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红尘,半世空门:李叔同传-行坐皆为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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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若浮云,心如水月。不动而应,无言而说。呼之有声,觅之不得。凡有苦求,皆得解脱。

    僧俗殊途

    岁月的梗上,长着杨柳依依,也长着雨雪霏霏;长着山水迢递,也长着爱恨缠绵。轮回的生老病死,世事的波诡云谲,都无处躲避,我们称之为无常。总有人,于荒凉之地听夜雨霖铃,转身却是日光倾城;总有人,调侃着岁月的三长两短,蓦然间已为陈迹。

    佛的世界,本是清净无尘。木鱼声声,佛香袅袅,处处都蕴含着静谧和安详。僧人在此,不争不斗,普度众生。然而,佛家之说,到底是教人出世的。佛说要放下,要随遇而安,是让人放下执念,以平常心面对变幻。但在俗人看来,这就等同于让人无欲无求。

    说起佛教,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离家、退隐、遁世、逃避等字眼。似乎,只有生活很不顺遂,人生已无退路,才会遁入空门。常人见学佛法者,多居住山林之中,与世人罕有往来,便认定佛法是消极的、厌世的。

    其实不然,首先,佛渡有缘人,佛门并非谁都能进。其次,学佛法者,固不应迷恋尘世,以贪求荣华富贵,但亦决非是冷淡之厌世者。因学佛法之人,皆须发“大菩提心”,以普通人之苦乐为苦乐,抱热心救世之弘愿,不唯非消极,乃是积极中之积极者。虽居住山林中,亦非贪享山林之清福,乃是勤修戒、定、慧三学。

    人们说,天下太平时,和尚下山化缘;天下大乱时,和尚闭关坐禅。这样的误解始终存在,也因此,僧俗之间常有龃龉。佛门净土,也难免遭受世俗力量的侵袭。

    已经是1927年春天了,弘一仍挂锡于杭州常寂光寺。吃斋念佛,打坐参禅,禅寺里的生活平淡如水。外面的世界依旧混乱,军阀混战,政局不宁,无论南方北方,都少有太平日子。不知从哪天起,社会上有了灭佛驱僧之声,并且日日扩散。

    大概是许多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看不惯僧人吃斋坐禅的避世生活,他们认为佛法只会让人意志消沉,佛寺和僧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在北方,冯玉祥的军队见庙就拆,见佛像就捣毁;国民党内激进分子,见和尚便勒令其还俗,见到寺庙,便要改做学校或工厂,见了有香火的地方便说是迷信。

    灭佛之议,若只存在于少数激进分子之间,倒也只是隔靴搔痒;但若是出现在知识分子口中,甚至出现在官府的布告上,那就是火烧眉毛了。江浙等地的佛教界,突然如临大敌。在上海和南京,印光法师已联合数位高僧,呼吁奔走,多方交涉。

    弘一心知,绝不能坐视不理。倘若灭佛之事继续蔓延,恐怕历史上“三武一宗”的悲剧就要重演。“三武一宗”,是指北魏太武帝(拓拔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和后周世宗(柴荣)。这四位皇帝都曾主持灭佛,在佛教历史上,合称为“三武一宗之厄”。

    北魏太武帝因为信奉道教,于公元444年下令,上自王公,下至庶人,一概禁止私养沙门,若有隐瞒,诛灭满门。翌年,盖吴在陕西黄陵起义,太武帝亲自率兵前去镇压,到达长安时,在一所寺院发现兵器,怀疑沙门与盖吴通谋,大为震怒,下令诛杀全寺僧众,并开始推行苛虐的废佛政策:诛戮长安的沙门,焚毁天下一切经像。魏国境内的寺院塔庙无一幸免。

    建德三年(574)五月十五日,北周武帝下诏“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并禁诸淫祀,礼典所不载者,尽除之。”一时间,北周境内融佛焚经,驱僧破塔,宝刹伽蓝皆为俗宅,沙门释种悉作白衣。公元577年,北周灭北齐后,继续推行灭佛政策,毁寺四万座,强迫三百万僧、尼还俗。不过,周武帝虽然毁佛断道,但并不屠杀僧侣。

    会昌三年(843),唐武宗下诏,“命杀天下摩尼师,剃发令著袈裟作沙门形而杀之”。845年,敕令僧尼不论有牒或无牒,皆令还俗;一切寺庙全部摧毁;所有废寺的铜像、钟磬悉交盐铁使销熔铸钱,铁交本州铸为农具。八月,下诏宣布灭佛结果: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二十余万人;拆招提、兰若四万余所,收膏腴上田数千万顷。

    五代末,后周世宗,生性不喜佛教,即位未几即下令破除佛教,禁止私自出家,废除无敕额之寺院三万余所,对全国的佛像进行了大规模的清理,收购佛像铸钱,佛经章疏大半散佚。周世宗也采取了比较温和的态度,没有屠杀僧侣,而且,对于有德高僧还加以任用,委以官职。

    无论何时,对僧人来说,灭佛运动都是惨剧。他们皈依的净土,突然间断瓦残舍,连几卷像样的经书都遍寻不着,纵然散淡如尘,怕也会悲伤落泪。

    不过,佛之一字,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毁灭,便是重生。

    或许,所有践踏之行皆如尘埃。拂去尘埃,又见花开。

    又或许,本在有无之间,何处沾染尘埃?

    对世间所有应酬,弘一都唯恐避之不及。但是,在佛国面临灾难的时候,他毅然站了出来。他虽然性情孤僻,但朋友和学生遍及四方。在那些鼓吹灭佛思想的人物里面,就有他们的朋辈。

    这年3月,弘一将写给各方面的信交给老友堵申甫居士,请其代为转发。同时,他开出了一张会客名单,并于次日出关,约请多位主政者来寺里面谈。那些信有写给教育当局人物的,其中就有他的老师蔡元培,以及老友经子渊、朱少卿等人。这些人支持灭佛,显然也是源于对佛法的误解。就仿佛,佛门里面的人们,真的只是念念经,敲敲木鱼。

    那日,弘一事先写好了许多张佛偈。当应邀的客人陆续到来时,由堵申甫每人分发一张。主政者并没有如约到齐,而事先准备好的佛偈,与来的人数对应不差。看着佛偈上的字,来客都沉默了。

