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带着快意注视小叔子低垂着头,端着茶碗不知举起还是放下。
“今天,我们喝的是茶,以后我们就该喝酒了。以前,你哥哥喝酒时我还心疼呢。老辈人都说喝酒会败了家业。”
泪水却慢慢涌上来,溢满了眼眶。
“你哥哥他不爱我。”
“他爱你。”
“那他为什么去打和他毫不相干的仗。你说吧,那是为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
泪水又慢慢流了回去。秋秋的经历与性格都决定了她的泪水从不外流,都是从里到外,又从外向里循环。可以感到的是:泪水中的盐分愈变愈浓,现在泪水每一次溢漫都使眼球刺痛。秋秋听说过西北方向的千年湖水里凝结的盐像冬日凌晨美丽的霜针。她试着用手去触摸眼球,但没有摸到那样的东西。小叔子呆呆地望着,他能望出什么呢?望到一个女人的内心深处?
她笑了笑,“我是叫你晚上过来吃肉。”
“……”
“我用那杆老秤换来的,那杆老秤。我估摸了一下,你那里,我这里的东西可以换好多吃的东西。”“我记得父亲用秤称借贷出去的东西,又用秤称回来。”
“好了!你侄儿在河边看鱼呢。去叫他回家!”
夏佳下了楼,热辣辣的泪水又一次涌满她眼眶。这时,西垂的夕阳已靠近山垭口,光线几乎是平直地射进窗户,落在地板上、墙壁上变成一片锈红色。一些木头朽腐,一些岩石风化的某一阶段都会呈现这种红色。
“嘘——”
鱼眼夺科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这时,水面已被夕阳辉映得五彩续纷,入眼的只是水面上金属般的光芒,水下的一切都看不见了。但他仍然感到水下小些的鱼已经离开河岸,在从河上吹过的风刚刚变凉时它们就离开了。更小些的在十多天前就开始陆续离开,然后就没有再回来。
一阵轻风挟带着来自西北方向雪山的寒意吹过河面,吹皱的水面又恢复平静后,现出静伏水底的那些鱼。黝黑的小鱼已经游走,涨满河槽的水也已经跌落了许多,那些半大的鱼和少数几条大鱼依然呆待在夏天里它们待的地方,只是因为深秋河水清浅才显露出来。这时,又一阵风使那些鱼消失在细密的波纹底下。
夏佳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夺科。”
“嘘——”
“你母亲……”
“嘘。”
“叫我叫你……”
“嘘!”
“叫你回家。”
夏佳不顾侄儿的嘘声,坚持说完秋秋吩咐他说的话。但他也只不过把秋秋的吩咐当成一句需要如实转达的话,而不是一件非完成不可的事情。
夏佳小心翼翼地站到侄子身边看那些呆头呆脑的,同时也令人感到恐惧的鱼。
夏佳觉得要不是这些颜色、躯体都只和蛇相近似,永远不停地吞食清水并煞有介事地咀嚼清水又吐出清水的鱼,秋天的流水,秋天河底的石头、砂粒,落在河底的秋天的阳光金币般的光点一定比夏天的河水漂亮。夏天漂亮的是河岸的草地,草地上云杉、柏、柳树以及桦树的可人阴凉。夏天的流水不是一种纯净的东西,单单它的气味也显得过于杂乱,夏天的河流带着秋秋那种女人的味道。
鱼 2
夺科鼓突着一双鱼眼说:“今天这些鱼就要离开了,明年再来。”他问:“夏佳叔叔,这些鱼冬天去什么地方?”
“你母亲叫你回家吃肉。”
“鱼一走,冬天就要来了。”
“你妈用家里的老秤换了肉。”
“秤?那条鱼才叫老呢。”
“猪肉。”
夏佳强调说,同时听见自己喉咙里咽下一口唾沬,他的嘴巴里居然尝到了猪肉的香味,感受到满口油脂的快意。
“叔叔你看那条鱼的胡子。”
“哪条?”
