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红尘,半世空门:李叔同传-云水苦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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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载风流,万年寂寞,不如拈花一笑。来自何方,去向何处,一问便是迷惘。

    佛即是心心即佛

    万千寻寻觅觅,总有人冷落低回。

    这世间,我们只是浪迹浮萍,匆匆来去,满眼的沧海桑田。尘缘如纸,出走或者回归,都不过是在其上潦草着墨。往往是这样,万水千山走遍,不如刹那灯火阑珊。

    蓦然间,看到许多日子,有诗有酒,有琴有画。自然地,还有红颜宛若清扬。他从那里出发,那是他的从前。那时候,他叫李叔同。恍惚间,他还是津门少爷,快马轻裘,风流潇洒。烟月之下,多情的女子笑靥如花。挥手作别,他有了他的远方。

    草堂春深,西楼月满。南方的天空下,有他盛放的年华。纵情繁华里,杯酒慰风尘,结局却是,知交零落,烟花易冷。域外漂泊,笔下尽是美人窈窕。后来的后来,他摆渡别人,亦被时光摆渡。

    深山古刹,是他归去的地方。

    三千繁华,尽数抛下。他走得不声不响。

    现在,他是佛门的弘一。李叔同三字,只是人们的念想。

    杭州风月依旧,西湖明媚如初。灵隐寺、定慧禅寺、玉泉寺、白云庵,拥着西湖的冬夏春秋,深情不减。湖心亭有人把酒,苏堤上有人说着晓风残月。碧水青山之间,隐约的晨钟暮鼓,是西子湖的烟火之禅。

    对于突然入了空门的李叔同,林语堂曾如此说,“他是个传奇,他是那样扑朔迷离,又是那样深邃莫测。他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他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却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他的浪漫才情使他即便出世,也选择在了杭州这个风花雪月、侠骨柔情的地方。”

    湖山此地,风月斯人。在许多人心中,杭州就是这个模样。堤岸的杨柳下,湖心的扁舟上,都有过李叔同的身影。烟雨江南,平湖风月,都曾在他笔下翩然。可现在,他去了山里。

    出家前不久,与夏丏尊、姜丹书等几个知交对坐。当时,大家都知道李叔同出家之意已决,想到相契七年,不久就要分别,难免有些伤感。姜丹书问他出家何为,李叔同的回答是,无所为。空门自然是求空,他答得淡然。

    1918年9月,弘一辞别了悟禅师,只身来到灵隐寺。他要在那里受比丘戒。戒律的定义,是制心守身的规范。沉心静虑,纯化气质,才能产生智慧。追求佛道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戒。它在日常生活中,使每个献身于佛道的人,从衣食住行等方面,化除掉以轻心的积习,使那些乐于严格自我陶炼的人们,由形式的戒律,规正那颗瞬息万变的心。不能严持戒律,便谈不上大智大慧。佛灭度后,以戒为师,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三国曹魏嘉平二年,中印度僧人昙摩迦罗来到中国,见僧人威仪不整,因只有剃度之形式,却没有修习戒规之行动,于是,昙摩迦罗尊者在洛阳译出一卷《僧祗戒心》和《四分羯磨》,并联同印度僧人们在法云寺传羯磨戒,自此,凡披剃出家者,必登坛受戒,方为正始。

    为弘一授比丘戒的是慧明法师。在灵隐寺,弘一最初住在客堂后面云香阁的楼上。两人在课堂不期而遇,按照客堂规矩,弘一对法号和住处据实相告。慧明法师突然沉下脸,问他既然来受戒,为何不住在戒堂。然后又说,不管从前是何种身份,贩夫走卒也好,皇亲贵胄也好,在此处都是平等的。

    原来,弘一之所以住在云香阁,是因为介绍他前来灵隐寺受戒的,是他在南洋公学的同学,彼时已是水利局局长的林同庄。慧明法师是真正的高僧,经历和作风都与六祖慧能很相似。他常常手持粪瓢在菜园施肥,讲经时也很随性,不参考疏钞,喜欢谈公案。他早已听闻弘一出家前之才名,初见便当头棒喝,显然是为了点化他。

    遁入空门,不仅仅是断绝前尘。而是与过去的自己,彻底作别。

    诗情画意,快意风流,都成了身后的风景。

    僧衣芒鞋的他,行囊空空如也。

    弘一在灵隐寺住了三十天,感受着戒律的森严,为自己走上正途而欣喜。佛家戒律,每条都有分寸,都有严格的规定,它不是柔性的佛教宪法,只表出原则性的义务与权利。它是刚性的,不可曲解的,错了分毫,便是犯戒。因为戒律森严,许多人走入空门,却因无法谨遵而不得不重返红尘。

    受了比丘戒,弘一开始了他苦行僧的道路。就如丰子恺所言,他是个极认真的人,二百五十条戒律都铭记于心,并且严格遵守。僧人过午不食,他也严格照做。

    在灵隐寺期间,马一浮来访晤他,还为他带来了两部戒律方面的著作,分别是明代蕅益大师的《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和清初见月律师的《宝华传戒正范》。南宋后,禅宗益盛,律学却渐渐无人问津,时间久了,所有唐宋诸家的律学著作数千卷散失殆尽;至清初,仅存一卷《随机羯磨》。明末时,蕅益大师著《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初讲时听者无几,成果甚微。见月律师所著《宝华传戒正范》,成了自明代以后,唯一的传戒之书。

    之前,弘一读过蕅益大师的《梵网合注》和《灵峰宗论》,深知戒律是佛法之命脉,僧团修行之基准。那时候,他就曾动过修习律学的念头。此次与马一浮会面,读了两部著作,与现实相印证,悲心更动,从此立誓学戒宏律。

    10月,戒期圆满,弘一离开灵隐寺,重新回到定慧禅寺。他为不久前去世的夏丏尊的父亲念了一天《地藏菩萨本愿经》,又写了一节《地藏经》,赠与夏丏尊诵念。不久后,应嘉兴佛学会范古农居士之邀,前往嘉兴精严寺。精严寺藏经阁内,经典砌筑,书海浩瀚。为了阅读藏经,弘一到嘉兴佛学会挂单。两个月时间,除了偶尔与范古农有事商讨,他都在藏经阁里翻阅经卷。

    那段时间,跋涉在经卷里,他突然觉得,从前钟情的许多事情,比如诗词歌赋,比如金石绘画,皆是俗事。倒是书法,既可以宏善知识,又可以结交善缘。恰好此时有人来求字,他便写了一幅佛偈相赠:

