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赞提前一个星期回来了,昨天新容还收到他从乌鲁木齐发来的短信,说想家想得快找不着家门了。她说那多好,处处无家处处家。他回短信骂她:狠心的女人,就那么想拒我千里?
梁赞进门时,苏启智的电话刚打进来,新容一时分了神,目光落在梁赞巧克力色的皮肤上,他黑了也瘦了,背着一个老大的帆布抽绳马桶包出现在门口,亦晴“噢呜”一声跳过去,双臂荡秋千似地吊在他的脖子上,双腿也臂膀似地张开盘到了他的腰间,“赞哥”、“赞哥”地叫个不停。
新容没听清苏启智最初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跟徐文静来长春了,要跟她见个面。她心里盘算的是,原来昨天梁赞发短信抱怨找不到家门时,人正在机场,准备登上回家的飞机。
梁赞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亦晴的蟹抱撕开,把马桶包作为替代物塞进她的怀里,他抬眼朝新容这边看过来,她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面,头发还是先梳成麻花辫然后在脑袋后面挽成一个发髺,式样简洁的裙子,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拿着书,中指插在正在读的页码中间,整个人嵌在打开着的门框里,像一副超现实的四维画面。
“我先弄点儿喝的东西——”梁赞说着,朝新容的办公室里走。
她一时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心噗噗地跳,但脸上反而漠然。
“——我很想见见你。”苏启智又强调。
“我现在走不开,”新容说,“——我忙完后一起吃晚饭吧。”
梁赞打开新容专放零七八碎小东西的柜子,把她的一只备用玻璃杯拿出来,拿起茶叶桶往里簌拉簌拉倒了两下,走到饮水机那边冲上热水。
“怎么提前回来了?”新容放下电话,问。
“想家了呗。”他直视着她。
新容微微一笑,她裙子的灰色让他想起有一天在江南的某间寺庙里,他好像刚睡过去就醒转过来了,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撩开蚊帐望向洞开的窗子,窗外的天色,现在就穿在她的身上。灰里面透着若有若无的蓝色,让人想起黎明时分的大海,也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忧郁。
新容望见梁赞身后的编辑室里,亦晴把他的马桶包倒过来,哗啦啦泼水似地晃当几下,一大堆零食特产甩出来,小山似地盖满了亦晴的桌子,还有十几袋翻着跟头栽到桌子下面。
亦晴朝新容挥手,“来啊。”
新容跟梁赞说:“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了?”一边说一边走到编辑室里。
梁赞也跟着过来。
杂志社所有的人都聚齐了,两个美编从电脑桌、书堆,以及一人多高的绿叶植物组成的山洞里面钻出来。他们被文编们称为桃谷二仙,天天对着屏幕,眼睛里面挂着血丝,脸上像蒙了一层灰尘。西毒老聂也凑过来,常年不开晴的脸难得地露一次笑容,跟梁赞握了握手,上下打量他,“瘦了不少哇。”
“你怎么瘦下来的?我每次出差都添秤。”一把手朱秀茹也端着茶杯从办公室出来,冲梁赞笑,“人还是瘦了好看。”
“您都多大岁数了还用这种垂涎三尺的眼神儿看人。”亦晴嘴里嘎巴嘎巴地嚼着东西,一边揶揄朱秀茹,瞥见见梁赞从食物中间拨拉出几条烟分别扔给几位男士,跳过去打他一下,“又是大毒草?!我们这些被动吸烟的人受伤更多你知不知道?”
“不只二手烟,还有三手烟呢。”小美说,“尼古丁会附着在墙面、桌椅这些东西上面,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毒性。”
“你们一手二手三手,这么些年早熏成千手观音,百毒不侵了。”桃谷二仙笑着说。
这会儿梁赞拿过马桶包,在暗扣在里面的侧袋里翻翻,抽出一大堆丝巾。
“这是送女生的。”
为了节省空间,丝巾的外包装都被扯掉了,只剩下透明薄塑料袋,五颜六色叠在一起,湖蓝、碧绿、火红、橙黄,一块接一块地被抖落开来,有的镶边,有的没有。女人们尖叫起来,各自挑喜欢的颜色、花样。
“新主编不挑一个?”梁赞看新容不动弹,“瞧不起我?”
“我哪敢瞧不起你?”新容淡淡地说,“是这些丝巾太漂亮,我怕配不上。”
这时,新容的电话响起来,她跑回到办公室接。
“你那边怎么那么热闹?”黄励问。
“你那边也不清静啊。”新容关上了门,听见黄励那边也乱哄哄的,仿佛很多人在她身边来来往往,她的声音从一片嘈杂中提拎起来,挑高,像在菜市场跟人家吵架。
黄励最近又参加了老年协会的舞蹈班,过一阵子在省内有个老年表演团巡演,晚上要加班练舞,她让新容自己吃晚饭。
新容放下电话,隔门望着编辑室里。听不到欢声笑语,闻不到食物的香气,她只能通过门上留出来的一溜玻璃,看见梁赞背倚着办公桌坐着,腿长长地伸着,鹤式螂形,跟大家一起因为什么事情大笑起来。
编辑室里,亦晴又翻出一条短信给大家念。大家轰隆隆地乱笑,梁赞也咧着嘴,思绪却化为一股烟,追随着新容的电话铃声而去。
他离开了两个月,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有了男朋友吗?应该不会啊,他们的短信一直联络得很密切啊。不过也难说,短信毕竟是短信,看不见摸不着的,她大可以一边跟人约会,谈情说爱,一边回他的短信,而且说不定这样回得更自然轻松呢。
梁赞的心扭成了麻花,绞痛起来,他朝新容的办公室看了一眼,门关着,她从里面或许看得见他,但他却看不见她。
他们是同一天到杂志社里来的,新容是大一学生,原本只是给杂志投稿,朱秀茹那会儿是执行副主编,非常喜欢新容的文字感觉,约她来杂志社见面,一见,印象更好,建议她过来当实习编辑。梁赞那时候却已经大学毕业半年了,一边跟朋友琢磨着怎么快速致富,一边被父亲安排进杂志社来,他父亲是老观念,总觉得人应该有个单位。
报到那天杂志社的领导在“喜洋洋农村俱乐部”订了个大包房,算是给他们开个欢迎会。他记得那天新容穿了条牛仔裤,米色棒针毛衣,娴静温柔地坐在他身边,别人说什么问什么,她大都用微笑来回答。
他的态度刚好相反,那会儿已经走入社会半年多了,觉得自己是个大老爷们儿了,谈吐举止刻意要拿出豪爽作派,用大杯跟杂志社的男人们喝白酒,酒过三巡,朱秀茹指着他们俩跟别人说:“嗳,你们看他们一动一静,一张一弛,像不像新娘新郎?”
“别说还真像。”大家仔细看他们,纷纷打趣。
新容红了脸,眼睛垂下来。梁赞以为她只是有点儿害羞,以他跟女生打交道的经验,以为连她这点儿害羞都是装出来的,那个晚上的气氛如此和谐轻松,他很拿自己不当外人,伸臂搂住新容,“来,我们新郎新娘敬大家一杯。”
“把你的脏手拿开!”新容狠狠地甩开他,脸上红潮尽退,变成青白,他被她的眼神吓着了。
其他人也都唬住了,原本热闹的场景一下子冷下来,整晚上没注意过的包房背景音乐变得响亮起来。
后来大家才知道她的事情,她父亲跟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学生好上了,师生恋闹得沸沸扬扬,连教授都做不成了。新容考上大学过来读书,她妈妈也跟着一起过来了,母女俩艰辛酸楚的生活不难想象,也因此,新容憎恨任何形式的轻佻,从来不开两性间的玩笑。
新容关了电脑,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摆整齐,看看时间,苏启智他们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她拎包走出去,发现梁赞不在,编辑室里仿佛刚刚一场暴风经过,剖肠开肚的食品袋东一个西一个,桌上地上,场面狼藉。
“走啊?”亦晴问她。
“外地来个朋友,晚上一起吃饭。”新容说。
“梁赞刚走,让他送你多好。”亦晴说。
新容看一眼窗台,他的茶杯搁在上面。
新容拿起杯子,里面的茶汤还是温的。她放下包,把杯子拿到洗手间,把残茶倒掉,用牙膏把杯壁上的茶渍擦干净,用水把杯子里里外外冲得清亮剔透,放回柜子,这才出门。
银灰色帕萨特停在门口,梁赞盯着单位,楼是伪满时候盖的,细窄窄清水红砖嵌在楼表层,拱形窗瘦溜溜的,越发衬得带门斗的楼门像一个大嘴撅出来,嘴巴里面含着楼梯,窄而陡,像错置的牙齿。梁赞眼看着新容瘦伶伶地从牙齿里面一截一截地出来。
新容看见他,站住了。
他替她打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语气间流露出来的气恼和强硬让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上车!”
