,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我说一个多月了吧?她说改天见个面吧,秋天转眼就过去了,现在已经初冬了。我说再见面时我们吃火锅好了。

    两天以后,我在夜里接到芬芳大姐的电话,她问我认不认识脑外科医生。我说找兰淇呀,她老公不正是脑外科的医生嘛。我把兰淇电话号码给了她,她说谢谢。我说谢什么。收线后我看了一眼表,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从我们认识的那天起,芬芳就是一副乐于助人的形象,她像个蜘蛛一样罗织了一张网,随时准备把陷入困境的朋友打捞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兰淇的电话,约我去医院。我说好端端的去医院干吗?她很奇怪地问我,芬芳把头摔破了你不知道吗?我想起昨夜的电话,我说难道是芬芳摔了头吗?兰淇说可不就是她嘛,昨天夜里芬芳大姐打电话给我,说到一半就哭了。偏偏长江昨天值夜班,他这人就是这样儿,有事儿时从来指望不上。我说那我们赶紧去看看吧。

    我们约在医院门口见面,除了兰淇长江,姚那也来了。姚那早几年就下来做了医药代表,和医院里的人熟络得很。我们往神经外科进时被拦住了,姚那笑嘻嘻地说了两个医生的名字,说我们是来找他们谈事情的,把门的人上下看了看我们,放我们进去了。

    神经外科的走廊乱成一团。一个男人躺在担架上,人事不省的样子。兰淇和姚那让我等着,转眼就不见了,最先进去的长江也没影儿了。我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不知该往哪间病房走。两个护士来到担架旁,给那个男人剃头,估计是要上手术台了。家属们围在身边,走路的人得擦着他们后背才能过去。

    我觉得有点儿头晕,医院里的混浊不清的气味儿让我恶心。长江突然又出现了,他把我拉到窗口,虽然是冬天了,可有个小窗子还开着。他说我脸色很难看。

    冷风吹得我清爽了一些,但仍旧很不舒服。兰淇和姚那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朝我们走过来。我问芬芳在哪个病房。兰淇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懂。她就向我解释,是危重病房。没等我追问,她自己先说道,芬芳怎么会进危重病房呢?不就是摔了一下吗?

    我们刚走进病房,芬芳大姐就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天啊,芬芳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芬芳大姐在我怀里哭泣着说。我往病床上看,芬芳躺在上面,七八种仪器的管子加在她身上。她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了,嘴里插着一个呼吸器,胸部的一起一伏全靠着它。

    医生已经下病危通知了,让我们准备后事。我说我该怎么办啊?没有芬芳我还能活吗?芬芳大姐说道,她的身体异常紧张,似乎随时能抽搐起来。

    兰淇抽出给芬芳的片子,拉着长江出去了。姚那也出去找熟悉的医生打听情况。值班医生把芬芳大姐叫走了,一时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芬芳没错儿,但又分明不是她。在印象里我好像连芬芳感冒的样子都没见过似的,在朋友面前,她连疲倦的神态都很少流露。

    前一天晚上,芬芳跟她的几个同学一起吃饭,那是一家很有名的火锅店,他们喝酒喝到12点钟,芬芳和另外一个男生是最后走出来的,当时服务员不在,他们沿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顺着为员工们提供的楼梯走下去了,下楼时经过一个三米高的平台,没有灯光照明,也没有人为他们指路,两个人一起踏空了。芬芳的同学只擦破了点儿皮,而芬芳当时就失去了知觉。半个小时后她被送到就近的医院,她的一个瞳孔已经放大了,医生先给她插上了呼吸机和氧气机,然后才上台手术。芬芳受伤的部位是脑干,是神经外科的手术禁区。

    芬芳大姐回来了,拉着我的手说,昨天下午我在专卖店里呢,芬芳忽然来看我,她说晚上要和同学一起吃饭。我说那就去吧,早点儿回来。她说好,临出门前,她扭回头来看我,冲我笑笑。店里关门后我回到家,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以前,芬芳整天飞来飞去的,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我从来没有觉得家里空,但昨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空得不行。我给她打电话,可她的移动电话欠费停机了。我只能等。越等越心慌,后来,下半夜一点多了,终于等来芬芳同学的电话,他们说芬芳摔了一下,现在在医院里。我赶到医院,他们对我说对不起,我往走廊上一看,天啊,我当时就昏过去了。芬芳大姐紧咬着嘴唇,身子哆嗦着。我抱住了她,她随时都能再晕倒。