    佛即是心心即佛人能宏道道宏人

    大概是因为,书法这东西,横竖撇捺,虚实轻重,与禅意很是相合,所以弘一放下了许多技艺,独留书法。那两个月,他写了百余幅佛偈,赠与有缘之人。精严寺的常住,云水僧,范古农居士,以及佛学会的会友们,都如愿以偿,得到了他的墨宝。

    某天,许幻园突然到访。曾经的知交好友,如今隔了一道门槛。

    往事沉默,世相迷离。说起来,有人泫然,有人淡然。

    许多从前,有花香亦有墨香,有酒意亦有诗意。他已不愿提起。

    那个叫红尘的地方,再次走过时,他是个云水僧。

    冬天,弘一回到杭州。飞雪的日子,他进了青芝坞,挂锡玉泉寺。挂锡二字,由来是这样:昔云水僧行脚时必携带锡杖,若入丛林,得允许安居时,则挂锡杖于壁上之钩,以表示止住寺内。挂锡一语,现特指禅僧至修行道场之住宿。祖庭事苑卷八载,西域比丘,行必持锡,有二十五威仪,凡至室中,不得着地,必挂于壁牙上。于是,有了挂锡之说。

    除夕前,杨白民到访。他发现,弘一每天基本都在读经,大概是觉得,出家人生死事大,不敢放逸安居,所以房间连炉子都不生。弘一写了一篇格言,赠与老友:

    古人以除夕当死日。盖一岁尽处,犹一生尽处。昔黄檗禅师云:“豫先若不打彻,尾月三旬日到来,管取你脚忙手乱。”然则正月月朔便理睬大年节事不为早;初识人事时便剖析死日事不为早。哪堪荏荏苒苒,悠婉转扬,不觉少而壮,壮而老,老而死;何况更有不迭壮且老者,岂不重可哀哉?故须将元旦无常,时时鉴戒,自誓自要,不可仍旧蹉跎去也。

    题记是这样写的:余与白民相交二十年,今我弃俗出家,白民依旧埋首浊世。岁在暮尾,白民来杭州玉泉寺相聚,写上幅古人语,与之共勉。署名如此:戊午除夕,雪窗,大慈演音。

    他们话语寥寥,前尘往事已在佛经里渐渐隐去了痕迹。剩下的,只有空灵和安谧。杨白民说,诚子已经回到日本,上海的房子已转给他人。弘一点头说,如此甚好。表情和话语都无比平淡,像是在听别人的事。

    不知不觉,红尘旧梦散落成了满地的寂静。

    明月如旧,照着柳下寻常人家。

    结夏安居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无尽藏尼的诗,读来颇有味道。寻遍光阴,春在自家。所谓禅意,未必在远方,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有禅意;风吹云动,落雪无声,亦是禅意。

    仔细想想,红尘俗世,也需要这样的禅意。繁华之中,喧嚷未央,纷扰不止,人往往想要逃离。可是,想着去向远处,坐卧云水之间,却又跳不出樊笼。其实,心若安恬,云水便在心里。流水断桥芳草,淡云微雨养花,若能洗去尘埃,处处皆是月白风清。真正的平静,不是远离喧嚣,而是在心里修篱种菊。

    现在,弘一潜居玉泉寺,遍读南山遗学,身虽未动,心已千里。玉泉寺的长老印心和宝善,特地将午斋提到上午十一点来,以便让这位出家不足半年的比丘,维持他严净的戒行。同时,午斋过后,好让他小憩片刻,然后继续埋头苦修。他是极有慧根的,潜心于佛学,了悟之快,让许多同行之人望尘莫及。

    大概是因为,曾经诗情画意的李叔同,突然间成了吃斋念佛的弘一,算是奇事一桩,许多新知故交,或带着好奇,或带着钦慕,前来佛寺看他。他倒也不介意,人来人往,只如云卷云舒,他的心始终是安详的。

    这次,来的是袁希濂,天涯五友之一。相识二十年,但是那些年知交零落,他们见面不过两三次而已。如今,已做了法官的袁希濂,由杭州调任武昌,终于得空与故友重逢。1919年3月,袁希濂来到玉泉寺,看到了静坐于佛前的弘一。没有翩翩风度,没有飞扬快意,那瘦削的身影,身披袈裟,芒鞋赤脚,只有心如止水的寂静。

    故友相逢,所说无非是旧事。说起不久前来过的许幻园,说起城南草堂当日的风雅,袁希濂难免惆怅。弘一望着袁希濂,静静地说,他前生也是个和尚,并且劝他此后朝夕念佛,以求证得善果。最后,弘一向袁希濂推荐了印光法师在扬州刻印的《安士全书》。这是清朝人周梦颜的佛学著作,弘一希望老友能静心拜读。

    袁希濂有些不以为然,他从未动过学佛之念。不过,那本书此后倒是常常萦绕在他心头。八年以后,袁希濂在丹阳任职时,机缘巧合下得到了《安士全书》,读后颇有如沐春风之感,便有了向佛之心。后来,他遇见印光法师,皈依了佛门。

    在玉泉寺,弘一所修习的,是律宗和净土宗两锋并入的功夫。他以持律的功夫,作为专治时代病的清凉剂。同时,他以念佛的功夫,作为明心见性的基础。尽管,自古以来,禅净双修、禅密双修、净密双修,此类僧人并不少见,甚至还有禅净密三修者,但他始终深信,念佛与一切法门别无二致,能深入此门,已经足够。

    禅房之内,他每天除了研律,便是写经和念佛。

    心中有莲,花开见佛。他终会了然于心。

    在净土宗的高僧中,弘一最仰慕以下三位:第八代祖莲池法师、第九代祖蕅益法师,以及第十三代祖印光法师。前两位已故去数百年,在世的只有在普陀法雨寺修行的印光法师。弘一希望能入印光法师门下,后来写信表明心意,却被婉拒了。

    这年冬天,弘一在玉泉寺燃臂香,依天亲菩萨《发菩萨心论》发十大正愿,乞三宝慈力加被,表示决心修行净业。他再次给印光法师去信,表示决心,结果是,愿望再次落空。不过此后,弘一多次向印光法师写信请教,后者都给予悉心指导。

