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红尘,半世空门:李叔同传-转身红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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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静山空,独看万家灯火。众生仍在迷惘,他却无比清醒。与世事痴缠多年,终于明白,痴情近乎无情,圆满恰似空寂。

    蓦然回首,世事了无痕迹。

    红尘闹市

    过去,已还给了时光;未来,还在暗中迷惘。

    我们不知道,是否能抵达明天。所以只能,以最好的自己,活在当下。

    就像王小波说的,蓬勃生活在此时此刻,无所谓去哪,无所谓见谁。那些将要去的地方,都是我们未曾谋面的故乡。我们不能选怎么生,怎么死;但我们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

    李叔同似乎总在修正自己的人生,但无论何时,他都活得精彩。不同的年岁,有不同的景致,小到溪流草木,大到山河岁月,他都愿意拿来沉淀自己。最终,沉淀出了红尘皆空幻的念头。此时,他在南下的路上。上海的繁华在等他,他却只为那个叫诚子的女子而来。他不想,让她独自徘徊。

    北方在飘雪,南方在下雨。傍晚的黄浦江码头,拥挤着接待归客的人群。李叔同下了船,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许幻园、曾孝谷、诚子,不约而同地唤他的名字,他觉得很温暖。有故人的地方,总不会太凄寒。

    许幻园叫了黄包车,他们坐车回到了法租界的寓所。细雨霏霏的夜晚,几个好友把酒纵论天下之事,从倾塌的大清,到新生的民国,从北方的烽火连城,到南方的清静安详,谈得甚是欢畅。诚子在旁边听不太懂,却也为他们故友重逢而欣喜。酒意渐浓,诗意也油然而生。心有所感,李叔同填了一首《满江红》: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华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这首词可谓壮怀激烈,慷慨悲壮,字里行间无不透着豪迈之气。三十三岁的李叔同,看那没落王朝终于崩塌,有志之士仍在倾洒热血,心中不免豪情丛生。毕竟是热血男儿,笔下并非只有长亭古道芳草。他的心里,始终是装着天下和苍生的,只不过,了悟之前是激情澎湃,了悟之后是满心慈悲。

    生命之中,他不断地寻找,也不断地放下。不管做什么,都不让人失望。也难怪他后来要遁入空门,人太聪明,名利富贵又来得太容易,在这样热闹的红尘里抵达巅峰,见世间之人喧喧扰扰,也便是,诸公衮衮向风尘,人生如蜉蝣蝼蚁,定会觉得无味。

    因而红尘颠倒,便去了尘埃里,修了大佛法。

    经过红尘闹市,方知清静意味,就是如此。

    深夜,许幻园和曾孝谷告辞而去。李叔同拥着诚子,半年未见,她清瘦了不少。不过现在,他回来了,她的世界蓦然间春草依依。许久,她才从他怀里出来。灯火之下,他们凝望彼此,如初见时那般欢喜。

    她喜欢,在他眼神里寻找自己;他喜欢,在她魂灵里忘却自己。

    此夜,欢情如旧。窗内的灯火,窗外的细雨,对望无语。

    回上海后,李叔同在杨白民主持的城东女学教国文,并没有教授艺术课程。事实上,回国以后,无论是绘画还是戏剧,都没有成为他的职业。桐达李家破产了,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双手去支撑生活。

    倘若还是从前那样,能每月按时从钱庄拿到丰厚的生活费,他绝不会甘心做个教员。艺术这件事,自然是多彩的,但若以此为生,又往往免不了清贫。他要承担家庭,要给诚子安稳,就不能活得快意潇洒。何况,此时的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风流浪子。

    这份工作,来源于他与杨白民的交情。在日本时,经黄炎培介绍,李叔同结识了杨白民。那时候,李叔同在杨白民的校刊《女学生》上发表过文章,三篇《艺术谈》,一篇《释美术》,向国人介绍初级西画知识,以及麦秆画、铁画、纸工等女子手工知识。

    城东女学是民办学校,女生们的年龄和国文水平参差不齐,李叔同教起来非常轻松。闲暇时,他大多时间都用来陪伴诚子。偶尔,他也会与好友相聚,喝几杯酒,闲话人生。1912年3月,李叔同参加了城南文社从前社友们在愚园路举行的雅集。可惜,此时的雅集,再也没有了城南草堂时代的意趣。

    同道中人,纵有诗酒,却再也没有过去那样纯粹的快乐。

    吟风赏月,狂歌把盏,都成了过往。再打捞也不过是唏嘘而已。

    某些岁月和情怀,走出来便再也回不去。

    年华易逝,去日已远,我们只能且行且珍惜。

    李叔同加入了柳亚子所发起的南社,他基本是奔着雅集而去的。后来,他与曾孝谷组织了以研究文学和美术的文美会,却是惨淡收场。原本计划每月都举办雅集,结果从头到尾只举办过一次。那次雅集倒是颇有规模,参与者也不乏名望卓着的前辈,比如李梅庵和吴昌硕。

    参加的人各自捐出艺术品,如蒋卓如先生的书联、李梅庵先生的折扇、沈筱庄的象牙扇骨等。李叔同则拿出了自己的篆书作品。读诗看画,饮酒倾谈,大有魏晋遗风。

    那年春天,陈英主持创办了《太平洋报》,邀请李叔同做主编,他欣然就任。与文字为邻,总不会太乏味。他在《太平洋报》上发表了两首《题丁慕琴绘黛玉葬花图》,字里行间尽是他的寂寞和淡泊。

    飘零何事怨春归,九十韶光花自飞。寄语芳魂莫惆怅,美人香草好相依。

    收拾残红意自勤,携锄替筑百花坟。玉钩斜畔隋家塚,一样千秋冷夕曛。

    除了亲笔撰写内容,李叔同还主动负责起了广告和版面设计。在《太平洋报》的创刊号上,他刊登了最新式的广告,想了个主意即在新闻中插放广告,以区别单独设计专版的旧式广告。这些广告花样百出,各种煞费苦心的设计可谓妙趣横生。对自己的创意,李叔同暗自窃喜。