    婉语微言,潜移默化。弘一以其人格魅力,和对佛法的深沉理解,让众人哑口无言。不久后,灭佛之说偃旗息鼓。至于那些纸上所写之字,无人知晓。

    此事之后,弘一再度入关,驻锡于本来寺。深秋,印光法师驻锡在上海太平寺,弘一便离开杭州去上海请益,依旧住在江湾丰子恺家。那时候,《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即将出版问世。在功德林,丰子恺与夏丏尊,还有几位仰慕他的居士,为他接风洗尘。其中,有哲学家李石岑,有作家叶圣陶。他们听说弘一大师要来上海,提前已与夏丏尊和丰子恺约好,要一睹大师神采。此外,席上还有日本内山书店的主人内山完造,他负责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分赠给日本佛学机构。

    那日席间,并没有多少对白。对于人们的问题,弘一的回答都很简短。而对于佛学问题,他并不答复。自从在法雨寺,见印光法师并不向人们宣讲佛法,他也渐渐悟到了念佛的真义。佛说,不可说,他深以为然。李石岑的哲学著作,在国内颇负盛名。他向弘一请教人生问题,得到的回答却是:不曾研究,无话可说。

    他已非俗世之人,不愿多言红尘哲学。许多僧人喜欢为人们指点迷津,而他,是精于律学和净土宗研究的法师,持戒念佛,写经悟道,如此而已。人生问题,的确也没什么好说。毕竟,僧俗殊途。

    饭后,弘一要去太平寺拜谒印光法师,众人跟随。印祖是当代佛学大师,自然也是闻名遐迩,想见他的人不在少数。弘一走在前面,步履轻盈,颇有神姿。修行越久,就越能体会行云流水的感觉。万物划出心门之外,只留清净悠然,自然可以来去如风。

    见了印光法师,弘一伏地便拜。那种虔诚的膜拜动作,令在场那些未见过佛门礼仪的人吃惊不小。弘一告诉印祖,来的这几位都喜欢佛法,有的还看过禅宗语录,此来拜见法师,希望能给予开示。

    印祖的话有些严厉:“佛法无边,几段语录,几篇文字,都没什么意义。人生于世,最重要的是了却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险。有人说,念佛是迷信,请问世间何事不是迷信?”所有人都默默地听着,不曾开示,却已开示。

    禅房里有不少讲经义的书,有线装的,有平装的。告别时,每个人都得到了几本。然后,他们辞别了印光法师。末了,弘一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他知道,山的外面还是山,路的前方仍是路。

    人生之三见

    人生有三见: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首先见自己。大道至简,最重要的是本心。见自己,必须寂静,回归本心。看见了自己,方能接纳自我,方能不卑不亢,既不自我陶醉,亦不妄自菲薄。否则,便只能在生活中负重前行。

    其次见天地。世界太大,生命太小。万千风物,我们都需放眼观量。见天地,就是要把小我境界提升到大我境界去。以地为躯干,以天为魂魄,以山川河流为血脉,便是所谓的顶天立地。见天地方能有格局,方能进退自若,得失随缘。

    最后见众生。人生本是修行,见自己和见天地自后,再去见众生,是慈悲的觉悟。见众生,便会懂得低入尘土,懂得谦逊与淡然,便会对世人报以宽容和慈悲,所谓见众生,便是没有了我执,众生即我,我即众生。所以,老子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可惜,世人多蒙昧。很多时候,发已花白,仍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活在迷惘里。自然谈不上见天地,见众生了。智慧有大小之分,小智慧只能玩点机巧权术,大智慧的人,可以在真假有无之间,冷眼旁观,洞明世事。

    李叔同是极少有的大智慧者。所以,他的多情与浪漫,平淡与绚丽,都到了极致。六十余载的人生,过出了别人几世都达不到的精彩。身在红尘,他是遗世独立的民国才子;遁入空门,他是慈悲为怀的方外高僧。

    他的学生丰子恺,也是颇有慧根的。他性情温和,总是以温柔悲悯之心来对人对事。发散在他的笔下,便是平易的文字和纯仁的画风。他的漫画可谓别具风格,他有着国画的深厚根基,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生动的图像。特别是他取材多是人世间的辛酸事,为红尘众生抱不平。

    然而,那些年他眼中所见,却是个残破混乱的世界,军阀混战不休,政局摇摇晃晃,他手中的笔,画不出个清平世界。与之相对的是,他在老师的身上,深切地感受到了佛的灵光,感受到了那种空寂的美。于是,在1927年生日那天,丰子恺请老师为他证授皈依。

    弘一认为丰子恺的佛缘已到,为他举行了皈依仪式,取法名婴行。弘一将简约的皈依文念完后,对丰子恺说,从此日起,要持道修心,戒妄去邪,以悲悯之心去包容世界。丰子恺点头,他已是佛门居士。

    这年冬天,丰子恺与裘梦痕编选《中文名曲》,弘一当年所写之曲,如《忆儿时》《送别》《落花》《早秋》《春游》《西湖》《梦》《悲秋》《晚钟》等二十余首入选。歌曲选定后,后来由上海开明书店付梓印行。

    残冬时节,弘一回到温州庆福寺。1928年初夏,他选定温州近郊大罗山伏虎庵,进行诛茆宴坐,简单来说,就是除草建茅屋,在此闭关坐禅。

    深林无人,明月相照。他在山间,亦在云上。

    在他空明的世界里,夏天很快就被坐成了秋天。

    初秋,弘一走出大罗山,回到上海,与丰子恺商定《护生画集》事宜。按计划,由丰子恺来画图,他则题写文字。他告诉丰子恺,画面里不要有残酷之气,他自己也极力避开粗暴的文字。

    最初,丰子恺画了两幅戒杀的话,拿给追随印光法师的李圆净居士看,后者建议他多画此类作品,并且集结成册,发扬护生思想。所以,《护生画集》的宗旨是:“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

    《护生画集》全套共六册。由丰子恺作画。头两册的文字为弘一法师题写,第三册为叶恭绰撰写,朱幼兰题写了第四和第六集,虞愚书写第五集。前后相继,创作过程长达四十六年。在佛教界、文艺界和广大普通读者中广泛流传,影响深远。它是佛教界、文艺界诸位先贤、大师们绝世合作的结晶,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化精品。

    次年深秋,《护生画集》第一册画成,共五十幅,意在庆弘一法师五十寿辰。马一浮在序言中说:“华严家言心如工画师,能出一切象。此谓心犹画也。古佛偈云: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相。此谓生亦画也。是故心生法生,文采彰矣。各正性命,变化见矣。智者观世间,如观画然……”

