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红尘,半世空门:李叔同传-彼岸且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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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渺烟波,是我们浮萍逐浪的地方。

    从前已是舟去无痕迹,未来本就聚散不可期。

    我们拥有的,只有眼下的漂流。

    时光总是先行

    我们以为,正与时光共赴苍老。

    原来,时光总是比我们先行,趁我们追逐或者放纵。

    走到我们前方,画下满地的落花,画下未央的风雨。

    走入了红尘,也就走入了遥远的异乡。所以诗人说,梦里不知身是客。走着走着,已是水流花谢两无情。回首往事,有几人能笑着说,流年你奈我何?

    许幻园的夫人宋梦仙因病故去了。茫茫尘世,突然间没了对弈之人,任谁都会黯然。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许幻园的世界,终究是荒芜了。天涯五友重聚,再也没有了昔日的欢声笑语。女主人不在了,城南草堂成了个沉默的地方。此后,随着各奔西东,天涯五友渐渐知交零落。

    1914年,李叔同重访城南草堂,但见楼台荒芜,旧日风光不复。那时候,宋梦仙已离世十年,许幻园请他在亡妻画作上题词。李叔同忆起当时欢聚之乐、唱和之雅,顿觉恍如隔世,提笔写道:“恸逝者之不作,悲生者之多艰,聊赋短什,以志哀思”。

    1926年夏,李叔同已成了弘一法师。再度造访城南草堂,草堂已经易主,成了僧人道场。许幻园老态龙钟,靠给人抄书勉强度日,两人见面,尽是唏嘘。次年,在江湾丰子恺家中聚会时,蔡小香已经去世。又过了两年,许幻园也离世。

    天涯五友之中,袁希濂最为年长。他是曾任民国教育部次长的袁希涛的弟弟,世人将他与其兄希洛、希涛合称“宝山三袁”。袁希濂早于李叔同赴日留学,回国后,任职地常常与李叔同的行迹暗合,李叔同出家次年,他由杭州调任武昌,临行前与李叔同话别。

    李叔同劝袁读《安士全书》,并说他前世是佛。袁希濂后来看了此书,颇觉得相见恨晚,开始亲近佛法,最终致仕皈依印光法师,后又从持松法师修习密宗。日军侵占上海后,仰其德望,邀他担任上海市市长,被其婉拒。1950年,袁希濂逝于苏州。

    江湾聚会不久,张小楼也皈依佛门,专修密宗。他是著名的民主人士李公朴的岳丈,膝下无子,唯有一女,视女婿如己出。李公朴被杀害后,张小楼悲恸而死。天涯五友自此烟消云散。

    果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城南草堂那些风流旧事,渐渐远去了。

    再美的景致,再好的画面,都经不住时光磨洗。

    许多往事,许多情怀,去了便是去了,我们只能怀念。

    毕竟,我们只是行路之人。执笔画聚散离合,是时光的事。

    宋梦仙与王凤玲很是投缘。那几年,闲来无事,她们时常在园子里闲话家常。宋梦仙体弱,阴雨季节,会犯湿寒之疾,王凤玲为她请大夫,还亲自为她煎药。因为有宋梦仙的陪伴,王凤玲黯淡的心境渐渐明亮了起来。如今,宋梦仙走了,王凤玲颇觉得孤单。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如今少了精神寄托,更是每况愈下。

    现在,李叔同已经不去天韵阁了。可以说,李萍香只是他路过的风景。似水的柔情,旖旎的画面,已被回忆收走。如今的天韵阁,欢情如旧,却没有了那个叫李叔同的男子。故事的结尾,他仍在写诗:

    慢将别恨怨离居,一幅新愁和泪书。梦醒扬州狂杜牧,风尘辜负女相如。马缨一树个侬家,窗外珠帘映碧纱。解道伤心有司马,不将幽怨诉琵琶。伊谁情种说神仙,恨海茫茫本孽缘。笑我风怀半消却,年来参透断肠禅。

    缘起人来,相约风前月下;缘灭人去,独自小径斜阳。

    他知道,该去的总会去,所以从不纠缠。

    1904年冬,李叔同的次子李端出生。但是这件事,并不能冲淡李叔同的忧虑,因为母亲痨病缠身,整天咳个不停。以为,冬天过去后,病就会好转。没想到,那个春天竟是永别的日子。

    城南草堂,曾经安恬的时光,如今变得七零八乱。小桥流水,草木扶疏,都还是旧时模样,故事却是急转直下。宋梦仙去世后,这里就现出了无边的萧索之气。如今,李叔同的母亲病得很重,才子们再也无心吟诗作赋。如果说,以前的城南草堂如同梦里红楼,那么此时,则有点野店茅庐的意味。

    为了防备不测,那段时间李叔同总是早出早归,从不在外留宿。他心里清楚,母亲的病,他有很大责任。作为儿子,他没有按照她的心愿,成为所谓的人上之人,却是常年流连于风月之地。正是他的放荡不羁,致使母亲抑郁在心,最终病体沉疴。

    母亲的房间很冷,李叔同推门走了进来。在母亲的床前,他觉得很愧疚。但也没办法,他所走的,正是符合他性情的路。他不喜欢违背自己的意愿,更不喜欢随波逐流。他所做的许多事,看似荒唐,却又何尝不是命运的选择。

    1905年3月,王凤玲到了弥留之际。她强撑着最后的气息,幽幽地对李叔同说,带她回家。她说的,是她出生的地方,浙江平湖乍浦镇。她希望落叶归根,因为她不喜欢天津,以及那座大宅院。

    她将最美的年华带到那里,却只落得日渐凋残的结局。在听惯了冷言冷语之后,最终流落他乡。所以,她不想回到那里。李叔同明白她的念想,但他知道,将她带回乍浦镇,没有道理,也不体面。他要让苦了二十几年的母亲,风风光光地入李家的祖坟。

    不久之后,王凤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连遗言都不曾留下。似乎是太累了,对那个花花世界,她已无话可说。荣华与寂寞,青春与暮色,都在她身后关上了门。世间之事,苦也好,乐也好,再与她无关。离开时,是个风轻云淡的日子。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故事里人们如此说。