新容坐上来,他很认真地打量她:没化妆,连口红也没涂,街道上阳光明媚,他看出她的疲惫,眼底下有点儿黑。
“看什么?!”她有点儿恼,瞪他一眼。
他笑起来,“去哪儿?”
她顿了顿,“重庆路上的必胜客。”
他转头看她,阴阴地笑,“你去吃披萨?”
新容也忍不住笑。
报到第一天他那句“新郎新娘”固然惹火了她,但她随后受到多大冒犯似的凛然也大大地让他下不来台。有好几年的时间他们彼此间敬而远之,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在一个杂志社工作,常常打照面儿,但几乎不打交道。她是采编人员,天天埋首于选题,稿件之类,而他搞发行,有办公桌但却不用坐班,何况他放在杂志社工作上的精力最多也就五分之一,大部分时间他忙着跟朋友合作,开公司,增加客户,开拓业务。
一晃十年过去,他们都成了杂志社里的元老,五年前调整班子时他当上发行部主任她则是采编部主任,三年前班子再次调整,他是主管发行的副社长,新容则是杂志社的执行主编。
任命公示不久,有一次杂志社加班,那一阵子新容喜欢吃必胜客的披萨,加餐时总叫外卖。梁赞那天凑巧去单位,跟送外卖的前后脚进门,桃谷二仙拉他一起吃,他一边往桌边儿坐,一边说,披萨这东西,就像喝醉酒后吐到盘子里的那么一摊东西回炉烤烤又端了出来。
桃谷二仙叽叽咕咕地笑,新容对着纸盒里面还袅袅冒着热气的三文鱼披萨,明知道梁赞是胡诌巴咧,就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恶心。
新容那天运衰到家了,临出门上班时跟黄励闹了几句口角,开编前会时,老聂跟亦晴因为点儿鸡毛蒜皮,闹到鸡飞狗跳,什么难听话都讲出来了。最后是老聂踢翻椅子走人,“爱他妈谁谁,爷不侍候!”亦晴坐到朱秀茹那儿把两眼哭成毛桃,朱秀茹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新容,自己拉着亦晴SPA解压去了。
新容刚当主编,做到骨酥肉烂在别人看来也是春风得意,她饿得前腔贴后背,额头手心都冒着虚汗,遇上梁赞的恶搞,一股火从胃里窜出来,鼻腔里先一酸跟着一热,她连忙捂住鼻子冲到卫生间,松开手,鼻血滴答滴答溅到白瓷洗手盆里面,艳红醒目,一朵一朵像次第绽放的梅花。
一个美编到卫生间门口偷看一眼,跑回来低声说:“主编气得流鼻血了。”
梁赞一愣,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半斤八两的小事儿,还流起鼻血来了?他手里捏着块热披萨原本吃得挺来劲儿,让她这么一打岔儿,真变成呕吐物了。
他扔下披萨起身往外走,经过卫生间门口时站住了,门是打开的,卫生间里面使用的是白炽灯管,新容站在洗手盆前面,被灯光衬得脸色惨白,梁赞忽然发现她很瘦,以前的印象只是新容个子高挑,走路很快,风风火火忙多大事业的样子,但那天夜里他注意到她尖削的下巴,以及眼睛里隐隐的泪水。他的脚不知怎么就抬不起来了。
桃谷二仙鬼鬼祟祟地过来,一左一右站在梁赞身边,新容捏着鼻子冲他们摆手让他们走,他没动,他们也没动。新容被惹急了,捏着鼻子声音瘪瘪地骂他们,“滚开啊!”
新容收拾好自己从卫生间出来,头晕目眩的,出了一阵虚汗,也懒得再做了,拿了包回家。坐电梯下楼时,梁赞在最后两秒钟闪身挤进来,差点儿被电梯门夹住,眼睛也不看她,快到一楼时,兀突突来了一句,“带你去喝汤。”
话音刚落电梯门就开了,还未等他们出去,一家广告公司的人就往里拥,他们刚刚吃过烤物,炭火气息和啤酒味道混合在一起,如此强烈,更让新容产生虚弱感和厌憎情绪。
梁赞拉住她的手,把她从乱乱的一团中间扯出去,到了外面他也不撒手。她流鼻血流得太多,脑子也钝了,任他牵着自己走到车前,他打开车门,把她塞进车里。
她怔怔地看着他把车开走,驶上灯光通明的街道。想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忽然又想,管他呢,爱哪哪儿吧。
新容脑子里晃过黄励的身影,早晨母女俩拌了嘴,这会儿她肯定没睡,等着她回去呢。
想到黄励,新容一时又伤感起来,黄励的性情原本快人快语,爱说爱笑,明朗得像阳光下面的草地,坦荡野气,也有野花也有芳香。出了苏启智和徐文静这档子事儿以后,黄励性情仍旧泼辣,但里面混搅了一团阴郁、乌黑的东西,又赶上更年期,芝麻粒大的事儿,她说翻脸就翻脸,什么难听话都讲得出。
梁赞带她去的靓汤馆名叫“悦胃”。招牌不大,古色古香的。一进门就被水水的香气包裹住了,再细分辩,方品出是食物炖到骨渣处榨出来的香气,浓稠、弥漫,光是闻闻味道已经酥软了身子。
老板徐娘半老,细腻肥白,笑容可掬,穿件大花衣服,半裙半袍的,手里拿把大扇子,见到梁赞用扇子拍他一下,睨着新容说:“刚才梁赞打电话来威胁我呢,不把汤给你们留好,就把我给活煮了。”
梁赞跟她开了几句玩笑,带新容进包房时,老板娘在后面感慨:“你看看人家,腿还没我胳膊粗呢。”
老板娘给他们留了好几煲汤,样样美味。汤汤水水淹进胃里,给新容做了一场内部按摩,全身的筋骨一点点地松散开来,神经像高手料理的鱼翅,晶亮柔滑。梁赞看着新容眼睛里头的冰霜慢慢融掉,变得雾津津的,当她透过几丝头发扬起眼睛冲他笑的时候,就像有块石头冷不防扔进他的身体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喝完汤梁赞送新容回家。两个人在车上,新容除了“谢谢你带我来喝这么好的汤”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感谢的话她已经说过两次,再说,就冒傻气了。梁赞手上有方向盘,看上去比她笃定得多。车开了一会儿,新容闭上了眼睛,头朝窗外歪着,看街边店的各色灯影。
梁赞见新容沉默,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工作以外,他跟女人打交道的主要方式是扯闲章儿逗闷子,但新容除外。他把车开到新容家小区门口,停在路边,新容还无声无息地坐着,他伸头去看,发现她睡着了,脸侧过去贴着椅背,双臂环抱着自己,长臂长腿,瘦伶伶一个女子。偶尔对面有车开过来,灯光一闪,新容的脸孔就像从水中探出来,接着又陷入蓝黑的夜潭深处。如此反复,新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梁赞生出要把她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欲望。
“你跟谁吃饭?”梁赞问。
新容没吭声。
“咹?”他用胳膊肘杵她。
“你好好开车,”她笑着躲到一边,顿一下,“——外地来的人。”
“外地来的什么人?”
“你又是什么人?”新容瞪他一眼,“管得还真宽呢。”
“你应该请我吃饭。”他说,“我走了两个月,好容易才回来,你也不给我接风洗尘?”
“接风洗尘是朱社的事儿,她是一把手,钱也归她管。”
“我才懒得吃杂志社的饭呢,我想吃你请我的饭。”
“改天吧。”
“改天还接什么风啊?就今天。”
“别胡搅蛮缠,都跟你说了我约人了。”
“约谁啊?推了不就行了?”