    南社里头,除了柳亚子、黄宾虹、叶楚伧等人,还有人们熟知的苏曼殊。彼时,不上课的时候,李叔同经常在报馆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读书写稿。苏曼殊也住在那座楼里。他的人生,可谓传奇。

    他是才情卓绝的,亦是放浪形骸的。苏曼殊出生于广东,母亲是位日本女子。因为出身低,他的童年与李叔同相似,在冷眼中度过。十五岁,苏曼殊去日本横滨求学,与日本姑娘菊子陷入热恋,却遭到了家人强烈反对。苏家向菊子父母问责,菊子被痛打,结果投海而死。此事让苏曼殊万念俱灰,回到广州后,他便去蒲涧寺出了家,开始了袈裟披肩的人生。

    他是情僧。面对关河萧索的衰世惨象,苏曼殊痛不欲生。渡湘水时,他作赋吊屈原,对着滔滔江水长歌嚎陶。后来,他以自己与菊子的初恋为题材创作了情爱小说《断鸿零雁记》,感慨幽冥永隔的爱恋之苦,也引得不少痴情男女泪湿襟衫。他死后被葬于西泠桥,与苏小小墓南北相对,任几多游人唏嘘不已。

    他是诗僧。他为后世留下了不少令人叹绝的诗作。1909年,他在东京与弹筝女百助一见如故,但此时的苏曼殊已了却尘缘,无以相投,便垂泪挥毫,写了首诗: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在日本从事反清活动时,他时常为故国河山破碎而感伤,在《忆西湖》中这样写道:“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那年,他们虽同在那座楼上,却没多少交集。李叔同不喜欢苏曼殊半僧半俗的做派。事实上,苏曼殊曾批评过李叔同的戏剧,他说,春柳社演《茶花女》《黑奴吁天录》《新蝶梦》等剧,都属幼稚,无甚可观。

    不知道李叔同对此是否有耳闻。知道的是,他虽然不喜苏曼殊的做派,却很欣赏他的才华,不仅在《太平洋报》上发表了他的画作《汾堤吊梦图》,还发表了他的小说《断鸿零雁记》,使其名噪文坛。

    数年以后,结束了三十五年红尘孤旅,苏曼殊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临走前,他留下了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那年,李叔同走出了红尘,入了空门。

    他们相似,却又很不同。苏曼殊身在空门,却不曾完全放下尘世。

    李叔同更决绝,去了便再无尘俗念想。

    人在画中行

    生活原本平淡,却可以充满情味。

    未必是诗,未必是画。几杯淡酒,几行小字,几许白云流水,便能让生活意趣无穷;箪食瓢饮,野村陋巷,有了清风月色,便也有了清雅味道。唯有沉入生活,才能品尝到它的美妙。很多人之所以怨声载道,是因为浮在生活的表面上。

    李叔同从不抱怨,他很清楚,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要去。生命很短,与其无味怨艾,不如笑看风云。《太平洋报》在经历了初期的热闹后,终于因支撑不了整体运营,于夏末被迫闭馆。他的心血付诸东流,却也只是淡然离开。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结局。

    生活,冷冷地站在面前。近处的诚子,远处的俞氏和两个儿子,都只能依靠他。城东女学的薪水不够维持两边的生计,他必须另谋出路。他是个艺术家,若不是为了生计,他的日子该是,听风看雨,吟诗作画。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在人海里,以艺术之手去打拼生活。在人们以此为悲哀时,他已带着行囊,去了想去的地方。

    他去的,是杭州。在《太平洋报》关门不久,李叔同赴朋友之约去了杭州。邀他前去的,是曾经也在日本留学的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校长经子渊。不久后,李叔同答应经子渊,到其学校任教,教授绘画和音乐。之所以决定去杭州,首先是盛情难却,经校长对他的才华十分欣赏;其次,静如处子的杭州,是个极好的去处,他有如归故里的感觉。

    1912年9月,李叔同将诚子留在上海,只身去了杭州。对此,诚子并无怨言,她知道他的难处。临行前的晚上,他们在灯下依偎。他的咳疾又犯了,在东京的最后那年,他开始犯咳疾。诚子取了两勺枇杷膏,用滚水冲好,递给他。等他吃完后,她又为他冲了莲子汤。看着面前这个知冷知热的女子,他有些心疼。

    这是个很短的秋夜,红尘模糊,凉意分明。

    离别两个字,横在他们中间。淡然的他,也怕离别。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没有故事的人,不知其中滋味。

    黎明,李叔同起来时,诚子正在为他整理行装。他的行囊很简单,除了衣物,便是文具和画具,以及几本诗词。收拾妥当,李叔同抱了抱诚子,然后走出了门。怕看见她的泪水,他没有回头。

    杭州,他来了,不声不响。他有诗有画,有万千丘壑在心,配得上山水的情意。到了师范学校,他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这倒合他的心意,他喜欢清静。只有校工闻玉替他搬行李,而后又收拾房间。严肃而安详,沉默而友好,在闻玉眼中,李叔同是这样。其实,在学生们眼中,他也是这样。

    不久之后,李叔同认识了两个同事,姜丹书和夏丏尊。后来,他与夏丏尊成了莫逆之交。相识不久,西湖的湖心亭,就有了这几人品茗赏月的身影。对李叔同来说,在山水相依的地方,与好友对饮倾谈,永远是人生快事。只是,偶尔忆起从前,不免伤感。那晚回去之后,他在灯下独坐,写下了《西湖夜游记》。

    于时晚晖落红,暮山被紫,游众星散,流萤出林。湖岸风来,轻裾致爽。乃入湖上某亭,命治苕具。又有菱芰,陈粲盈几。短童侍坐,狂客披襟,申眉高谈,乐说旧事。庄谐杂作,继以长啸,林鸟惊飞,残灯不华。