    人生于世,纵横驰骋也好,偏安沉寂也好,都是在寻找最后的超脱。活着是在苦行,死后只有沉默。离开的时候,若能不惊不惧,便算不枉了红尘苦行。

    李叔同肝肠寸断,他从未有过那样的悲伤。尽管知道,母亲郁郁寡欢多年,此时算是彻底解脱了,但他就是忍不住落泪。母亲走了,尘世间他最后的依归之处没有了,他无法不悲痛欲绝。

    泪水流了七七四十九天,李叔同完成了最隆重的停灵。然后,他携妻儿护送母亲灵柩告别城南草堂,乘船回到了天津。与四年前他返乡时相比,此时的天津又有了从前的繁荣气象。按照当地习俗,外丧不能进家门,他被拦在了门外。费了不少口舌,才终于将母亲灵柩停进了院子。

    李叔同非常气愤,他烦透了那些陈腐的规矩,也烦透了那些古板的人们。他要打破旧习俗,以他的方式,给母亲最风光的葬礼。这时候,他的固执和特立独行,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所有人惊愕无语,不管怎样,他就是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没有披麻戴孝,没有哭天抢地。有的是,肃穆庄严,安恬静默。他要摒弃所有破败不堪的风俗,以这样神圣的方式,为母亲送别。甚至,他不允许全家穿白色孝服,全部着黑衣参与葬礼。

    偌大的礼堂里,年轻的李叔同抚琴长歌:“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萝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母食我甘酪米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哀游子怆怆而自怜兮,吊形影悲。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那日,前来追悼的有四百余人,其中不乏天津显贵。很快,整个天津都知道,桐达李家三少爷做了件轰轰烈烈的事情。褒也好,贬也好,他都不屑理会。母亲很体面地入了李家坟茔,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叔同那时是新学的先锋,在处理母亲后事上,他大胆破除旧的葬礼,改用新式追悼会,亲写悼词并唱《挽歌》。当时的《大公报》连续报道,并刊登李叔同的哀歌,称其为“新世界之杰士”。

    而他,只知道,在完成所有仪式的时候,自己是心痛无痕的。后来,李叔同曾对丰子恺说,母亲生平很苦,去世时他正在买棺木,没能见最后一面,是终身遗憾;他说,在上海那几年是他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直到出家。

    母亲故去后,李叔同感觉灵魂如游丝飞絮,飘荡无根。举头遥望,四野茫茫,人间仍在动乱之中。二十六岁的他,心知不该再游走花间。他决定远赴日本,不为别的,只为寻找人生的出口。鲜衣怒马,风流恣肆,都结束了。他开始了新的辗转。

    寄身大洋彼岸

    人生如寄。足迹所至,尽是天涯。

    我以为,心灵可以安歇的地方,便可以称之为故乡。

    行遍千山万水,看过柳暗花明,心若飘飘荡荡,便永远是在流浪。

    一帘明月,几许清风,茅屋柴扉,有书卷在手,有闲情在心,便是回了故乡。瓦尔登湖,山好水好,却不是谁都能忍受这里的孤独;南山东篱,悠然写意,若无对饮时光的情怀,也不过是寻常乡野。

    夏天,在去往日本的海船上。李叔同独自站着,面前是无垠的大海。前尘往事,在他脑海里浮浮沉沉,从清晰到模糊,最后成了人生如戏的暗自叹息。现在他的名字是李哀,显然,母亲离世的悲伤,还没有从他心头散去。就像他自己说的,此后的岁月,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是在悲哀与忧愁中度过的。

    他不知道,此去日本是否正确,反正就是想逃开过往。既然已经上路,便只能与路上的风景真诚面对。秋风萧瑟也好,春光明媚也好,有浏览之情,便能尽数揽入行囊,让旅程厚重。

    1905年9月,李叔同抵达日本,最初住在留学生会馆。虽然以前学过日语,但毕竟有限,为了与人交往时不露怯,他花了大半年时间补习日语。在补习日语之暇,他还继续学习钢琴,刻苦进修美术。偶尔,他还会抽出时间,去音乐家村上音二郎那里学习音乐。

    那年,他无比忙碌。即使如此,他还拼尽全力,独自画图、编写、排版,创办了一期三十二开的《音乐小杂志》,寄到上海发行,他想把学到的西方音乐知识传递回祖国。小杂志封面是他用木炭画的贝多芬像,里面有贝多芬小传。

    甚西风吹醒隋堤衰柳,江山非旧,只风景依稀凄凉时候。零星旧梦半沉浮,说阅尽兴亡、遮难回首。昔日珠帘锦幕,有淡烟一抹、织月盈钩。剩水残山故国秋,知否、知否?眼底离离麦秀。说甚无情,情思踠到心头。杜鹃啼血哭神州,海棠有泪伤秋瘦,深愁浅愁难消受,谁家庭院笙歌又?

    《音乐小杂志》里,有他这首《隋堤柳》,当然还有他的《我的国》:“二十世纪谁称雄,请看赫赫神明种。我的国,我的国,我的国万岁,万岁万万岁。”文字既豪迈又悲凉。很显然,这份小杂志里,装着他的国恨家愁。那时候,他很愤懑,却也只能借文字抒发。

    在东京三光堂,《音乐小杂志》终于印刷出来了。序文最后,他这样写道:“冥想前尘,辄为怅惘。旅楼一角,长夜如年。援笔未终,灯昏欲泣。”

    长夜如年,灯昏欲泣,竟是这般心境。大概是这样,异国他乡的生活,不似想象中那样如意。遥想祖国,却又是风雨飘摇,他真的欢畅不起来。他已过了风流浪荡的年岁。

    想要认真生活,却又未到从纷扰中觅得安恬的时候。

    眼前的困顿,远处的荒凉,构成了长夜的惆怅。

    本来,他还想创办《美术杂志》,并且已经付诸努力。可惜的是,那时候日本文部省限制清朝和韩国留日学生,他面临着刚到日本就要回国的窘境。最终,《美术杂志》胎死腹中,他很是失落。

    到日本后不久,李叔同参加了当时东京文化人,如森槐南和大久保湘南等人创办的随鸥吟社,那个冬天,他经常出席联吟赋诗的雅集。到1906年夏,李叔同在随鸥吟社的刊物《随鸥集》上发表了《朝游不忍池》《春风》《前尘》等多首诗。

    苍茫独立欲无言,落日昏昏虎豹蹲。胜却穷途两行泪,且来瀛海吊诗魂。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