    1919年夏天,弘一离开玉泉寺,回到了定慧禅寺。每年旧历的四月十五日至七月十五日,是结夏安居的日子。在此期间,僧人停止云游,留在僧籍所在的禅寺里安居静修,此为结夏期。唐曹松《送僧入蜀过夏》诗云:“师言结夏入巴峰,云水回头几万重。”;宋范成大《偃月泉》诗云:“我欲今年来结夏,莫扃岫幌掩云关。”

    安居的首日,称为结夏,圆满结束之日称为解夏,又叫僧自恣日。而由于僧众精进修行,十方诸佛心生欢喜,所以七月十五这天还被称为佛欢喜日。佛陀所有系统的说法,大都在夏安居的时候,集合各方弟子于一处,讲述修行法门及宇宙人生的真理。后来大乘经典的结集,大都是佛陀结夏安居时所说的言教。

    佛陀在世之初,并没有夏安居。全年内僧人只要觉得时机合适就外出化度和讲法。如果发现某个地方安静,便去那里修习禅定。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僧众都得长途行脚。这些地方远离都市,处于边远的农村、山区或沙漠。

    印度雨季长达三个月,僧众往往在大水里漂失佛陀规定要携带的法衣、僧钵、卧具、针筒等物。而且,僧人还常常误踩新出的稻苗,使农民很痛心。于是就有居士见而诽谤:“沙门释子不羞愧,一年到头行走却不看季节气候,漂失衣具,踏杀生草。外道尚且有三月安居,连虫鸟也有巢窟安住,沙门释子为何这样做?”

    僧众听了很惭愧,其中乐持比丘,以此请示佛给个办法。佛陀教诫:“雨季时连鸟都不出巢。为什么僧人不可以聚居修行?”为了扭转这个局面,佛陀治制僧人雨季须结夏安居。规定在此期间,僧人不得外出化度和讲法,要聚居精进修行。

    这段日子格外清静。佛火经卷之间,弘一安坐着,静穆而庄严。出家未久,已经俨然大师模样。结夏期间,夏丏尊来过定慧禅寺数次。因为弘一的坚定修行,他颇有感触,也曾学着读经念佛,甚至还尝试素食,对佛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他最终也没有遁入空门。

    繁华梦长,不是说醒就能醒;陌上花好,不是说放就能放。

    古刹深山,轻云淡月,看似清幽,却不是谁都能消受其背后的孤寂。

    夏丏尊每次来,他们总是闲谈数语,便开始无语对坐。直到夕阳西下之时,夏丏尊自行离去,弘一依旧静坐念佛,就像无人来过。定慧禅寺的人与夏丏尊也渐渐熟了,见他来此,都默不作声,打坐的打坐,诵经的诵经。这天,夏丏尊又来禅寺,弘一送他几幅字,都是从《大佛顶首楞严经》里摘出的文字。

    善哉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汝今欲研无上菩提,真发明性,应当直心酬我所问。十方如来,同一道故,出离生死,皆以直心,心言直故。如是乃至终始地位,中间永无诸委曲相。

    弘一的字冲淡朴野,温婉清拔,有着超凡的宁静和云鹤般的淡远,夏丏尊极是喜欢。他再次离开定慧禅寺,弘一回到佛堂,心想着,他应是与佛有缘的。可惜,几分执迷,让那个文人始终停留于尘网。

    结夏期结束前某天,风轻云淡的日子,寺里一只病了数日的小黄犬即将归西。弘一走到它身旁,看它不舍的眼神,顿生慈悲之心。他知道,临终助念极为重要。为了让它安然离世,入往生之道,弘一请来七位高僧,念《往生咒》为之超度。念毕,小黄犬终于平静地合上了眼。弘一抱起他,在高僧们的陪同下,将它葬于青山之下。禅院钟声响彻山间,说着万物有灵。

    九十天的结夏期结束后,弘一再次来到灵隐寺。遍历西湖各寺,无非是想体验佛家大门内的遗风,同时遍参佛门长老,博审群经。初秋的西湖,潋滟的水光里,倒影着匆忙的人影,也倒影着世事无常。

    没过多久,就有朋友造访,是国学大师胡朴安。胡朴安名仲明,安徽泾县人,著有《中国文学学史》《易经学》《诗经学》《中国训诂学史》等著作六十余种。胡朴安与弘一,曾经同为南社社友,还曾共同编辑过《太平洋报》。胡朴安对弘一的性情有较深的了解,他曾说:常觉其言论有飘飘出尘之致。

    后来,对于弘一大师的研究律学,胡朴安的评价是:“文人学子学佛者,多学禅宗,或学相宗,近世多学密宗,大师独精严戒律,此所以德高而行严也。近十余年,未见大师之面,而大师之德愈高,而行愈严,为海内外学佛者所钦仰。”这次见面,两个人寒暄之后,胡朴安赠诗一首:

    我从湖上来,入山意更适。日淡云峰白,霜青枫林赤。殿角出树梢,钟声云外寂。清溪穿小桥,枯藤走绝壁。奇峰天飞来,幽洞窈百尺。中有不死僧,端坐破愁寂。层楼耸青冥,列窗挹朝夕。古佛金为身,老树柯成石。云气藏栋梁,风声动松柏。弘一精佛理,禅房欣良觌。岂知菩提身,本是文章伯。静中忽然悟,逃世入幽僻。为我说禅宗,天花落几席。坐久松风寒,楼外山沉碧。

    胡朴安并非佛门中人,却描绘了弘一大师的僧侣生活。文句虽雅,却不无吹嘘之意,弘一对此诗的部分句子不以为然。他对胡朴安说:“学佛不仅精佛理而已,又我非禅宗,并未为君说禅宗,君诗不应诳语。”胡朴安为此只好承认自己囿于文人习惯,却不知犯了佛教诳语之戒。最后,弘一书“慈悲喜舍”四字作为答复。

    二十年后,胡朴安患重病,半身偏瘫。想起那段杭州往事,从此潜心向佛。彼时,他想要得到弘一大师点拨,却未能如愿。1942年,弘一大师圆寂。获此消息,胡朴安悲痛难当。他写诗以颂,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凡夫迷本来,生死一大事;知者顿然悟,去来原一致。生死来去,终于是明白了。

    落雪如禅

    佛说,心有所住,即为非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佛说,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那么,佛在何处?月色下,有纤尘的地方,住着悲欢离合;烟雨中,有落花的地方,写满缘生缘灭。烟火尘世,尘埃里的花开,风雨中的静默,都有佛的痕迹。路边闲花含笑低眉,你若为之驻足,也便是见了佛。众生皆是佛,只是很多时候,迷途不知返。