    起视明湖,莹然一碧;远峰苍苍,若现若隐,颇涉遐想,因忆旧游。曩岁来杭,故旧交集,文子耀斋,田子毅侯,时相过从,辄饮湖上。岁月如流,倏逾九稔。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

    刘孝标云:“魂魄一去,将同秋草。”吾生渺茫,可唏然感矣。漏下三箭,秉烛言归。星辰在天,万籁俱寂,野火暗暗,疑似青磷;垂杨沉沉,有如酣睡。归来篝灯,斗室无寐,秋声如雨,我劳如何?日暝意倦,濡笔记之。

    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

    总是这样,盛筵犹似从前,人以各奔西东。

    就像蒋捷《虞美人》所写,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雨滴到天明。悲欢离合,总是无情,谁都没有办法。许多从前,曾经花月纵横,后来回首,只剩落花满地,无法拾掇。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学着看淡,学着随缘。

    若能看淡,天无非阴晴,人无非聚散。

    绘画与音乐,都不是师范学校的主要课程,所以李叔同并不忙碌。那些日子,他时常四处闲走。有时候,他去茶馆消磨时光;有时候,他去广化寺边的豆神祠小住。他更喜欢后者,听着讲经之声,感受着属于古刹的氛围,他很是向往。那里的宁静和悠远,的确是喧嚣尘世不可比的。

    回到学校,他又是那个肃穆又安详的教师。他备课极其认真,一节课要准备好几个小时,而且总会事先写好板书;讲桌上点名簿、讲义、手表三件物品永远都在;他喜欢早于学生进入教室;讲课的时候,时间控制得很牢,绝不浪费半点时间。

    李叔同高而瘦,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长衫,站在讲台上。宽阔的前额,细长的眼睛,垂直的鼻子,厚大的嘴唇;动作时,有时做成深窝。这样使人觉得温和,否则便显得严厉。讲台前面那些年轻人,十年后有不少名声大噪,比如,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作家吕伯攸。

    李叔同深知为人师表四字的重量,所以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马虎。他也知道,传道受业解惑的意思。智慧卓绝的他,可以为学生指点迷津。但是终究,人生的路要自己行走,岁月的河要自己泅渡。事实上,他也还在寻找归途。

    到杭州后的第二年,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更名为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李叔同的生活平淡而充实。上课之余,或者去茶馆静坐,或者去古刹听禅,或者约几个好友喝茶闲谈。每隔十余天,他会回上海与诚子相聚。他们的相聚并不浓烈,也不怎么倾诉离情。

    就那样,淡淡地相拥,任流光记住那无声胜有声的美丽。

    无论如何,相聚之时,总是相看不厌;离别之时,又是默然感伤。

    诚子很知足,目送他离开,往往会叮咛几句。他是她的全世界。

    1914年,李叔同与夏丏尊等人成立了金石研究团体乐石社。李叔同为二十几名社友作了小传,在自己的小传里,他自嘲道:“幼嗜金石书画之学,长而碌碌无所就。性奇僻不工媚人,人多恶之。”乐石社定期举行雅集,切磋篆刻技艺。活动结束后,所刻的印章集成印谱,刊印为《乐石集》。集子印好后,李叔同还将它们分次寄往东京母校,供后来的校友们参考。

    这年,李叔同开始给学生讲人体写生课。他将东京时期的学习经验搬到了自己的课堂上。室内写生课,他准备了不少石膏像,从三角锥得到拉奥孔,分各种难度,以便让学生从基础开始,慢慢把握描绘对象的形状和质感。他还开设了西洋美术史这门课,由于史无前例,只好自己撰写讲义。

    上课的时候,面对沉默的石膏像,他会想起诚子,想起他们邂逅的情景。那日,阳光正好,衣袂翩翩的少女,从窗口走到了他的画里。七年以后,她还在他的故事里,相见时温婉,离别时沉默。他是想过和她天长地久的。

    西湖边上,出现了支着画架写生的学生。李叔同也总是在学生中间。他喜欢这里,无论是草长莺飞的春日,还是莲叶田田的夏日,抑或是残荷听雨的秋日。现在是春天,梨花白,菜花黄,染柳烟浓的日子。在他的笔下,那个春天是这样的: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日和夜相约成痴,人间有了喧嚣和静谧;风和雨相交成趣,人间有了欢笑和泪滴;云和月相伴成奇,人间有了诗情和画意。这样的人间,是值得交付真诚的。

    心若荒芜,人间便是荒原;心若灿烂,人间便是田园。

    身在红尘里,心居云水间。活在人间,该是这样。

    有味是清欢

    带着诗,带着画,带着丰盛的自己,悠然走在烟雨江南。

    那个清瘦的身影,便是李叔同。梦里的江南,总有小桥流水,总有烟月朦胧。他偶尔停下,想从梦里走出,看看红尘外面,是否也有花开陌上。

    已经是1915年了。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李叔同渐渐有些百无聊赖了。如今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禅院,看青灯古佛,听佛音禅声,总能让自己彻底静下来。每每此时,他总会游离于尘世之外。那种静谧中的遥远,他越来越难以割舍。与之相对,红尘琐事,为人师表也好,爱恨纠葛也好,渐渐觉得无味。甚至写诗作画,也没了曾经的意趣。

    初夏,南社的柳亚子等人到杭州散心,在西泠印社举行了临时雅集。李叔同和他们在西湖孤山邂逅,兴致上来,众人同去凭吊了冯小青。

    冯小青,明万历年间扬州人。生于书香门第,不仅能歌善舞,还喜欢舞文弄墨,才气不输须眉。后家道中落,来到杭州,寄居在父亲好友冯员外家里。不久后,她与冯家大公子冯通结识,二人互相倾慕,尤其是冯小青的才华深得冯通的喜爱,在冯员外的支持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然而,由于冯通的原配夫人崔氏对冯小青十分嫉妒,百般破坏他们的感情,导致冯小青与冯通很难相见。她只得徙居孤山别业。亲戚劝其改嫁,痴情的冯小青不从,终于凄怨成疾,命画师画像自奠而卒,年仅十八岁。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她的诗,后来还有人想起。但她终究是带着遗憾,凄凉地去了。她的坟茔坐落在孤山脚下的梅树丛中,民国时期前去凭吊者不绝。不过,这次李叔同等人之所以去凭吊,主要是因为他们中间有个名伶冯春航,他曾扮演过冯小青。在南社,冯春航很受追捧,柳亚子甚至曾在报纸上开专栏赞美他。