新容不说话。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必胜客里客人不多,店里光线一半靠壁灯一半靠沿街窗铺照进来的阳光。新容和梁赞一路走过来,一对头发染得金黄的男生用手提电脑上网,两只脑袋凑一起像两朵葵花;四个女人占了张六人台,其中一个挥舞着手臂绘影绘形地讲,其他几个叽叽咕咕地笑;还有一对来路似乎不大正当的情侣,拉着脸守着两杯咖啡枯坐。再转过一个弯,看见苏启智跟徐文静,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人面前一杯矿泉水。
“容容——”苏启智看见她过来,站了起来。
新容愣住了。半年没见,他瘦成了肉干儿,原本蛛网般的皱纹,变成沟沟壑壑,纹路之深,把他的苍老从写意变成了工笔。
徐文静也瘦了,下巴变尖后脸型分外清秀,身材也苗条起来。
“这是我父亲,”新容对梁赞说,又对苏启智介绍了一句,“梁赞是我们杂志社的副社长。”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徐文静。”苏启智给梁赞介绍。
梁赞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冲她点点头:“你好。”
“你好。”徐文静也点一下头。
服务员送菜牌过来,梁赞接过来说:“给我吧,一会儿点菜时我再叫你。”
苏启智问新容:“你妈妈还好吧?”
“挺好的。”新容说。
去年《大长今》热播时,黄励跟小区里几个中年妇女一起参加了韩国料理班。那一个月里,家里增加的盆盆罐罐比她们过去十年增加的还多。比较经典的是一个稻草编的圆锥形篓子,跟稻草人儿似地支在阳台上面,黄励说这种东西生长茎黄豆芽再好不过,还有一个U形木槽,配两个大木锤,说是要自己打打糕吃。
今年过了春节,女人中的一个得了乳腺癌,发现时已经扩散了。这些人一下子意识到健康问题比韩国料理更重要更紧迫,女人们兵分几路,有跑去学打太极拳的,有练气功的,有去参加保健品学习班的,黄励被一个年过五十说话还嗲如少女的女人去学跳拉丁舞,天天扭腰摆臀,晃得新容七荤八素的。家里的盆盆罐罐像一场大戏的道具,演戏的人早换到另一个舞台风光去了,这些物件还傻呆呆地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收场。
苏启智看着梁赞,“你们同事多长时间了?”
“十年了吧?”梁赞看了新容一眼,“我们是同一天到杂志社工作的。”
“容容早熟、善良、懂事。”苏启智有些心虚地说,“就是脾气倔。”
“她平时不大爱说话,也不计较什么,”梁赞笑笑说,“但动真格儿的时候,挺厉害的,河东狮吼。”
两个男人笑笑,徐文静也微微一笑,新容被他们笑得疙疙瘩瘩的,这种家庭式的轻松愉快,可不是苏启智和徐文静应该得到的。
她在菜牌上拍拍,往梁赞眼前一送,“点你的菜吧。”
梁赞点菜时,新容去洗手间,前脚刚进去,徐文静后脚进来。她们的目光在洗手盆上方的镜子里对视了一会儿。
“你可能也看出来了,”徐文静说,“苏老师最近身体不大好。”
在公共场合,她总叫他“苏老师”,新容想不出他们在家里,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她怎么称呼他,也叫老师?
“胃出过几次血。”徐文静说,“他现在对食物特别敏感,吃坏什么或者喝坏什么,一不小心,血就从胃里顶上来,顺着嘴角往外流,挺瘆人的。”
难怪他骨瘦如柴。
“明天你能跟我一起去医院吗?”
“我明天有编前会,走不开。”新容说,“你们先去看吧,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再给我打电话。”
徐文静没吭声,眼珠乌沉,定定地望着新容。
新容从徐文静身边推门出去。厚厚的橙色树脂门无声无息地扇了扇,把两人隔开。
新容回到桌边,苏启智和梁赞也正谈看病的事儿,“胃病医大二院看得最好,我有个哥们儿在脑外科当医生,我让他给你们找个好医生看。”梁赞一边说一边抄起电话联系,徐文静回来时,他正好把电话合上。
"OK了,明天上午我把你们送过去。”他说。
徐文静看了新容一眼。
“你爸挺有风度的嘛,像个诗人,有一些女孩儿最喜欢他这种类型。”吃完饭他们在必胜客门口分手,梁赞和新容目送着苏启智徐文静的背影感慨道。
“他现在生病,状态不好,人也显老。”新容感慨了一声,“以前他是挺有吸引力的。”
苏启智清高、儒雅、从容,又在大学里教古典文学,非常脱俗。新容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上小学的时候,学校举行儿歌大赛,她一大早被黄励从床上抓起来,洗脸时还迷迷登登的,到刷牙时才真正醒过来。黄励给她梳羊角辫,扎粉红色蝴蝶结,白裙子配搭扣红皮鞋,嘴唇上还抹了黄励的口红,新容站在凳子上预演,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她怕把口红蹭掉,背得呜哩呜噜的。
苏启智看见,脸黑成锅底,怒视黄励,“你看你把孩子弄得这么恶俗!”
他两把扯下蝴蝶结扔到地上,把新容从凳子上挟下来,手臂硬梆梆的,差点儿勒断她的肋骨,进卫生间后他拿着毛巾擦她嘴巴上的口红,几乎蹭脱掉她一层皮,然后塞把梳子给她,让她用皮筋把头发扎成马尾,弄好后又挟着她卷进房间,挑件白衬衫蓝裙子扔给新容,还去鞋柜挑了双旧白布鞋让她换上。
“又不是清明去烈士陵园——”黄励嘟囔。
苏启智不理她,把新容收拾顺眼,把她放到自行车上送她去学校,一路走一路教她背《矮老头儿》:
矮老头儿,本姓刘,上街买绸带打油。看见一棵大石榴,放下了绸,搁好了油,踮起脚尖采石榴,石榴高,采不着,一不留心踢翻了油,弄脏了绸,摔破了头,气得老头把泪流。
新容背下来去参加大赛,一群孩子背鹅鹅鹅,新容的矮老头儿拿了个第一名。回家给黄励看奖状,黄励也喜滋滋的,说:“你爸是大才子,他动动小手指头就够别人忙活半天的。”
她们要把奖状贴在墙上,苏启智说,“还不如贴张世界地图。”
“这是荣誉。”黄励说。
“算了,别贴了。”新容把奖状从黄励手上抢下来,贴上了世界地图。
她信任他,为他是她的父亲自豪,后来他闹出婚外情时,新容几乎分不清她跟黄励谁更伤心。
“我想吃麻辣涮肚,你请我吧。”车从停车场开出去时,梁赞说,“算接风了。”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径直把车开到老字号麻辣涮肚店。涮肚店里人满为患,刚好有一桌结账的,服务员跟梁赞熟,跳过两伙等桌的把他们偷偷领进去,梁赞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新疆手镯来,哄得小姑娘眉开眼笑的。
蘑菇、豆腐、南瓜、木耳、玉米、土豆,梁赞点了一堆新容爱吃的东西放到涮锅里面,自己只要了瓶啤酒。
“你的小后妈看上去挺好的。”他说。
“她很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新容说。
梁赞看着她,一副等着听下文的表情。她只好继续说道,“她刚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我妈对她的印象也很好。”
徐文静可能是小时候在山野里晒得太狠,把阳光直晒进真皮层里去了。棕色肤色衬得她一双大眼睛白是白,黑是黑。
“女孩子眼睛长得好谈恋爱时最占便宜,眨巴眨巴就把男人的心眨巴乱了。”黄励边夸边不无遗憾地打量新容,她的眼睛长得像苏启智,细长,双眼皮是暗扣在里面的。
苏启智也夸徐文静眼睛长得好,“翦水双瞳。”他说,还跟孔乙己似的,手指上蘸了水,在饭桌上给新容写那个“翦”字,“你认识吗?”
