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红尘,半世空门:李叔同传-无处即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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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浮云任去来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大概是,于半醉半醒之间,生出了这样的感叹。

    感叹的人,是对酒当歌的李白。红尘婆娑,世事凌乱,那豪放不羁的诗人也只能,说着人生得意须尽欢,将前尘往事泡在杯里,借着月光饮下,荒凉地对影成双。路过岁月,所谓美满,不过是流浪。

    浮生二字,看似漫长,细想却如蜉蝣朝生暮死。老去之时,突然发现,浮生只如白驹过隙,所有爱恨情仇,不过是枕上黄粱。梦醒歌尽,夕阳下步履蹒跚的,是我们苍老的身影。

    吟风弄月,围炉煮酒,能将年华氤氲成画,但是转眼间,浊酒余欢,知交零落,只剩独自的天涯地角;花前月下,缱绻缠绵,然而花月如笔,却难以画出长相厮守,很多时候不过是,欢乐趣,离别苦,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所有痴情寻找,换不来几日欢愉。万里苦行,才是真实的人生。总有人执着前行,饮尽流光依旧迷惘;总有人刹那回头,红尘堆里任他忙,我心清净无烦恼。众里彷徨,不如独自清欢来得自在。

    从人生的绝顶,蓦然间走入空门,将自己从李叔同变为弘一,大概就是为此。他看得清楚,所有欢愉都是空幻。与其陷身尘网,不如飘然世外。

    离开净峰寺,弘一偕传贯法师到了惠安,在科峰寺讲《佛法大意》,听者有几十人伏拜在他座下接受了授证皈依。冬天,他应邀来到泉州承天寺,为受戒僧侣和当地民众讲了三天《律学要略》。

    他说,生于末法时代,沙弥戒与比丘戒皆是不能得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授戒之人越来越少。若授沙弥戒,须二位比丘授;若授比丘戒,须至少五位比丘授。倘若找不到比丘的话,不仅比丘戒受不成,就连沙弥戒也受不成。佛门日渐惨淡,他说得有些凄凉。

    讲完以后,他回到温陵养老院。不久后再次来到承天寺,为僧侣们将《参学处与应读的佛书》。旧历十一月十九日,再度过化惠安,先后住在当地几位居士家里,这次他完全是在乡间弘法,讲法十余次,听者不下千人。

    由于不停的奔波,他再次染病。这次患的是风湿性溃疡,手足肿烂,持续高烧。这种病在闽、赣山区患者最多,严重的病人,能带着几十年的溃疡,四肢溃不成形。乡间医疗无力,他拖着病体回到晋江草庵。

    广洽法师听闻了弘一患病的消息,从厦门赶过来,到草庵看望他。进门,见他还在焚香,写字,换佛前净水,问他是否有好转,他却说,问这些无用,该问他是否忘了念佛。

    病得越来越重,有时候甚至神志不清,弘一在病榻上匆草遗嘱:“我命终前,请你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也不必常常念。命终后,不要翻动身体,把门锁上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洗面。当时以随身所穿的衣服,外裹夹被,卷好,送到寺后山谷。三天后,有野兽来吃便好,否则,就地焚化。化后,再通知师友。但千万不可提早通知。我命终前后,诸事很简单,必须依言执行……”

    传贯法师看了这篇遗嘱,只有眼泪和着悲伤,期待他能早日康复。而弘一自己,立完了遗嘱,便开始悔过,觉得此病因障缘所起,患在好为人师,妄踞师位,自命知律。

    日后,他给仁开法师信中说:“朽人初出家时,常读《灵峰》诸书,于‘不可轻举妄动,贻羞法门’,‘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等语,服膺不忘。岂料此次到南闽后,遂尔失足,妄踞师位,自命知律,轻评时弊,专说人非,罔知自省。去冬大病,实为良药。但病后精力乍盛,又复妄想冒充善知识,是以障缘重重……朽人当来居处,无有定所,犹如落叶,一任业风飘泊……”

    这封信写在鼓浪屿日光岩,为了责备自己,竟然在佛教刊物上声明,取消“法师、律师、大师”的称号。他是个高僧,但并非完人,所以才需继续苦修。

    这种强烈的溃疡,延到一个半月之后,高烧已退,弘公的两臂肌肉大部落脱,腐烂的白骨,赫然出现,目不忍睹。1936年春天来临时,斑烂的骨上,又生了些肉芽。他把这次病中的情形,告诉了他的老友夏丐尊和性常法师。

    1936年正月,弘一从晋江草庵移居厦门南普陀寺。在那里,佛友蔡吉堂居士请来医学博士黄丙丁,以电疗和药物为他治疗。到旧历五月,他终于脱离病厄。医药费总共五六百元,黄博士分文不取,弘一手书《心经》以谢。

    生死之事,蝉翼之隔。他看得很淡。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就是人生。

    人们说,世间之事,除了生死皆是闲事。

    其实,生如花开,死如灯灭。于佛家,生死亦在度外。

    这年正月尾,养正院开学,弘一坐上了讲坛。手脚还包着药和纱布,行动十分不便,但他尽量不麻烦别人。他为学僧们讲青年佛教徒应注意的四件事:惜福、习劳、持戒、自尊。这八个字正是养正院的校训。

    他对年轻僧侣们讲印光法师的故事。人们问印祖,为何不吃些好的东西。印祖简单地说,福薄,不堪消受。其实,印祖并非福薄,而是持戒而生,习惯了素淡度日。弘一说,纵然有十分福气,也只能享受二三分,其余的留给别人或者留到日后,若能以已之福气,度他人之艰难,便是功德。

    弘一自己,亦如印祖,过得极其简朴。脚上那双鞋,是民国九年,杭州某位出家人所赠,在他脚上度过了十六年;床上的棉被面子,是在杭州教书时之物,足有二十年了;他用的伞,是在天津时购得,那是二十五年前。总之,他穿的用的,多是十年以上的旧物,修修补补不忍舍弃。至于别人赠予之物,在非收不可的情况下,他往往是先收下,再转送他人。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不滞于物,不乱于心。不为潇洒,只为空性。