    人们叹息着写诗填词,对那个早逝的才女表达同情。那天,李叔同很沉默。他不是没有感触,只是不喜欢这样热闹地去惊扰那安睡的女子。三百年了,寂寞也好,凄凉也好,都归了孤山青草。带着喧嚷前来,说是凭吊,其实主要是为了迎合那个春衫花旦,难免有些附庸风雅的意思。

    如果非要凭吊,他更愿意独自来到孤山脚下,与那个三百年前的才女倾谈,以沉默对沉默。或许,他也愿意停步于西泠桥畔,忆起更遥远的苏小小的悲欢往事。不管怎样,斯人早已远去,面对孤坟荒冢,定会生出感叹。

    才子佳人也好,风流快意也好,总会默然消散,成为岁月尘屑。

    繁华陌上,聚散离合,终会成为过往,留下荒烟蔓草。

    倒是古刹钟声,日日敲打着岁月,有些不悲不喜的悠然。

    这次雅集后,柳亚子作了《明女士广陵冯小青墓》散记,描述了冯春航扮演冯小青之事,以及凭吊时的伤感和落寞。李叔同用北魏书法将雅集上的二十人名字,写成二碑,立于冯小青墓的两侧。结束了那样的热闹,他又回到了寂静里。

    在他的寂静里,有个人时常出现,他就是夏丏尊。因为性情十分相投,相识之后他们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夏丏尊是浙江上虞人,在李叔同去日本那年,他也赴日留学。不过,他的家境比较贫寒,在亲友的帮助下,才得到机会去日本弘文书院。在临近毕业时考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希望能拿到政府补贴,却没有通过申请,终于辍学回国。此时,他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做舍监。

    咸淡皆有味。这是夏丏尊对李叔同的印象。夏先生说,在李叔同看来,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破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萝卜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往往是这样,精神世界越丰盛,就越不屑于追逐物质。或许,对李叔同来说,良田广厦,玉盘珍馐,都比不上几行清淡的句子。苏东坡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李叔同也是同样的心思。

    夏丏尊在杭州城内弯井巷租的房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小梅花屋。陈师曾有写意画《小梅花屋图》,近处是缓坡竹林和三间瓦房,屋前有棵梅树,远处是浓淡不同的几处山峰。李叔同和夏丏尊常在小梅花屋清谈。某日,李叔同为那幅画题了诗:

    屋老,一树梅花小。住个诗人,添个新料。爱清闲,爱天然。城外西湖,湖上有青山。

    李叔同喜欢这里,只因其清静。风花雪月过去了,轻裘快马过去了,只剩下往事浮浮沉沉。也好,两个人的清茶淡酒,也足以慰藉时光。

    只是,对酌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城南草堂,想起诗酒趁年华的天涯五友。在过去那年,某次回上海的时候,他重回城南草堂,见到的许幻园竟有些落魄。时局动荡,许幻园破产了。他不得不将城南草堂转卖。昔日的欢畅不在,只剩下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叹息。后来,李叔同写了首《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古道,芳草连天;夕阳山外,浊酒余欢。这世上,总有这样的画面,让离别的人们黯然消魂。没办法,每个人都都寻找归途。谁都无法代替他人走过人生。有繁华就有萧瑟,有欢情就有离殇。聚散只在须臾之间。

    1915年秋天,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江潜邀请李叔同前去教授音乐和绘画课程,为了缓解生活压力,李叔同答应了。自此,李叔同开始往返于杭州与南京之间,回上海的次数比以前少了很多。

    后来,在西湖烟霞洞,李叔同偶遇旧时好友,时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的陈宝泉,后者邀请他去北京担任教授,他虽然当面不好拒绝,但是分别之后,还是给对方写了封信婉拒了。

    大概是因为越来越喜欢清静,李叔同对生活的热情渐渐淡了,以致于见到诚子的时候也不似从前那般欣喜。现在他们见面,几乎有点相敬如宾的意味了。仍会相拥,却不够温暖;仍有私语,却不再缠绵。他对她说的,从前是执手红尘,如今是人生如梦。

    他说,一个人死时如脱衣服,甩去这物质的壳而不痛惜;死后,他可以如花蕾般,当花蕊落了,会留下种子;同时,他静坐,反观其性,只靠精神,便能打开另一个光华的世界,这些都是凡人所不能的。

    他说,世间艺术,若没有宗教的性质,便不算真的艺术;宗教若没有艺术上的美境,也不算真的宗教;佛经上的至理,足可以视为精神的艺术。遵从它,不仅别人可以欣赏你,你自身也可以踮着脚尖欣赏自己,如同看一片云,看一山野草闲花。

    诚子听得很茫然,他告诉她,他开始学佛了。诚子大惊,他说,学佛也未必要削发为僧,只是在寻找人生的境界。尽管如此,诚子还是很担忧。李叔同对她比以前疏远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真的很怕,自己深爱着并为其漂洋过海的这个男子,会弃她而去,遁入空门。

    相识八年了,她对他的性情非常了解。他可以温情,也可以浪漫,但是当他决定做某件事,便会头也不回。说了断就了断,说放下就放下,这就是李叔同。近来每次与诚子相见,他总会说起佛理,向往之情溢于言表。不过,诚子还是相信,李叔同不会离开她。但是最后,她失望了。

    安妮宝贝说,最好的爱情是两个人彼此做个伴。不要束缚,不要缠绕,不要占有,不要渴望从对方身上挖掘到意义,那是注定要落空的事情。而应该是,我们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很多故事,很多爱情,都是不该打探结局的。因为那里没有欢颜,只有落花时的挥手作别。