    那时候,在东京的诗坛,李叔同已与日本汉诗名流,打成一片。但是看得出,此时他所写之诗,多是伤时感事之作,从前风流婉约的意味,已没了踪影。或许,参加文人雅集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城南草堂,想起天涯五友。但那些快意人间的日子,毕竟已成过往。知交零落,相聚难期,想起来难免感伤。

    1906年秋,李叔同考入了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入学时,他的正名改为李岸。入学后不久,10月4日,他接受了东京《国民新闻》记者采访,因为他是首位专攻油画的中国留学生。当日的报纸上,有他身着西服,理了西发的全身照片,看上去很是倜傥潇洒。

    日本留学期间,李叔同的生活方式大大改变。他剪去长辫,改为中分式短发;脱下长袍马褂,换上西装,过得严谨而充实。他是这样的人,放纵起来可以信马由缰,沉静起来又耐得住孤独。那几年,他将满身的才情,埋藏在沉默的画布与跳动的音符之间,再不是那个放浪形骸的风流才子。

    入学之初,李叔同的住所在“下谷区上三崎北町三十一番地”。不久之后,他又从下谷区迁到了留学期的最后居住地,也就是欧阳予倩在《春柳社的开场——兼论李叔同的为人》中提到的,上野区不忍池。

    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他只是个普通的中国留学生,长瘦是他,傲岸是他。他不叫李叔同,不叫李息霜,而是叫李岸。过去的荒唐岁月,全被他掩埋了起来。如今他的生活里,只有留学生涯的清静和多姿。

    从写诗到作画,从书家到画家,悄然过渡,几无痕迹。

    反正,诗词音乐,金石书画,都是他旅途所见。游走其间,他都觉得快意。

    只不过,最后他发现,所有的美丽,都不敌心中寂静。

    又或许,寂静才是真正的美丽。就像月光,就像落叶。

    李叔同进入东京美术学校,目的是攻中西各派绘画。他的天性深爱静美诗意的中国画风,但他也喜欢自由浪漫的西方油画。

    中国绘画,无论是山水还是人物,细如游丝的笔致和奔放的笔墨气势,都代表着某个时代的审美理想。西方绘画,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到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从大卫的《马拉之死》到莫奈的《日出•印象》,都有着色彩的和谐雅致,透着高超精妙的写实手法,也是绚丽的世界文明风景线。

    看上去,中西方绘画有很大差别。比如,中国画重视艺术与自然的关系,强调以形写神,讲究意境和神韵,西画则重视写形;比如,中国画与诗想通,推崇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便是人们说的诗情画意,西画则重形似和再现,重时空和光色效果。

    其实,中西方绘画都表达了人类灵魂的深思。可以说,中国画描写的是心灵的故乡,西画描写的是生命的家园。两种风格,李叔同都爱不释手。他在想,若是将中西方画风结合,将会创造出怎样的奇迹。

    除了油画,李叔同也学习木炭画和水彩画。而且,学画的间隙,他还会去学习钢琴和戏剧。年轻的他,对许多艺术门类都感兴趣,都想走进去探寻一番。他喜欢,在那个异彩纷呈的叫做艺术的世界里行走,带着尚未老去的自己。

    由于在东京补习了很久,到东京美术学校以后,虽不能说应对如流,但日本人多的是汉学专家,文字上却没问题,中国学生总算讨了这方面的便宜,不久之后,李叔同对于平常场面,已可以应付了。

    现在的李叔同,很像个日本人。他住的是榻榻米房子,吃的是沙西米生鱼片,穿的是和服,讲的是日语。而且,他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有客来访总会弯腰行礼,满脸都是谦恭的笑容。他的房东是本地人,附近没有别的中国留学生。他独来独往,半年过去,公寓附近的人们,竟然不知道,他是个中国的学生。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起从前。不想天津,只想上海。那里,有个叫城南草堂的地方,有几个交心的好友。酒杯里的人们,总在半醉半醒之间。那时候他是个风流才子,有着古典文人的心境和情怀。那时候,母亲尚在人间。

    流连风月,醉卧花间;填词写诗,围炉煮酒。

    那时候的他们,日子是这样的。他手中的笔,是用来写诗的。

    可是现在,母亲已殁,知己不在,他只有自己。

    在他乡流浪,带着画笔。

    画里情缘

    世间每个人,都只如扁舟,飘飘荡荡。

    那片叫做时光的汪洋,我们永远走不出去。

    春潮杨柳,渔火灯帆,再美丽也终究不是彼岸花开。

    扁舟很小,载了安详,便容不下喧嚷;载了悠然,便容不下繁华。有人登舟,有人弃舟,人们说,这叫缘聚缘散。不管怎样,我们记得,谁曾在舟上,在醉与醒之间,钓秋水云烟。

    总有人,不迟不早,登上扁舟,共饮三杯两盏淡酒;总有人,不偏不倚,蓦然回首,相邀看尽灯火阑珊。扁舟很小,但足够两个人白头偕老。只是,总有人提前离舟。茫茫的海上,能有多少不离不弃?

    或许是偶然,或许是必然,李叔同遇见了他红尘里最后的爱情。从他出家前写给她的信可以得知,她叫诚子。这个樱花般恬静的女子,在尽情绽放的华年里遇上了她命里注定的人。翩翩才子以满腹的才情,惊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心事。看起来,这场相逢仿佛天意。

    作画是重工具的学问,各式各样的纸笔,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色油膏,还有调色板和写生架,都不可或缺。当然,学习油画,研究人体时还缺不了模特。就学画的历程来说,中国画先写山水,西洋画则首重人体。山水画无需模特,只需去到自然之中,便能遇见山水草木;但是要画人体,就必须有鲜活的身体摆在面前。

    对于学画,李叔同是极其认真的。他不缺天赋,却唯独缺个模特。为此,他托房东找个漂亮的女孩,来给他做模特。房东问他是否要找个艺伎,他摇头说,只需找个建康的,长相好看的便可。其后,房东陆续找来几个乡下女孩,却都没能入李叔同的眼。他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以她们作画,说是女人,恐怕别人会怀疑。他需要的,是风姿绰约的女子。没想到,她很快就出现了。

    那日,她如清风般从他的窗前掠过,他本能地用目光去追寻窗外的丽影,手中的画笔停在了空中。刹那的出神之后,他冲出画室叫住她,她蓦然回首。彼此对望,仿佛早已相识。故事开始的时候,美得让人窒息。