新容点点头。
那以后苏启智和黄励开口闭口文静文静的,仿佛她是他们遗失多年的亲生骨肉。徐文静跟黄励叫“师母”,她也真拿自己当母了,嘘寒问暖,汤水茶饭。徐文静家里困难,衣服寒酸,黄励把自己的羊毛衫羽绒服都给了她。
“旧衣服送人家,伤人自尊,”新容提醒黄励,“好心变成驴肝肺。”
“旧什么旧?!都是八成新的。”黄励听不出重点,也看不出山高水低,根本没注意到徐文静旧衣下面包裹着的,是一具春来大地的身体,姹紫嫣红正当时,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有一天新容上学的学校停电,临时取消了晚自习,新容回家来,正好徐文静吃完饺子要回师范学院去。她们在门口遇上,因为煮饺子,房间里原来的融融暖意中间夹杂了水气,让新容清晰地意识到跟随自己闯进屋里来的,干燥的尘气和寒冷的土腥味儿。
苏启智站在她们旁边,背对着灯光,加上房间里的湿雾,看不清表情,不过,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团棉花,跟徐文静介绍说:“她是新容。”
徐文静比新容矮差不多一个头,身上有股糯米的香甜气息,抬头看她一眼,微笑,慢慢低下头,连同眼睑也垂下来。
“就她啊,”新容说,“又矮又胖,土豆西施。”
“什么土豆?”苏启智拉下脸来,“人家《红楼梦》读过六遍。”
“读一百遍有屁用,高考又不考《红楼梦》。”
“你跟谁屁屁的?”苏启智突然就火了,把手里的毛笔啪地拍到桌子上,一朵墨花从笔尖溅出来,落在刚铺好的宣纸上,“没有教养。”
新容被苏启智骂得眼冒金星,脸颊赤辣辣烧起来,她直着脖子吼回去:“养不教,父之过。”
当时新容在客厅吃饭,苏启智在书房写毛笔字,父女俩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怒目相对,黄励两手湿淋淋地过来,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看看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苏启智起身,重重地关上门。
那个门,柞木的,死沉死沉,“砰嘭”一声撞紧关严。新容只觉得鼻管里面一阵酸麻,听见黄励叫一声,“新容,别动!”
黄励把围裙扯下来,灭口似地朝新容堵过来,围裙里面的油腻、沤菜、脏渍的气息比鼻血更让新容恼火,她把围裙连同黄励的手臂一起推开,冲进自己的房间,也把房门甩得山响。
“我第一次见她,觉得她像某种动物,用眼睛说话,阴沉而危险。”新容对梁赞说,“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明白,那会儿她跟我爸的关系已经很微妙了。我爸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但那段时间特别容易发火。”
“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梁赞笑了,喝了口啤酒,看着新容,“我也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是追你呢,还是放你走?”
新容没想到他在这么个时间,这么个地方,突然说出这么句话来。她的心跟锅里的热汤一起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为了避免看上去傻呆呆的,她伸手捞了串南瓜吃。
“你怎么不说话?”他问。
“你斗争你自己,”新容静下来,笑了,“关我什么事儿?”
“怎么不关你事儿?”梁赞笑了,“你是战利品。”
新容没说话,耳朵、脸颊、眼窝,慢慢地洇出红色来,眼睛里面蓄足了羞恼嗔怒,朝梁赞狠狠一横。
新容手里拎着东西,刚要用脚敲门,门已经打开了,黄励穿着新容淘汰的运动服,脸上敷了焕彩面膜,眼睛从两个洞里看着新容。
“你想吓死谁啊?”新容把手里的东西直接送回房间,又出来。
黄励一手一只易拉罐当成健身器材,平举、上举、垂下,脚底下还在原地慢走。
“谁送你回来的?”她在面膜下面呜哩呜噜地问。
“梁赞。”新容去厨房倒水喝,顺势在餐桌上坐下,翻了翻当天的报纸。报纸快翻完时,黄励走过来,一手拎着刚撕下来的面膜,一手在脸颊上拍打着,让皮肤把剩下的美白液吸收进去。
“白吗?”
“挺好的。”新容笑笑。五十多岁的黄励按年龄来看还算是年轻的,但跟徐文静比不了。不过,说到徐文静皮肤的紧致、弾性,连新容都要自惭形秽,她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到杂志社当实习编辑,从接情感热线、提升为纪实版主任再到成为执行主编,常年的熬夜,在眼睛下面熬出两块黑影,遮瑕膏都遮不住。刚才吃涮肚,梁赞盯着她看时,她直心虚。
“什么东西大包小包的?”黄励把用过的面膜小心地折好,又装回袋子里,袋口用夹子夹好。
都是梁赞给她买的东西,刚才一直开车到楼下,下车的时候,他从后备箱里大包小包拿出一大堆来塞进她怀里。她连推拒都来不及。也幸亏没跟他拉拉扯扯的,黄励正在楼上看着他们呢。
“梁赞不是刚在全国绕了一大圈儿吗?托他买了点儿东西。”
黄励还是把面膜放进冰箱。
“都跟你说了面膜只能用一次,维生素隔一夜就失效了。”
“跟梁赞吃的晚饭?”
“还有苏启智跟徐文静。”
黄励愣住了。
“苏启智好像胃不太好,人瘦得皮包骨头。明天要去医院检查,梁赞有朋友在医院,帮忙给联系的。”
“他应该查查心脏,”黄励嘭一声关上冰箱门,“心眼儿烂根子了。”
梦里,苏启智坐在白色的小船上,划船的是个年轻女人,面容秀丽,笑容温柔,苏启智神秘兮兮地跟新容说,“她的胳膊在遇到风的时候,能像折扇一样打开,变成翅膀。”
新容醒过来时,听见客厅传来的音乐声,她打开门,DVD机里播放着国标比赛的录像,黄励抬着胳膊,跟着电视里面的画面,挺胸、收腹、甩头、看见新容站在门口,她也没停下来,扭胯,仰头,脚步继续向前滑走。
新容去浴室刷牙冲淋浴,出来时,黄励已经跳完舞,把音乐关了。
桌子上摆着早餐,豆浆、茶蛋、面包、香肠、果酱、一盘子新鲜草莓,不大的桌面摆得满满的,颜色也好看,但新容却觉得,这种漂亮场面底下,是一副潦草心思。她刚考上大学时,黄励提前办了退休,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卖的卖,送的送,只带着简单行李跟新容一起过来。母女俩租的房子是三家插间,一家一间二十多平方的房间,共用浴室和厨房。黄励每天早晨很早起来,走路十五分钟去早市,那里的菜新鲜,价钱比附近超市便宜一半,再走回来,炒菜炖汤用石锅焖大米饭。另外两家起来煮粥拌咸菜时,她们这边已经热热乎乎地吃进肚里了。新年前后两个月,去早市买菜的时候天是墨黑的。新容看着外面的天光,心情暗沉,想着这时候苏启智跟徐文静,肯定躺在家里的大床上,胳膊腿儿像麻花那样拧在一起睡觉吧。
新容那会儿刚去杂志社上班,光靠黄励办病退的工资,两个人不够活的,苏启智说过要给钱,新容说她已经过了抚养年龄了,不要。她心里憋着股气,要让他看看,没有他,她们娘俩儿一样能过得好。刚上大学新容就开始写稿挣稿费,后来又过去当编辑。除了寒暑假外,她平时不能正常坐班,每次去上班,除了写稿校对,还打起精神照顾环境,地面脏了是她清理,暖水瓶里的水是她去水房打上来,连电脑问题也是找她。一开始她也晕头转向的,可以说不会但不敢说不管,午休时大家打牌讲黄色笑话,她边看书边摸索着弄程序,几年下来,居然成了专家。最苦的那段日子,有两次她咬着筷子就睡着了,黄励到厨房盛完饭回来,坐在桌边看女儿,眼泪一掉大半碗。
有一阵子电视里面连续一周报道大学生毕业容易就业难的问题,黄励添了心思,非要新容考研究生,新容顺嘴说即使考得上,哪有钱读。黄励走火入魔,四处去打听卖肾的事儿。邻居把话传给新容,她呆在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把手里蛋炒饭往地上使劲儿一摔,黄的白的散落一地,冲回房里跟黄励吵架:“你怎么想的?卖肾?!你卖肾还不如我去卖身算了!!”也不管邻居是不是听见了,嗓门扯得快把屋顶喊下来,心里想,喴下来就喴下来,母女俩一起被砸死算了,死也落个全尸。
黄励先让新容吼傻了,反应过来也开始淌眼抹泪的,“卖肾怎么了?丢人了?丢也是丢我自己的人,谁让我没本事留住男人,卖我自己的零件儿还不行吗?你冲我那么大声干嘛?我是你妈你吼我像一条老狗!肾也不用卖了哪有买命的我卖了清净,省得招老的烦让小的厌!!”