    在过去的那些年,看起来李叔同与诚子似乎能有个完满的结局。没想到,情节陡然转换,便转出了满世界的不知所措。他做了教师,做得很严谨,学生也很喜欢他,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间转身离开人海。

    他是个奇人,做什么都能做到极致,做到风华无双。

    对待爱情,又是那样缱绻情深。但他,却看破了红尘。

    桃李不言

    王尔德说,做你自己,因为别人都有人做了。

    李叔同是这样,永远都在真诚地扮演自己。诗人也好,画家也好,演员也好,教师也好,或许都只是他的外衣。真正的他,是那个去留随意的红尘过客。

    大潇洒,大轻狂,大绚烂,他配得上这样的字眼。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都在他的世界里悠然飘荡着。但是苍茫人间,他终究是厌倦了。此时,他就带着这疲倦,在杭州、南京、上海之间奔走。他不怕山高路远,但是怕路上太过喧嚷。

    教员的生活,李叔同渐渐有些厌倦。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觉得欣慰,那便是他的学生里有不少艺术天赋颇高的人,比如丰子恺和刘质平。

    后来,丰子恺回忆说,李叔同在浙江师范任教时,教的是音乐和美术这两门课,但他的国文比学校里国文老师的水平好,他的外文比外文老师还要好,至于他的书法,也是全国闻名,却从不恃才傲物。在弟子面前,他不是靠自己的才华去做老师的,而是在生活和工作中以身作则,时时处处严于律己,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教育弟子做好学问,更要把人做好。

    丰子恺音乐资质平平,最初上音乐课时,因为紧张总是出错,钢琴弹得乱七八糟。每弹错一次,李叔同就抬头看他一眼。丰子恺曾说,他对李叔同看他的这一眼,比什么都害怕,也比一顿严厉的训斥更有效。在后来的人生历程中,丰子恺每当由于不慎而做错一件事时,他总是会一下子想到李叔同抬头看他的那一眼。

    不过,在绘画方面,丰子恺是个天才,李叔同很快就发现了。他是级长,丰子恺经常向李叔同汇报班里的重要事务。某天,在汇报工作时,李叔同对丰子恺说,他的图画进步很快,在杭州与南京两处授课,没见过如他这样进步快的学生。他点到为止,聪明的丰子恺已知晓了老师的意图,毅然决定从此与笔墨为伴。

    刘质平与丰子恺相反,在李叔同的众多学生中,他的音乐资质是最高的。冬天,刘质平作了首曲子,请老师指点。李叔同拿过去简单看了看,让刘质平晚上去音乐教室找他,并约好了时间。

    当晚,大雪纷飞,刘质平按时来到音乐教室门口,发现门是关着的,但有脚印通向室内。出于礼貌,他没有擅自推门,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候。过了许久,教室里的灯亮了起来,李叔同拿着金表走了出来,认真地说:“时间无误,你饱尝了风雪之味,可以回去了。”原来,他是在考察学生的心性。

    对这些高徒,李叔同总会不遗余力地给予支持和帮助。年轻的丰子恺性情比较急躁,平时对学校训育主任的狂妄言行很是不满,某天因为琐事,与其发生了争执。血气方刚的丰子恺打了这位主任,此事被后者上报给教育厅。

    丰子恺面临被开除的危险,李叔同因为爱惜其才华,在为此事召开的全校师生紧急会议上当众道歉,并且说,学生没教好,是老师的责任。事情平息了,对丰子恺的处罚由开除改为记大过。

    刘质平出身贫寒,家境很差,但是学习很努力。后来他在日本留学时,经济上无以为继。知道他的困境后,李叔同去信鼓励他,告诉他对待学业要心无旁骛,其他的事老师帮他解决。

    为了这件事,李叔同先是向校长经子渊求助,后又向浙江教育厅寻求资助,却都没有成功。而他自己,虽然在两所学校任教,但有南北两个家要支撑,手头并不宽裕。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从每月的薪水里省出二十元,作为资助刘质平之用。

    他十分认真地给刘质平写了一封信,列出了自己每月的收入和支出款项:“现每月入收薪水百零五元。出款:上海家用四十元(年节另加),天津家用二十五元(年节另加),自己食物十元,自己零用五元,自己应酬费买物添衣费五元。如此正确计算,严守之数,不再多费,每月可余二十元,此二十元即可以作君学费用。将来不佞之薪水,大约有减无增,但再减去五元,仍无大妨碍,自己用之款内,可以再加节省,如再多减,则觉困难矣。”

    风流浪荡,长袖善舞。曾经,他是这样。但现在,他是个老师,沉静而温暖。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先生自嘲之句,对他亦是恰当。只不过,他性情温和,不似鲁迅先生那般喜怒分明。抛开家室出家,被无数人指摘,他也只是笑而不语。因为他知道,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

    后来,李叔同遁入空门,他的尘缘之心既然断绝,完全可以不必再理会弟子刘质平的求学问题,但是,临出家的时候,他依然为刘质平准备了一笔钱,供其读书。

    这笔钱未凑齐的时候,李叔同给刘质平写信说,这笔钱若能凑够,他便出家为僧,否则,他就先不出家,继续工作赚钱。如此爱护弟子,早已超越世俗。在李叔同看来,身为人师,这是理所应当的。

    他是个温暖的人,也是个有担当的人。他舍家入空门,并非不愿或者无力承担重量。而是,镜花水月的世界,他厌倦了。晨钟暮鼓,经卷禅声,是他心之所向。他走的,都是自己喜欢和向往的路。至于世俗之人认为的该与不该,以及那些肆意的褒贬,他都无心过问。对他来说,与其在意这些,还不如趁着月色,写几行文字。

    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

    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忆春风之日暝,芬菲菲以争妍;