    他若不去日本,她若不经过那窗口,便不会有这场相逢。

    但她,就在那里登上了他的小舟。那是个晴好的日子。

    那年,诚子十九岁,她的生活不算幸福。若干年前,父亲因醉酒不幸离世,从此诚子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已经成年的她,很希望能以自己之力,承担生活的重量,为母亲分忧。

    与李叔同以前遇见的女子相比,诚子更加清丽脱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她是典型的日本女子,温柔娇俏,步履盈盈。李叔同看着她再次出神,许久才回过神,带着些忐忑,以娴熟的日语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绘画模特。

    诚子上下打量了李叔同,看他身材颀长,风度翩翩,对他顿生好感。在她犹豫的时候,李叔同又说,作为报酬,每周给她银币十元。诚子无比惊喜,她知道,父亲生前每月的薪水也没这么多。从李叔同真诚的眼神里她看得出,他并没有看玩笑。最重要的是,面前这个男子温文尔雅,她几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她微笑着点头答应了。

    他们约好了时间,然后轻松地作别。次日,她准时赴约,穿着淡色碎花和服,款款走入李叔同的画室。他望着她,还未下笔,已是如在画里。怕她羞涩,也为了拉近距离,这天只画了脸部素描。她摆好姿势,他开始作画,竟没有任何陌生感觉。画完以后,他们聊了很久,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甚至有些相见恨晚。

    往往是这样,爱情的最初,只是对望的刹那,便仿佛种下了满世界的情花。

    只是,谁都知道,情花虽美,也会让人绝望。

    他们不管这些。像是等了许多年终于相逢,彼此都是说不出的欢喜。她是模特,他是画师,她必然要在他笔下定格成画。自然地,也会在他心里翩然成景。出发的时候,他大概没想到,异国他乡会有这样的情缘在等着他。

    不久之后,李叔同希望以诚子的玉体作画。作为模特,这是必经的路,诚子心里很清楚,她点头答应,淡淡地笑着。那日,她走入他的画室,人生中第一次在异性面前剔下衣衫,当所有的衣服如花瓣般飘落地面,她的整个身体,甚至是整个生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冰肌玉骨,纤尘不染。

    她不好意思地侧过身去,他示意她斜坐上那张半高的床,左手自然地支撑,右手随意摆放,脸向后微侧,半回首。他定格了她的美,她安静地坐着,任由他在纸上将她复制成画中的玲珑模样。他陶醉于这样的美,画得凝神屏气,没有丝毫的杂念。

    那时候,他所面对的,与其说是她完美的躯体,不如说是她无暇的生命。在这样的生命面前,他所能做的,就是以所有的心力,尽情地描摹。

    他轻轻落笔,生怕惊扰了她的年华。

    与其说在作画,不如说是在她年轻的生命里游历。

    那是灵魂与灵魂的对话。在完成这样的对话以后,他们之间已没了距离。

    以前他生命里出现过的女子,大家闺秀难免索然无味,风尘女子又总是太过轻浮。妻子俞氏,虽然知书达理,却缺了些灵动和情趣。至于杨翠喜和李萍香这样的女子,虽能与之诗酒往来,终究没有影影绰绰的美丽。她们阅人无数,纵是玉体横陈,终不如那含苞待放的女子,更让人心动。

    他爱上了她。不仅爱她年华正好,也爱她的不惹纤尘。那么远的异乡,她开在路旁,最终开进了他的画里。又在画里,嫣然笑着,惹得他心旌摇荡。

    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已不只是他的模特。诚子,这个温婉的日本女子,恬静与幽雅,明朗与娇羞,被他的画笔认领,亦被他的灵魂典藏。

    爱情悄然开始,无需对谁说明。作画之余,他们总会长谈。他的过往,他的情怀,她都愿意倾听。她知道他来自大洋彼岸,也知道他曾是吟风弄月的诗人。她希望,在他后面的人生里,能有个叫诚子的女子。他笑着,抚着她的秀发说,故事里若是没有她,便不是完整的故事。

    对于诚子来说,李叔同这个多情的才子,像是从诗里走来,拾起了她如歌的年月。他满身的才情令她不由自主地倾心,他家衰国败的愁苦让她有共同承担的愿望,他游子般的漂零更令她怜惜不已。所以,她愿意,为他倾尽温柔。

    凤泊鸾飘有所思,出门怅惘欲何之。晓星三五明到眼,残月一痕纤似眉。秋草黄枯菡萏国,紫薇红湿水仙祠。小桥独立了无语,瞥见林梢升曙曦。

    曾经,不忍池边,李叔同独自站着,湖水倒映着他的孤独。但是,1907年春天,樱花盛开的时节,画面里多了个身影。那是玲珑的诚子,在他身边小鸟依人。湖畔,她挽着他的手臂,他们谈笑风生,羡煞旁人。她是画里的美人,也是画外的红颜。

    尽管知道李叔同已有家室,尽管她的家人坚决反对他们交往,尽管当时还有富有的银行家在追求她,但是诚子还是决定与李叔同相爱。只因,那个春天,他蓦然走来,无比优雅地掀开了她少女的心事。她知道,那样的年华,应该在他的路上盛放。

    仍是那个春天,诚子将李叔同带到了母亲面前。二十八岁的李叔同,以从容和清雅,得到了那位母亲的认可。他说,愿意为诚子遮风挡雨。诚子的心愿很简单,那便是,哪怕天涯地角,都愿意在他身边。

    画笔在手,把玩着色彩,李叔同很是快活。他总是这样,做着喜欢做的事情,就像是畅游佳景。更何况,此时有佳人相伴。那些日子,诚子料理他的起居,她喜欢为他做这些事。

    对这个小女子来说,那就是幸福。她在他的扁舟上。

    同在扁舟上的,还有她似水的年华。

    春柳社

    他是傲岸的,亦是孤绝的。

    在他的世界里,任凭人来人往,他永远是绝对的主角。他是李叔同。

    不管演绎怎样的故事,他都希望自己是主动的。现在,他让那个叫诚子的女子走入了他的世界。他为她作画,而不是写诗。她不懂平平仄仄,他也乐得用画笔勾勒出他对她的迷恋。他要在她美丽的身体面前,彻底告别从前。