    是亦众生,与我体同。应起悲心,怜彼昏蒙。普劝世人,放生戒杀;不食其肉,乃谓爱物。

    这是弘一为第一册题写的文字。短短几行,尽是慈悲。丰子恺对恩师作了承诺:到他百岁之时,共绘六册,每册增加十幅。后来,尽管弘一法师去世,尽管自己历经坎坷,并在政治运动中遭到迫害,丰子恺依旧坚守承诺。1973年,《护生画集》第六册一百幅终于画成。

    1928年冬天,尤惜阴居士来到上海,住在居士林。弘一忙里偷闲去看他,见了面才知道,尤居士将要与谢仁斋居士同赴暹罗弘法,船票已经订好,将于次日起程。暹罗也便是泰国,弘一觉得去那里弘法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欣喜之余,立刻决定,与二位居士同往。与这位大师同行,尤居士和谢居士自是无比欢喜。

    如云,无心而得自在;如水,无形却知慈悲。

    心无挂碍,来去自如。他的世界已是风烟俱净。

    众生如你我,无法奢望这般大境界。但至少,我们不必画地为牢。手执画笔,画不出万千欢喜,至少可以画出,一山一水一舟,携个酒杯入画,也可醉眼看人间;寸心有涯,容不下沧海桑田,至少可以容下,茅屋草树斜阳,卸下名缰利锁,处处是烟雨湖山。

    说走就走。回到江湾丰子恺家里,将远行的计划告诉了后者。丰子恺倒也没太惊讶,他了解自己的恩师。他打电话给夏丏尊及刘质平,大家开始为弘一南下做准备。其实,也没多少事需要准备,无非是整理行装,以及将弘一南下之事告诉他的朋友及门生。

    次日拂晓时分,丰子恺、夏丏尊、刘质平送弘一到黄浦江码头。他离开了上海,不知已离开过多少次,每次都像是出发,又像是向别处回归。

    两天后,船在厦门靠岸。因为再次开船还有几天,弘一便去看望厦门大学创办人陈敬贤居士。这位居士当年在杭州,与弘一有过从之缘,最初学禅,后归净土。陈居士希望弘一留在闽南,以其精深佛法,造福此间百姓。弘一思量许久,终于答应了。同样是济世弘法,同样是爱护众生,何处不能落脚?

    弘一将留在厦门的意思告知,二位居士便自行去了。尤惜阴居士,若干年后,便是驻锡马来西亚,法名演本的法师;谢仁斋居士后来也出家为僧,为寂云禅师。

    在厦门,经陈敬贤介绍,弘一挂锡于南普陀寺。在那里,他遇到了不少高僧,参访了当地著名的佛寺。栖息之所,则是闽南佛学院的小楼。闭关写经,念佛参禅,一如从前。不知不觉,已是春天。

    那些年,弘一始终在漂泊。虽然,身为僧人,苦行万里,方得云水禅意,但毕竟,那是条坎坷的路,风雨有之,荆棘有之。他心性恬淡,不惧风雨兼程,却也不喜欢始终四方飘荡。而他的朋友和学生,则顾及他的健康状况,总想着为他找个安谧的修行之所。

    1929年,弘一五十岁。丰子恺、夏丏尊、刘质平、经子渊、穆藕初等人,希望结束他行无定所、云水萍踪的状态。为此,征得弘一同意后,他们在上虞白马湖畔,觅地结庐三椽,作为弘一的栖身之处。

    他是个传奇,被万千人仰望,却又静默如尘。他的心里,有天地,有众生。至于他自己,在出家之时,连同作为风流才子的岁月,都被轻轻抛给了过去。

    将无常当寻常

    一念,山重水复;一念,柳暗花明。

    心如寂室,装着西楼月满,也装着长河霜冷。

    岁月山高水长,终究要独自走过去。人在天涯,注定是冷暖自知,但我们可以带着温暖的心念行走。疲倦了,便临水而坐;凄寒了,便焚字取暖;孤寂了,便对影成双。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长,最重要的是,莫忘了带上阳光。

    若是带着禅心上路,那便是,处处皆归途。就像弘一法师,独坐云下,听风念佛,野径亦是禅房。因为心中有佛,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淡看云烟。

    在厦门住了数月,到初夏时,耐不住此地初来的炎热,弘一决定回温州城下寮。在精神世界,他始终是神采奕奕的,有栉风沐雨的勇气,有打坐参禅的悠然。但是色身,在五十岁的年纪,难免有些脆弱,既耐不住苦寒,亦经不起酷热。

    1929年5月,弘一与苏慧纯居士同行北上。经过福州的时候,他们下了船。福州以鼓山闻名于佛教界,此地在闽江以北,林森的东郊。当代禅宗虚云法师,便是鼓山的中兴人物。弘一挂锡于涌泉禅寺,参观了鼓山数处古刹。

    在涌泉寺的藏经楼上,弘一发现了世间极难见到的佛学著作:清初刻本《华严经》及《华严疏论纂要》。回上海后,他将《华严疏论纂要》影印了二十五部,其中十三部赠给中国的佛界丛林,另外十二部由内山完造分送日本佛教界及佛学研究单位。回到庆福寺的时候,已是盛夏。弘一再度闭关,专心念佛。关上门,就像关上了全世界。

    于他,这样的夏天无非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禅房花木,都与寂静为邻,无所谓多情无情。

    枯禅坐到万籁俱寂,心中已有地老天荒。

    8月,弘一来到了上虞。众人为他所建的山房,除了厨房、厕所等没有完工,其余部分皆已建成。他为之取名为晚晴山房,取自李商隐之诗: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其后的岁月,他有时也自称晚晴老人。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白马湖畔,景色清幽,远离喧嚷。新建山房也是清雅别致,弘一很是满意。在给夏丏尊的信中他说,石禅新居,由山房南望,不啻一幅美丽的画图,屋后的松柏葱郁,更显出情境的幽隐。

    那段时间,弘一计划,待厨房等设施完备后,将在这里自炊,蔬菜由夏丏尊家的菜园提供,其余物资则由经子渊和夏丏尊的事务代表人章先生定期送至。

    弘一有个想法,就是从定慧禅寺将弘祥法师请到白马湖,并且已经列出了周详计划。他从信佛到出家,由了悟禅师剃度,这些都是因弘祥法师的助缘。若要在白马湖常住,他很想迎请弘祥法师来此,与他共同静修。