“胡子像蜘蛛腿一样乱动的大鱼。”
夏佳突然感到心中对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充满温柔的怜悯。一股辛辣的东西流人鼻腔,刺激得他差点咳嗽起来。
“我们不看鱼了,我们回家去看你妈妈,她在等你。”
注视着河面一片金光,一种别样的柔情涌上夏佳心头,他又说:“她等你阿爸,他没有回来。你不能老叫她来等你,回家吧?”
夺科拔出含在口里的拇指,把食指竖在嘴前又一次发出了嘘声。他踮起脚,凑到叔叔耳边说:“它们马上就要走了。”
这时,那条长胡子大鱼的嘴巴不断翕动,他们仿佛听到鱼嘴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又一股风顺河而来,把许多看不见的冰凉水沬吹到他俩脸上,他们同时打起寒噤。这就是说,等到地里的庄稼收割以后,麦香从空气中一旦消失,冬天就来到了。
以后接连好几个冬天,夺科都鼓突着那双被寒风吹得泪汪汪的,决心穷究一切的眼睛向每一个人询问:鱼们到哪里去了?这是他问男人们的问题。
问女人们的问题是:鱼们冷还是不冷?那些被问话的女人抚摸着冰凉的手指,心中产生出不祥的预感。
这样又过完三个冬天。
三个冬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与这个故事相关的是:莫多家的两幢房子有一幢已经被没收了。这年春天——1965年的运动中,他家成为地主。加上最后一代那个名叫夺科的娃娃那双显得怪诞不祥的鱼眼,柯村人都说,这个家族命数已经尽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并不能在相信天命的人群中引起更多的感慨。
同时,另一个家族又开始他的兴盛过程。那个是和夺科同年的索南家族。他父亲因为在平叛时给部队运过弹药和给养,成为人民公社的大队会计。其实,读者知道,这个漫长过程在三年前已经开始了,秋秋用一杆家传的老秤换取了一块猪脊梁上的肥肉。那个夜晚和这个夜晚一模一样,火塘里火苗显得快活而轻松。秋秋、夏佳和夺科的肠胃、嘴巴都涂满了猪油。屋里没有点灯,寡嫂、小叔子和侄儿的嘴唇都泛着油光,那是塘火映照成的。他们的脸反而深陷在黑暗中间。寡嫂肥厚的嘴唇吸引住了小叔子的目光,单单就那嘴唇的形状与质感而言,是颇为诱人的。因为滋润的猪油,秋秋没有像往常那样长吁短叹。而今天的塘火也是那样温柔地闪烁着。莫多家和索南家同时宰猪。猪崽是莫多家用一段西藏氆氇换来的。莫多家的猪刮烫得很不干净,是秋秋和小叔子共同劳作的结果。小叔子早在把猪刺死时就受到惊吓,煺毛时,秋秋拿刮子,他用瓢随着刮子浇淋滚水,手不断抖索,几次都把水浇到了寡嫂手上,他害怕秋秋斥骂,哆嗦得更厉害了。
而就隔着一道劈柴栅栏,索南家也在他们的新居——人民公社没收的地主财产——院子里杀猪。他们的院子里有许多熟手帮忙,猪烫得白白净净,肚腹已被切开,一大堆热气缭绕的肚肠摊开在一块竹席上。院子里的薄雪已经践踏得十分脏污了。还有许多汉族人在那里围观,这些人是这年春天迁到对岸的,是新建的伐木场的工人。因为河上没有桥,半年来,两岸的人都在好奇地互相观望。这天早上,他们被猪临终时嘹亮的叫声所吸引,小心翼翼地从冰封的河面上过来,脸上带着犹疑不定的神情进了村子,又慢慢踱进他们曾隔岸观望许久的,夏天里开着牛蒡、罂粟花,现在却冻得邦硬的院子。他们一律穿着蓝色工装,观看藏族人杀猪像观看祭祀一样,脸上显露出神秘的表情。
村里对这些人知道不多,只知道这些人是来砍伐树木,知道这些人属于吃鱼的民族。
但一个夏天过完,只看见他们开挖菜地,修建房子。现在,他们住进了亲手盖成的一幢幢排列得整整齐齐、矮而且长甚至转弯的木头房子。