    我看着血压计上的数字,芬芳高压才二、三十,我对那些数字变得没感觉了,它们和芬芳完全没有关系似的。芬芳公司里的主管在旁边听到芬芳大姐的话,她也说,昨天夜里我心烦得要命,完全没有理由地心烦,想发脾气,想砸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根本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事情惹着了我呀。后来我接到了电话,听说芬芳出事了。

    你们别说这种话了好吗?我对她们两个说。我觉得她们所说的这些话比血压计上面的数字,比插在芬芳嘴里的呼吸机更让我害怕。

    兰淇冲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到走廊里去。长江和姚那也都在。他们三个都是学医的,当过医生,还能够遇变不惊。没有救了,长江说。不能把受伤的神经接起来吗?我问。长江叹了口气,他说脑干就象豆腐脑,神经像豆腐脑上面撒了一些胡椒面儿,它们不是像线头儿一样的东西想接就接的。我呆呆地站着,过了半天我说也许会有奇迹呢,芬芳的意志力一向很强,我们这些人当中如果有谁能够创造奇迹的话,那一定就是芬芳了吧?他们三个人都望着我,他们的眼神儿一模一样,那是医生打量着病人或者病人家属的眼神儿。我闭上了嘴,我知道无论我现在说什么听起来都是愚蠢的。

    芬芳大姐出来找我,说医生让赶快料理后事。

    我们去给芬芳买衣服吧,不买寿衣店里的衣服,买她喜欢穿的衣服。芬芳大姐边说边流泪。我叫兰淇和我们一起去,万一芬芳大姐有什么状况,她还能帮上一把。

    我们在商场里逛,芬芳大姐一直在流泪。她的样子引得很多人扭头看她。衣架上面的衣服看上去非常奇怪,似乎我们不是在买衣服,而是有几件衣服特意地在那里等着我们去挑。我指了几件衣服,芬芳大姐都摇头说不,款式、面料、肥瘦、我们变得前所未有的挑剔。我看到一款浅米色的风衣,指给芬芳大姐看,她竟然一下子就相中了。兰淇付款时,我扶着芬芳大姐在为顾客休息预备的沙发上面休息,我盯着衣服上的商标——“思凡”,心里感到万分绝望。

    第一件买下来,其他的就变得容易了。我们买了套套装,买了两套纯棉的内衣,不知道该不该买羊毛衫羊毛裤,办这类衣服,民间是有很多说法儿的。买鞋时,兰淇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兰淇接电话时泪水忽然夺眶而出。芬芳大姐朝她扑过去,问她芬芳是不是已经——兰淇说不是,是芬芳的血压上升了。她是因为一时高兴才流泪的。芬芳大姐不相信,一下子瘫在地上,她说你们不要这样安慰我,虽然你们是好心,可是,你们不能这样骗我,我要去找芬芳。她忽然跳起来,朝外边冲去。我跑过去抓住她,我说兰淇不会骗人的,我们到医院只不过需要10分钟,她没有理由骗你。但芬芳大姐已经昏倒在我怀里了。兰淇拎着一大堆购物袋出来,我们扶着芬芳大姐上了车。到医院后,芬芳大姐扔下我们就往楼上跑,我站在楼梯上感到头晕目眩,好像几个小时以来不是我扶着芬芳大姐而是芬芳大姐扶着我似的。兰淇拉了我一把,问我你还行吗?我说行。我们又上了一层,我站住了,我问兰淇,你没骗我们吧?真的是芬芳的血压上来了吗?兰淇说是,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血压真的上来了,现在高压到了七、八十。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拉着兰淇的手说,我说过有奇迹的吧?我说过的吧?兰淇的眼睛也红了,她点着头说,是,我也相信会有奇迹的。

    芬芳的情况稳定了些,我们回了趟家,晚上我和阿怀还有兰淇长江一起吃饭。我们谁也吃不进去,对着桌子上的东西发呆。怎么会这样呢?阿怀不停地问。我们谁也不回答他。

    吃完饭我们们去医院,力东已经赶来了。他坐在床边儿,拉着芬芳的手,尽管他在我的记忆里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但我一下子就知道他是力东。我告诉他我是谁。他恍然大悟地看着我。我说我们有很多次机会差一点儿就见面了,但都没见上。想不到终于见面了,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力东的眼睛一直是湿的。他说昨天夜里我看了一则笑话,特别特别好笑,我想讲给芬芳听,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她的手机不通,很晚了也没回家。快两点钟时我想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我索性就起来了,放音乐听。快天亮的时候,我接到大姐打来的电话,她说芬芳摔坏了。我订了飞机票,剩下的三个小时里我把家里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下,我要带芬芳回北京,进家门的时候希望她能夸赞我。力东冲我笑笑,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他也没伸手去擦。

