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秋秋心中不禁涌起柔情,又想像六年前那样,把他的头按在自己乳房上面。现在,秋秋身上已经嗅不到无人问津的老姑娘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了。那种气味不是眼下身上这种新鲜泥土与自己肌肤的气味,而是裹在身上的那种布料的气味与上面干燥的尘土的寡淡的气味。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东跑西颠的堂弟夏佳则散发着清水和青草的气息。夏佳害怕鱼。堂姐把他放在地头,他就听话地坐在柏树或云杉的阴凉底下。夏佳母亲生下他时就死了。他是个可怜的娃娃。至少秋秋母亲死时,她已经记得死人的模样了。她静静地躺在一条粗糙的牛毛毯子下面,咽气前憋得乌黑的脸也变得白净了。虱子从渐渐变冷的身上爬出来,那些虱子飞快地爬动,使死亡带上了一些惊慌失措的味道。那些虱子消失后,死亡就变得平和安详,具有了忧郁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后来,秋秋听到丈夫死讯时,一言不发,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一下,又一下,发出当年母亲下葬时冻土落在棺盖上的声响。
秋秋一下子又想到五年前那个夏天。
那时,人们都在自己的地里劳动。那时秋秋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有了老姑娘的怪僻行为,拔草时,她带着儿子一样的堂弟夏佳。远远躲开前来帮工的同村乡亲。突然,她感到一阵凌厉的风声,抬眼就看见一只鹰敛紧双翅,平端起尖利的爪子扎向河面,抓起一条大鱼。那鱼在太阳强光下变成了一团白光,待鹰翅展开,遮断阳光,鱼又变成鱼,一条苦苦挣扎的鱼。
鹰飞过头顶时,玩耍的堂弟一声锐利的尖叫,鱼便从鹰爪下滑落下来,像一摊鼻涕一样,“啪嗒”一声摔在秋秋面前。它又弓了一次脊梁,努力做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这一努力没有成功,就用动几下尾巴:“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嗒”,一下比一下更没有力气。然后,一鼓肚皮死了,一些透明的胶状物,从它身上滑落,流到麦芒和草叶上。秋秋赶紧从那地方走开,发出了一阵骇人的惊叫。当人们从远处的麦地向她跑来时,她才用拳头把嘴巴堵上。
父亲最先来到她身边。
父亲把女儿搀到地头的树阴里坐下,并折下柏枝让她深嗅那清新洁净的香气,而且非常耐心地听她哭泣。然后问她哭完了吗。“我好了,阿爸。”那就转过脸来。父亲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把婚事办了。我已经在我兄弟临死时答应过他了,把这些地、牛羊都合起来。以前是一起的”,父亲说,“现在又要合起来,让夏佳的哥哥娶你”。
父亲说:“要亲上加亲,像是……像是在牛奶中加糖一样。秋秋你不漂亮,但你会生下壮实的儿子。当然那时我已经死了。”
“父亲你不会死。”
当时她这样恳求父亲。
现在,秋秋给怀中的儿子换了一个乳头,说:“我们的父亲都不会死。”泪水便从眼眶中慢慢涌出。透过一片迷离的泪光,秋秋又看到父亲松开盘坐的双腿,以双手撑地才从草地上抬起屁股,然后单腿跪起,再把手压在膝盖上,张大嘴吞咽了好多新鲜空气,然后一鼓腮帮挣扎着摇晃了一阵子。父亲站稳了。他又说:“婚事是去年弟弟临终前自己亲口答应的。”
秋秋看着父亲转身从自己面前走开。身子又摇摆起来。但他还是一步一步走远了,最后消失在一片麦浪中。父亲被人发现时,身躯已经僵硬了。他侧卧在麦子中间,身子舒展轻松,只是半边脸上沾上了不少泥巴。洗去泥巴,现出被麦茎划破的伤口,一缕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渗出,流进了泥土。
当夜,夏佳就梦见伯父。’