    修行,就是从物质的世界里走出来,遇见空灵的自己。

    弘一告诉学僧们,入佛门,无论修什么派系,都要先学做人。为此,必须多读书,从先贤和高僧的训言中育化人格。然而,他所见的年轻僧人,大多数不愿熟读佛门经典,更不愿读圣贤之书。他们只喜欢,画禅画,写禅诗,以为这便是在修佛法。

    3月,弘一在厦门发行的《佛教公论》月刊上,看到一篇题为《为僧教育进一言》的文章;在过去那年秋天,这份月刊上出现过题为《先自度论》的文章。这两篇文章署名皆为万钧。因其文字深入而犀利,立论基础无懈可击,针砭时弊极有见地,正是弘一欲言未言的意见。带着欢喜,弘一千方百计地查出了这位作者,为了表示赞叹之情,他还写了一幅字托人送给这位法师,是《华严集联》上的联句:开示众生见正道,犹如净眼观明珠。

    5月,弘一写了两部经,分别是《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和《金刚经》。前者是为传贯法师亡母龚许柳女居士所写,五年后,经过影印流传,遍及大江南北佛教界;后者是为他早逝的学生金咨甫所写,附有徐悲鸿和丰子恺的画,到民国二十九年(1940),在国内和新加坡、菲律宾三地重新再版近两千部。这两部经,似老僧坐禅,了无烟火气息。

    病愈之后,弘一于6月移居鼓浪屿日光岩闭关。他在这里住了六个月。日光岩香火鼎盛,香客终日不绝。喧嚷就在身边,他无法避开。

    深山古刹,晨钟暮鼓,毕竟也是红尘的所在。

    也好,心若宁静,处处皆是道场。

    熙熙攘攘不断,他还是静静地完成了《道宣律师年谱》及《修学的遗事》。9月,夏丏尊给他寄来了《清凉歌集》初印版。世界书局编辑的佛学丛刊,也由弘一从日本请来的万卷藏经中,选出《释门自镜录》《释氏要览》《释氏蒙求》这三部中国人的佛学著作,由蔡丏因居士设计出版。

    从夏天到冬天,日光岩的喧嚣从未停歇。

    弘一就在这里,动中取静,丰满着自己的修行。

    青山原不动,浮云任去来。纷扰之中,内心安然无恙,是他的莲欢。

    自然安稳,随缘自在;不悲不喜,便是晴天。

    风雨尽入禅心

    天空和大地之间,有人打扫云烟,有人对酌风月。

    如苏东坡所言,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心若能修到空明,便可宠辱偕忘,了无尘埃。名闻利养、爱恨情仇,我们所执着的种种,只如镜花水月,不过是幻影空花而已。什么都是看了就忘的风景,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

    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禅境里,仍还有我。我是何物?不过是寒江、冰雪、无边的清冷;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常拂拭,莫使惹尘埃”的佛偈,也还有我,不过此我已近无尘。

    真正能达到无我的是六祖惠能,佛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超逸一切,忘却一切,终成千古绝唱。佛说,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来不去。心中无尘无我,便可风过无痕迹。

    在日光岩,偶然的机会,弘一见到了十三岁的李芳远。这个孩子如未绽之莲,眉目清秀,话语轻灵,弘一觉得与他有缘,便收他为在家弟子。此后,每隔数日,李芳远就会来日光岩,听弘一讲书法和佛法。

    后来,李芳远入私立福建学院,获法学学士学位。1947年任厦门鼓浪屿中山图书馆馆长。弘一大师圆寂后,为了纪念先师,李芳远先后出版了《弘一大师文钞》《晚晴山房书简》等著作。

    那个秋天,日光岩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个文人,清瘦的脸上,写着忧郁。有人说,他风流落拓的风范,很容易让人想到衰飒的晚唐气象:李商隐凄凉隐晦的缠绵绯恻,和杜牧年少轻狂的纵情任性。他喜欢饮酒,无论何时何地,总能喝得醉眼迷离。当然,流连风月也是他灰色人生中常有的行径。而且,他喜欢将自己狭邪生活用小说和日记的形式公诸于众,无所谓人们的褒贬。活就活得飘飘洒洒,这是他的态度。

    说起他,人们能想起许多女性的名字,然后认真地翻出许多陈年旧事,以证明他风流成性,甚至说他是斯文败类。但其实,他是个很简单的人,虽有缺点,却是坦荡而真诚地活过。因为简单,所以落寞;因为纯粹,所以漂泊。

    他叫郁达夫,是个多情种。在乱世里彷徨,在女人间流浪,他在诗中这样写: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但他的人生,始终在寻觅爱情。走走停停之间,生命也就渐渐洇开成乱世悲歌,而那些曲曲折折的爱情,也从你侬我侬变成了蔓草荒烟。

    不管怎样,在弘一大师的面前,他是无比谦卑的。独坐枯禅,无风无雨,面对这样的高僧,任谁都会谦卑。那日,郁达夫见到弘一,说心愿已了。弘一见他从进门到落座,举手投足间,有孤松气质,有带着几分悲凉,也没有多言。

    两个人,数语的寒暄后,静静地坐了几个小时。无言,却已完成了对话。临别,弘一从关房内取出《佛法导论》《寒笳集》《印光大师文钞》等送给郁达夫。几天后,郁达夫寄来一首诗:

    不似西泠遇骆丞,南方有意访高僧。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学士清平弹别调,道宗宏议薄飞升。中年亦具逃禅意,两事何周割未能。

    可惜,郁达夫虽有悟禅之念,却不曾放下,在业海中浮沉,未能获得解脱。此后他到重庆,与王映霞分道扬镳,于是远走苏门答腊,从事抗日救国活动,终于将热血洒在了异乡。

    寒冬,弘一离开鼓浪屿,回到厦门南普陀寺,在后山一间石室中闭关。那里,背靠禾山,面朝大海。白日的深林阔海,夜晚的渔火灯帆,都让他觉得安澜。他想在此隐居,当然,要看因缘。

    1937年春节,南普陀寺前旧功德楼里,弘一开讲律学课程《随机羯磨》。听众里面,除了养正院的学僧,还有瑞今、广洽等法师。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二,连续讲了十二天,弘一觉得气力明显不足。越是如此,他越想找个地方清修。