    阿怀呆了一会儿就到走廊站着去了,他是我们当中身体素质最好的,但生病打针是看见针头都能晕过去。长江检查了一下输的液,发现护士给挂错了一瓶,连忙去找值班医生。后来,他和兰淇有发现芬芳的一条胳膊骨折了。

    我们呆了两个小时,不时有听到消息的人来探望芬芳。临走时,力东问长江会不会有奇迹。长江说当然有奇迹,如果你们都坚持不放弃的话,也许会有奇迹。力东说我决不放弃。长江嘱咐了一些夜间护理需要注意的事情,然后我们离开了。在出租车里我问长江,芬芳身上的奇迹是什么?长江说以目前的状况看,最好的结果是变成植物人。

    第二天上班前我先去医院。走在楼梯上时,心里觉得很空虚,没有兰淇他们在身边,万一结果出乎想象的话,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来。

    芬芳的情况很稳定,血压在七、八十左右。我长长地松了口气。芬芳的家人全都来了,老人的悲伤不言而喻。力东家也来了好几个人,在她的病榻前面支了一张折叠床,给护理人员休息用的。

    我赶去上班,单位的人看我气色不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犹豫了一会儿,对他们讲了芬芳的事情。不是说“说破”吗?也许多说说,就能把坏运气“破”掉了。

    下班后我直接去医院,见到芬芳的父亲。芬芳以前总是和我提起他,他们父女的感情非常亲密。他的确如芬芳所说,是个很坚强、识大体的人,他从来没在众人面前失态过,但我能感觉出他是最悲伤的人。

    我跑去看血压计,这是我唯一会看的仪器。血压升到了一百二十左右。我高兴极了。芬芳父亲也很高兴。不断有人进来,我就先出去了。在外面,看到芬芳大姐和兰淇,我笑着问她们,你们看见血压上升了吧?芬芳大姐拉着我的手哭了。我问兰淇怎么了?兰淇叹了口气说,医生宣布脑死亡了。怎么会呢?刚才我在里面看见芬芳好好的,连血压都上来了——兰淇又用医生的目光看着我了,我就把嘴闭上了。姚那也来了。

    我们是不是和芬芳的父母谈一谈?从医院出来时,兰淇和姚对我说,这样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每天几千快钱的费用,和打水漂儿是一样的。我说别谈了,至少别现在谈。我不相信没有希望,她们说的话和我所看到的情景是有分别的。

    会不会有奇迹?坐上出租车后我又追问他们。她们说也许会有。

    临睡觉前我和阿怀聊天。我说芬芳一直那么努力,如果早知道人生会是这样的,何必那么拼命呢。阿怀说你不能这么想问题。我也知道我很愚蠢,但没办法不这么想。什么叫瞬息万变?什么叫旦夕祸福?很多事情只有真正走到眼前才能让人明白。

    我问阿怀,为什么芬芳出事时我毫无感觉呢?甚至连芬芳大姐打电话给我时,我也压根没想过出事的人是芬芳呢?而别人却是有感觉的。阿怀说,这是意外事件。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让阿怀关灯睡觉。

    当黑暗来临时,我的悲伤突然变的无法抑制。刚刚过去的两天就象一场噩梦,现在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使劲儿咬着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但阿怀还是感觉到了,他伸出手朝我的脸上摸了一把,说,想哭就哭吧。

    我坐了起来,把头整个埋进被子里,放声痛哭。

    我终于知道芬芳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太阳出来以后,希望也又跟着回来了。我约了兰淇一起去医院。

    芬芳还是老样子,但并未恶化。

    在她的病床前站着一个穿黑大衣的女孩子。神情高傲,眼睛只看着芬芳一个人。后来一个男人进来找她,她对芬芳父亲说一会儿再来,就离开了。力东跟我说她叫小蔡。我点点头。以前我接过几次她打给芬芳的电话,她的声音也是傲慢的。