母女俩眼泪横飞,对吼,哭,把最后一丝力气都诉尽,肉泥两堆一个瘫在床头一个委在床尾。心里空落落像间被弃的房间,那会儿想起苏启智和徐文静,真是恨啊,恨得咬牙切齿。
新容开编前会时,梁赞打电话来报告苏启智的病情,“胃癌。已经扩散了。”
新容僵了,脑子里一时飞絮飘浮,乱成一团,原来,昨天夜里的梦是个死亡之梦。
亦晴抓了个少妇为了跟老公赌气,去电视台假征婚的题材,如获至宝,早晨新容一进门就被她抓住,她走到哪里亦晴跟到哪里,一直跟到编前会上,她又从头讲起。
新容望着她嘴巴张开闭合、闭合张开,字词噼哩啪啦地从她嘴里迸出来,又散落开。老聂在旁边阴恻恻地看着亦晴,偶尔开口,总惹得亦晴眉毛倒竖,杏眼圆睁。
“怎么了?”送咖啡过来的小美看见新容表情不对,悄悄地问。
她回过神儿来,“——没事儿。”
中午朱秀茹在新开的一家湘菜馆定了大包,全体人员聚餐,给梁赞接风。他从医院赶过来,跟新容一左一右坐在朱秀茹身边。亦晴坐在桃谷二仙中间,桃谷二仙跟亦晴贫嘴,一个说,“我们不是随便的人,”另一个接着道,“我们随便起来不是人。”
亦晴哼一声,“你们觉得这很幽默吗?”
听见他们对话的人都笑,惟独新容脸色瓷白,剁椒鱼头上来时,服务员转桌把鱼转到她面前,鱼头被片成两半,对贴着,眼睛睁着,埋在碎红辣椒中间,新容冷眼瞥见,吓了一跳。
梁赞伸手把鱼头转到了别的地方。
其他菜陆续上齐,新容几乎没动筷子。
“怎么不吃?”朱秀茹看了她一眼,打量四周,“让谁气饱了?”
新容笑笑,搛根芥兰,吃了一口放下,去了卫生间。
梁赞倒了满杯啤酒,敬大家喝了,也去卫生间。
在走廊里看见新容,站在一个窗前往外看,他走过去把她一把抱住,“别担心,我会陪着你的。”
新容吓得不轻,死命地挣出来,小心地往包房那边看了看。
“你疯了——”她瞪梁赞一眼。
梁赞没吭声。
新容回到包房,拉开门时,刚好亦晴往外走。
苏启智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缩进去一大圈儿,脸色比洗旧的白枕套还难看。
“挺忙的,不用过来了。”苏启智说。
“上午忙,下午没什么大事儿。”新容说。
徐文静拿着粥盒回来,医院附近有专门做粥的粥铺,可以按顾客要求给做各种各样的粥。徐文静订了蔬菜粥,端到苏启智跟前。“我不想吃。”苏启智手虚虚的做了一个推开的动作。
“多少吃几口吧。”徐文静把盛了粥的匙递到他嘴边,他看新容一眼,自己拿过匙把粥送进嘴里。
“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新容问。
“小梁都给安排好了,”苏启智冲新容身后的梁赞笑笑,对新容说,“今天一大早去接我们,楼上楼下地折腾了多少趟,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你别客气,”梁赞让苏启智说得不好意思了,“我这个人一向麻烦里来麻烦里去,没麻烦还全身不得劲儿呢。”
“我这胃是老毛病了,住两天我们就回去。”苏启智朝徐文静笑笑,“小静还要去一家公司上班呢。”
“上班不着急。”徐文静说,“我刚给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公司老总去南美洲了,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他回来我才能去上班。你好好调理身体,我们可以出去转转,我上班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出去旅游了。”她冲新容笑笑,转头又对苏启智说,“让新容也跟我们一起去。”
“她哪儿有空?”苏启智叹了口气,目光却很期待地落到新容的脸上。
新容一时被他们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硬挤,总是有的。”梁赞笑着插话,“要是去近便的地方,我开车送你们去。”
“你瞎承诺什么?”他们从医院出来时,新容责怪梁赞,“我跟他们旅哪门子游?”
“你爸还能活几天?”梁赞说,“人之将死,其行也善。”
梁赞把新容送回家,临下车时,新容把一个信封给梁赞。
“什么?”他没接。
“买东西的钱。”新容只好解释,“这是三千,我也不知道够不够。”
梁赞把信封从她手中抽出来,拉开她的包扔进去,“想谢我,可以给我写封情书啊。”
“你不收,”新容说。“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不用那么麻烦,”梁赞拉下脸来,说,“你直接当垃圾扔了吧。”
梁赞说完推门下车,把车门甩得很响。
“要扔你自己扔,”新容随即也出来,脸绷得像鼓,“你在这儿等着,我上去取东西下来。”
“还上什么楼啊?”梁赞说,“你把信封拿来,我直接扔了就算数儿。”
“你凭什么跟我发脾气?”新容的脸气青了,掉头往楼里面走,“你别走,我拿东西去!”
梁赞追了半层楼追上新容,拉住她:“阎王还不打笑脸人呢?我这脸够热的了,怎么就贴不上你的冷屁股?”
新容被他说得脸飞红起来:“你去死——”
“一个比喻,”梁赞笑了,“你想那么具体干嘛?”
新容静下来,沉思了一会儿,抬眼朝梁赞看,直看得他眼睛里头心里头空出好大一个场子,才慢慢说道:“你别拿我当礼拜天儿过。”
梁赞拿起她的手,摁在她的心口上:“你这里是颗什么?石头吗?”说完把她的手一摔,蹬蹬蹬蹬下楼去了。
新容全身软软的,像被人抽了筋,要不是怕邻里邻居看见不好,真恨不得一屁股就坐在水泥楼梯上。
黄励穿着舞蹈裙,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
新容进门,乍眼瞥见那一身白花花的肉,晃得眼晕。舞蹈裙是紫红色的,屁股前后加上胸前,统共三块布,其他位置零打碎敲地缀上那么一缕两缕的布头儿。上面不光用银丝绣着什么图案,还镶着大面积的亮片。
“怎么样?”黄励扭腰摆臀,舞步翩跹,那些亮片蛙声一片地晃动起来。
新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就那么惨不忍睹?”黄励过来打新容的手,“今天彩排,嗬,真是不脱不知道,满身橘子皮的大有人在,还有那肚子上的肉,一波三折,我的皮肤和身材算不错的呢。”
“你怎么了?”黄励在新容额头上指一下,“出了门又是秧歌又是戏,游回家来就变成条死鱼——”
“别唠叨了,”新容抬眼看黄励,“我刚才去医院了,苏启智得了胃癌。”
黄励的架子还拿着,刚才说话时点着她的手也还那么半举着。
“发现时就是晚期,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离开。”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黄励转回神儿来,笑了一半却笑不下去,手抖抖地往下脱舞蹈裙,好半天扒不下来,新容想帮帮她,又没敢动,怕这样反而惹恼了她。
“应了那句老话,作得欢死得快。”黄励到底把那三块手帕从身上扒了下来,两块布的接缝在胯骨那儿抻得快崩断了,新容才发现,那面料还是带弹力的。黄励把舞蹈服团巴团巴揉成个抹布,往沙发里上一扔,仍然拎起旧运动服套在身上,走到窗前,忽啦一下把窗帘拉开,一大片夕照,像硕大无朋的蛋黄跌碎进屋里,浓浓地漫溢了整个客厅,稠稠地淹裹了母女俩。
黎明时分新容起床去卫生间,出来发现客厅凸形窗前地板上,黑漆漆一团沐浴在淡墨色的夜色晨光中间,吓了她一跳。
“你不睡觉坐在那里干什么?”她问。
黄励不吭声。
她走过去坐下,母女俩都不说话,看着天色从灰黑变成深灰、灰中渐渐透出青色,青色又一层层漂清了灰色,加入了豆浆白。
新容白天乍听见消息时,心像鱼标浮着,找不到方向。也不知道该不该悲伤,彷徨得很。现在,在这样安静的时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悲伤从她的心坎里抽发,像一束花草那样葳葳蕤蕤地生长起来。眼泪涌出来,湿了脸,她怕黄励看见,也不擦。
“是不是我老咒他,把他咒出癌来了?”黄励一夜未睡,整个人垮垮的,面色灰败,眼睛下面眼袋突起,头发乱糟糟像个鸡窝,说话时带着很重的鼻音。
“你想哪儿去了?!”新容破涕为笑。
“人的意念是有力量的。”黄励很认真地说。
“你又听谁胡说八道了?”新容搂着黄励,把头靠在她肩上,“是他自己的体质不好。”
“要不就是跟徐文静在一起,天天吃方便面吃出来的。”黄励说。“你没看商品质量调查,方便面里面装的调料,几乎全是毒药。她倒是年轻了,消化能力强,你爸那体格哪能抗得住?不过他也是活该,自找的。”
“——徐文静想让我陪他们出去转转。”
“他不是快死了吗?还有力气转?”