    这年旧历九月二十日,是弘一五十岁寿辰。这天上午,夏丏尊、刘质平、李鸿梁等人与他相聚在经子渊的长松山房吃面,只见远处走来一人。来的是绍兴徐仲荪居士,他久慕弘一大师之名,听说弘公到了白马湖,又正值寿辰,便买了水族来,到白马湖放生,为他的五十岁生辰祝贺。众人都觉得此举甚好。

    天近中午时,一行人乘船前往。取湖水,折杨枝,弘一开始了杨枝净水的放生仪式。他动作轻灵飘逸,依次为鱼虾行庄严而优美的灌顶洗礼,为这些有福的生灵消除业障。最后,他将生灵放归水中,看他们各自游散。鱼虫草木,皆有灵性。照拂它们,就是为自己修佛塔。

    一叶扁舟,载着万千慈悲;众生如我,自应慈航普度。

    俗世之人,谈不上普度众生,但应多些慈悲之心。

    懂得了慈悲,也便懂得了感恩和宽容。如此活着,方能坦然。

    深秋,因为这年陕西旱灾,宁波的一位老僧想请弘一去西安主持法会,为众生祈福。既然是善事,弘一便答应了。没想到,到了约定的日子,在宁波码头,弘一和那位僧人带着各自的行李上了船,却见刘质平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刘质平冲入了船舱,不由分说,拉着弘一就下了船,那位僧人还有送行的人们都惊住了。此时,已经拉着弘一上了岸的刘质平说,西安是去不得的,几千里的迢递路途,此时又近冬日,老师的身体经不住这样的折磨。说得很是凄怆,众人都沉默了。

    世间之人只知他是大师,只知他活得云淡风轻,却很少知道,恬淡自在背后,亦有风雨飘零。他的佛心自然是经得起千磨万砺,但他的身体早已不强劲。但这,只有少数人知道和关心。刘质平和丰子恺这些学生,对这位老师的感情,与世俗子女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因,他对他们,亦曾无比深情。那是日光对芳草的温暖。

    刘质平向在场的僧人和居士解释后,又将弘一的行李拿下了船。弘一知道刘质平的心意,而且既已至此,也是天意,只好随缘,他又回到了挂单的寺院。回去的路上,刘质平对自己在船上的鲁莽道歉,弘一微笑着说,这桩公案已了,一切皆有定数。

    不久后,他又南下去了厦门。这年年底,弘一与太虚法师、芝峰法师、苏慧纯居士到南安名刹小雪峰寺度岁。小雪峰寺位于南安市康美镇杨梅山麓。建于唐代,经历代多次修缮扩建,现有建筑面积二万多平方米。寺门楹联相传为南宋理学家朱熹所题,颇有禅意:

    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掌中看。

    开山祖师义存大师,俗姓曾,十二岁出家,到福州学道,成一代高僧,为禅宗云门宗大师,唐僖宗赐号“真觉大师”,随赠紫衣袈裟。晚年欲葬父母于杨梅山中,只因道行高洁,孝感天地,有白马现身引路,择得龙马吉穴。守墓结庵,守孝三年,该庵即后来的小雪峰寺。

    小雪峰寺背山面水,寺后古木参天,钟灵毓秀。月夜的雪峰寺,山光月色交融,空灵隐逸。古诗云:“露冷秋空净,楼高碧月娟。何须仙隐去,此际直超然。”出家以后,早已不再触及平平仄仄,弘一并未题诗。倒是太虚法师留下一首七律:

    寒郊卅里去城东,才过青溪便不同。林翠荫含山外路,蕉香风送寺前钟。虎踪笑觅太虚洞,狮窟吟留如幻松。此夕雪峰逢岁尽,挑灯共话古禅宗。

    正月十五以后,弘一离开小雪峰寺,来到了泉州城内的承天寺。正巧,性愿法师此时在承天寺创办佛学研究社。弘一在这里住了三个月,除了打坐念佛,还常常为寺院整理《藏经》,并且编订目录。

    在温暖被炎热取代的时候,弘一再次北上温州。临行前,他手书一幅联句,赠给了闽南名宿会泉长老: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乃清。途中在福州鼓山涌泉寺逗留了数日,于6月回到温州,又从温州回到上虞白马湖晚晴山房。在这里,他除了校正《南山行事钞记》,偶尔也会与经子渊纵论佛法。因为山房湿气重,不久后,弘一移居附近的法界寺闭关。

    他已年过五十,佛学思想与实践,大概可以总结为三方面:华严学是他佛学上的思想领地,《普贤行愿品》则是本经的中枢,弘一的行愿便由华严经延伸而来;南山学是他秉承南山道宣律师之遗风,从事当代律学的整理与开创新的境界,他自己以身试验,从事律学的行持;念佛则是他从事佛道的实践方法。这方面,他以印光法师为典范,以现身誓证念佛三昧为目标。他时刻不离佛号,行到某处,便在那里闭门清修。

    对佛,对佛学,他都无比虔诚和专注。为此,诗词歌赋,金石音乐,都被他舍弃了。那些东西,曾经让他的生命丰盈,但他说放下便放下了。事实上,被放下的,还有那个在他画里翩跹过的女子。想要空明,就要了却。

    所有执着,皆是妄念。过去了,便已幻灭。

    佛说,割舍就是得到,残缺就是圆满。

    将无常当寻常,将有相当无相,方能真的解脱。

    这年盛夏,夏丏尊生辰,弘一与他小聚,又叫了经子渊,三个人素斋闲谈。经子渊毕竟是俗世之人,虽与弘公交情不错,但对佛法没什么研究。本是秉烛夜话的雅事,说起前尘往事,想着世事只如梦幻一场,他越说越伤感,最后竟哭了起来。这场相聚,最后以沉默为终点。夜深时,荷风香气,竹露清响,在弘一心里,皆有禅味。所谓的禅,在婆娑的红尘里,在每个途经的日子里。

    一念花开,一念花落。就是如此。

    无上清凉

    无上清凉。

    写此四字的时候,他定是欣喜和自在的。

    禅悦在心,他的整个世界都是清凉的林荫。

    无上清凉,便是他苦修静持的情怀。墨满笔缓,不激不荡,单纯而清莹,肃穆但不华贵,清淡不失丰厚。出家后的弘一刻苦修行,勤奋笃实,研究戒律、治梵典、写佛经,令佛界的人高山仰止。而他,总是不声不响。对他来说,所有的寂静里,都有梵音飘荡。