    既乘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

    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

    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在学校里,还有些事情,说不上趣事,但颇见李叔同性情。校舍里有个学生箱子被人撬开丢了钱,作为舍监的夏丏尊苦无对策,就来向李叔同求助。李叔同给他出主意,让他在校门口帖布告,说做贼的人快出来自首,若三天内不现身,足见舍监德不足以服人,便以死殉道。

    然后,李叔同又补充说,这话必须说得诚实才能感动人。而且,三日后若无人自首,就真的要自杀才行,否则便无效力。夏丏尊看着他,竟无半点玩笑的意思。他的心灵,如他的灰大褂,没有皱纹。最终,夏丏尊选择了绝食。几天后,被盗之物真的物归原主了。

    在李叔同的学生里,还有个未来的大艺术家叫潘天寿,他丢了件毛衣,查不出是谁拿的,又不能抄捡宿舍,李叔同学着夏丏尊的样子,也索性绝食,欲以身殉教育。学生们知道他向来说话算数,毛衣悄然间回到了潘天寿手中。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喜欢以己之手,扶着那些年轻的生命走向远方。但老师这个职业,并非他真正喜欢的。对艺术的渴求,他从未停歇过。日本人在报纸上说,留学东京美术学校的毕业生李岸,回国后怀才不遇,没受到重用,而郑曼陀之流专画美人月份牌,收入倒可惊人。对李叔同来说,这算是个痛处。尽管看上去,他对许多事都不在乎。

    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几许秋容娇欲流,隔著垂杨柳。

    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绉,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

    那些年,他是个摆渡之人。走下他的渡船,学生们终将各奔前程。他自己,还在船上。为他摆渡的,是过往的时光。悲欢聚散,渐渐氤氲成了寂静。

    江南还是诗意翩跹的。明山净水,芳草断桥,都让人流连。偶尔,他也会泛舟湖上;偶尔,他也会独坐水边。可是,在清幽的画面里,隐约之间,有了西风,有了落木。却也不说哀愁,只道,天凉好个秋。

    久在江边站,必有望海心。他知道,何处可以归依。

    远处,禅院钟声响起,掩住了所有尘嚣。

    他不是归人

    繁华如纸,画着画着,就画出了满地荒草。

    生命如萍,漂着漂着,就漂到了寂寞天涯。

    终究,踏遍红尘,你我皆是行人。那条遥远的路,看上去影影绰绰,有人推杯换盏,有人谈笑风生,转头却发现,只有我们自己,在时光里独饮。风流恣肆,快意潇洒,总会在岁月的酒里,被泡成寂静。

    李叔同,醉卧花间有过,笑傲红尘有过,路上的喜怒哀乐,被他尽数收入行囊,成了如今归去的念想。他是个才子,丹青妙笔足以描绘千古风流;他是个老师,双手摇橹,欸乃声里自会桃李芬芳。可以说,不慕名利的他,已站在人生的巅峰。可他,不喜那高处的骄傲。他偏偏,希望能低入尘埃,在那里开出欢喜。

    在遁入空门之前,李叔同先尝试了断食。这是1916年冬天,学校放了假,人们以为他回上海与诚子团聚了,没想到,他要去的不是上海,而是杭州大慈山定慧禅寺,也就是俗称的虎跑寺。西泠印社的叶为铭居士向他介绍了定慧禅寺,经他嘱咐,闻玉已在那里备好了日常生活用品。他决定在那里断食,便是定要去的。

    去之前,他已给诚子写信说明了情况。诚子收到了信,不禁有些凄凉。寒冷的冬日,她需要他在身边,可他却去了寺院。那两年,他们渐渐疏远,虽然她清楚,他并非另有新欢,而是在找寻生命的皈依,但还是难免伤心。

    她曾经以为,她就是他的皈依之处。她以为,他可以与她看似水流年,直到最后。可是现在,她知道了,就像经过他生命的所有女子,她也只是他暂时停靠的驿站。她还不到三十岁,看看镜中的自己,虽然有些憔悴,却仍是风姿不减。

    她愿意在他的世界里,深情绽放,直到凋零。

    可他,给了她花园,却不再给她温暖。

    看着那封信,诚子忆起了上个暑假他陪她回国探望母亲的情景。在她的母亲面前,李叔同仍是那个称职的女婿,温文尔雅,稳重谦恭。东京的街头,她挽着他的臂膀,画面仍似从前。可是诚子知道,这个男子离她越来越远。

    他们去泡温泉,但是整个过程中,李叔同总是在冥想。他有他的方向,他知道,走那条路,就必然要辜负诚子。他对她很愧疚,却不能让自己停下前行的脚步。尘世的小情小爱,都不能让他尘埃落定。诚子尽力将自己拉回现实,手中还拿着那封信,所有的字迹都是冬天的模样。

    断食疗法源远流长,至今约有几千年的历史,如佛家有六斋日、十斋日的过午不食、闭关静坐。道家有言:“不食者神明而长寿”。孔子家信也说“食气者寿”。古代的圣哲贤人经常断食,不只为了健康,还为心智及灵性的提升,因为他们认为“填饱的胃不能思考”。

    对所有生物来说,断食是天赐给身心的改造法,能收到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动物界中,不管是狮、虎、象这样的大型动物,还是鼠、虫这样的小动物,只要一生病,就会自己寻找一处静谧的地方,通过彻底的放松休息,不吃不喝,以消除病毒,恢复健康,这就是动物界的断食法。

    植物界的各类植物随四时运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其中周期性的冬藏是其生生不息的关键所在,这便是植物界的断食。断食疗法在日本是颇为流行,夏丏尊在杂志上看到了关于断食治病的文章,就把那篇文章给李叔同看了,并且说,断食似乎是明心见性的好办法。李叔同深以为然,很快就决定亲身实践。

    定慧禅寺有个传说,唐代的时候,高僧寰中和徒弟来此结庐,而此地干涸无水,某夜他们梦见有神人预言,不久会有两只虎奔跑而来,招引泉涌不息。天明之后,梦境果然应验,两只虎奇迹般出现,在草庐附近跑地作穴,清澈的泉水汩汩而出。从此,这泉水便被称为虎跑泉。