    厦门大学教授李相勖,邀请弘一到厦大讲佛学,他婉言谢绝了。名利如浮云,他在俗时就看得很淡,此时修行多年,更是了无兴致。对此,弘一说,名利如水向下流,你若动念,便会随波逐流,卷入漩涡,无法自拔。终究,普度众生,也要看因缘,强求不得。

    诗人说,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实际上,以佛眼看世界,诗酒丹青,亦是浮云。

    能入心的,是微风细草,是叶落知秋。

    正月二十八,蒙蒙细雨中,弘一独自下山,走入了厦门的集市。在一条僻静的街上,买了双胶鞋。店家看他是个面容慈祥的僧人,又见他僧衣上全是补丁,只收了他七角钱。回去的路上,不知从何处传来口琴声,竟是日本的国歌。当年在东京时,他和同学唱过这首歌。多年以后,国破家亡,那样的笛声,将眼前的细雨吹得凄寒不堪。

    在养正院,弘一给众僧讲《南闽十年之梦影》。十载光阴,转瞬即逝。忆起来,不算圆满,却也不觉得遗憾。月有圆缺,花有开谢。有缺憾的,才叫人生。苦修近二十年,他自然懂得,顺其自然的道理。

    他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二一老人”。白居易有诗云“一事无成百不堪”,吴梅村临终言“一钱不值何消说”,两句诗的开头都是“一”,他便以此做了别号。他告诉座下的学僧们,南闽十年,虽不完满,倒也算心安。十年的风雨漂泊,尽入禅心,成了此时话语中的素淡。

    这个春天,弘一计划去南洋弘法。南闽有个奇僧名法空,出生于惠安,十六岁削发为僧,发誓入佛道。严冬来时,不戴僧帽,不穿僧履。民国七年,法空随缘来到马来半岛的槟城,在岛上建观音寺。不久后,又建动物园一所,收集世间珍禽异兽,屋舍堂皇美丽,很快就成了游客胜地。

    法空之奇,在于能通兽言鸟语,与虎、豹、豺、狼相处,摩抚依偎,亲如家人,这些猛兽也愿意服膺他的召唤指使。因此,法空的大名远走,马来亚诸邦以及欧洲人来槟城游乐者,都会求见他。

    而且,法空还能写古人书法,大笔如椽,龙飞凤舞;魔术、拳击、内功催眠术也无所不精。于是震动了槟城,只要是逢灾害、建学校、兴善事,告诉法空禅师,慈悲的他便会欣喜支助,凡有所求,不论多少,都是满愿而归。因此,槟城、马来的报章,时有法空奇闻。民国二十年(1931),法空回到故乡南闽,以千金布施寺庙,供养同道;又以书法,广结法缘。五十九岁时,法空圆寂。

    1936年,弘一为法空写过传记。奇僧的奇迹,就此在弘公笔下长远流传。法空性情奔放,却能谨守戒律;行迹豪放,举止任侠,却始终不忘慈悲。他的随意不羁,是弘一永远都学不来的。即使是多年前,与风花雪月为邻时,那个叫李叔同的男子,也没有法空那种狂放的江湖气。

    尽管如此,弘一还是想远赴南洋,以佛法教化当地僧侣和民众。他不想做传奇,只想以寂静,普度众生。他的计划是,先去新加坡,再去暹罗、菲律宾、马来西亚。事实上,广洽法师已于这年离开厦门,赴新加坡弘法了。可惜,战乱发生,弘一未能成行。

    事与愿违,才是世间常态。

    因缘未俱,只好随缘。反正,人间处处,皆是修行之所。

    计划落空,泉州开元寺的会泉长老邀他去中岩结夏,那里环境清幽僻静,相传是郑成功少年读书之地。只是,因为房屋正在修葺,弘一先住在万石岩。那是1937年4月。

    由于肺病复发,弘一在厦门《佛教公论》上发表启事:“余此次到南普陀,获亲近承事诸位长老,至用欢幸。近因旧疾复作(肺病),精神衰弱,颓唐不支,拟即移居他寺,习静养病,若有缁素过访,恕不晤谈;或有信件,亦未能裁答,失礼之罪,诸祈原谅!”希望以此断绝外界的扰搅。

    此时,青岛湛山寺的梦参法师千里迢迢来到万石岩,请弘一去青岛过结夏期。尽管从厦门到青岛,要在海上漂流六七天,但因盛情难却,弘一便放弃了在中岩结夏的念头,决定北上。去之前,他向梦参法师提了三个要求:不为人师、不开欢迎会、不在报章发表新闻。1937年5月,弘一离开厦门赴青岛,同行的是传贯、仁开、圆拙三位法师。

    船行海上,仍是生命的泅渡。

    夏风徐徐。浮云与流水,各有归属。

    若欲了时无了时

    黄庭坚说,笔端悟得真三昧,便是如来不二门。

    书至绝尘,自会如禅: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写字这件事,追寻某种碑帖,注重笔画铺排,难免多有束缚。若能超越书理和要求,无笔无锋,无势无骨,无横竖撇捺,但却神采生动,气韵流畅,法象自然,适眼合心,才是书法至高境界。

    超越俗世规则与方法,才能拥有真正的灵动圆融之美。古人将自然、没有雕琢痕迹、没有烟火气息的艺术作品,称为逸品,并将其置于神品、妙品之上。

    结夏期间,弘一在寺中写字结缘。湛山寺上百位僧人,都得到了他的手书,上面是四个字“以戒为师”。还有个别求字的,他便写《华严集联》和《寒笳集》里面的警句。此时他的字,有仙意,自在如鹤,有孩童的稚趣。那是返璞归真后的天然绝逸。

    到湛山寺的第四天,弘一在下院讲了“三皈五戒”,其后又讲《律学大意》。旧历五月底,正式开讲《随机羯磨》和《四分律戒相表记》。因为体力不支,到后来,便由仁开法师代讲。

    没过多久,卢沟桥事变发生。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青岛也成了是非之地。他的俗家弟子蔡丏因由上海去信,劝他离开青岛。但他,还是决定按计划,于中秋节后回厦门。国难当头,战火弥漫,他不躲不避。修行之路,寻的便是这样的清定。