梦中,伯父变成了鱼,不断翕动嘴巴却说不出话,脸上沾满了泥巴。有两次,他差点对堂姐说伯父变成了河里的鱼。但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吐露这个秘密。在柯村甚至更为广大的地区,鱼的形体被认为是缺乏美感的,甚至是令人厌恶的,和许多软体动物一样,譬如蟾蜍、蚯蚓、蜥蜴、蜗牛、蚂蟥、各类水蛭,同时又是值得怜悯的。一个从未有过动物学家的民族不知道它们吃些什么。于是认为既然它们活着而又没有食物,必然时刻被饥饿所折磨。那么,它们必定是遭到天罚的动物。因为前世罪孽过于深重:聚敛了太多财富,过于残忍、狡诈,如此等等。在这一点上,鱼又是可怜的动物,人们对待鱼的态度和对待一个患了麻风病的乞丐的态度十分相似。鱼族因此日渐庞大,当它们黑压压地布满一道道水流平静的河湾时,又叫人产生不祥之感。这一点和乌鸦相类似。
次日,夏佳在人们祭祷伯父的时候去看那条死在麦地里的鱼。
终其一生,他也难以明白,当时为什么要努力克服恐惧,去看那条鱼。
鱼,其实就是一条鱼。
夺科转眼间就到了上学的年龄。
夺科,和他同岁的索南等人将成为第一批上汉文学校的孩子。学校建在邻近一个比柯村大的村子。他们每天带上午饭去那里上学。夺科的父亲被迫娶了大自己八岁的堂姐,后来离家参加叛乱,死在草原上。在同一时期,出身贫寒的索南的父亲赶牲口给解放军运送炮弹、草料。平叛结束后带回家许多压缩饼干、罐头、船形帽,以及一些似乎极其轻松有趣的有关死亡的故事。在全中国都在忍饥挨饿的那几年里,柯村的收成一直很好。索南家每年还有一头肥猪可杀。那时的猪种未经改良,家猪的模样也和野猪十分相像,显得瘦小精悍。一般只能长到六七十斤。而索南家的猪总能杀到八十斤上下。
用来称猪的是一杆老秤。
秤杆上的漆皮已经全部磨光,露出光滑细腻的木纹。秤是夺科家的,整个柯村就这么一杆秤。生铁铸成的砣早就丢了。村里人打记事起就都有到夺科家借秤的经历,都记得打自己记事时起,秤砣就是一块坚硬的卵石。
用秤最多的是春秋两季。
春天是人们互换各种作物种子的季节。
秋天则是杀猪宰羊的季节。
索南记得自己五岁那年,家里又要杀猪,知道父亲又要叫自己去借秤,就偷偷走开了。在村口他遇到鱼眼夺科。
“我们家杀猪了。”索南神情悲戚,小心翼翼地说。
“你们家又杀猪了?”夺科问,“我要到河边去了。”
“我也想去。”
“我不让你去。我的鱼会害怕你。明天,这些鱼就不会出来了。一打霜它们就要到洞里去了。”
索南还记得自己问他鱼在岩洞里,在灌满了冰冷的水的岩洞里吃些什么。鱼眼夺科说他也不知道,口气十分惭愧。直到几年以后,夺科有一天突然在上课时告诉他,冬天那些鱼肯定钻到地球的另外一边去了。既然老师说这里是黑夜时那里正是白昼,那么,这里的冬天也就是那里的夏天。索南是个聪明的孩子,又提了一个问题,很深的洞一定很黑,鱼怎么可以看见。这问题使敏感腼腆的夺科深深垂下脑袋。索南看到夺科的颈项很细,上面筋脉分布清清楚楚。他立即在地理课上完成了汉语课的作业:用“就像……一样……”造句。那句子是这样造的:我叫他的头低下去了,就像我砸断了他颈项的骨头一样。
但这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他却听话地站立在原地。看着夺科弯腰钻过栅栏的空隙,进了麦地,然后,整个人就从麦地中消失了,只剩下些沉甸甸的麦穗和一些身着破衣烂衫的假人在风中轻轻摇晃。
背后的村子里,传来午间公鸡啼鸣的声音,以及谁家的院门被推动的咿呀声。
他转身向村里走去。快到自家院门口时,又改变了主意去了夺科家。屋外的阳光过于强烈,刚进屋时,他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听到村里的丑女人用柔和动听的声音说:“枰就在你背后。”
他转过身去摸索,突然“当啷”一怕碰响了秤盘。当他把秤稳拿到手时,余音还在屋子中嗡嗡回响。这时,索南的眼睛已经适应屋内的光线了。看到墙、碗橱上面在新年时捺上的万寿纹与日月同辉图案已经被烟熏得泛黄了。夺科的妈妈就站在碗橱旁边。
她笑了笑,问:“你家的猪膘很厚吧?”
“这么厚。”他伸出自己的小巴掌。
“以前,我们家年年杀猪都是你比的那么厚的膘。”
“现在杀的猪没有膘?”