    现在,定慧禅寺里,李叔同已经开始了断食,并且决定写断食日记。他告诉闻玉,断食过程中,不见任何亲友,不拆任何信函,不问任何事务。家中若有事,由闻玉答复,待断食期满,再告诉他。而且,断食中,谢绝所有谈话。整天就是练字、做印、静坐,三个段落。

    他为自己制定了周详的断食计划:全过程前后三个星期,第一星期,慢慢减食至完全不食;第二星期,只饮水全不进食;第三星期,由粥汤开始,慢慢恢复进食。

    这次断食十分顺利。后来他回忆说,断食后,不但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身心灵化,似有仙像。断食期间,他多以写字打发时间,各种书体都写,笔力丝毫不减,而心气比平时更灵敏和畅达,似有脱胎换骨般的感觉。于是,他根据老子“能婴儿乎”之意,决定此后称自己为李婴。

    结束了断食,李叔同返回学校。见到夏丏尊,将断食之事告诉了他。夏丏尊很惊讶,李叔同又拿出了那些天写的断食日记,还有刻的两方印,分别是“一息尚存”和“不食人间烟火”。

    他喜欢那空灵的境界,就必然要与烟火人间道别。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他已走了太久。也曾深情,也曾流连。可现在,他独爱禅院灯火。他终将抖落尘埃,去往山里。

    有些花,不见蓓蕾却已在心里盛放;有些路,未曾修筑却已在心里经过。

    放眼无限风景,看的未必是花明柳暗,或许只是风景背后的岁月无声。

    几天后,李叔同返回上海。诚子偎在他身边,依旧是那样楚楚动人。这个女子,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只能留在心里。他的神情很淡,已看不出悲喜。他说,聚散皆是缘,盛筵总有散场的时候。

    她无言以对。他们,离得很近,却也很远。

    他们只是彼此经过,足迹再深,也踏不出永远。

    春节以后,李叔同离开了上海。临行,诚子问他何时回来,他淡淡地说,不会太久。说完,转身离开,把那个痴情女子,留给了回忆。这一年,他很少回去。他不想看她凄然的眼神,他更愿意去往山中,在佛音里淡忘从前。

    事实上,回到杭州,他也没有立刻返校,而是再次去了定慧禅寺,在那里留了多日。在给刘质平的信中他说,将于数年之内入山为佛家弟子,此时已在陆续了断俗事。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是要去做一件寻常之事。但其实他很清楚,自己出家这件事,在许多人看来,必然是匪夷所思,甚至是惊天动地的。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浩荡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緜緜灵响彻心弦,幻幻幽思凝冥杳。众生病苦谁持扶?尘网颠倒泥涂污,惟神愍恤敷大德,拯吾罪恶成正觉;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入定陈虔祈。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彷佛天门破;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

    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云,忽现忽若隐。

    钟声沈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无外!

    夜静山空,独看万家灯火。众生仍在迷惘,他无比清醒。

    在与世事痴缠的那些年,他明白了,痴情近乎无情,圆满恰似空寂。

    1917年秋,李叔同再次入定慧禅寺,遇见法轮禅师讲经,他在座下静听,颇有感悟。此后,他虽然还时常走在学校,但是书桌上却摆上了佛家的经书,并且开始吃素。之所以还没有落发为僧,只是因为刘质平还在日本留学。虽然心已渐渐空明,但他要坚持授课,以完成对弟子的资助。其实,他是个可爱的人。

    那个冬天,李叔同没有回上海,又去了定慧禅寺。这时候,他入佛的心灵,逐渐深入堂奥,已是欲罢不能。在那里,李叔同遇见了好友马一浮。在南洋公学时,他们就相识,只不过那时候无甚交情。直到李叔同到杭州教书,两人的交往才多了起来。

    马一浮对佛学很有兴趣,他有这样的诗句:人命危浅,真如早露,生年欢爱,无几时也,一旦溘逝,皆成泡影。不过,他虽然学佛,却不曾出家。倒是他的好友彭逊之,在定慧禅寺待了若干时日,突然就决定削发为僧。法轮禅师为他剃度,李叔同亲眼目睹,愈加向往佛门。但他,还有俗事在身。

    数月后,刘质平回国,他终于了无牵挂,踏出了红尘。

    烟火人间,他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

    遁入空门

    韶光太好,怎么走过都是辜负;岁月太长,怎么泅渡都是惘然。

    这世上,繁华与萧瑟,美丽与哀愁,对照着浮沉悲喜。每个人都是修行者,在走走停停之间,寻找或者遗忘自己。可以说,所有远方,都是归途;也可以说,所有归途,都是远方。万丈红尘,茫茫人海,是来处,也是异乡。

    有人流连花月,就有人寄身云水;有人沽酒闹市,就有人独钓江雪。深山古刹,暮鼓晨钟,看似寂寥,却总有人安坐其间。远远望去,李叔同就在那里,手捧经卷,不悲亦不喜。他性情淡泊,似乎本就是那个模样。

    已经是1918年了。这年正月十五,了悟禅师来到定慧禅寺,甚觉有缘,就收李叔同为在家弟子,皈依三宝,赐予法号演音,字弘一。

    佛教三宝含义甚广,简要说就是佛、法、僧。佛宝,如大觉悟者释迦牟尼佛,或如药师佛、阿弥陀佛等已成就圆满佛道的诸佛;法宝,佛住世时所说之法,以及佛灭度后,诸菩萨依据佛意所诵之法,即现今流传之大小乘经、律、论三藏;僧宝,佛行佛法的僧团,上至释迦牟尼住世时,代佛弘法的菩萨、声闻诸圣贤众们,下至释迦牟尼灭度后,传授佛法的出家人,他们剃发受戒,有智识,有威仪。《大乘义章》云,依佛为师,凭法为药,依僧为友。此三种最终归处能令众生出离生死,而至涅槃。