    朱子桥有事来到青岛,听闻他在湛山寺结夏,便来拜访。他如愿见到了弘一,而同行的青岛市长沈鸿烈,却吃了闭门羹。次日,沈鸿烈设宴,邀请弘一,得到了却是一幅字,是宋代惟正法师的《谢筵诗》: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结夏期结束,北方已秋凉。中秋后,弘一离开青岛南下。经过上海,弘一与老友夏丏尊重聚。淞沪会战早已开始,战火之中,僧俗两人淡淡地说着从前。年华都已老去,只有知己之情还在残破年月里,透着几分年轻。

    离别时,夏丏尊问何时回来。弘一说,要看机缘。

    机缘,生长在无常里,往往可遇而不可求。

    深秋,弘一回到厦门,那里也是战事四起。许多人劝他避乱,他默然辞谢,誓与寺院共存亡。他在门上贴了横额:殉教堂。传贯法师已回安海老家探望老父,从苏州来的妙莲法师,随弘一随缘挂单。

    中岩已修葺好,弘一便来此掩关。他的关房南北,分别住着文心法师和会泉长老。他很少说话,与文心法师,虽同住寺中,见面也不过是合掌致意而已。

    转眼已是残冬。弘一要去泉州晋江草庵,临行前,经过文心法师关房,见里面除了经书以外几乎别无他物,显得空洞寂寥,便将自己栽种的剑兰、秋海棠、天竺竹,悄然间搬了进去。室添花意,他有余香。此中美好,无需对谁说起。

    1938年初,在晋江草庵,弘一在讲《华严经普贤行愿品》时,对众僧说:“我没有太多奢望,我很贫乏,没有福报,不久便要离开人世了,今年忙完,明年要闭门谢客了。”流年如刀,他纵有佛心,身体却满是岁月的痕迹。

    在草庵讲经结束,他又来到泉州承天寺,继续讲《普贤行愿品》。讲经时,他劝听众发心念诵多遍,为国难中的逝者回向。其后,他又到开元寺。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频繁地行游过,足迹至处,总有无数人追随。

    那几个月,他除了行路便是讲经。从泉州到惠安,从漳州到东乡,一路走过去,见断壁残垣,哀鸿遍野,他总希望,佛法能给众生和大地,以片刻的安宁。除了讲法,他也写字结缘,几乎是有求必应。能得弘一大师真迹,无疑是人生幸事。因此,许多佛偈在他笔下,成为中堂和条幅,挂在人们的厅房。数月间,他写了几千幅字。

    文字之相,本不可得。以分别心,云何测度。若风画空,无有能所。如是了知,斯为智者。

    这是弘一大师的偈语,说的是书法,却也是禅理。

    多年以后,写字已如悟道,稚拙纯净的笔意中,尽是流水行云。

    走笔如风,似画又空,世事如字,皆在有无之中。

    到漳州的时候,厦门失陷。他最初住在南门外南山寺。但是不久后,天气突然炎热起来,经南山寺严持法师介绍,他到东乡瑞竹岩避暑。这年闰七月初,弘一回到漳州,接到了丰子恺从桂林寄来的信。

    信中说,夏丏尊最近因孙儿之殇,有些心灰意冷。丰子恺希望弘一回内地弘法,由他来供养。弘一谢绝了弟子的好意,因为他感觉生命已将西沉。同时,他给夏丏尊写信,说世事皆空幻,劝他看淡。

    旧历七月十三,是他剃染二十周年的日子。结束了避暑生活,弘一回到漳州城内龙溪尊元经楼,用了十九天时间,宣讲《阿弥陀经》,这形成了在漳州讲法的高潮。他的听众不仅有僧人和百姓,还有军人和知识分子。这次讲经结束后,许宣平居士求字,他是带着厌离之心前来的。弘一手书宋代云峰禅师的佛偈赠他:

    即今休去便休去,若欲了时无了时。

    9月,结束了三年闭关的性常法师来到漳州,接弘一回泉州。从漳州到泉州的路,几乎全被中国军队破坏,以阻碍日军的入侵。走到哪里,弘一便在哪里讲经,在龙溪讲,在安海讲,直到初冬,他们才回到泉州。弘一住在承天寺,还去清尘堂和光明寺讲了《药师如来法门修持方法》。

    回到泉州后不久,承天寺来了位重要客人。或者说,弘一迎来一场在许多人看来很不简单的邂逅。然而,在他看来,却是寻常。来的人是钱东亮少将,他是泉州防区司令,以治军严,闻名于世。而且,他是个嗜杀之人,对于汉奸肖小,经常是杀无赦。因此,他有个绰号叫阎王。

    钱东亮的司令部就设在承天寺附近,国破家亡之际,见佛寺烟火缭绕,僧人们诵经念佛,他很是不满。如许多对佛教有误解的人,在他看来,战乱年代,僧人闭目念经,是国家的不幸。但其实,僧人也并非如人们所言,乱世时关门避祸,他们只是戒杀而已。淞沪战役时,宏明法师带着百余名僧人在前线出生入死,救助伤兵,保护难民,其中有不少血染袈裟。

    在泉州,弘一之名无人不晓,人们几乎将他视为生佛。对此,钱东亮也很不以为然。他很想看看,被人们捧得神乎其神的弘一法师,是否徒有虚名。某天傍晚,他突然进入承天寺,说要与弘一谈论佛法。执事带着几分忐忑,将此事告诉弘一,他只是微微点头,并约定了时间。

    那日,钱东亮少将衣着整齐地走入山门,几许冰冷,几许傲慢。他被寺里的僧人请入会客室,香茗已经备好。但是吸引他的,却是四壁上的佛偈。飘逸的字迹似能离纸而出,走到人心里,化作无上清凉。

    片刻后,僧人走了进来。身形瘦长,了无声响。灰色的僧袍,裹着的是凡人之躯。但那神情里,满是离尘的温和。瞬间,钱司令的肃杀之气便消失无踪了。

    两人坐定,寒暄数语。原本气势逼人的钱东亮,在弘一大师面前,几乎有些唯唯诺诺。其实,何止是他,任何人在这样的高僧面前,恐怕都只有沉默的份。弘一悲悯地看着面前这位司令,静静地说:“杀,是不好的,上苍忌杀,佛法忌杀。司令还是远杀的好。”然后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默念佛号。半个时辰后,钱司令起身,合掌告辞,很是谦卑。戾气和傲气,已被化解于无形。