“我家已经三年不杀猪了。没有。”秋秋突然神情古怪地笑了,“我男人死了,我没看见他死。地分给地少的人了,可我还可以看见地里的麦子。你到窗口去看吧,那些地以前大都是父亲和我男人家的。”
“三年了”,她又说,“我们都没有杀过猪了……你把秤拿走”。
索南想说点什么:“我看到夺科了,他说他要到河边看鱼。”
“让他看,可怜的东西。”
索南不知道她是说鱼还是自己的儿子是可怜的东西,就转身下楼。门外的强烈阳光使他闭上了双眼,这时,他听到一个柔媚的女人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索南!”
他睁开眼,又听到叫了一声。他把头转过去,看到了窗户里秋秋那张丑陋的脸。
“你回家告诉你阿爸”,她的声音变得恼怒而又急促了,“秤我不要了,换你们一块猪肉吧。夺科,还有,我都要忘记猪肉的味道了”。说完,砰一声关死了窗板。
秋秋很满意自己的这一举措,窗板合拢的声音是那样的干净利落。
她坐下来,斟了一满碗茶,放在火塘上首通常是男人占据的位置上,然后以男人的姿势在那块地毯上坐下。以喝大碗酒的架式喝茶,并且喝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不论男人女人在饮食方面弄出声响都是不合规矩的,除非是很饿很渴,或者有什么事情做得值得炫耀的男人,才会故意弄出很多声响。
这茶很浓。给她留下满嘴苦涩的味道。
这个丑女人,这个寡妇想像自己变成男人,自己的女人不用养猪就可以吃到猪肉。难道不是吗?就是屁股下面这块还有五成新的三尺见方的地毯,就可以从那个贪财的家伙那里换到一头又肥又大的羊子。这座村里最为高大气派的房子里难道没有足够的东西换取美味的东西?有的。自己家族的财产在上几辈人那里只是慢慢地聚敛而从未散失,其实,这一切都是天意而非人为。那么现在也到了命定的家道中落的日子了,既然命中注定让一个女人像一个男人一样挥霍,那就挥霍吧,哪怕她是一个丑陋的、谁也不爱的女人!
秋秋站起身来又啪哒一声掀开另一扇窗户,向对面那幢寨楼呼唤起来:“呦!夏佳!夏佳!夏——佳——”
小叔子在楼顶平台上出现了。
“你在叫我吗?嫂子!”
“知道我在叫你就赶快过来!”
“马上就去?”
“马上!”
小叔子尖削的脑袋从楼梯口落下去了。他瘦弱腼腆,肤色细腻,仿佛一个女人。秋秋知道他不是女人,就像她已经想像自己是男人一样,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固执地认为夏佳应该是个女人,是多愁善感的、纤弱娟秀的姑娘。夏佳来到这里先要下楼,下楼时总是小心翼翼,穿过院子。然后才又一次穿过这边的院子,再上一次楼梯,这需要一点时间,而他只会花比任何人更多的时间。秋秋一边想一边利索地脱掉身上那件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袍子,从衣架上随手扯下一件紫红色的呢子长袍穿上,又系上一条水绿色的腰带,下边的院子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她开始从容地打量衣架,这个我们称之为衣架的东西是这样的:一根光滑的曾经香气浓郁能防虫蛀的柏树干悬挂在屋子左侧,衣物都一样搭在上面,另一根杆子上搭着些崭新的地毯与被褥,还有剩下的杆子用来悬挂各种风干的肉。眼下,那木杆上只有些深色的油迹。
秋秋看着那根空着的挂肉的杆子,想起以前那里挂着整只的羊子,整扇的猪肉,想起那些陈年的猪肉散发着难闻的哈喇味道。
这时她听到院门被人推开时的咿呀声,门咿呀了三次,推门的人显得犹疑。她又在火塘上首坐下。楼梯一被踩响,她就亮开嗓子:“你上来吧,不要害怕。”
同时,她也意识到了完全不必用这么响亮的声音来说话。但小叔子的头刚一从楼梯口冒出来,她又用同样响亮的声音说:“过来坐下吧,你不要害怕!”
“我没有害怕。”小叔子咕哝着。
确实,秋秋自己也不知道小叔子有什么值得害怕。但她还是又一次说了:
“你坐下,不要害怕。”
“好吧,我……坐下,坐下了。”
“坐下了吗?”
“嫂嫂,你……是怎么啦?”
“我?”
这话问得十分突然,秋秋的眼睛转到自己身上,看到自己穿上了死去丈夫的衣裳,下垂的眼睛又看到自己宽大的鼻尖。
“你问我吗?”
小叔子没有说话,他这才注意到嫂子穿上了新衣服。
“你问我,我穿了一件新的衣服。好不好看?”
小叔子窘迫地把眼光垂向自己的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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