    多数的开悟者在开悟之后,其心身中因妄念造作与冲突而形成的粗重和紧张的气质,往往会顿然一扫而净,由此而转变为清净喜乐的气质状态。这种清净喜乐的气质,不仅能使开悟者自身时常体会到清凉,由此恒久地不离内心的自在与安乐;同时对于那些诚心亲近开悟者的有缘人来说,这种气质往往也会显现出极大的感染作用,使他们内心的烦恼顿归息灭,由此转变为宁静和欢喜。

    所以,开悟也被叫做登清凉地。中国佛教华严宗的第四祖澄观大师,之所以被唐朝的德宗皇帝加封为清凉国师,关键就在于这种气质的感染作用能够清凉帝心的缘故。

    不入此界,难得此境。无上清凉,我们常人无法体会这清净宁和的人生滋味。但我们可以学着活得恬淡,少些计较,多些包容。生活,本就是风来雨去的,若能与之微笑相对,至少能拥有几分闲情。

    法界寺里,弘一在他的清凉世界里打坐。夏蝉聒噪,不入他耳;凉风习习,正中下怀。不久前,天津寄来家书,说李准添子,他为之取名曾慈。李曾慈出生那日,正是他母亲王凤玲的忌日。生死交替,轮回往复,真真如谜。世间之事,如走马灯旋转不休,他心里了然,取一隅之凉,让世界在他心门外沉寂。那段时间,他开始创作《清凉歌集》。

    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近观山色苍然青,其色如蓝。远观山色郁然翠,如蓝成靛。山色非变,山色如故,目力有长短。由近渐远,易青为翠,自远渐近,易翠为青。时常更换,是由缘会。幻相现前,非惟翠幻,而青亦幻。是幻,是幻,万法皆然。

    1930年秋,弘一来到慈溪的白湖金仙寺,故友亦幻法师是金仙寺的住持。不过,他去金仙寺还有个原因,那便是天台宗的高僧静权法师将去那里讲经。弘一去得无声无息,在僧房里住下来,粗茶淡饭,诵经礼佛,日子很安详。

    他仍是过午不食。每日午饭后,他必在僧房内诵念《华严经普贤行愿品》,为众生回向。这间僧房因此被他成为“华藏”,且以篆书写过横额,附有按语:庚午秋晚,玄人宴坐此室读诵《华严经》,题此以志。

    那段时间,他从《华严经》上摘出联偶三百,比如“言必不虚妄,心离于有无。自性无所有,智眼靡不周”,比如“如来境界,无有边际;普贤身相,犹如虚空”,以他颇具禅趣的笔体写出,集成后由刘质平在上海付印,这便是后来的《华严集联三百》。这些集联,令人在欣赏书法的同时,能蓦然间进入华严世界,引出佛缘。尽管如此,弘一觉得,在经书上寻章摘句很是不妥。

    冬天,静权法师来到金仙寺,宣讲《地藏菩萨本愿经》,连续讲了两月,弘一从未缺席。法师讲到《阎浮众生业惑感品第四》时,弘一听得很动容。地藏王在无量阿僧祗劫时名叫光目女,她的母亲在世时爱吃鱼鳖,罗汉看见她堕入地狱,光目女问:“尊者慈悯,如何哀救?”

    罗汉劝她念“清净莲华目如来”,供养佛像。不久,光目女梦见佛身,如须弥山,大放光明。而母亲则很快托身为人,可是因过去罪业很重,生在下贱之家,为婢女之子,她记得自己的前世,生下来三天即会说话,也记得地狱的样子。她晓得女儿给她修佛,才能顺利得到人身,但这人身是短寿的,她只能活到十三岁,之后还要继续在恶道里受罪。

    光目女为了救度母亲,发下大愿,因愿力巨大,母亲被超度到忉利天。从此光目女更发大愿,愿救度一切众生。光目女就是地藏菩萨的前身,而其母亲,即解脱菩萨的前身。有感于光目女救母之诚,忆起母亲生前所受之苦,弘一经不住在座上掩面痛哭。悲痛后,他回到僧房,写下了蕅益大师警语:

    内不见有我,则我无能;外不见有人,则人无过。

    一味痴呆,深自惭愧;劣智慢心,痛自改悔。

    在金仙寺,弘一也曾为周围僧侣讲授律学,主要内容是《三皈与五戒》。三皈,为僧人出离因,皈依佛法僧三宝;五戒,为僧人将来往生人天善道因,戒杀、戒盗、戒邪淫、戒妄语、戒饮酒。所讲内容,出自他撰写的《五戒相经笺要》。不过,因为并不正规,讲堂设在正屋旁的偏房,听者寥寥。一切随缘,他并不在意。

    深冬,弘一回到温州庆福寺,不久后又回到上虞白马湖。长年奔波不定加上受了些阴寒,回到白马湖不久,他患了很严重的疟疾。此地偏僻,医疗条件很差,几乎无药可寻,患病几乎只能自理。江南正月,头上戴着风帽,身上穿着棉袍,他仍感觉到刺骨的奇寒。病中的日子,他撑着身体,在佛前不断念诵《普贤行愿品》,生死已在度外。

    生,是红尘的异地漂泊,安步当车。

    死,是别处的继续流浪,随遇而安。

    超脱了生死,他早已不惊不惧。病魔倒是败兴而去了。

    身体渐渐痊愈,他在佛前发愿,专习南山律学。初出家时,急于自度,习《四分律》,日后境开,大彻大悟,回习南山,以赎前愆。

    他在《学南山律誓愿文》中写道:“弟子演音,敬于佛前发弘誓愿,愿从今日,尽未来际,誓舍身命,拥护弘扬南山律宗。愿以今生,尽此形寿,悉心竭诚,熟读穷研,南山钞、疏,及灵芝记。精进不退,誓求贯通,编述表记,流传后代。冀以上报三宝深恩,下利华日僧众。弟子所修,一切功德,悉以回向,法界众生,同生极乐莲邦,速证无上正觉。”他是这样写的,也是这样做的,为南山律的传承不绝努力到最后,为末法的慧炬明灯。

    弘一知道,律学不兴,始终是佛教的致命伤。1931年夏秋之际,他来到慈溪五磊寺。这座古刹坐落在山里,十分幽静。同时,慈溪地处宁波与余姚之间,往来僧人众多,所以弘一决定在此弘扬律学。