    我们从病房里出来,天气变得一天天冷起来了。正是一年之中最让人感觉凄凉的季节,我和兰淇在路上走。刚才我去找医生了,让他们帮芬芳把骨头接上,那医生觉得我的要求很可笑,人都这样了,还想着接骨?兰淇对我说。我说你当医生的时候也这么对待病人吗?她说没有,随即又强调说,道理是一样的,这种治疗毫无意义。我说芬芳也许真会变成植物人呢,你看现在她的血压一直很稳定。兰淇说,芬芳一直注射着升压药呢。她的脑干受损伤,但身体还是健康的。可即使事情出现了最好的结果,芬芳真的变成植物人又怎么样呢?维持一个植物人的费用是很高的。我看着兰淇,我知道她所说的都是对的,但我还是希望芬芳变成植物人,这个愿望与其说是为了芬芳,还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的感受。

    我再去医院的时候,芬芳大姐悄悄告诉我,给医生塞了红包,从今开始给芬芳用好药了。力东贴切着芬芳的耳边给她唱歌,试图唤醒她。他的乐感非常好,会唱很新的歌儿,有一些歌在唱之前他会对芬芳说上几句话,比如说,这首歌是你最喜欢听的,或者是,这首歌我教了你一半,不知道你现在学没学会?他一直唱一直唱,连个招呼也没和我打。

    我和芬芳大姐站在旁边看着他,芬芳大姐对芬芳变成植物人已经很有把握了。她说她会照顾芬芳的,以前芬芳大姐老是跟她说,离不开大姐,走到哪里都要大姐陪着才行。芬芳大姐说,你看,芬芳可能自己也意识到她需要我照顾,所以才这么说的。

    力东忽然跳了起来,指着芬芳的脸对我们说,你们看看,芬芳是不是流泪了?我们一下子全都凑过去,朝芬芳的眼睛看。她做完手术后,眼睛一直是半睁半闭。力东这么一说,我们也都有觉得芬芳的眼睛有那么一点不易觉察的湿润。大家兴奋起来,力东抓起歌本说,我再接着唱。他说完就又凑近到芬芳的耳边唱了起来。

    从出事的那天开始,芬芳的家人就一直在找算命先生算卦。卦是空卦。算命先生的解释是人不在家。还有一个郊区的女人,据说极有功力的,千辛万苦地把她请了来。她围着芬芳看了看,说早点儿找她就好了,她说芬芳的魂儿已经走得很远了。芬芳大姐问有没有办法,那女人说,如果她能动一动,哪怕是手指头脚指头能动一动的话,就再去接她吧。

    我说废话,如果能动就说明芬芳恢复了知觉,有了知觉还用得着她?芬芳大姐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能见佛就拜了。医院催着她去交款。她说前天刚刚交过两万,当时她还对收款的人嘱咐,说万一钱不够了没来得及通知她,也千万别停药,她很快会把钱续上来的。我说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呢?她说已经找好亲戚贷款了,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把芬芳这条命抢回来。

    出门后兰淇说,芬芳大姐的想法儿太幼稚了,按目前的状况,卖了房子也不过能顶个三五天,砸锅卖铁又有什么用呢?我说这能解决心理问题,所有的努力都不放弃,做到极限以后,自然就有结论了。

    三天以后,我和兰淇本来约好下午去看芬芳,但中午忽然接到她的电话。我的心一沉,果然兰淇对我说,芬芳大姐刚刚打电话让大家都过去,芬芳要走了。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兰淇说,芬芳手术时缝的线一直没有愈合,其他的器官也逐渐坏死了,实际上,她早就走了,拖下去毫无意义。

    那天恰好是入冻以来的第一场寒流,天冷得不像话。我们赶到医院时,芬芳还躺在床上,但已经换好了我们为她买的衣服,身上被一条被子蒙着。曾经我以为那些衣服白买了,可没想到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16天。有人说道。

    从出事到结束,芬芳在医院里躺了16天。我们期待着芬芳为我们创造奇迹,就像她以往那样。但她没有。也许她也有很多无力的时刻吧,她从不在我们面前流露,我们就忽略了。我们在停尸间的门口给芬芳烧纸,力东买了很多很多纸,堆得像座小山。那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毛衣,浑身都在颤抖。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支香烟,他的嘴唇哆嗦着,连烟都咬不住了。有人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硬穿到他的身上。

    老孟也来了,神情萧索的站在人群外面。

    火苗像绸子一样飘荡着,偶尔会借着风势突然窜起来,朝围成一圈的某个人扑过去。芬芳早就和我们告别过了,现在,是我们在和她告别。我们轮着说话,说了很多话,也不知道芬芳已经走得那么远了,还听不听得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