    身在佛门,弘一是无比虔诚的。写经念佛,从没有丝毫懈怠。他的身体并不好,每个冬天都要经历严峻的考验。所幸,他的信念足够坚强。念着佛,听着禅,就有了精神上的花开春暖。在他的感召下,老友程中和居士也削发为僧了,法名演义,字弘伞,成了弘一的同门师弟。

    1920年3月,亡母忌辰,东方既白,弘一便起来盥洗,然后拜佛,诵《无常经》。早课之后,又抄写《无常经》全文。这天,他不语亦不笑,只是独自念诵经文。十五年前,母亲病故,情景历历在目。倘若母亲在世,看他遁入空门,定然不会欢喜。这样的心思转瞬即逝,他只知道,他需要那红尘净土,来安放余生。

    已是春天,草绿花红。那个叫红尘的地方,有人已经苏醒,有人仍在沉睡。

    春波碧草,杨柳堆烟,只是少数人的风景。

    弘一决定找个地方,安静地思考,安静地深究律学。不久之前,曾经的门生楼宾秋来访,告诉弘一,富春江畔的贝山,青峰崔嵬,流水潺潺,水边的小径仿佛漂浮在空中,旁边还有棋石,据说是仙人对弈之地。那里可以辟地筑室,作为掩关之用,于是,弘一决定去那里。

    7月,弘一赴贝山。弘伞陪同前往,他愿为弘一护关。掩关修行,若有人护关,可以互相鞭策,不致懈怠。同时,有些事情闭关者不便去做,可由护关者代替。

    临行前,马一浮、夏丏尊等人在银洞桥虎跑寺下院为他送行,马一浮写诗相赠。诗题为《弘一上座将掩室新登北山敻绝处,以此赠别,且申赞喜》:

    消息应闻木马嘶,住山锹子任轻携。了无一物呈高座,不见当前有阇黎。何必度河兼过岭,是谁曳耙与牵犁?他年放出关中主,始信东方月落西。

    弘一大师写信向印光法师请求闭关前的训言,印祖告诉他:“闭关用功,关键在于心要专一。未得一心之前,不能急着求感应,否则就是修道的第一大障碍。念佛得一心后,自然会有感应,并没有起心动念,心却如明镜当台,映照出森罗万象。”

    到贝山后,最初他们只能住在别人家里。掩关之事,皆已准备就绪,只等筑室早已完成。没想到,即将完工的时候,筑室因山洪尽毁。弘伞有些沮丧,弘一劝慰说,大千世界,亦真亦幻;来去得失,皆是缘分。

    秋天,富春江畔的天气渐渐转凉,弘一的咳疾又复发。为此,中秋以后,弘一与弘伞离开贝山,挂锡灵济寺。不久,又移居衢州莲花寺。在那里,弘一除了日常的研修,便是孜孜不倦地写几十卷《阿含经》,写好后,将其分册装辑起来。从秋天到冬天,他基本都在写经,最后写完了《印光大师文钞》的叙言和题词。

    那段时间,曾经的南社成员、吴江人尤墨君,彼时在衢州当中学教师,常向弘一寻习字妙方。此君有意将弘一在俗时的诗词编辑成册,拟书名《霜影集》。然而,在选择诗词时,弘一不断删减,最后发现,能入选的寥寥无几。此事只好作罢。

    就像人生,走着走着,风景已不见,只剩道路。

    曾经沉醉其中的东西,多年后忆起,总觉得苍白。

    经过山高水长,终于发现,一个人的浮世清欢,最有味道。

    1921年初春,弘一又回到了玉泉寺。在那里,他开始起草《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在此期间,他见到了唐代义净三藏法师所译的《有部律》,这是来自萨婆多部律学中的一部戒律,产生年代晚于《四分律》和《十诵律》,故称有部新律。同时,他还读到了义净法师撰写的《南海寄归内传法》。

    受此影响,弘一认为有部新律是律学入门的便捷之路,从此专门研习,甚至在撰写《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之初,以义净法师的论点,为南山律做注疏。在天津专刻南山律书的徐蔚如居士知情后,认为此法欠妥,专门写信给弘一,劝他重兴南山律。

    这个春天,即将赴日游历的丰子恺来到玉泉寺,与老师道别。一灯如豆,从前儒雅肃穆的老师,如今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只有与世无争的静默。弘一告诉丰子恺,脚下有路,手中有笔,所到之处皆是风景,只是莫忘了带上澄澈的自己。

    4月,林同庄来访。他告诉弘一,温州气候温和,山水相依,是个修行的好去处。同时,又因为那里有吴璧华、周孟由两位居士盛情相邀,于是弘一决定前往。这次,同行之人除了弘伞法师,还有个少年。因觉得颇有佛缘,弘一为少年剃度,取法名宽愿。这位少年,是弘一唯一正式的佛家弟子。

    经过上海,他们做了短暂停留。刘海粟来访,与弘一清谈许久。后来,刘海粟求字,弘一给他写了“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于他,此六字在心,日日思量,心无旁骛,便是学佛的最佳途径。只是不知,刘海粟是否能体会此中深意。

    不久后,弘一等三人乘船到温州,挂锡于城南庆福寺。庆福寺,俗称城下寮。这座古寺清规谨严,以专修念佛法门而得名。此寺虽然院舍破旧,坦毗邻景色秀丽的积谷山,且又僻处城外,闹中取静,弘一钟爱此地,遂以重振南山律为已任,继续编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

    只是,消息传开后,求见者纷至沓来,宜绅尤甚。为了远离纷扰,弘一特撰《谢客启》,与同寮僧众约法三章:“一、凡有旧友新识采访者,暂缓接见;二、凡以写字作文等事相属者,暂缓动笔;三、凡以介绍请托诸事相属者,暂缓承应。惟希同人共相体察,失礼之罪,希鉴谅焉。”

    同时,他还在潜修处窗口贴了“虽存犹殁”四字,以示来访者。瓯海道尹林鹍翔访谒数次,均未成愿。后温州道尹张宗祥只身持名片求谒,均称病谢绝。闭关三个月,弘一完成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初稿。夏天过后,他仍在写经与念佛中度过。

    并非打发时光,而是与自己,与大千世界,面对面。

    所见皆空,所闻皆寂。于是,四季轮回,也了无声息。

    转眼已是寒冬,他的日子依旧简静。在温州,弘一过的是苦行僧的生活。他在给刘质平的信中说:“朽人居瓯(初时),饭食之资,悉承周群铮居士布施,其它杂用等,每月约一、二元,多至三元。出家人费用无多……”