    不久之后,弘一与五磊寺住持栖莲法师商议,成立南山律学院,建立道场,以三年为期,专讲南山律宗三大著作:《行事钞资持记》《四分律行宗记》《羯磨疏随缘记》,希望借此在佛界形成重振律法的风气。此事得到了金仙寺住持亦幻法师的支持。

    计划拟定后,由栖莲法师与亦幻法师赴上海找佛界著名护法朱子桥居士募集基金。朱子桥为东北军将领,此时在上海逗留。两位法师到上海后,邂逅白衣寺住持,曾去过暹罗的安心头陀。经他介绍,他们在一品香饭店见到了朱子桥,募到了一千元大洋。

    本来,事情进展顺利,直到栖莲法师将几本厚厚的缘簿交到弘一手上。他说,长久来看,仅靠朱子桥居士的支持是不够的;为了弘法利生着想,印了几本缘簿,将向江南各方募捐。为此,他要弘一在前面写一篇序文。

    栖莲说得兴高采烈,弘一听得心灰意冷。用自己的浮名去募捐,这与他的性情相去甚远。他要弘扬律法,但不想有丝毫功利痕迹。不久之后,五磊寺里就没有他的身影了。一叶扁舟,将他载到了宁波佛教孤儿院。同时载去的,还有南山律学院的招牌。

    秋雨梧桐叶落,是人间陌上;白云清风月明,是禅定的他。

    遍地秋蛩声,打坐时却静如天籁。他仍在写他的《清凉歌集》。

    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人生自少而壮,自壮而老,自老而死。俄入胞胎,俄出胞胎,又入又出无穷已。生不知来,死不知去,蒙蒙然,冥冥然,千生万劫不自知,非真梦欤?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今贪名利,梯出航海,岂必枕上尔!庄生梦蝴蝶,孔子梦周公,梦时固是梦,醒时何非梦?旷大劫来,一时一刻皆梦中。破尽无明,大觉能仁。如是乃为梦醒汉,如是乃名无上尊。

    《清凉歌集》分清凉、山色、花香、世梦、观心五篇,由刘质平及其学生五人作曲,由夏丏尊作序,1936年10月在上海开明书店首次印刷。歌词部分的字迹,结构清疏,线条纯净,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那正是弘一法师的真迹。

    那个秋天,弘一虽然又被请回五磊寺,并与寺院约法数章,却终因缘分已尽,道不同不相为谋,数日后便再度离开了。如蕅益大师所言,世情淡几分,佛法便有几分得力。

    不执着于空,不执着于色,不执着于无,不执着于有。游走于色而能觉空,流连于有而能晓无,自在悠然,以至无碍。佛门外的人,参不透禅意,却会如此说:红尘中,他的无上清凉,寂静光明,默默照耀着世界。

    心将流水同清净

    身若浮云,心如水月。不动而应,无言而说。呼之有声,觅之不得。凡有苦求,皆得解脱。

    此为憨山大师《水月观音赞》中语。总是这样,尘世中人,希冀着如流水浮云般自然天成,于天地之间飘荡,无拘无束,却又时常东奔西走,带着几分蝇营狗苟的气息;虽羡慕流水浮云之恬然旷达,却不愿放下红尘羁绊。

    事实上,即使是身在空门,也未必能逍遥自在。只有少数慧性超凡者,能扫去浮尘,如流水,如浮云,随性自在,来去如风。于他们,是非功过,前尘往事,皆如云烟。

    弘一便是如此。创办南山律学院之事前功尽弃,他便扁舟自去,找个寂静之处,写他的清凉歌去了。他很清楚,世间的许多事情,无论成败,都是缘分,所以他选择随缘。许多人之所以活得疲惫和纠结,就是因为看不透: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1932年初,弘一回到上虞金仙寺,为这里的寺僧将律学。最初,他拿出了当年在杭州教书的劲头,每日讲两个小时的《四分律》,剩下的时间由学员自己记诵。不过后来,他渐渐厌倦了,终于终止了讲座。讲解律学,絮絮叨叨,终不似打坐参禅,或云水行走,来得飘然自在。

    这年夏天,他离开金仙寺,又开始了云游生活。他去了上海,与丰子恺、夏丏尊等人小聚,他对他们说:历经百劫,故人犹健,茫茫人海,不必苛求。然后,几经辗转,回到白马湖法界寺,竟又病倒了,是中秋前夕。

    病愈之时,已是冬天。他隐隐觉得,江南虽如画中,却对他的身体无益。倒是四季如春的闽南,更适合他日渐衰败的身体。不久后,他再次南下厦门。

    走得不声不响,将冬天留给了过去。

    江南云水,在他身后招摇,并不因冬天而憔悴。

    无需作别。行脚的岁月,山水草木,都曾与他倾情对话。

    旧历十月,日光温暖。冬天的厦门,以闲花落地听无声,迎接了这位远来的僧人。第三次至厦门,他先在北郊禾山以东的万寿岩住了下来。没过多久,侄子李晋章寄来书信,说上海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弘一法师圆寂的消息。这样的事情以前已经发生过,弘一并不在意。事实上,若干年前,有位星相家曾预言,他的世寿只有六十岁。《兰亭序》上说,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修行多年,刹那间的生死,他看得很淡。

    深冬,上海李圆净居士来信,称将助编《九华山志》,请弘一提供些资料。九华山是地藏道场,弘一出家十数年,因深信始终受地藏菩萨法恩,便将地藏菩萨传世教迹辑录成册,取名为《地藏菩萨圣德大观》。

    不久之后,人像画家卢世侯拜见。彼时,弘一正在选辑《地藏菩萨圣德大观》,卢居士被他深沉淡泊的性情感染,回去后刺血绘地藏王圣像,画毕拿来给弘一看,弘一希望他以纯净心念,再绘九华垂迹图。其后,卢居士果然起程北上,遍游九华山,亲礼地藏菩萨圣迹。到1933年旧历闰五月,弘一看到他所绘的九华垂迹图,欣慰之余,写了篇《地藏九华垂迹图赞》,以成就世人供养的因缘。

    1933年春节前,弘一挂锡妙释寺。离开万寿岩之前,他特别为这里的住持了智法师,刻了一枚阳文长印,上面引用了温庭筠《题造微禅师院》里的一句“看松月到衣”,刀法古朴苍劲,笔法沉潜豪迈。