    对于弘一来说,这场会面,只如清风过耳。

    拈花不语,云淡风轻。是他寂静的模样。

    或许,铁马金戈,敌不过春风化雨。

    残冬,从前的学生,现任安溪县长的石有纪到访,是个黄昏。弘一让身边的广义法师点了灯,昔日的师生,就在狭小的关房里见面了。那时候,他为许多年轻人点亮灯盏。多年以后,孤灯点起,近处是僧俗两人,远处是天下众生。

    石有纪告诉他,经子渊已逝。弘一淡然地说,万事皆空。

    往事,浮起又落定,在各自的心里埋得很深。

    月色下,他望着曾经的学生走入夜幕。

    不念过往,他心似莲花。

    山中岁月无尘

    数日后,石有纪在安溪收到了他寄出的《华严经》偈句。另外,还有一幅字,是唐朝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石有纪走后,弘一被叶青眼居士请到温陵养老院讲经。此次听经的人,是养老院的董事和老人,弘一讲的是念佛法门。本来只是平常讲经,但其中有个插曲,颇显弘公行事风格。那天,他走上讲台,准备开讲念佛因缘,听众突然乱了起来。

    原来,是有个来头不小的军人在场,叶青眼居士忙着应酬,导致了混乱。见此状况,弘一当即停止讲法,回到华珍室,准备返回承天寺,瑞今法师劝了许久,他才留下完成了讲法。对他来说,道场是清净之处,不该有世俗之事。

    回到承天寺后,收到李芳远从永春寄来的信。在信中,李芳远问他,以前独来独往,随意栖止,为何近来到处演讲,经常参加宴会。他有些惭愧。于是,1938年底,他在承天寺为佛教养正院的学僧讲了最后一课,题为《最后之忏悔》。

    此为他的告别演讲,那些年,说是云水僧,行脚天下,度化众生,却总是逃不开见客及宴会。他发现,僧俗相隔不远,纵是大德高僧,也不能完全脱却名利。忆起那些年的经历,尤其是这年四处讲法之事,他说,自己是个埋头造恶之人,因不曾放下名闻利养,以致于到现在所做之事,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

    最后,他以龚自珍的诗句作结: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般境况,最是难以消遣。

    岁月是个雕刻家,无论完不完美,我们都凿痕累累。

    只不过,凿痕之上,可以落尘,可以生花。

    结束了整年的奔波,弘一在泉州度过了春节。这时候,在闽南这片土地上,弘一可谓家喻户晓,古刹寺院,文教机构,都以他能去小住几日为幸事。无论他身在何处,慕名来求字问道者总是络绎不绝。来了便是有缘,他很少拒人于门外。

    为了远离人群,他决定找个地方掩关,将自己安放于寂静。元宵节后,他在泉州城郊清源山闲居二十余天。回到承天寺的时候,已是春暖花开的二月。寓居泉州的扬州书生黄福海前来求字,见他沉静中不失风雅,弘一爽快地答应了。此后的十余天,书生得到了多幅字,还与弘一合了影。那张照片,书生保存了半个世纪。在弘一赠他的字里面,有韩偓《与僧》这首诗:

    江海扁舟客,云山一衲僧。相逢两无语,若个是南能。

    萍水相逢,尽是红尘之客。书生不语,老僧亦沉默,相逢即是机缘。

    此时的老僧,多年前亦是书生,意气风发的年月,满心快意潇洒。

    相对不语,就像是与曾经的自己,对坐参禅。

    南能,指的是禅宗六祖慧能。老僧借诗自谦,意思是,他虽僧衣在身,未必比布衣凡人更接近真佛。或许,最后大彻大悟的,反而是面前这书生。

    晋江上游的永春西乡,蓬壶山间幽隐着古刹普济寺,虽年久失修,寺庙有些荒凉,但是静默绝尘,弘一决定前往此处清修。1939年4月15日,六十岁的弘一到永春,随他前去的还有性常法师。入山闭关之前,他分别给夏丏尊、丰子恺、蔡丏因等人去信,说他要谢绝外缘,入山清修。

    到永春之初,弘一住在城东桃源殿。在欢迎他的人群里,有他的小弟子李芳远。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天资聪颖,诗文俱佳。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淡泊之气。几天后,弘一在桃源殿讲说《佛教的简易修持法》。

    因体力已弱,只讲了一个小时便结束了。事实上,此后他讲法,时间都不长。李芳远作了现场笔记。这篇讲稿,不多时就在永春印了数千份。拥有者,都觉得是佛缘。

    毕竟是为了掩关,不久后弘一便来到了蓬壶普济寺山中。不过,他并没有住在寺内,而是住在林奉若居士为他安排的茅屋里,饮食起居,由林居士照料,他为茅屋取名为梵华精舍。林居士在这里盖了两间茅屋,隐居学佛,已有数年。弘公能来此,他自是欣喜万分。偕同前来的性常法师,则住在普济寺下院。

    离群索居,深入简出,正合弘公心意。

    山花落尽山常在,山水清空山自闲。这般禅境,他喜欢。

    四月人间,繁华正好。山中岁月,了无尘迹。

    初来时,山鼠肆虐,不仅夜晚窸窣不止,白昼亦是到处招摇。在弘一写的《饲鼠》这篇文章里记载,当时老鼠极其猖獗,不仅啃书,啃僧衣,甚至连佛像都啃。更令人头疼的是,它们还会在佛像上留下粪便。

    苏轼有两句诗: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这是出家人的慈悲。弘一心知,山鼠终日戚戚,无非是在寻活路。佛法普度众生,能给这些生命以照拂,也算是功德。于是,他用一只小盆,留了约一只猫食量的饭食,置于墙角,早晚两次。如此,山鼠有了吃食,便不再侵害他物了。

    饲鼠的饭食,都是从他自己的斋饭里省下来的。每次放好小盆,他还会轻轻为那些生灵念《往生咒》,愿它们在经历轮回的时候,不再入畜生道。在山中住了五百多天,他竟然喂了四百多天的老鼠。后面那些日子,人鼠相安无事。

    闭门山中,弘一陆续编著了《盗戒问答》《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华严疏分科》《药师如来法门一斑》等书。与佛法结伴,岁月清寂而丰盈。

    夏天,山居清凉,弘一已适应了山中生活,便决定从阴历六月二十(即观音菩萨成道日之次日)开始,正式在山间掩关。他交代性常法师,寻常信件原路退回,极重要者,由性常法师代回。