    那年,李叔同参加了白马会。这是他的老师黑田清辉在1896年成立的油画团体。1906年,东京美术学校设立了西洋画科,黑田清辉被聘请为主任教授。当时那里的教授不乏白马会成员,日本西洋画正值浪漫主义盛行,唯有名家的作品能入选白马会展览。能够跻身其中,说明这位艺术家的油画已达到日本的最高水平,象征着他已进入了主流人群。

    白马会上,李叔同展示了自己的作品。画上的女子,安坐榻上,笑得安恬,如清水出芙蓉,正是诚子。她是美的,而在他的笔下,她的美丽更多了些被爱情滋润着的欢喜。只不过,李叔同展出的那些画,无论是《朝》还是《昼》,无论是《停琴》还是《静物》,当时并没有受到人们的激赏。

    不管怎样,他的名字列入了白马会,艺术人生已算丰盛。二十世纪末,日本学者植野健造撰写了《白马会结成百年纪念:明治洋画的新风》,收入了李叔同的四幅画。可惜,画作终见光明,人却是去远了。

    而此时,他还在那里,在日本东京,满满的都是情意。那个叫诚子的女子,以温柔之手,点亮了他寂静的流年。他喜欢被她挽着,走在东京的街头;她喜欢靠在他身边,坐在不忍池的水边。

    从那个春天开始,许多个夜晚,她在他怀里,恬静得像只猫。

    清晨,日光照在窗帘上。他拿起画笔,画她的慵懒,画她的窈窕。

    风吹过她的发,不经意得风情万种。他说,画下的都是永远。

    她相信。他说的话,她从不怀疑。只是,永远二字,读着便觉得荒凉。永远,是红尘彼岸,还是时光尽头?没有人知道。或许,只是戏里茫然的对白。他们的爱情,开得无比绚烂,却没有结果。在爱情里辗转的李叔同,渐渐看出了聚散兴味背后的凄凉。当他决定远离红尘的时候,再美的爱情也会被抛开。他有他的深情,也有他的决绝。

    那时候,李叔同在作画的同时,对戏剧也非常感兴趣。他带着诚子去看了西洋剧《奥赛罗》,是莎士比亚笔下的悲剧。奥赛罗是威尼斯公国的勇将。他与元老的女儿苔丝狄梦娜相爱。因为两人年纪相差太多,婚事未被准许。两人只好私下成婚。

    奥赛罗手下有个阴险的旗官伊阿古,一心想除掉奥赛罗。他先是向元老告密,不料却促成了两人的婚事。其后他又挑拨奥赛罗与苔丝狄梦娜的感情,说副将凯西奥与苔丝狄梦娜关系不同寻常,并伪造了所谓定情信物等。奥赛罗信以为真,在愤怒中掐死了自己的妻子。当他得知真相后,悔恨之余拔剑自刎,倒在了苔丝狄梦娜身边。

    李叔同去看这场戏,不仅因为其剧情精彩,还因为主演是有着传奇色彩的川上贞奴。川上贞奴是日本明治至昭和年间著名艺伎及演员。从小被卖给妓院,后来成为首相伊藤博文的小妾。但她不甘心命运,想嫁给怀揣戏剧梦的演员川上音二郎,伊藤博文只得放手。此时,在台上倾情演绎莎翁名剧的她,已经历了西方的漂泊,并帮助丈夫成了名。

    看着台上的剧情转变,李叔同在惊叹演员的表演,诚子不知不觉已是泪眼迷离。在她心里,爱情是月白风清的。可是在戏里,爱情到最后,竟只剩血染的沉默。人淡如菊的诚子,简直不敢相信,爱情会变成那个模样。她把头靠向李叔同,他拥紧了她。

    那个娇小的身体,在画里风姿绰约,但是在他怀里,却只有柔软。

    他不愿看她伤心。至少此时,他愿意做她的避风港。

    若不奢求永远,爱也便是如此。我靠着你,你拥着我,彼此温暖。

    李叔同喜欢戏剧,因为那里有不同的人生,有真实的生活中未曾见过的精彩。年轻的时候,他不喜欢平淡,不喜欢生活是平铺直叙的。所以,从诗词到书画,从音乐到戏剧,他都非常上心。

    在与诚子相识前不久,李叔同与曾孝谷,还有几个上野的同学,组建了以研究各种文艺为目的的团体,取名为春柳社。他们成立了自己的演艺部,排练西洋著名剧目,如小仲马的《茶花女》、斯托夫人的《黑奴吁天录》,以及雨果的《孤星泪》等。后来加入春柳社的有欧阳予倩、吴我尊、黄喃喃、李涛痕、马绛士、谢抗白、庄云石、陆镜茗等人。

    为了深入研究和学习戏剧,李叔同拜访了剧作家藤泽浅二郎先生。藤泽先生与李叔同的老师黑田清辉是好友,他很耐心地听了李叔同对于戏剧的热情和理想。

    藤泽先生告诉李叔同,有艺术天赋的年轻人想要学习演戏,本来是好事,只不过,那时候演戏是赔本的事情。而且,西方的剧本包罗万象,要许多人扮演不同的角色,翻版人间的苦难和不平,这不是简单的事情。

    李叔同听明白了,却没有被吓倒。他就是要演戏,这是他的固执。

    他做事情,只跟随自己的心念。他是他自己的国王。

    就像诗人海子所写: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

    1907年,长江中下游发生水灾,沿江各省均受灾严重,这个消息传到日本后,春柳社准备在东京组织一场以赈灾募捐为目的的义演,已经广泛接受西方艺术熏陶的李叔同,与春柳社的其他成员商量后,决定演出《茶花女》,李叔同在剧中反串饰演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是巴黎的风尘女子,有着花容月貌,也有无言的孤独。因随身总带着茶花,人称茶花女。她与痴情的阿尔芒倾心相爱,并因此对生活有了热情。于是,她随阿尔芒离开了繁华的巴黎,到乡村开始了恬淡安详的日子。

    玛格丽特背着阿尔芒,典当了自己的金银首饰和马车,用来支付生活费用。阿尔芒知道以后,将母亲留给自己的遗产转让,以还清玛格丽特欠下的债务。然而,他们纯净的爱情却受到了阿尔芒父亲的破坏。他假借经纪人的名义,写信给阿尔芒,说想要转移那笔遗产,必须先去巴黎签字。