    在妙释寺,性愿法师将自己的僧房让出一间给他,他写了一幅《华严经》佛偈相赠: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到妙释寺当天,弘一开始为众僧宣讲《净土法门大意》,此为净土宗根本。修习净土宗,首要之事便是发大菩提心,替众生受苦,凡求自利者,不能往生。

    关于诵经,弘一告诉众僧,修净土法门者,固然需要背诵《阿弥陀经》,常念佛名,却也可以诵念《普贤行愿品》。善财童子历参五十三善知识者,最后见普贤菩萨为说“佛功德海一滴之相”,普贤菩萨就告诸菩萨及善财童子,要成就佛的功德,应修十种广大行愿。此品常常诵念,可助发大菩提。临命终时,此愿不离,可引导往生极乐世界,证得圣果,乃至成佛。

    后来,弘一又为妙释寺众僧讲《改过实验谈》。实际上,这是他自身学佛自我陶炼的经过。他告诉人们,无论是释迦牟尼还是孔圣人,身上都具有超越凡夫的优良品行,读儒家的书,念佛家的经,都是为了知善恶以求改过。他说,研究儒家思想,学习先贤言行,完善自身修养,亦是修行之路。

    他说,改过与忏悔,都该是光明磊落的,就如子贡所言,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他总结了十条修心之道:虚心、慎独、宽厚、吃亏、寡言、不说人过、不文己过、不覆己过、闻谤不辩、不瞋。

    正月初八夜,弘一做了个梦。梦里,他是个翩翩少年。同行之人,亦非僧侣,而是清雅儒士。同行于陌上,忽听得有人在身后歌唱《华严经》偈句,音节激越,撼动肺腑,令人不忍离去。二人返身走去,只见十余人席地而坐,中间一人在操练丝弦,另一个长髯老人,即是歌唱偈句者。长髯老人面前摆着一张纸,写着《大方广佛华严经》。

    弘一的梦中之身领悟到,老人是在以歌唱的形式宣讲佛法,便深深地敬仰起来。他想加入席地者中间,便问道:“还有空隙的地方容我们坐下吗?”其中一人说道:“两边都空着,你们坐下吧!”正当他们准备脱鞋入坐之际,梦便醒了。弘一披上僧袍,研墨将梦中听到的偈句写了下来,是《发心行相五颂》:

    菩萨发意求菩提,非是无因无有缘,于佛法僧生净信,以是而生广大心。不求五欲及王位,富饶自乐大名称,但为永灭众生苦,利益世间而发心。常欲利乐诸众生,庄严国土供养佛,受持正法修诸智,证菩提故而发心深心信解常清净,恭敬尊重一切佛,于法及僧亦如是,至诚供养而发心。深信于佛及佛法,亦信佛子所行道,及信无上大菩提,菩萨以是初发心。

    数日后,弘一将之前写的华严经偈拿出来,将那个玄妙的梦境写成跋语,赠给了南普陀寺的广洽法师。那日之梦,弘一认为是他居闽宏律的征兆,他很快就开始了讲解律学的准备。在写出《四分律含注戒本疏讲义》之后,从1933年2月15日起,先后在妙释寺和万寿岩,举办了名为“南山律苑”的讲座,讲解唐代道宣律师的律学名着“南山三大部”和宋代元照律师的“灵芝三部记”。

    南山律苑的学员,先有广洽、瑞今等十余人,后有广义、觉圆等法师。学律期间,广洽法师为了表示对弘一的崇仰和感激,为其造像—帧,特请弘一在俗弟子丰子恺题诗,并印制后,分赠诸净友。丰诗曰:“广大智慧无量德,寄此一躯肉与血。安得千古不坏身,永住世间刹尘劫。”

    6月,弘一率众僧去泉州开元寺尊胜院结夏安居。开元寺地僻人远,是个修行的好去处,正如唐朝常建笔下所写: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弘一写了一幅对联,挂在尊胜院的厅里:

    南山律教,已七百年湮没无闻,所幸遗编犹存海外晋水僧园,有十数众弘传不绝,能令正法再住世间入夜,忆起在江浙办学的情景,颇有些辛酸味道。那时候,在五磊寺,他曾劳神费力地创立南山律学院,没想到以惨淡收场。南山律学院的招牌,此时或许,仍在江南的风雨中,孤独地守着几分曾经的热情。

    闽南宏律,弘一仍不知是否能如愿。他知道,无论如何,随缘就好。实际上,南山律苑讲座在厦门、泉州两地持续了大半年,到1933年年底,因兵荒马乱,不得不中止。

    许多过往,只如梦境。莫说梦里花好,其实梦里,也有风吹雨打。

    但我们可以,于梦里看花,于梦外听禅。

    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

    坐亦禅行亦禅

    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轮回变换,世事喧嚷。心若随着物转,纵不凋零,也会日渐憔悴。行走红尘,若能修得平常心,则所见皆是菩提。平常心如山,聚散得失皆可包容;平常心如莲,去留来去尽是慈悲。有了平常心,即使面对草木,也能至诚相见。

    对于修行之人,平常心即是佛。因为明了,所以那些年的弘一,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境遇如何,总有着不动如山的淡然。是这样,经过荆棘与苦难,他得到的是禅定与随顺。因禅定而清明,因随顺而自在。人间如长夜,他只如灯盏,以阑珊灯火,照风雨未央。

    1933年冬天,弘一与广洽法师结伴去往泉州以西的净觉寺,途经南安县的葵山时,见荒凉墓碑立于道旁。弘一停下脚步,细看墓碑上的文字,与神交已久的诗人不期而遇。韩偓,晚唐诗人,十岁时曾即席赋诗送其姨父李商隐,后者称赞他“雏凤清于老凤声”。他的诗有着凄凉的美丽,弘一少时就很喜欢。

    惜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入闲易有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

    不过,由于韩偓的诗事涉闺阁,绮艳香媚,称为香奁体,退隐后自己整理生平诗作,也取名《香奁集》。为此,他饱受世人非议。但其实,在摇摇欲坠的晚唐,他有过耿耿孤忠,也始终保持着高洁的操守。而且,他的诗中,既有爽丽率真的少年艳体,亦有含意微讽的入仕宫词,更有幽约低徊、托香草美人以寄故国故君之思者。

    公元907年,朱温以禅让之名夺取帝位,改国号为梁。曾经风华无限的李唐王朝,终于烟消云散。故国已不在,韩偓没了功名之心,便去了闽南,先后隐居于永春和南安,以守赤子之诚。最后,他在南安葵山山麓的报恩寺旁建房舍,下地耕种,上山砍柴,参禅悟道,自号玉山樵人。