“医院那地方没病去了也添几样儿,更何况他这么重。越在病房里呆着他越容易猜出自己不行了,不如带他出去散散心。不过又怕他临时发病,所以才想拉我去。”
“这时候想起你来了,你过苦日子的时候他们在哪儿开心快活呢?”
“说那些干什么?没有他们我们不也挺好?”新容说,“你说如果我不去,他真死不瞑目了,变成鬼来找我们麻烦怎么办?”
“好办!”黄励说,“睡觉时把菜刀枕在枕头底下,刀刃朝外就行了。”
梁赞说话算话,果真开车带他们去大连玩了几天。他跟新容说,你们两个女生,万一真出点儿事还不麻爪儿了?我跟着去,既是司机,又是导游,兼着陪护,还要护花,用途不可不谓不多。
“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儿,你别瞎掺合。”新容也希望他去,只是担心这样一来,跟他丝丝连连更扯不清楚。
“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
梁赞气得骂她,新容倒笑了。
黄励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们出发那天,她起早煮了软软的白粥装进保温饭盒里面,饭盒上面的夹层里准备了苏启智以前爱吃的泡菜,怕他胃不行,用刀剁成了末,又另外拿了一个饭盒装了十几个茶蛋。
“路上的东西不干净。”黄励淡淡地说。
苏启智看到粥和泡菜,表情一顿。新容一阵心酸,赶紧别过脸去。手里拿个茶蛋,慢慢地剥,慢慢地咬,慢慢地嚼,想起小时候苏启智专为她编过不少儿歌,其中一个是关于鸡蛋的:
薄薄的壳下月亮泡,月亮泡里面太阳笑,太阳月亮抱一抱,生出一个鸡宝宝。
黄励听了埋怨苏启智:“堂堂大学教授给孩子编黄色儿歌。”
梁赞出发前托大连的朋友老段帮忙找酒店,他们赶去时,老段已经在酒店大堂里等着了。老段一张脸,胡子占了大半,头却剃得锃亮,看见梁赞,笑得一口烟全喷在他脸上。
“早20天来多好,能看樱花,那花开得,”老段感慨,“血艳!”
晚饭是老段接风,他知道梁赞喜欢吃生蚝,挑了最好的点了一大盘,端上来后拿柠檬汁往上淋,蚝肉弹性十足地紧缩了一下,老段满意地哼了一声,让服务员拿来白葡萄酒给客人们倒上。
“吃生蚝得配这个,”老段说,“血鲜!”
新容发现,“血”是老段表达强烈感情色彩的词。喜怒哀乐,动不动就“血”、“血”的。
有一天下雨,老段和梁赞出去了,徐文静在房间里洗澡收拾东西,新容父女俩在咖啡吧里坐了小半天儿。
大堂里面弥漫着煮咖啡的香气,光线有点儿暗,再找不着那么好的谈话氛围了。苏启智絮絮地说他的一生,年轻时梦想当作家,最喜欢张恨水。尽管很多人瞧不起张恨水,鲁迅的瞧不起表现得最尖锐最刻薄,一个三角形,那又怎么了?张恨水还是张恨水。最近张恨水好像又时髦起来了,刚拍的《金粉世家》他看了几集,气得胃疼,电视剧里面的先生站在讲台上,讲《诗经》,一开口居然是绿水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小静说那是琼瑶小件说里面的歌词,还有《啼笑因缘》,应该改名叫《啼笑皆非》……
“你要杯咖啡吧?”苏启智突然说,“给我也要一杯。”
“你的胃哪能喝咖啡?”新容说。
“我不喝,就闻闻。”苏启智说,“我喜欢咖啡的味道。”
新容招手叫来服务员,要了两杯热咖啡。
“我的人生也是个三角形,结婚前是一条线,结婚后是一条线,遇到小静也是一条线。”苏启智望着外面的雨帘,眼神一直望进新容想象不到的空间里去,“我并不后悔我的这一生是由这三条线组成的,但我很惭愧辜负了你和你妈。”隔一会儿又说,“劝劝你妈,再找个人。别找像我这样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银样蜡枪头。找个朴实的,俗气点儿,粗点儿,都没关系,最要紧是懂得心疼女人的。”
新容的眼泪涌上来,强咬着舌头才忍住了。
“对你,我本来最不放心的。”苏启智说,“不过这次看到小梁在你身边,我真是非常欣慰。”
“我们过得挺好的,你不用乱担心。”新容不想跟他多谈梁赞,找个事情把话头儿岔开。
结果到晚上吃饭,因为一首网络歌曲提起日本,老段脱口问了梁赞一句:“你老婆还在早稻田大学吗?”
苏启智和徐文静都一愣,看着梁赞。
“啊。”梁赞看了一眼新容,随口应了一声。
“读到博士后了吧?”老段问。
“还读博士呢。”梁赞说完,把服务员叫过来,“来碗粥。”
“粥?”服务员是当地人,一时没听明白。
“就是稀饭。”老段插了一句。
“海鲜粥还是白粥?”梁赞问苏启智。
“什么都不要。”苏启智脸冷得能刮层霜下来,“你不用这么周到,我受不起。”
吃完饭回酒店,苏启智连声招呼也没和梁赞打,就扭头回房间了。徐文静忙着追着他去,回头冲新容和梁赞挥挥手。
新容看了梁赞一眼:“你没生气吧?”
“生气也不会生他的气。”梁赞说。
“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新容笑笑,“他以前跟我妈也这样儿,动不动就小脸子。”
梁赞若有所思地看着新容。
“怎么了?”她问。
“我在想你说的话,”梁赞说,“我们什么时候点过灯呢?”
“给你点儿阳光你就灿烂。”新容的脸一板,转身回自己房间,打开门后想看梁赞是不是也回房了,刚转身就撞到他身上,“你干什么?吓我一跳!”
“我跟你说件事儿。”梁赞推了她一把,把她推进房里,两手把她摁在墙面上,用脚把门关上。
“你干嘛?!快放手——”新容让他按得动弹不得,有些急。
“你老实呆着,”梁赞没什么好气儿,手底下使了点儿力气,不让她乱动,“我不会做什么坏事儿的。”
新容让他说得没意思起来,“你有话快说。”
梁赞倒不说了,新容听见他的胸口里面拉风箱似地,一呼一吸地喘气,好像生了很大的气。
两人僵了一分钟左右,“到底要说什么?”新容问。
“没什么。”梁赞一撒手,拉开门走了。
新容呆站了一会儿,走廊里铺着地毯,听不见梁赞的脚步声往哪里走了,但她能确定他没回房间。
新容洗完澡准备睡觉时,隔壁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打了电话过去,也没有人接。
新容换了衣服,先去酒店内的酒吧看了看,然后下楼在大厅找了个朝着门的沙发坐着,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梁赞和老段从外面回来了。果然是喝了酒,梁赞的脚底发飘,笑嘻嘻地。
“喝酒去了?”新容迎上去。
“不听劝啊,越劝越喝。”老段一脸苦相,“血犟!”
“我没喝多,”梁赞跟新容说一句,睨眼看老段,“怎么着,嫌弃我?忘了你在广州喝多时我怎么侍候你了?”