    阿尔芒去了巴黎,他的父亲去找玛格丽特,在和善的外表和言辞下,以家族清白不能受到玷污为由,逼迫玛格丽特离开阿尔芒。结果是,为了阿尔芒和他的家庭,玛格丽特只好做出牺牲,发誓与阿尔芒绝交。她悲伤地给他写了绝交信,然后回到巴黎,又开始了奢靡荒唐的生活。她接受了男爵的追求,他帮助她还清了债务,又赎回了首饰和马车。

    阿尔芒仍然爱着玛格丽特,他失魂落魄地来到巴黎,看到了强颜欢笑的她。他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处处给她难堪。骂她是没有良心、无情无义的娼妇,把爱情作为商品出卖。面对他的误会,玛格丽特却只能沉默。心力交瘁的时候,她终于病倒了。弥留之际,她想见阿尔芒,却没能如愿,终于带着孤独和遗憾,离开了人世。

    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除了你的侮辱是你始终爱我的证据外,我似乎觉得你越是折磨我,等到你知道真相的那天,我在你眼中也就会显得越加崇高。阿尔芒怀着无限的悔恨与惆怅,专门为玛格丽特迁坟安葬,并在她的坟前摆满了白色的茶花。

    爱情,永远是美丽的。无论何时,总有人生死相许。

    可世事纷扰,总是飘渺无情。爱得再深,也不会永远都是春暖花开。

    否则,就无需在落花时节,说起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为了演出《茶花女》,李叔同把留起来的小胡子也剃掉了,同时为了使自己的腰能够收得更细,他甚至数日绝食。对于艺术,他是认真而执着的。不管曾经怎样游戏人间,当他静下来倾情于艺术,那份真诚足以打动无数人。

    公演当日,诚子也坐在观众席上,看他将茶花女演得入木三分,她感动得落了泪。她知道,自己深爱着的这个男子,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人失望。

    只是,她并不知道,他执着的同时,已在渐渐看淡。

    镜花水月的世界,来去得失都在慢慢浮现出最初的模样。

    戏里流年

    人生如戏,所有人都是演员。走入红尘,就必然要粉墨登场。

    时光的舞台上,任何剧情都只是刹那的因缘际会。异彩纷呈的灯光音响,曲曲折折的情节转换,总会在最后的台词里沉寂。落幕的时候,舞台依旧宽阔,灯光已经黯淡,红尘的路,终于被走成了绝响。

    最初,每个人都是主角。飞扬恣肆,笑傲人间,茫茫人世间,总有人这样活着,以自己喜欢的姿态。却也有人,走着走着没了自我,变得低沉和卑微,渐渐沦为了配角。李叔同属于前者,纵然身在长夜,他也不会悲悲切切。

    现在的他,疯狂地喜欢着两件事。他喜欢作画,将诚子如诗的年华尽情勾勒,留给岁月;他喜欢演戏,在扑朔迷离的剧情里辗转,探寻生命的出口。他始终都在寻找,寻找真正的自己,寻找最佳的风景,寻找泅渡的方向,寻找灵魂的归依。最后,在他终于找到的时候,他转身而去,走得很洒脱。

    《茶花女》公演取得巨大成功,轰动了日本的文化界。十年以后,松居在杂志上发表了《对于中国剧的怀疑》,回忆了这场演出,他说:“李君的优美和婉丽,绝非本国的演员所能比拟……假如自《茶花女》之后,李君仍在坚持这种艺术,那么岂能让梅兰芳、尚小云等人驰名于中国的剧界……”

    话说得不免有些偏激,但也可以看出,李叔同当日的演出,的确是非常成功的。玛格丽特的深情与绝望,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以至于他爱上了反串表演,后来又扮演了不少女性角色。他仿佛入了魔,在窈窕的姿态里流放着自己。

    同在日本留学的欧阳予倩,对李叔同很是钦佩,通过曾孝谷,终于得到了拜访李叔同的机会。他们约在清晨八点见面,结果,欧阳予倩迟到了五分钟,便因此被李叔同拒之门外了。李叔同之所以如此,倒不是因为高傲,而是他的时间观念素来苛刻。事实上,即使是诚子,如果不守时,或者擅自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有时候也会生气。

    只不过,他对她,即使生气,也是和风细雨的。

    在她心里,他是个英雄。她愿意做他的红颜,沦陷在他生命里。

    1907年夏天,春柳社又排演了《黑奴吁天录》,也就是《汤姆叔叔的小屋》。李叔同扮演女奴埃米莉,兼演圣克莱尔。他飘飘洒洒地演绎着,仿佛天生就是个演员。

    故事是这样的:肯塔基州的农场主谢尔比正面临着因欠债而失去其田地的困境。尽管他与妻子对待奴隶十分友善,但谢尔比还是决定将几名奴隶卖给奴隶贩子来筹集资金。将被卖掉的两个奴隶分别是汤姆叔叔和女奴伊丽莎的儿子小哈里斯。

    伊丽莎无意中听到了谢尔比夫妇打算将汤姆与小哈里斯卖掉的对话,便带着小哈里斯于深夜逃跑了。汤姆叔叔被卖掉了,他被装到船上,沿着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在船上,汤姆救了落水的女孩伊娃,两人因此相识。出于感恩之心,伊娃的父亲圣克莱尔将汤姆从奴隶贩子手里买来,并且带到了自己在新奥尔良的家里。汤姆与伊娃变得亲密无间。

    伊丽莎在逃亡途中,偶遇丈夫乔治•哈里斯,他们决定前往加拿大,却被奴隶猎人洛克及其同伙诱捕,乔治被迫向洛克开了枪。

    回到新奥尔良后,圣克莱尔与他的北方堂姐奥菲利亚因对奴隶制的不同见解而发生了争吵。奥菲利亚反对奴隶制度,却对黑人持有偏见;圣克莱尔则认为自己没有这些偏见,虽然他自己是个奴隶主。

    两年以后,伊娃得了重病。临死前,他梦见了天堂,并将梦境告诉了身边的人。由于伊娃的死以及她的梦境,其他人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奥菲利亚决定抛弃对黑人的偏见,而圣克莱尔则承诺给汤姆以自由。