    惝恍流离的尘世,注定要失去那个旷世才子。

    佛门净土,将会多个潜心向佛之人。

    皈依了悟禅师以后,仅仅几个月时间,他就觉得世间所见,山水草木,聚散离合,尽是生命的牵绊。只需放下,便可得身心自在。此时,为了不阻碍他修行,刘质平提前回到了国内。天津那个家,不可能成为他修行的阻碍。他知道,李家虽已败落,但有兄长李文熙在,俞氏和两个儿子,还是会被照顾周全。

    仔细想想,心中挂念的,只有诚子了。这个痴情女子,将整个人整颗心都系在了他身上。他能想象,在他离开后,她会是怎样的悲伤和绝望。尘世间,他最难放下的,便是这女子。但也没办法,业缘如此,他纵有愧意,也只能决然而去。

    诚子,只想与所爱之人,过清淡如水的日子,却还是失望了。夏天,李叔同回到上海,却只是为了与她道别。灯下对坐,竟是话语寥寥。心知留他不住,诚子反而显得淡然,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说已决定出家,她点头默许。不纠缠,但是心在滴血。

    尘缘如梦,纵是执着相守,也终会物是人非。

    最怕情深缘浅,相遇时花开如锦,结局却是人走茶凉。

    李叔同走了。诚子的悲伤落地无声。她知道,李叔同并非无情之人。但他,绝对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走的永远是通向自我的路。后来,她懂了,那就是他的人生。她能做的,就是带着回忆的暖,开始没有他的日子。她感谢,他曾经从她的全世界路过。红尘清浅,所有遇见,都应该是谢谢的关系。

    这年7月,诚子收到了李叔同的信,里面有他聊作纪念的一绺头发。当然,他还为她准备了一笔钱,作为她归国和短期生活之用。他走得决绝,却还是给了她最后的温暖。

    在那封信中,李叔同这样写道:“对你来说,硬要接受失去至爱之人的痛苦和绝望,这样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坚强度日。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并非庸俗和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持,能助你度过这段难捱的日子。”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在佛前,我祈祷佛光加持你。望你珍重,念佛的洪名。”

    拿着信,诚子泪眼模糊。

    他走了,她无力挽留,只能默默接受他转身而去的现实。就如作家秋微所言,对生命而言,接纳才是最好的温柔,不论是接纳一个人的出现,还是接纳一个人的从此不见。

    暑假来临前,李叔同将所有家当分送给了友人和同事。画作整理好送给了北平国立美术专科学校;九十三枚印章,赠予西泠印社;笔砚碑帖,送给金石书画家周承德;折扇和上课时必不可少的那块金表,给了夏丏尊;画谱和画的理论作品,全部给了丰子恺;乐理和曲谱等物,都给了刘质平。于他,那些都是身外之物。

    人们最后劝他三思,他微笑不语。眼前的花花世界,他已不再留恋。

    应该说,当时的李叔同,正处于生命的辉煌时期。因为博学和人格魅力,李叔同令师生们敬仰有加。在各个艺术领域,诗词歌赋、音乐美术、金石书法,都达到了当时的最高境界。同时,还有个温婉可人的小女子,可以伴他安度余生。按理说,他应该感到满足。

    然而,李叔同处事,总是不落俗套。

    万千人走过的路,他不屑去走;万千人看过的风景,他懒得去看。他喜欢和沉醉的,是独自的天空海阔。

    那里,可以阒无人迹,可以了无声响。

    只需孤灯,照着寂静无语。

    他是个不拘尘俗的人,向来漠视世俗观念下的人际关系准则。在人们眼中,他有时候不近人情。

    与人相约见面,人家耽搁了几分钟,他就打消了见面的念头,让人家吃了闭门羹。晚上有人送来电报,他只是让对方将电报搁在信箱里。他的说法是:已经睡了,无论怎样紧急的事情,总归要天明以后办了。

    许多事情,在别人那里已是水深火热,在他看来却是云淡风轻。这样的事情,或许于他出家没有直接关系,但是至少可以说明,世俗认可的思维和行为,在李叔同身上,往往是不灵的,这大概就为他遁出人海埋下了伏笔。

    看透所有风景,世间便再无风景可看。于是,世间万物,就会渐渐失去吸引力。

    没了光怪陆离,没了繁华逐眼,只剩下倾城的日光,照着无边的尘埃。天涯的笛声,也不再断肠。是该远离尘嚣了吧,他默想着,许多念头,许多纠葛,尽数抖落。突然间,他仿佛独自站在大地上,前尘往事尽如云烟。

    终于,他真的走了。或者说,他归了寂静。1918年7月,李叔同在杭州定慧禅寺了悟禅师座下剃度出家,又于灵隐寺慧明法师座下受比丘戒。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李叔同。人们见到的他,是弘一法师。流年风景,乱世情缘,已不在他眼中。

    远在天津的俞氏得知消息后带着两个孩子赶到杭州,想劝李叔同回心转意,然而,面对青灯古佛,他的俗心早已不知去向。实际上,就连他倾心爱过的诚子,他也只是托朋友送她归国。他并非无情,只是,看破世事以后,聚散都看得很淡,如此而已。

    在他身后,纷扰仍在,各种误解与指摘此起彼伏,他已听不见。远离红尘闹市,他只剩云水禅心。向佛,他是极其真诚的。就像丰子恺所言,红尘浪里他是极认真的,孤峰顶上他也是极认真的。

    雨天的午后,西湖白堤南岸飘来一叶小舟。在小舟停泊的埠头边,僧人与女子诀别。他是弘一,她是诚子,四目相对,静默无语。风雨中,飘来远处寺庙依稀的钟声。她强忍泪水问他,什么是爱,他轻描淡写地回应,爱就是慈悲。

    临别,他调转船头向湖岸划去,在她眼中渐行渐远。她突然伤心地责问:“先生,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没有回应。伤心欲绝的诚子,只能目送他远去,直至他来过的湖面又只剩湖水。

    她曾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妻子,却是他留在尘缘里爱的绝笔。咫尺天涯,是他与整个世界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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