    学者吴鹭山生前曾说,有一次他在周孟由陪同下,得到弘一的破例接见,当时弘一身穿青色僧衣,神清骨秀。谈话时,总是正襟危坐,一问一答,了无多言。时值早春,人们都还穿着棉袍,而他赤足芒鞋,衣着单薄;僧房内仅一张破桌,一张旧床,一条草席和一领旧蚊帐,别无他物。过了十多天后,弘一把亲笔书写印制的《华严集联三百首》,托周孟由赠给吴鹭山,表示谢访之意。

    静水流深,性情越简单,内心越清和,也就越容易参透禅理。修佛亦如品茶,将一杯苦茶喝到无味,这就是禅的境界。冬天,飘着雪,时光澄澈,弘一在古刹里静坐。不见过往,不见将来。茫茫天地,落雪如禅。

    行处皆有莲欢

    草青人远,一流冷涧。

    他始终走在路上。尘世飘渺,岁月萧条,他却走得不徐不疾。于他,流浪亦是停泊,出走亦是归去。带着慈悲上路,行处皆有莲欢;世事总有因果,帆过毕竟无痕。

    居温州期间,寂山长老念其出身豪富之家,具足智慧;出家后又能严持戒律,素菜淡饭,刻苦精修,故倍加钦敬,处处关照,让他安心研究戒律。因为弘一过午不食,寂山长老便关照将全寺的午餐,提前到上午十点钟。

    对于寂山的关怀,弘一感念于心。依照佛家律学,云水僧在某个寺院住下来,要拜寺里的负责人为依止师父。依止,即依存而止住之意;或以某事物为所依而止住或执着,谓依赖于有力、有德者之处而不离。作为学律僧人,弘一清楚该如何做。

    某日,在寂山长老的方丈室里,闲谈之际,弘一突然说要拜寂山为师。寂山自知修为太浅,没有资格做弘一之师,便说:“余德鲜薄,何敢为仁者师。您能驻锡于此,已使常住感觉福缘不浅了。”再三辞让。弘一说:“吾以永嘉为第二故乡,庆福为第二常往,俾可安心办道,幸勿终弃。”

    后来,弘一请来吴璧华、周孟由二居土,又来到寂山的关房,当着居士们的面,将毛毡郑重地铺在座上,请寂山入座,接受他的伏拜。寂山推辞不过,只得同意。拜师之日,大师特登报声明,自称弟子,终身以师礼事之。此后,只要说起寂山长老,弘一均以师父相称,寂山时常不安。

    若干年前,庆福寺收留了一个孤儿,此时已长成了清秀少年。弘一初到庆福寺时,寂山长老派这个少年为他护关。没想到,少年颇有慧根,受弘一教化,便有了皈依之心。弘一见他心诚,又因为曾许过不再纳徒的誓约,便让他投在弘伞门下,法号因弘,字白伞,名字中含了两位法师的缘分。多年以后,寂山往生,因弘接过他的衣钵,成了庆福寺的住持。世事因果,就是如此。

    1922年春节,弘一写了幅字,赠给上海旧友杨白民,是南宋时庆福寺首座法常和尚圆寂时所写的《渔父词》,读来禅意连绵。

    此事楞严常露布,梅华雪月交光处。

    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斑斑谁跨丰干虎。

    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鸿飞去。

    千年风流,万年寂寞,不如拈花一笑。

    来自何方,去向何处,一问便是迷惘。

    许多事,纵能震落百年飞雪,最终不过是渔樵笑谈。

    这年初,弘一接到兄长文熙的信,说俞氏已于正月上旬病故,希望他能返津。然而,身在佛门,俗事已不挂怀,终究未往。俞氏无疑是可怜之人,带着青春而来,怀着悲凉而去,荒度余生的日子,滋味可想而知。

    从前,他们很遥远。在他还是李叔同的时候,那女子在他心里,仿佛乡野田舍,里面住着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她独自的惨淡时光。他的烟雨楼台,他的风情雅致,都不曾给过她。如今,他是弘一,她终于逃离了红尘,他们才似乎近了些。因为慈悲,对她的突然故去,他多少觉得凄凉。但这凄凉里也有欣慰,因为那女子,终于挣脱了命运的桎梏。

    不久之后,弘一从学过密法的吴璧华授往生咒,然后为俞氏虔诚地念了几天往生咒以及《地藏菩萨本愿经》。此时,他得到消息,以前的学生,学佛不久的朱贤英,也于旧年岁尾病故于上海。朱贤英的旧日同学,为了纪念她,收集她生前书画,影印成册,请弘一作序。半年之前,弘一应杨白民之邀,去上海小住了几日,期间朱贤英前来探问佛法,他曾悉心指点。没想到,半年后竟是生死相隔。

    所谓无常,就是在幸福与安详背后,总有悲伤与萧索在伺机而动。

    佛法不能化解无常,但可以让学佛之人,在无常的世事里,淡看悲欢聚散。

    事实上,这一年,弘一自己也经历了一场劫难。这年夏天温州气候反常,弘一患了痢疾,寻医问药皆无起色,身体日渐虚弱。他躺在床上,对前来探视的寂山长老说:“朽人大病从死,小病从医,今是大病,从他死好。唯求师尊俟吾临终时,将房门局锁,请数师助念佛号,气断逾六时后,即以所卧被褥缠裹,送投江心,结水族缘。”

    幸运的是,弘一以顺其自然的心态,战胜了病魔。病中的日子,他依旧在念佛。他心想,若定要离去,也要带着禅心,从容前往。对于死和无常,他看得很清楚。生死本是一线之隔,刹那灯灭,便是往生。

    次年春,弘一结束了在庆福寺的掩关生活,离开温州,回到上海,驻锡在居士林,与无锡尤惜阴居士合撰《营造经像之功德》。这篇文章由他列出具体纲要,尤惜阴执笔,刊于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印光大师文钞增广本》之卷四。在那里,遇到五年前南京高等师范校长江谦,谈起了佛学。弘一说:“居士如悉心学佛,《灵峰宗论》不可不读。”

    初夏时节,弘一回到杭州,驻锡于灵隐寺,将自己带在身边的庆福寺碗筷,托人送还给庆福寺。他决定在灵隐寺结夏安居,放下一切,悉心念佛三昧。在此期间,他为西泠印社写了一篇《阿弥陀经》。不久后,一幢弥陀经塔在西湖之畔建起,经塔上镌刻的是他那幅字。