“他妈的一报还一报。”老段笑着说。
新容陪着他们上楼,“你回去睡觉吧。”梁赞跟新容摆摆手,“老段今天住我这儿,三陪。”
老段也劝新容,“你去睡你的,没事儿。”
第二天,老段带他们去郊区一个草莓园。是自助式,草莓现摘现吃,脸孔晒成棕金色的少女一手接钱一手递给他们一个篮子,篮子里面放着几个纸袋,他们可以把草莓采下来装进纸袋里,离开时过秤买走。老段说你们宰人不用刀,五十块一位摘草莓,摘下来带走的还额外要钱,血黑。
少女笑容灿烂,说成本高嗳,老板你一尝就知道了,我们的草莓品种好口味好,一点儿化肥没有,产量低,是天然的维生素C嗳。
草莓红通通的,躲在叶子下面,比市场上见到的要小一半,新容觉得有点儿恐怖,那么多的草莓,像一颗颗微型的心,红通通果肉上面粒粒斑点,在光线变幻的时候,像是心在跳动。
梁赞摘了一颗吃,“嗯,挺好。”
“他妈的,”老段也摘了一颗丢进嘴里,喔哼一声,“血甜。”
“早就跟你们讲了嘛,”少女笑,“一分钱一分货喽。”
苏启智一大早拉着脸,闹着要回去,徐文静费了不少口舌才把他劝来散散心,进了园后她和苏启智手拉手走在地头边儿上,徐文静摘了几颗草莓吃,也说好,还摘了一颗送进苏启智的嘴里。几分钟后,苏启智的嘴角流出血来,比草莓汁更鲜更红更艳,徐文静手忙脚乱地拿出一大把纸巾捂过去,几秒钟就洇透了。他们赶紧回到车上,幸亏开的是老段的CR-V,放倒一张椅子让苏启智躺下来,血还是顺着嘴角往下淌,梁赞撒腿飞奔到附近的小超市买了好几盒抽抽纸回来,几个人各自捧了一盒纸,往外抽纸去捂顺着苏启智嘴角流出来的血。
“我不知道一颗草莓也能害死他——”徐文静脸色苍白,蜷在苏启智身边。她个子矮,最近又瘦得厉害,像个小孩子。
新容伸手在她肩上拍拍,“不关你的事儿。”
“都怨我都怨我,好端端的去摘什么草莓——”老段满脸满头都是汗珠子,直接把车开进了医院。
“身体都这样儿了还出来旅游,你们是怎么想的?”医生给苏启智止了血,训斥他们几个,“幸亏来得及时。”
“对不起对不起,”梁赞一迭声地说。
血很快止住了。又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苏启智闹着要回去,梁赞找医生问行不行。“强弩之末。”医生很文艺地说了一句,给苏启智打了针,吃了药,嘱咐梁赞慢点儿开,就让他们出院了。
老段一直把他们送到高速路口,买了一大包纸巾饮料糕点之类的东西,替他们搁到后备箱里。
梁赞搂了他一下,在他后背拍拍,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苏启智是20天后死的。
那天新容一早起来心就乱得不行,又慌又忙,喘不过气来,看什么都不顺眼,用老段的话说,血闷!血闹!血烦!她在单位借稿子的事情发了一通脾气,发完才发现大家都不吭声,连老聂都保持着沉默。
他们这么让着她,弄得她自己反遭了一顿抢白似的,更加懊恼。
下班后梁赞送她去医院,徐文静呆坐在病房里,她饭也不好好吃,瘦得快脱相了。
“今早上开始昏一阵醒一阵的,中午还吐了血,不能有事儿吧?”徐文静问他们。
他们也说不好。
“要不我带你去问问医生?”梁赞问。
徐文静点点头,两个人离开了。
新容坐在刚刚徐文静坐的椅子上,离苏启智也就一米远,看他枯柴一把,脸如黄纸,整个五官都塌陷了下去。新容不知道他是谁,反正不是苏启智。
突然地,苏启智睁开了眼睛,唬了新容一跳,他直直地定定地着了魔似地盯着新容后面,仿佛那里站着人,或者正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天气越来越热,新容来医院时,街上好多少女穿起了吊带裙,可现在在闷闷的病房里,新容整根脊梁骨给苏启智盯得冒冷气,几分钟以后,苏启智的眼光慢慢地转向她,好像想说句话,但刚一张嘴,一口血花抢先窜射出来,新容正凑过去想听他说些什么,有一些血点溅到她脸上,然后她看见苏启智鼻子里面也有两柱血涌出来,像两条蚯蚓在慢慢地往外爬。新容赶紧按铃叫人,手指哆嗦得不行,只知道死命按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按响了,接着她悚然发现苏启智好像眼睛耳朵里面也有血涌出来,便慌慌地往外跑,膝盖被门边狠磕了一下,她站在走廊里没命地喊:
“医生,护士!医生,护士!”
医生护士一下子挤满了病房,新容跺着脚走出去不是站着也不是,有护士提醒她她才发现自己鼻血又流出来了,她顺手抓起一盒纸巾,抽出一把团一团按到鼻子上头,看医生攥着拳头,在苏启智的胸上咣咣咚咚地捶打,即使苏启智的心脏能再跳动,只怕肋骨也要断个三五根。
后来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转眼间人也都没了,就剩新容一个,她往床上看,苏启智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眼角、鼻孔、嘴角、耳朵,都有血迹,她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想要跑,却仿佛有双手从水泥地里长出来,抓住了她的两脚。
“爸——”不知怎么着,她一下子就喊出来了。
又过了几分钟,徐文静和梁赞回来了,可能已经听到消息了,在走廊里跑得轰隆隆响,梁赞先跑进来,一看床上的情景,扎撒着两手呆了一呆,上前把新容抱在怀里。
“没事儿吧?”
新容木木的梗在他怀里,眼睛望着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文静整个人堆堆的、颓颓的,趟地雷似地,一寸一寸地往病房里挪,几米远的距离走得万水千山,她走到近前,往床上看了一眼,就腿一软倒在床前。
新容蹲下身,抱住了她。
徐文静全身都在哆嗦,两排牙齿咔嗒咔嗒地打冷战,新容眼泪涌出来,拍着她后背说,“不怕,不怕。”
梁赞也蹲下来,把她们两个都搂在怀里。
“没事儿,没事儿。”
“谁是家属?”有个护士出现在门口,说,“你们得去续钱,费用不够了。”
“你们有完没完,人都死了还费用费用的——”梁赞火了。
“这屋里不是还有喘气儿的吗?”护士也不是白给的,“你们的钱又不是往我的账户上存,跟我发什么脾气?”
黄励接到梁赞的电话,跌跌撞撞地赶过来,还赶得及握一握苏启智仍然温暖的手。
徐文静叫了一声“黄姨”,扑过来抱着她哭,黄励没想到这个,扎撒着两手,任她哭了一会儿,才叹口气,伸手抱住了她。
梁赞忙里忙外,找了人给苏启智擦了身子,换了早先预备好的衣服。刚把人收拾好,尸体中心已经来了车,把苏启智接走了。徐文静放声大哭,奔着要去抓苏启智,被黄励和新容死命拉住了。
梁赞忙完尸体中心的事儿回来,看见娘仨儿坐在空了的病房里发呆。别说她们,就是他自己,一眼瞥见那空空荡荡的空铺,也一脚踏空似地发虚。
“人都走了,我们也别坐在这儿了,找个地方商量商量后事吧。”
梁赞把她们拉到一家“咖啡语茶”,先让服务员每人上三条热毛巾,仔细地擦了手脸,然后才叫东西喝。
说起办丧事,梁赞问徐文静怎么想,她茫然地看看他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是不是要回去办呢?”梁赞说,“你们俩单位同事,亲戚朋友什么的——”
“还是在这边办吧,”徐文静看了黄励一眼,说,“我们的事儿一闹开,单位就把他调到图书馆了,馆里一共没几个人,他从来也不跟他们打交道。至于我家里那边,早就跟我断绝关系了。他家好像也没什么亲戚。”
梁赞看看黄励,黄励点点头,“他就有个叔伯哥哥,在四川,多少年也没什么来往。我看也不用惊动人家了。”
“那就——”梁赞看一眼新容,“我们张罗着办了吧。”想想怕不妥,他又补一句,“好歹咱们也是个单位,别的没有,人手总还能凑上十个八个的。”
商量好事情,梁赞把徐文静送回酒店,接着把新容母女送到家。
“你先上去吧,妈,”新容说,“我跟梁赞说点儿事儿。”
黄励看他们一眼,先上了楼。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新容叹了口气,“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没有我你什么都能办。”梁赞说,“我们刚到杂志社那会儿,我每次见你你都在干活儿,拼命三娘。”
新容笑笑,看看梁赞,“抱抱我吧。”
梁赞倾过身子把她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笑了。
“你笑什么?”新容问。
“如果现在我让你跟我回家,你肯定会跟我走的,但那样一来我就成了小人了,不要说你,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不过,只怕过了今晚,也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了。”
新容没想到梁赞长得人高马大,倒长了一副玻璃肚肠水晶心肝,不过他把话挑破到这个程度,她反倒不能承认了,“谁要跟你回家了?别臭美了。”
“我又自做多情了?”梁赞自嘲。
“你也折腾得够呛,早点儿回家休息吧。”她拉开车门,“我走了。”
梁赞一句话不说,看着她。
“我走了?”新容又问。
“你再罗哩巴嗦的,”梁赞笑笑,“我就不让你走,把你拉回家去。”
新容这才下车,低头看着梁赞。
“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吧。”梁赞轻声说,一点油门,车子窜进了夜色。
葬礼前,新容拉黄励去了一趟“卓展”,一人买了一套黑色套装,照着自己的款式,给徐文静也挑了一套小号的。
“干吗花这个钱?”黄励一看价签就急了。“我结婚也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啊。”
“平时也能穿。”新容低声劝。
“正经寡妇是人家徐文静,我穿上算什么?”黄励嘟嘟囔囔的,衣服一穿上身,到底是名牌货,马上把人衬得有模有样儿,连气质都出来了,黄励又惊又喜地看了新容一眼。
“要不,我要套别的颜色,平时也能穿出去。”黄励跟新容商量。
“那我再给你买一套。”新容说。
“别别别,”黄励心疼钱,“就这么着吧。”
新容让售货员开票。
不光外衣,内衣、衬衫、鞋子、袜子,连抹眼泪用的手绢都每人买了三个备用,黄励心疼得直抽冷气。
买完衣服新容又把黄励拉进“紫梦”,专点那个收费最高的“大工”阿坚给黄励设计新发型,“紫梦”在新容的杂志上做广告,算是关系单位,打了个六折还要七百多块钱。
黄励死活不肯,被新容硬摁在椅子上。新容也想顺便给自己焗个油,大工刚过来,她就接到徐文静的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儿:“新容,你来一趟行吗?”