    从三千繁华到寂静山野,从红尘快意到清净无尘,他们很是相似。弘一曾无数次觉得,他与千年前的那个诗人,是遥遥照会的。此时,见他的墓碑立在荒草间,感慨之余,生出了念想,要为他这远方的知己,做点事情。

    此后的几年时间里,弘一搜集了很多资料,来证明韩偓的《香奁集》为别人伪作。在文学上,他否认了韩偓的唯美主义,认为那些香艳的文字,不该出自这位刚正诗人之手。在他的指导下,他的俗家弟子高文显于1936年完成了《韩偓评传》。不幸的是,这本传记却毁在了上海开明书局的火劫里。

    想必,韩偓地下若有知,在感激的同时,也会颇觉无奈。《香奁集》固然香艳,落笔时也是无比真诚。何况,那些媚软词句,并不会有损于他完整的人格。两百年后,那个叫李清照的少女,躲在深闺里读着《香奁集》,年岁渐长后,有了溪亭日暮的醉意,有了花自飘零水自流的闲愁,有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凄凉。

    倘若她知道,八百年后有个僧人在灯下痛批香奁之语,定会笑他执着。

    世间事无非是幻,世上人何必认真。修行多年,他竟执着了一回。

    前尘往事,浮光掠影。香奁旧梦,早已成空。

    他终会放下,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1933年底,弘一受邀来到晋江草庵,与他度过残冬的,除了传贯法师,还有不久后从厦门到此的性常法师。次年春,他从晋江草庵回到南普陀寺,住在后山的兜率陀院,他称之为晋水兰若。

    闽南佛学院院长常惺法师请他来讲学,顺便整顿学风。讲学不难,但对于整顿学风,他不知从何入手。他已非昔日杭州师范的李叔同先生,多年静默修行,让他习惯了飘洒出尘的状态。处理人群中的事,与他性情相去甚远。所以,他想不到要如何着手整理这座佛学院,只好为这里的僧侣们讲《大盗戒》。结果却见,座下的僧人们,精神涣散,身形松垮,尽是浑浑噩噩。

    为了不介入复杂事务,他向这里的瑞今法师提议,开办新的佛学院,以培养年轻人的浩然正气,使他们无论入世还是出世,都能活得周正清白。佛学院的名字叫佛教养正院。对此,有人说他有意与闽南佛学院抢僧源,他不予理会。磊落如他,从来不惧人言。

    夏天,除了给佛教养正院的僧人们讲学,他便隐于他的兰若寺,过着结夏的生活,深入简出,宁静淡泊。时光已陌,岁月无尘。风起雨落,尽是禅语。

    这年9月,弘一在藏经楼里遇见了《一梦漫言》,起初以为是同时代人写的散记,后来才发现,竟是明末清初宝华山见月大师作为行脚僧的小传。可以说,此书是见月大师从出家到苦修的心灵历程,弘一见之欢喜万分。那段时间,读着这本书,他总是废寝忘食。他在这本书上,加上了自己的眉注,还将书里的经过绘成地图,以使后来人能了解大德高僧的心灵足迹。

    人生于世应当是,如山般高峻,如水般慈悲。见月大师待人处事,向来态度威严,不露慈恩之意,世人都说他不近人情。其实,大师的心里装着众生。大概就像《道德经》里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慈悲往往是无形的。

    而当世之人,大都背道而驰,屈曲媚俗,失了风骨,却还美其名曰“权巧方便,慈悲顺俗”。弘一认为,《一梦漫言》是诊治时人魂灵之良方。深秋,写了两篇《随讲别录》,弘一暗暗发愿,定要到宝华山拜祭见月大师的灵骨塔。

    满目世风日下,满心光明寂静,对照出身处乱世的无奈。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他看得通透,却不说。

    那颗慈悲的心,向着芸芸众生,在滴血。无人知晓。

    愿尽未来,普代法界一切众生,备受大苦;誓舍身命,宏护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

    那个秋天,他为自己画了幅小像:几根疏髯,薄染僧衣,淡写面孔,不悲不喜。看上去,俨然是世外闲人。多年前,他就喜欢遗世独立。出家后,更是经常远避喧嚷。那个浮华世界,他总是沉默以对。

    1935年初,弘一离开了他的晋水兰若,移锡禾山万寿岩,写下了《净宗问辨》。他说,念佛是佛学里最简单也最生动的法门,却也因其简单,会使许多人怀疑。对于念佛,直觉往往比理解更重要。当你真正入门,便会发现,那个简单的世界里,有无穷的奥义。

    其后不久,他离开厦门到泉州,在开元寺为众僧讲《一梦漫言》,细数见月大师的苦行生涯,让年轻的僧人们知道,什么是云水禅心,什么是真正的修行。

    讲完了《一梦漫言》,弘一去叶青眼居士开办的温陵养老院小住了几日。初来此处,他住在“华珍室”第十二号房间。生怕自己的到来会惊扰他人,所以他关照主人,早午两餐,蔬菜不要超过两样。

    养老院里住着几十位老人,弘一只是对他们说,如汲水烹茶扫地等生活琐事,应尽可能自己动手。在这里,许多人来求字,弘一都欣然答应。若有人问起佛法,他总是不语。离开前,叶青眼居士问他为何,他淡淡地说:“我的字便是佛法,居士何必分别!”

    七百多年前,理学大师朱熹曾在此地讲学,并建有书房。

    如今,书房早已不在,盘桓于此的僧人,芒鞋竹杖,不惹风尘。

    走的时候,夕阳无限。也许,所有的日薄西山,都只是生命的沉潜。

    于是,月落乌啼霜满,也就无需叹息。

    初夏,弘一去了惠安县东三十里半岛小山上的净峰寺。色身日渐衰微,他想找个地方安放老迈之躯。本来,净峰寺是个不错的选择。在写给夏丏尊的信中,他这样说:“净峰寺三面临海,夏季十分凉爽,冬季也不寒冷。只是这里荒僻,少有人问津……”

    这里的幽静与苍古,他都喜欢。然而,这年深冬,净峰寺住持去职,弘一觉得因缘已尽,便离开了这里。临行前,留下五绝一首:“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万般皆是缘。他心里明了,所以去得淡然。

    坐亦禅,行亦禅。流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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