    夏日的西湖,依旧盈盈不语。山光水色,尽是情意。

    行人步履匆匆,带着故事来,或者带着故事去。

    所有匆忙的照面,都连着某种永远。

    走在湖畔,弘一能望见自己从前的身影,但那身影渐渐湮灭于空蒙水色,终于成了此时此地的淡然。西子湖记得,他泛舟湖上笑谈风月的情景。可现在,他的手中,没有酒,也没有诗,有的只是竹杖,以及微风吹过时的空明。冯小青也好,苏小小也好,不管她们有过怎样的悲情人生,他都不会为之感伤。甚至,白居易与苏轼,他也只是记得他们造福于民的慈悲心肠。

    结夏期满,弘一经绍兴来到衢州,挂锡于莲花寺,遍参那里大小禅院,随缘所到,不是为寺里整理经文,便是写经或者写字,与常住结缘。这个秋天,因为天气多变,弘一感染了寒热,拖了很久才痊愈。

    冬天,弘一回到温州庆福寺。他从前有个心愿,便是以血代替水墨,抄写佛经,此时终于开始实施。对于此事,印光法师在给他的信中开示:“不要急着抄经,当务之急,是一心念佛。刺血抄经耗费太多心血,令人心神衰弱,只怕反而成为精进念佛的障碍。俗话说,身安而后道隆。我们既是凡夫,就不要盲目效仿法身大士的苦行,只要念佛得一心,自然法法圆融。”

    数月后,老友杨白民去世。弘一在温州收到杨白民之女杨雪玖的来信,知老友辞世,悲痛至极。出家以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起伏。他给杨雪玖的回信中称:

    绕屋长吁,悲痛不已。二十年来老友,当以尊翁最为亲厚。今晨览《雁荡山图》,喜其雄奇崒拔,颇拟写其形势,邮奉尊翁,约往同游。不意是夕,竟获哀耗,痛哉!……自明日始,当力疾为尊翁诵经念佛;惟冀老友宿障消灭,往生人道天中,发菩提心,修持净行,当来往生极乐,早证菩提。

    接着,弘一又写信给杨雪玖,嘱其为慈父早晚诵发愿文三遍,并为其拟定了念诵的文本:“以此诵经持名功德,回向亡父杨白民居士。惟愿亡父业障消除,生人天上。觉心普发,净业勤修,往生西方,早成佛道。”杨雪玖当年亦就读于城东女学,后来成了一位水准颇高的国画家。

    生命,坚强也柔软,可以睥睨风霜雨雪,但有时候,却经不起一抹秋风。

    生而为人,既要懂得与生活握手言和,也要学着与岁月挥手作别。

    故人很多,但是现在,不是零落天涯,便是生死相隔,弘一也难免偶尔唏嘘。不管怎样,他仍然走在修行的路上。在佛的世界里,时光如水,日子如莲。对这个虔诚的僧人来说,无论是喧嚣尘世,还是寂静山林,皆是修行道场。

    因为寂静,狭小之心,可以承载万物起灭。

    空门,不在别处,而在心里。

    随遇而安

    四方云游,逢山过水;栉风沐雨,随遇而安。

    出家人不需要平平仄仄,但是走得恬淡,不知不觉,已是诗意蔓延。原本,诗意与禅意,就在咫尺之间。苏东坡行路逢雨,却因性情旷达,并未沮丧。他笔下的《定风波》,诗意里满是禅意。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又比如王维,受禅宗思想的影响,反应到他的山水诗中往往包含深远的禅意。他的诗,由禅意入诗入境,有出神入化的感觉。在诗艺上,有静美、澄旷、寂悦美感享受。刘大杰先生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认为,王维的作品是“画笔禅理与诗情三者的组合”。

    王士祯说王维的诗:“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虚空中有妙有,妙有即是虚空,空寂中见流动,流动中见空寂。“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有一种水流花开、青云水飘的意味;“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刹那已入禅境。

    弘一幼时读书,就很喜欢王维的诗。彼时,他不懂什么是禅。几十年以后,终于发现,摩诘的诗里,有许多人寻找的寂静与空灵。无论僧俗,都需要在那样的境界里,让自己内心澄澈。仔细品味,王维的诗,近似佛家所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入了空门,弘一不再填词写诗,但他喜欢那些诗句里的禅味和禅趣。

    1923年前后,是弘一与印光法师通信最频繁的阶段。念佛功深的印光,是弘一闭关时期的接引者。那两年,是印光法师在国内法缘始盛时期。掩关的弘一,每有疑难,总会向印光请示。事实上,此时的他,已在心里默认印光为老师了。

    1924年6月,弘一离开庆福寺,来到普陀山,上法雨寺,参见印光法师。见到大师,弘一顶礼三拜,印光静默不语。这位大师,法相庄严,目光慈祥,身边没有任何侍者,许多事都亲力亲为,不喜劳烦他人。

    弘一在法雨寺随侍印光法师七日,每天从早到晚,观察学习印祖行为。每顿饭吃完,印祖都会将碗舔干净;或者留馒头一角,把菜碗擦干净后吃下;或者往碗里倒开水,荡涤干净,再用水漱口,然后喝下,惟恐轻易浪费剩余的饭粒。

    晚上,印祖在油灯下缝补衣服。弘一看看自己的袖口,上面的补丁是前月宽愿替他补的,颇觉得惭愧。此后,对于此类生活杂事,他再未劳烦宽愿。衣服总是能补就补,尽量不更换。多年以后,有人数过,在他的某件衲衣上,有数百个补丁。

    后来,倓虚法师在《影尘回忆录》中回忆了弘一大师在青岛湛山寺讲律时的一些生活片断:“屋中都是他自己收拾,不另外找人收拾,窗子地板都弄得很干净。因他持戒,也没有另外准备好的饭菜,好几次将饭菜送到寮房里,他都未吃。最后,他对端饭的人说,若大众也吃这个,他便吃,否则就不吃。可见,他受印光大师的影响很深。”

    弘一将印祖的嘉言懿行总结为十六个字“注重惜福,力行习劳,深信因果,专弘净土”。弘一虽然振兴南山律宗,但以净土为归宿,并随缘随分,尽力弘扬印光大师的念佛教义,他常劝人读《印光法师文钞》,高度颂扬印祖的盛德。七日之后,弘一离开了法雨寺。

    仍如来时,芒鞋竹杖。似乎不曾带走什么。

    但他的心里,却多了几分空灵明净。

    回首来处,无风无雨。人间的路上,他还要独行。

    弘一又回到了庆福寺。这年夏末,历四年的辛勤笔耕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在因弘的最后协助下,终于定稿。他在自序中说:“数年以来,困学忧悴,因是获一隙之明,窃自幸也。尔后时复检校,小有改定,惟条理错杂,如治棼绪,舛驳之失,所未能定,幸冀后贤,谅其不逮,刊之从正焉。”

    这部书全篇皆由工整楷书写就。撰写这本书期间,印光法师曾写信给弘一说:“古往今来,不少人用行书草体写经,我对此绝不赞成。想要断烦惑、了生死、度众生、成佛道,岂可将抄经视为儿戏,由着性子写得游龙舞凤的?”