新容把黄励安顿好,拎着要给徐文静的东西去了酒店。刚敲了一下徐文静就开了门,她憔悴得不行,黑眼圈儿像是让人打了两拳。
“我不敢睡觉,一闭眼睛就觉得苏老师在房间里四处遛跶呢,还念诗。”徐文静可怜巴巴地说。
“境由心生。”新容说,“是你自己总想着这件事情闹的。”
“不是,”徐文静四下看看,“他真的在这儿。”
房间是普通的双人间,两层窗帘都挡着,屋里又闷又热,空气很坏,徐文静穿着衬衫牛仔裤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膝盖还浑身哆嗦,确实有点儿邪门。
“他真在这儿的话,也不会伤害你的。”新容说,“听说,死去的人最惦记谁,对谁最放心不下才会守着他。”
“他肯定在这儿。”徐文静哭出来了。
新容给梁赞打电话,说了这边的事儿。梁赞也想不出主意,说打听打听再给她们打电话,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打电话过来,嘱咐她们收拾收拾,二十分钟后他带她们去个地方。
“去哪儿?”见到梁赞,新容问。
“还是老聂给想出的办法,说有个袁先生,治这种事儿是大拿。”
袁先生七十多岁了,房间里面非常简陋,点着线香。袁先生目光如炬,从他们一进门就盯着徐文静看,梁赞刚说有位亲人过世,他就微笑着对徐文静说:“这位先生跟你关系不一般啊。”
徐文静脸色煞白,顺着袁先生的目光往自己左肩膀后面瞅。
袁先生好像真能看见苏启智似的,和颜悦色地说:“别跟着她了,你该过河过河,该喝汤喝汤,别放不下这边儿的事儿,就是放不下,凭你现在还能做什么?晚上我给你烧点儿纸,送你一程。你赶紧走吧,赶紧走。”
念叨完,袁先生用红笔在黄纸上画了个符烧了,兑上点儿凉开水,盛水的杯子好像是二十几年前的搪瓷缸子,上面污迹斑斑,新容看了直恶心,但徐文静一点儿不含糊地把水喝了个净光。
“这样就行了,”袁先生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剩下的事儿全交给我吧。”
梁赞掏出五百块钱放在袁先生的桌子上,带她们走了。
第二天举行葬礼时,黄励、新容,还有徐文静换上新买的衣服,三个人往殡仪馆告别厅门口一站,既庄严,又美丽。
“你们太漂亮了。”亦晴拿数码相机把她们三个拍了下来,凑过去给新容看:“爱与哀愁。”
“别瞎胡闹,”朱秀茹训她,“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花店送来预订的白玫瑰花,来参加葬礼的人每人拣一朵戴在胸前。杂志社的人一个不落,都来捧场。
苏启智单位来了两个工会干部,看见她们三个并肩站立迎宾,非常意外,接着便露出感动的表情,态度也变得积极了。黄励虽然退休了,也来了几个平时跟她处得好的姐妹,见了面先是吃惊两三年没见过,黄励怎么越活越年轻,越来越精神,说了几句闲话又落到苏启智身上,“虽然他是自己招的,可你也真是命苦啊,现在又这样不计前嫌——”老姐老妹们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这辈子他欠你,下辈子他为你做牛做马。”有人安慰黄励。
徐文静没料到她的哥嫂竟然会来,拉着他们的手,眼泪像扭开的水龙头,她哥嫂看看卧在几千朵白玫瑰白百合白菊花中间的苏启智,叹了口气,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就节哀顺变吧!”
梁赞没怎么在人前转,但新容看他处处都在。来宾致哀时,他跟朱秀茹一起,很规矩地给苏启智鞠了三个躬。
所有来宾致哀完毕,主持人又说了几句套话,宣布葬礼结束,苏启智身下的折板一开,他坠入滑道,待她们三个反应过来,玻璃棺材里面已经空了。
“苏启智!!!”徐文静和黄励同时喊出来,接着哭声炸起,黄励的朋友涌过来扶她,新容抱住了徐文静,泪水泉涌而出。
午餐是梁赞安排的,他的一个朋友开了一间小型日本料理店,被他包了场。小店环境清雅,服务员穿着和服等在门口,大家排着队去卫生间洗手,半个小时才洗完,餐厅中央一个大长条桌上摆着食物,长桌的一边是日本清酒,另一边是各种饮料,周围散开六张六人位的桌子,黄励跟朋友一桌,徐文静跟她兄嫂一桌,新容陪苏启智单位的人坐,朱秀茹和梁赞也代表杂志社陪着他们,剩下都是杂志社的人四处散坐着。
大家都夸葬礼办得好,没见过这么高雅的。
“苏老师名士风骨,到底和俗人不同啊。”他们单位的人感慨。
吃完饭人一拨儿一拨儿地散了,最后只剩下新容和梁赞。跟老板结了账,道了谢,走出店来。外面阳光炽热,街面反射着白花花的阳光。
“去哪儿?”梁赞问新容。
新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黄励带着她的朋友们回家去了,单位嘛,刚才朱秀茹跟她说这几天不用上班,一是家里还有不少琐事要处理,另外,也尽可能多陪陪妈妈。
“那我们就随便走,碰到什么算什么,”梁赞问。“怎么样?”
“好啊。”新容说。
梁赞只是开个玩笑,倒没想到她竟答应了,扭头看她一眼,“真的?”
“真的。”新容说,“遇仙成仙,遇魔成魔。”
他笑了,把车开上一条路,新容懒得往外看,懒得想梁赞要把她带到哪里去,更懒得猜测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她眯着眼睛,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街景,想着那天在大连,那个下雨的午后,她跟苏启智坐在酒店咖啡吧里聊天,她喝着刚送来的卡布奇诺,而苏启智只能闻一闻他要的蓝山咖啡,不过,在深吸一口气后,他脸上的表情倒比很多喝咖啡的人更陶醉。“你知道有个叫路易斯·辛普森的诗人吗?”他问。
新容摇摇头。
苏启智说,这位诗人写过一首叫《美国诗歌》的诗,他之所以记住了这首诗,是因为诗里提到了胃。接着他给她读那首诗,用很慢的语调:
不论它是什么,都必须有一个胃,能够消化
橡皮、煤、铀、月亮、诗。
就像鲨鱼,肚里盛只鞋子。
它必须游过茫茫的沙漠,
一路发出近似人声的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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