    圣克莱尔在履行诺言之前,意外被人刺死。妻子拒绝履行其他生前的承诺,将汤姆卖给了凶恶的农场主勒格里。勒格里将汤姆带到了路易斯安那州的乡下。汤姆拒绝服从勒格里的命令去鞭打他的奴隶同伴,因此受到了残忍的鞭笞。

    汤姆认识了女奴凯茜。凯茜先前在被拍卖的时候,曾被迫与她的子女分离;由于不堪忍受另一个孩子被出卖的痛苦,她杀死了自己的第三个孩子。汤姆鼓励凯茜逃跑,并让她带上他的朋友埃米莉。在汤姆拒绝告知她们的去向时,勒格里命令他的监工杀害了汤姆。

    在乘船通往自由的路上,凯茜与埃米莉遇见了乔治•哈里斯的姐姐,凯茜发现伊丽莎便是她失散已久的女儿,是多年前被奴隶贩子带走而失踪的。伊丽莎与丈夫逃到了加拿大,凯茜和埃米莉也逃到了加国,母女得以团聚。汤姆旧时主人的儿子小乔治在父亲死后,释放了全部的奴隶。

    奴役与被拘役,自由与反自由,在台上强烈地对撞着。李叔同演绎得极其精彩,他全力烘托出了黑白种族不平的悲剧。谢幕后台下掌声如潮。人们都记得那句谢幕词:只要有人的地方,决不允许有一半自由,一半奴役,并存于世界。

    当时的中国,内忧外患之时,又偏偏遭遇了自然灾害。江水泱泱,万千同胞的生命财产付诸洪水。此时的大清朝廷,自顾已是不暇,更别说照拂天下苍生了。大概是这样,洪水若不到紫禁城,帘幕后的那个女人就永远是那个无动于衷的模样。倒是远在异国的学子们,对同胞所受之苦难,感同身受,忧心如焚。《黑奴吁天录》里面的黑奴由中国学生演绎,是中国青年苦闷的宣泄,也是他们对不作为的满清,以及恃强凌弱的列强之抗议。

    中国人演西洋戏剧,这是历史的开端。这场戏后,许多中国留学生争着加入春柳社。那段时间,春柳社社员激增,除了中国的留学生,日本的青年,印度的学生,也有不少挤了进来。他们演戏,有时候用汉语,有时候用日语。戏剧如音乐绘画,也是不分国籍的。

    受春柳社的影响,1907年秋,王钟声等在上海组织成立了春阳社,也演出了《黑奴吁天录》。欧阳予倩认为这是话剧在中国的开场。1909年天津的南开学校演出了张伯苓编导并主演的《用非所学》,是北方演出新剧的开端。

    自此开始,十年之间,以上海为中心,天津、北京、南京、武汉等城市都出现过新剧团体。其中主要的团体除春柳社、春阳社、南开新剧团外,还有以陆镜若为主干的文艺新剧场、任天知创办的最早的职业剧团进化团、和马绛士等合办的新剧同志会(即春柳剧场)、刘艺舟的励群新剧社、郑正秋主持的新民新剧社等等。他们所演的代表性剧目,大都具有宣传革命、反抗封建的精神。

    其后的两年,李叔同对于戏剧仍旧痴迷不减。不过,大概是观众厌倦了,不管他怎样倾情演绎,台下的喝彩却是越来越少。更让他无奈的是,清廷觉察到《黑奴吁天录》里暗藏的革命之音,下令停止此类演出,并警告说,如果谁再参演,就取消留学费用。于是,春柳社在东京的活动偃旗息鼓了。

    李叔同终于从戏台上走了下来。对他来说,作画或者演戏,都不可能是人生的归宿。他之所以演戏,不为成名,不为受人追捧,只为在某种情节里看到沧桑变幻。可以说,演的是戏,品的是世间的万千浮沉悲喜。

    结束的时候,李叔同很失落,幸好有善解人意的诚子在身边。他是她的书生,也是她的英雄。惆怅也好,落寞也好,她都愿意在他身边,以女子的温柔,化解他的悲愁。有时候,他也觉得幸福。人生得遇这般温婉女子,的确是幸事。

    不演戏了,李叔同又开始专注于作画。诚子在他的笔下,静默或窈窕,任时光激赏和收藏。画毕,才子携了佳人,从午后到黄昏,从月上柳梢到夜深人静。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游弋,是不醉不归的模样。

    他不知道,是否能给她时光静好。毕竟,他是喜欢飘荡的。

    他画着她的模样。他想知道,是谁的笔,在画他人间的旅程。

    窗外月落了,诚子在他身边睡得安恬。他醒着,与静夜为邻。

    他知道,人生这场戏,怎么唱都不会圆满。

    故里也天涯

    我愿,在你的轮回里,盛放或者凋零。

    我愿,在你的生命里,停泊或者流浪。

    爱情中的人们,说得信誓旦旦,仿佛真的可以不弃不离。可是,曾经花前月下说过永远的,又有多少能够白首到老?尘缘自有定数,誓言终是虚渺。往往是,不经意间就走出了彼此的世界,从此各自天涯。

    又是个春天。微寒的日子,诚子的心情如帘外的天气。李叔同完成了学业,不久后即将离开日本,诚子很忐忑。如果没有任何顾虑,她的心情大概是这样:听说你要离开,我马不停蹄追你,能否,给你一颗初心,换来一粒菩提。

    这个痴情的女子,愿意随那才子而去,哪怕地角天涯。她是个心思简单的女子,心里的愿望无非是,人生被他收藏,妥善安放,悉心照看,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处流浪,免她无枝可依。她相信,在他身边,就可安然。

    诚子担心的是,母亲不允许她离开日本前往中国。而且,她也不舍得让渐渐老去的母亲承受孤独。尽管如此,诚子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征求她的意见。让诚子感到意外的是,母亲同意了。只不过,她希望诚子每年回国去看她。

    1911年4月,李叔同回国,诚子告别故土,随他漂洋过海。离开母亲,诚子难免感伤,却也掩不住喜悦。只因,她的身边有个叫李叔同的才子。从相逢之日开始,她就认定,只要他愿意,她就会伴在他身边。只是,最初她并不知道,四年以后他会带着她回归故土,以爱的名义。