    这段话对弘一触动极大,他按照印祖的提醒调整了字体,并寄给印祖鉴定,印祖回信对弘一法师的新字体表示肯定:“抄写经文是将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的行为,比古代进士上金殿考状元还要严格恭敬,来不得半点怠慢疏忽。能这样做的人,必定在选佛场中,得中状元。”印祖的点拨,使弘一大师日后的书写,更加一丝不苟,他的书法被人誉为“佛书”。

    《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是独步当代的律学巨作,已被收入中国《普慧版大藏经》。那时候,上海的穆藕初见到这部书的时候,欣喜若狂,于是提供了全部影印资金,由上海中华书局缩印一千部,分赠诸方丛林,以及日本佛学界,原稿则由穆藕初保存。此书付印后,弘一提前留下遗言:“本衲身殁后,无庸建塔或其它功德,只乞募资重印此书,以广流传,余愿已足。”

    1925年春,弘一拜别寂山长老,又开始了他的云游生活。弘一做了二十四年和尚,足迹遍及江、浙、鲁、赣、闽等省二百多座寺庙,其中驻锡庆福寺的时间最长。结束掩关后的七八年中,为弘扬佛法,他每年以庆福寺为出发点和归宿点,云游四方。

    僧衣芒鞋,只身天地之间,走得了无声息。

    潮起潮落,云去云来。都是苦行路上的禅诗。

    这年秋天,弘一准备先去南京,再去安徽九华山,参地藏王菩萨圣地。然而,江浙等地不太平,浙奉战争爆发了,孙传芳的军队占领了上海和南京,正在与奉系军队恶战,那里的水陆交通几近断绝。

    九华山去不得,弘一只得在宁波上岸。人地两疏,昏暗的灯火下,他的身影竟有些憔悴。原本,他打算到七塔寺挂单,没想到,那里的客铺已满,他只好另觅栖身之处。在一个极其简陋的客栈,他安顿了下来。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霉味,蚊子四处飞舞。幸好,他早已习惯了随遇而安。苦行之路,本就如此。

    在那个客栈住了两天,弘一终于搬到了七塔寺,与四海八方的游僧同住在云水堂。上下铺的格局,四五十个游僧住在里面,打坐的打坐,念经的念经,闲聊的闲聊。弘一静坐着,回到自己的世界,远离了喧嚷。

    次日清晨,喝了碗粥,弘一回到铺上,收拾随身之物。转身的时候,看到云水堂外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夏丏尊。他来此处,是想让弘一到上虞白马湖畔他教书的地方小住几日。弘一随他离开了七塔寺,来到了上虞。

    数年前,经子渊在白马湖畔办了春晖中学,夏丏尊到春晖教书,在那里盖了几间房安了家。丰子恺从日本回国后,受夏丏尊之邀,曾在春晖中学教授图画和音乐。不过,此时的春晖中学,招牌虽然还在,却是物是人非。夏丏尊已在别处教书。

    白马湖畔环境优雅,很有些远离人间烟火的味道。湖北面山角下的小村落里横躺着一排小平房。夏丏尊的平屋,就在这一排平房之中。他的家不大,连堂屋在内也不过三间低矮的居舍。他将弘一安顿在春设旅馆。

    弘一生活简朴,夏丏尊用香菰供斋,被他坚决拒绝,改用豆腐还是不同意,最后只好按照他本人的要求,白水煮青菜,用盐不用油。对于他的坚持,夏丏尊无可奈何之余,又不得不佩服。

    那些日子,弘一为夏丏尊和学校里的师生们写了不少佛偈。有时候,他会独自去到湖边,与湖水中倒映着的那个身影,沉默地对话。那是他,又或者,是世间众生。他在红尘里,亦在红尘外。

    某天,他乘船离开了白马湖。西下夕阳,将他送到了远方。

    野鹤闲云,来去飘然。无需韵脚,已然如诗。

    人生如梦

    背上行囊,就是过客;

    放下包袱,便回到了故乡。

    红尘路远,怎么走都是天涯。或许我们终身寻找的,并非远方,而是灵魂可以栖居的地方。悲欢常在,风雨未央,我们可以选择,被岁月流放,或者与岁月把酒。若能放下执念,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异乡也便成了故乡。

    苦行的日子,有山重水复,也有月朗风清,他走得寂静而从容。他是弘一,一蓑烟雨,几杯清茶,足以慰藉风尘。离开白马湖后,弘一在浙东云游了两三个月。回到温州庆福寺的时候,已是残冬。

    1926年春,弘一从温州乘船到杭州,挂单于西湖招贤寺,与弘伞重逢。弘伞在那里做了住持,人们称他为招贤老人。不久后,弘一来到玉泉寺,开会着手整理《华严疏钞》。这部前人的注疏,充满着佛学的无尽知识,但因其复杂,所以显得繁乱,缺乏条理。前人写书,不分段,不标点,后人读起来,往往很费力。所以弘一对它进行了修订和校点,希望能以他之手,让这部巨著重现光辉。

    五年未见的丰子恺,带着几个学佛不久的朋友来访。他们上午来到玉泉寺,没想到,弘一正在念佛写经。弘伞告诉众人,只有送饭的人能进他的房间,下午五点以后,他才会出来见客。丰子恺知道老师的秉性,只好耐心等待。

    下午五点钟,弘一准时走了出来。面前的丰子恺,俨然是他盛年时的模样,温静而不失风雅。而在他的得意门生眼里,数年不见,他又多了几分空明和安详。弘一带着众人在客房坐定,丰子恺的学佛朋友们纷纷请他开示。弘一遵照印光法师的意思,不与众人谈佛法,只是告诉他们,初学修佛,最好是每天念佛。