    尽管,弘一闭门谢客,但李芳远因为牵挂他的身体,还是于旧历六月底入山。两人见面,并无多少言语。莫逆于心,无需多言。李芳远临走,弘一用篆文写了幅横额赠他:

    问余何适,廓而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少年李芳远,并未参透其中真意,弘一也不解释。

    如他所言,他的字即是佛法。

    旧历九月二十,是弘一六十岁生辰。上海的《佛学半月刊》,澳门的《觉音月刊》等刊物,都为他出版了祝寿特辑。只是,他并不知晓。对他来说,与这些俗事相比,还是山居的日子,见山见水,更有意趣。

    在这之前,丰子恺完成了六十幅护生画,祝恩师的六十寿诞。这组护生画,是他们最后的协作弘法成果。弘一为新的护生画写了《护生画集续集题词》,丰子恺将它与画稿一并寄给了上海佛学书局李圆净居士。《护生画集》第二集如当年之约定出版了。可惜,后面的几集,丰子恺矢志不移地完成了,弘一却没有看到。

    入秋以来,山中寒气逼人。花甲之年的弘一,旧疾日甚。肺病复发时,他只能用枇杷膏缓解。总之,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已不能如从前那样早起。从前每日两餐,如今只吃早餐。而且,基本取消了干饭、面食等,代之以米粥或蒸烂的地瓜。尽管如此,他并不将身体状况告诉别人。生死只在刹那,于他便是,步步求生,却又时时可死。

    因为与世隔绝,甚至连知交夏丏尊也收不到他的只言片语,人们便不免猜想。冬天,上海某报纸报导说,弘一大师已在闽南永春山中圆寂。为此,林奉若居士不得不出来辟谣。紧接着,澳门的《觉音月刊》报导说,弘一在山中闭关,专注于佛法钻研和律学著作。

    这并非虚言。1940年春夏之间,尽管病体虚弱,在编著大部律学著作的同时,弘一还完成了《受十善戒法》和《为旁生说三皈依略仪》等冷门佛学著作。

    1940年旧历七月二十九日,弘一结束了掩关。次日,永春王梦惺居士带着佛友来山中探访。那天正是地藏菩萨诞生之日,细雨之中,弘一撑着虚弱的身体,为他们讲了半小时的《普劝净宗道侣兼持地藏经》。这是他生平最简短的讲词,由王梦惺居士笔录,不足两千字。

    深秋,南安境内洪濑灵应寺的住持定眉和尚,邀请他前去度岁。他自忖耐不住山中的第二个冬寒,便决定到洪濑去。这年11月,结束了山居,弘一离开了蓬壶。

    扁舟一叶,秋风满怀。悲欢离合,尽在风波里。

    山在水湄,水在山间。拨开迷雾,沧海俱清明。

    在对岸等着他的,是十七岁的李芳远。因为投缘,每次见这个少年,弘一都会欣喜。然而,相聚不久,他们便又挥手作别了。少年在岸上,目光温热,如他扁舟来时;老僧在水上,孤帆远去,不知何日归来。分别的地方,是冷水村木渡桥。

    花开见佛

    千古聚散,皆归尘土;半亩心田,只植梅花。

    如此,便可花开见佛。婆娑尘世,处处皆有佛。

    天涯路远,一叶扁舟是佛;夜雪纷纷,红泥火炉是佛;荒年冷月,清茶淡酒是佛。色彩纷呈的世相,朴素是佛;动乱喧嚣的日子,平安是佛。流年之内,守心自暖,可以见佛;繁芜之中,静待花开,亦可见佛。

    到灵应寺时,已是万家灯火。弘一离开永春的消息不胫而走,由因为洪濑与泉州、南安等地相距不远,很快就有很多人来求字了。善梦,是他在灵应寺写佛偈时的别号。酬对数日,他又开始清修,来客与信件,皆被拒之门外。

    距灵应寺不远的地方,有个茅棚,那里住着个年轻僧人慧田。某天,两个人邂逅,慧田告诉弘一,他曾是泉州佛教养正院的学僧,听弘一讲过《一梦漫言》。大概是受见月大师行脚生涯的感化,慧田只身来到灵应寺附近山中开荒,居于旧室,取名水云洞,过着亦僧亦农的生活。

    水云洞虽然简陋,但足以摆放清净。数日后,弘一便搬到里面,开始山居日子了。慧田将自己的门板床让给弘一,他则打地铺。慧田耕作时,遇到品相不好的萝卜,便会随手扔在田里。弘一悄悄拾起,简单洗洗,撒点盐,吃得津津有味。所谓的道,就在其中。

    山中悟道,云间坐禅,来时无声响,去时无踪迹。不说浮生,只因浮生如梦;不说聚散,只因聚散已空。广植净莲,心如大海,那是对世间众生的慈悲。他是弘一,风尘满病颜,却只是皮相的磨折。心中无我,自能安闲。就如寿延禅师笔下所写:

    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

    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

    人间跋涉,步步生莲,这便是弘一。在水云洞度过春节,他回到了灵应寺。静修之中,春江水暖了,陌上花开了。故事里头,有儿童急走追蝶,有少年听雨歌楼,有青春作伴还乡,有花落朱颜辞镜。人们说,那是从前。

    那里,有个叫李叔同的才子,从北方到南方,从雨巷到亭台,诗画在手,痴情在心。然后,蓦然转身,将半世风流,还给了过往。现在,几许莲欢,别了春朝,他已在初夏。

    1941年5月,弘一离开灵应寺,带着虚弱的身体,和坚毅的佛心,来到了晋江檀林乡福林寺。这所禅院规模不小,而且清静安详,弘一在闽南十余年,竟是首次来此。驻锡于此的,还有妙莲、传贯等法师。弘一将同他们在此结夏。

    这个夏天,弘一除了悉心念佛,也给福林寺的僧众讲律学。除此之外,他还编定了自己的著作《随讲别录》和《晚晴集》。偶尔,他也会想同修佛友讲印光大师之行谊。人生迟暮,仍有日薄西山的散淡温暖。