    或许,樱花盛开的时候,他们携手漫步花间,无意间说过天长地久。爱得炽烈,那女子当真了,她是真打算与他白头偕老的。如果可以,她愿意陪伴着他,暮暮朝朝,不离不弃。就像她说的,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此时,对李叔同来说,诚子已是他心灵的栖息之所。

    寂寥之时,凄苦之时,这个女子总会适时地送上温暖,以明媚,以柔情。

    在他面前,她总是笑得灿烂。可以说,她是他的人间四月。

    假如诚子不随他回国,李叔同定会落寞许久。他知道,自己爱那个女子。她的质地,她的性情,他都很喜欢。在她身边,他总会觉得,从前那些纵情声色的日子太过荒唐。她让他认为,人生该是清如水明如镜的。但他不确定,带她回国是否正确。他的人生,始终如小舟,颠簸在海上。

    上海,李叔同和诚子的落脚之处,是位于法租界的一间公寓。经过李叔同的装饰,房间透出了几分艺术气息。收拾完毕,诚子坐到钢琴前,素手触碰琴键,旋律悠悠传出。窗外,是她喜爱的四月天。

    一曲弹罢,诚子回头,发现李叔同已在画纸上留下了她方才弹琴的样子,很美,很高贵。在他心里,她就是这个样子。她喜欢这样,寂静与欢喜,被他悄然定格。

    终于,两个人就像是结束了完美的合作,深情拥抱。

    阳光很暖,春水很长。这是属于他们的良辰美景。

    夏天,李叔同回天津,将诚子留在了上海。母亲的悲剧历历在目,他宁可让诚子暂时忍受孤独,也不愿让她被人冷嘲热讽。恬淡的诚子,并没有问东问西,她知道他在天津有家室,她不想知道太多。对她来说,只要能在他身边,就已足够。

    临走,诚子问他,何时回来。他说,最多半年以后。

    然后,他们默然作别。旗袍下的诚子娇媚动人,他有些舍不得。

    在天津,李文熙带着全家人,来迎接数年未见的弟弟。现在的文熙,已是个四十开外的忠厚长者。从前所有的隔阂,经历了岁月磨洗,如今都已消失不见。剩下的,是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两兄弟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喝几杯酒,说说人生聚散,说说世事难料了。

    李叔同回到天津的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了。在人们看来,他是带着洋学问风光无限地回来的。不久之后,李叔同将诚子的裸体油画堂而皇之地挂到了意园旁边的洋书房里,配以全新的红木家具。那样的画太过惊世骇俗,人们免不了奔走相告。迂腐的老学究们,又有了贬斥的对象。只不过,李叔同压根不去理会。

    那个秋天,李叔同脱去了留学生的洋服,换上了流行的教师服饰:灰布长袍,黑呢马褂,布袜布鞋。他在直隶高等工业学堂做了教师,教授绘画。开始了为人师表的生活。十多年前,李叔同的书画就在天津出了名,近年又在日本学习油画专业,基于他在绘画方面的造诣,直隶高等工业学堂专门为他开设了绘画课程。

    过去的样子,风流倜傥也好,冷傲清绝也好,似乎都不适合为人师表。做老师,不是在台上演绎悲喜浮沉,台下的学生纵然可以算作观众,想听的也不是唱念做打。在李叔同看来,身为人师,就必须心静如水。他和过去的自己作了别,在学生眼里的他,是肃穆而又温和的。

    现在,李叔同的生活是这样: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闲来无事,就在家里弹琴作画,或者写几首诗。偶尔,他会与兄长文熙小酌几杯。当然,他的心里始终记挂着诚子。尽管临行前,他曾嘱咐好友许幻园和曾孝谷对诚子多加照顾,仍觉得愧对她。

    她只是个弱女子,随他远渡重洋,他却将她留在那座陌生的城市,虽然事出无奈,终究是心有不忍。所以,日子虽然充实,他还是想尽快南下,回到诚子身边,结束她的孤苦伶仃。

    那时候,整个中国,革命的呼声此起彼伏。许多事都在繁华与萧瑟之间摇摇欲坠,金融市场也是波澜重重,钱庄票号不断倒闭,倒下的钱庄开始侵吞客户的存银,就像大厦顷刻间崩塌,里面的人来不及发出声响,就就压在了断壁残垣之下。

    桐达李家也没能躲过劫难,存在义善源号的五十万两银子被侵吞。天津盐业也越来越不景气,不久之后,李家在源丰润号的存银也悄然消散了。至此,李家的家当几乎全军覆没。冬至,桐达李家宣告破产。

    那些天,兄弟两人经常共坐饮酒。李文熙是借酒浇愁,祖辈基业在他手里丧失殆尽,他免不了长吁短叹。李叔同倒是看得很淡,他知道,富贵荣华,功名利禄,都只是过眼云烟。看兄长意志消沉,只好尽力宽慰。

    多年前,他曾这样写道: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因为看得通透,所以无所挂碍。所谓潇洒,应是如此。

    李叔同,喜欢过许多东西。但他,从未在某件事上沉沦过。

    得失随缘,心无增减。他明白其中的真意。

    此时,革命的潮水蔓延了万里河山。曾经煊赫无比的大清帝国崩塌了,王朝的最后时光不过是无味的回光返照,自然经不起四海风浪。几千年的封建帝制被抛入了岁月深处,中华民国建立,人们从旧的樊笼里挣了出来。但是北方的大地并不安宁,烽烟仍在,动荡仍在。又因为念着诚子,天津这地方,虽是故里,却似天涯。

    李叔同决定立即南下。他没有与妻子俞氏商量,只是在某天回家时直白地告知。那段时间,他们仍如从前,保持着结发妻子的相敬如宾。俞氏比以前更加沉默了,越来越像已故的婆婆。

    他在家时,他们的对白也很少。俞氏心里清楚,洋书房里那幅画上的女子,才是丈夫念念不忘的那个人。至于她,从来也没有奢望过被他爱。

    张爱玲在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也许每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致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粘在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对于李叔同来说,俞氏不是窗前明月,也不是朱砂痣。他对她,只有敬意,毕竟,这女子操持家庭多年无怨无悔。俞氏习惯了沉默,现在似乎连表达的愿望和勇气都丧失了。李叔同说要去上海,她只能默许。

    于是,他真的走了,在除夕之前。走得有些冷漠。

    俞氏在他身后落泪,他大概是知道的,却没有回头。

    冬天,隔断了他们。竟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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