    转眼已是夏天。上海的清晨,吃过早餐以后,丰子恺在江湾过街楼家里,翻看着许多陈年老照片,照片里的人物是他的老师,年轻的李叔同。坐在丰子恺对面的,是刚从日本归国的他的好友王涵秋。这些照片此前保存于丰子恺石门老家,前些天才被带回上海。

    照片里的李叔同,有西装革履下的风度翩翩,也有淡雅长裙下的风姿绰约。在王涵秋眼里,这些照片甚至有些光怪陆离。对于李叔同其人,他的才华横溢,他的恣肆风流,王涵秋多少有些了解。但他不理解,为何这样的才子,会突然遁入空门。丰子恺告诉他,老师行事,向来不落窠臼。王涵秋心想,他大概是会还俗的。

    正说着,弘一和弘伞两位法师出现在门口,丰子恺将他们迎了进去。寒暄之后,弘一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如欣赏世间景物般,把每张照片的故事,告诉人们。前尘往事,蓦然浮起,却又悄然沉落。那时候,他很年轻,叫做李叔同。

    他恋着许多风景,亦被许多风景恋着。他在阳光下写诗,也在灯火中登台。人海里沉默不语的是他,舞台上衣袂翩翩的也是他。锦瑟华年里,有个叫诚子的女子飘然而来,被他的画笔深情收藏。但是最后,他出了家,将故事里的她留给了荒凉。

    流年碎影,落地成丘。他已不愿想起。

    老照片里的陈年旧事,任谁翻开都难免神伤。

    活在人间,每天都在与从前作别。再深情,也不能让昔日重来。

    清朗与温柔,总会被时光碾碎。我们终须坦然面对。

    次日,弘一偕同丰子恺等人,回到了城南草堂。然而,故地重游,往往不过是,岁月已为陈迹,危亭独倚堆愁。城南草堂的牌匾已然不见,门口高挂着的牌匾甚是引人注意,上书四字“超凡精舍”。里面住着的,是个出家人。从前的诗酒唱和,变成了此时的静室枯禅。

    经过打听,在附近的一间破败小屋里,弘一见到了老友许幻园。不到五十岁,竟已是步履蹒跚。但他,的确是当年城南草堂的主人。彼时,他也是个俊逸才子。十二年前,弘一还是李叔同的时候,从杭州回到上海,曾在宋梦仙的遗画上题诗:

    人生如梦耳,哀乐到心头。洒剩两行泪,吟成一夕秋。慈云渺天末,明月下南楼。寿世无长物,丹青片羽留。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当年风流儒雅的许幻园,如今耳已聋,发已半百,靠给别人抄书勉强度日。见到弘一,他搁下笔,两手支撑在桌上,透过眼镜,细细端详着这位清瘦的和尚。许久,他终于认出,这便是当年的李叔同。说起旧事,不无感慨。却也是感慨而已。离别时,互道珍重,如此而已。

    你有你的红尘幻梦,我有我的云水之遥。

    知交零落,看似凄凉,却也是寻常况味。

    生活,本就是莫名的分分合合。

    那日,离开城南草堂后,弘一来到居士林,重逢尤惜阴居士。尤惜阴是个淡泊勤苦的佛教行者,在上海做了许多慈善之事。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层大楼,装饰华美。底层是可以容纳五百人以上的佛堂。他们到那里的时候,许多男女居士正在那里念佛。

    尤惜阴居士住在三楼。打开门,他走出来,见到弘一便俯身顶礼,弘一退了半步,浅浅地合掌回礼。尤惜阴的衣着与表情,都是简单而洁净,几与弘一无异。丰子恺憬悟,原来最生动的佛教,就在这里。形式的堂皇与实质的刻苦,就是现代佛教的两个面。

    这年8月,弘一到了庐山,挂单大林寺,后又移居牯岭五老峰后的青莲寺。

    去庐山,是为了参加金光明法会。不过,对于这次法会,下山以后,弘一并未与他人说起。这类法会,他之前没有参加过,此后更是极少参加。在那样的大型法会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佛教的世界里,亦是有等级有追逐的。他性情简单,不喜欢纷扰,所以更愿意做个云水僧,行尘内的路,悟尘外的禅。

    法会结束后,他用了月余时间,在青莲寺写成了的《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

    这部法书依照印光法师所示,稚拙又不失工整,由上海开明书局影印,同时代的太虚法师赞誉道:“弘一法师这部经,饶富道气,含蓄敦厚,为近百年来僧人写经之冠。”后来,弘一自己也说,这部法书是生平最精工之作,其后无力为之。尽管如此,他此后所写之经,仍是难以比拟的。

    他写的经,结尾处都有落款。不过,后来人们看到他手写经卷的影印本,落款地点很多,落款名号也有很多种。他很少在某个寺院常住,过着苦行僧的云水生活,到某个地方,便落此地的名字。他有两百多别号,只是为了避免浮名困扰。

    深秋,弘一离开庐山,回到了杭州,挂锡在从未去过的杭州城内吴山常寂光寺。

    不久后,侄子李圣章来到杭州。他说,父亲的六十寿诞即将到来,希望弘一能回天津相聚。弘一不置可否,只是从禅室取出几本经书和几幅佛偈,作为送给侄子的礼物。李圣章劝他还俗,他笑而不语。

    两个月后,李文熙的连襟,后来以教育家闻名的国民党元老李石曾,几番周折后,终于在常寂光寺见到了弘一,劝他回天津一趟。弘一还是没有答应。

    出家之人,四海为家。天津故地,以及那些青春过往,注定要在回忆里搁浅。长子李准已然婚配,次子李端尚未成亲,须臾的不安后,弘一恢复了平静。

    烟火尘缘,已然了断。

    他只是个方外之人。红尘俗事,不再挂牵。

    第二年秋天,在上海,“天涯五友”进行了最后的相聚。其实,不过是四人而已,蔡小香已经不在人世。袁希濂与张小楼先后归了佛门。

    许幻园荒凉度日,两年后去世。风流快意,诗酒年华,已被雨打风吹而去。

    人生如梦。不知不觉,已是落叶满城,走在上面,仿佛踩着细碎的曾经。

    所有过往,或清淡如水,或明丽如画,都会在不经意间沉入岁月。蓦然回首,只有烟月纵横,往事寂静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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