    黄福海听说弘一到了檀林,便独自来到了福林寺,是个细雨疏疏的日子。与佛学修为相比,他更崇拜弘公的艺术成就。寒暄之后,他问弘一写字之法,弘一说,写字即写心。说完便不再说话,两个人进入了长久的沉默。

    看着面前打坐的老僧,黄福海似有所悟,法无定法,写字亦然。有了方法,有了规则,便没有了飘洒与自然。几天后,黄福海收到了弘一托人送去的一幅字,是韩偓的诗:

    炊烟缕缕鹭鸶栖,藕叶枯香插野泥。有个高僧入图画,把经吟立水塘西。

    冬天,传贯法师从泉州带来一束红菊花。此花色红如血,娇艳可人,弘一甚是喜爱。想起不久前柳亚子寄来的两首诗,提笔作偈:

    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道应流血。

    柳亚子寄来的两首诗,题为《旧友李息霜六秩寿》,分别为:“君礼释迦佛,我拜马克思。大雄大无畏,迹异小岂殊”;“闭关谢尘网,吾意嫌消极。愿持铁禅杖,打杀卖国贼。”两个信仰,两种态度,他早已不是昔年的李息霜。壮怀激烈,挥斥方遒,都已不属于他。他有的,是悲悯与清净。

    深冬,受到泉州佛教界的再三邀请,弘一回到泉州,先住在百原寺,后住在承天寺。寺庙粮道因战乱濒临危境,大都处境艰难。开元寺原本靠南洋转道法师维持,现在受太平洋战争影响,经济来源断绝,几乎难以为继。

    正巧此时,上海的刘传声居士,想到弘一在闽南修行十余年,兵荒马乱年月,担心他断了口粮,便寄来一千元以作供养,请承天寺的广义法师转交给弘一。实际上,自出家以来,弘一从来不受别人供养,即使是好友弟子的资财,也全部用在佛事上。他让广义法师将钱退回,但是到上海的交通已经断绝,无法寄回。

    最终,弘一将这笔钱转赠开元寺,充作道粮。其后,他又找出一副白金水晶眼镜,也赠给了开元寺。这是十年前夏丏尊所赠,十分精致,装在特制的皮盒子里。那些年,尽管因为写经和研律,他用眼过度,视力每况愈下,却始终没有戴过这副眼镜。出家人简静为要,严忌修饰,他谨记于心。这副眼镜埋没多年,此时拍卖了可估五百元,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名闻利养,他都远离,生怕梵行有损。

    他之所爱,无非是,古刹寂静,云水禅心。

    又或者,爱无所爱。心已空性,所见皆尘烟。

    即使如此,因为他在泉州受到许多人的欢迎,李芳远来信说,此类事情都该远离。这个年轻人,对弘一无比崇敬,也正因如此,总希望他心目中的这位高僧,远离人群,全心修法。李芳远在信中说:“听闻您最近由乡下回到泉州,当地官绅定会盛情欢迎。以您的法体与德行,真不该受这些名闻利养的侵扰。大师以梵行坚决而感动人天,务请珍重,悉心摒弃外缘,一心念佛,以了生死。”

    这个年轻人,因为灵慧,弘一对他偏爱有加。他信中所写,亦是弘一心中所想。他的信,弘一看得很仔细,而且很快就给他回信说,虽无名利之心,但行走于人群,还是觉得惭愧,近日即将重返禅院。他并非敷衍,虽然对方只是个涉世很浅的青年。事实上,弘一对任何人,都无比真诚,不带半分虚假。不久之后,弘一又从开元寺回到了晋江檀林。

    已经是1942年初春,生命已到尾声,他还走在路上。

    于他,佛火经卷是路,山水云烟是路,沧海桑田也是路。

    六十三岁的弘一,依旧是病体缠身。他能感觉到,生命已到了尽头。3月,在给李芳远的信中,他这样说道:“朽人近来病态日甚,不久便生极乐世界,犹如西山落日,殷红彩绚,瞬即西沉。未圆满的身后事,深盼仁者继续完成,我虽凋谢,亦无憾矣!”

    其时,已由安溪调任惠安的石有纪,希望他结束奔波,欲接他到惠安养身。弘一与他昔日的学生约定:君子之交,其淡如水;不迎不送,不请斋宴;过城不停,径赴灵瑞山。他离开檀林,到了惠安。讲了数次经,又回到了泉州。

    温陵养老院,是他最后栖身的地方。这里,有他的晚晴室。

    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夕阳西下,无风无雨。

    人生的最后,幸好,还有力气听禅。

    所谓禅心,不在别处。落雪时的几朵梅花,烟波里的几片涟漪,日光下的一壶清茗,原野上的一树菩提,皆是禅心。我想,禅心应该是,寂静山林拣尽寒枝,孤舟柳岸江雪独钓,红尘路上匆匆来往,风雨江湖快意恩仇。

    你坐禅内,心在尘外。你处尘间,心在禅中。

    正所谓,不言即佛,不语即禅。

    禅到深处,是无禅。

    悲欣交集

    素履之往,彼岸莲开。

    经过人间,看景风景,唯灵山是归途。

    将深情走成寂静,世事山河,浮生幻梦,尽入行囊,却又轻轻抖落,只剩澄澈的自己。如此走过,便是不负似水流年。万古的明月,刹那的灯火,在故事里自饮阑珊。离合悲欢,桑田沧海,于是有了落脚的地方。

    纵有红颜,百生千劫,难消君心,万古情愁。青峰之巅,山外之山,晚霞寂照,星夜无眠。如幻大千,惊鸿一瞥,一曲终了,悲欣交集。

    许巍的歌曲《空谷幽兰》里,有这样的词句。这首歌是为弘一大师所写,词句空灵,曲调清雅,听来大有洗尘之感。只是,歌者仍在大千世界寻找他的蓝莲花,歌中之人早已转身去了别处。这首歌被唱起的时候,距离弘一圆寂,已过去了七十年。

    那个春天,弘一与画家顾一尘在泉州百原寺见面。以往都是别人慕名而来,这次,竟是他想见见这个久未谋面的画家,于是让广义法师将其请了来。顾一尘匆匆地去了,见到的弘一,面容清瘦,声音低沉,却是欢喜的。故友重逢,不说过往,弘一吟出了明代石屋禅师的诗句:

    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顾一尘不曾皈依佛门,他们只是方外之交。那日他们相见,亦是言语不多。但是,他却从这诗句里体会到了洒脱与坦然。过去事,无需记得;未来事,何必劳心。此时此刻,随缘即可。落日西沉的时候,弘一是安详的。

    1942年旧历三月二十五日,弘一再次住进了温陵养老院,妙莲法师随侍左右。弘一为他的居室起名为晚晴室,妙莲住得不远,便于照料。弘一依旧过午不食,直到生命最后。暮春时节,落花满蹊,他独有清欢。花落水流,都是过场。

    对于那些慧性不浅的年轻人,他还不忘指点。在给李芳远的信里,他如是说:“仁者春秋正富,而又聪明过人,望自此起,多种善根。精勤修持,当来为人类导师,圆成朽人遗愿。”

    5月,他给黄福海写信说:“人生事事皆可伪为,独临死之时不可伪为。况其无爱恋之情,有悦豫之色,安坐而逝。若非净业成熟,曷可臻此。礼诵持念,种种修持,皆当以诚敬为主。经中所说功德,纵不能圆满,而其所得亦已难思议。若无诚敬,则与唱戏相同,苦乐悲欢皆属假装,不由中出。”

    始建于晚唐的福州怡山常庆寺,经过十余年的重修,不仅建了佛堂,还有了放生池。这年六月,放生园工程竣工后,弘一不顾病体,手书近千字的《修建放生园池记》。这是他最后遗作,此后再未写过完整的文章。

    夏末,王梦惺居士再次请弘一往永春弘法,并寄来旅费。弘一婉谢,退回了旅费。那段时间,他完成了之前断断续续撰写的《佛说八大人觉经释要》。中秋节,他来到开元寺尊胜院,用了两天时间,为众僧讲《八大人觉经》,由广义法师译为闽南语。平缓的语气里,尽是尘埃即将落地的安然。

    秋夜无尘。萧萧的晚风里,总有故事带着几分圆满。

    有人说人生长恨,有人说岁月如歌。

    月光多情,照落花,也照人无眠。

    那样的夜晚,弘一或许也曾数点人生。不过最终,往事都归了梦境。江南白马湖畔,晚晴山房空等多年,未见高僧拄杖归去。除了那里,还有许多地方,他都想过终了余生,却都随了因缘。

    中秋次日,他回到温陵养老院,讲了《净土法要》。六天后,应转逢和转道两位法师之请,又写了两幅大柱联。搁笔的时候,他再次病倒,知道时日无多。尽管如此,此后的三四天,他还为晋江中学的学生写了上百幅《华严经》佛偈。他的愿望很简单: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其后,他决意断食,只是喝水维持。知道即将往生,日日都在诵经。

    许多事都已成空,也没什么需要交代。旧历八月二十八日,弘一将妙莲法师叫到晚晴室,写下了身后的嘱托:“余于未命终前、临命终时、既命终后,皆由妙莲师一人负责,他人无论何人,皆不能干预。”写完,又在纸上盖上私印,叮嘱妙莲法师,谢绝吊问。次日,他又向妙莲交代了圆寂后助念等事。他要妙莲法师特别注意两件事:

    首先,助念之际,若见他眼中流泪,乃是悲欢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误会;其次,入龛时只穿旧短裤即可,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其生命。

    旧历九月初一,应黄福海之请,他题字两行:吾人日夜行住坐卧,皆须至诚恭敬。是蕅益大师之语。这天傍晚,夕照如禅,空明于心,他认真地写下了四个字:悲欣交集。墨由浓至淡,如前尘过往。然后,又在左侧加住三字:见观经。

    这些字,点划纵横错落,结体已非往昔的严谨,但分布井然,过渡自如。笔情墨性之中,似有悲怆,却又满是恬然的韵致。最后的句号,墨色饱满,归结了人生,是绝笔中的绝笔。

    悲欣交集。对于此四字,后来的人们从未停止推敲寻觅。而他,早已带着几分欢喜,了无遗憾地远去了。若非要注解,大概可以说,悲的是众生的迷惘,欣的是自身的了然。

    大空法师说,大师之悲,是悲众生之沉溺生死,悲娑婆之八苦交煎,悲世界之大劫未已,悲法门之戒乘俱衰,悲有情之愚慢而难化,悲佛恩之深重而广大。总之,他之悲,乃是为慈愍众生而起的称性大悲;大师之欣,是圆成佛道,往生净土的欢喜。

    那天,他将这最后绝笔连同几封早已写好的信,交给了妙莲法师。信是写给夏丏尊、丰子恺、刘质平等人的。信的内容相同,言他已圆寂,只是圆寂日期空着。意思是,待他去后,再由妙莲法师填写。信里面,附了佛偈两首: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夏丏尊等人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离去多日。知交也好,弟子也好,最终不过是见字如面。然后,在他的偈语里寻思,他是圆满而去的。最后不曾见面,于他们是遗憾,而那绝尘之人,却是无悲无喜。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反过来,放下执念,便是千里咫尺。见与不见,亦无分别。

    1942年10月13日(旧历九月初四),是弘一圆寂之日。夜色下,妙莲法师助念《普贤行愿品》:“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赞乃尽,而虚空界乃至众生烦恼,无有尽故,我此赞叹无有穷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弘一缓缓向西侧身,双腿端叠,左手自然垂于腿上,右手支颐。去的时候,是佛祖涅槃的姿态。

    人生如朝露,去日尽浮云。六十三年,只是刹那。

    独来尘世,独往灵山,算来只如一阵风尘。

    圆寂后七日,大师遗体在泉州承天寺荼毗。妙莲法师与叶青眼居士,有相同的记述,荼毗时,悠然异彩如虹,从窑门跃出,炽然照耀,须臾散去。百日后,妙莲法师在骨灰中捡出一千八百粒舍利子,有赤橙黄绿诸多颜色。只是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长亭古道,芳草连天,仍有残笛,声断夕阳;人间陌上,浊酒梦寒,仍有知交,零落天涯。云水之间,深山古刹,仍有人来来往往。只是,不再有他。

    半生的风流,给了过往;半世的禅心,付与烟云。他走得阒寂。身后的红尘岁月,自有别人落笔。

    莫问他去了何处。欲了终难了,无处即归处。

    随园散人

    2017年6月,于丽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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