现在,农民和工人,这些互相感到稀奇的人彼此默默地打量,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在严冬的早上呼出的团团白雾却在空中交织成片,难以分离。
夺科看着这一切,却难以明了这种现象背后有什么意义,他看到随着太阳升高,日光强烈,那些缭绕的雾气就消失了。他看到索南父亲袒露出强健的臂膀,鼓起腮帮,一用力,就把弄干净的猪倒提起来。
他大声吩咐儿子拿秤来。
索南拿来那杆秤。肥猪被卸开,分成头、四肢共五块。称完,他又吩咐索南从篱栅缝里递过秤去。
夺科去接秤。
秤杆的光滑与冰凉又叫他怅惘地想到了他的不知在何处的鱼。
索南说:他家的猪是一百零八斤。
“你们称称你们家的猪有多重”,索南告诉夺科,“我阿爸说的”。
夏佳担心地看了那枰一眼,就像那不是秤而是另一种东西,一种险恶的东西。“我们不要。”
“你怕什么?”秋秋问。
“我怕我们的猪没有他家的重。”
“我就不怕,你不知道这个家到我们这里就完了,你没有听过一百年一个家的谚语,我就不怕我家的猪没有人家的重,我只怕自己家的男人比人家男人胆子小,气力也小。”她一边斥骂小叔子,一边把劈成两半的猪挂在抨钩上约了,说:“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夺科还秤时,说:“我妈说,猪是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知道了,听见你家猪叫声比我家猪叫声响亮就知道了。”
确实,这种挨刀的平时难得出声的畜牲临死时是那样高声地嗥叫。这和羊是不一样的。羊子平常咩咩叫唤,宰杀时哪怕是一大群也会哑然无声。
夺科突然对索南父亲发问:“它们到哪里去?”
“它们?”
“鱼。它们。”
夺科看到他脸上像所有被他询问的人一样,显现出对他,对他的命定衰亡的家族的厌恶神情,对鱼的厌恶的神情。
“哦,我不知道。小家伙,你这双奇怪眼睛背后是个什么样的脑子啊,我真想打开看上一眼”,他用粗大有力的手指钳住夺科小小的脑袋,使劲挤压,“啊,你的眼睛是本来就那样鼓突,还是因为我使劲它们就要爆炸了?”
索南的父亲松开他沾满猪血的手说:“你说谢谢你放了我。”
夺科说:“谢谢你放了我。”但他只感到自己掀动嘴唇和舌头,却没有听到声音。他只听到血液涌回头部时掠过耳鼓的嗡嗡的声音,伴随着这涌流声的是眼前飞舞的彩色虹影。他慢慢往自己家院子里走,克服住了头晕和恶心。并且记住了索南父亲最后的吩咐。
他把这吩咐转告母亲和叔叔:“要交二十五斤国家任务,每头猪。”
秋秋带着哭腔说:“啊国家,国家。”
叔叔蹲在大锅热水旁清理猪下水:翻剖猪肚,挤掉肠子里的粪便。那些粪便就那样淅淅沥沥地流淌在雪地上,那些散发着热气的稀屎中还夹杂着好多白色的绦虫,起初它们还轻轻蠕动,但很快就被冻僵了身子。
现在,一家人坐在火塘边上。
秋秋和小叔子夏佳在暗中彼此悄悄地互相打量,这种打量含有急切以及心惊胆战的成分。
突然,夺科听到自己的话打破了屋里难得的令人舒心的静谧:“索南爸,也不知道鱼藏到哪里去了,冬天。”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他叫我问那些汉人。”“你问了吗?”
“问了,可是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
这时,妈妈插了进来:“夺科,你不提这些奇怪念头你叔叔的脑子也够有名堂了,现在你们俩就要分开睡觉了,免得睡觉时还有人糊弄他的脑子。”
这时,从对面楼里传来有人喝多了酒大声哭叫欢笑的声音。人民公社运动时没收了那幢房子,以及房子中不少值钱的东西,小叔子只好和寡嫂住在一起。那天,他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地过来时,差点就抑制不住想扑到秋秋怀中痛哭一场。可那时她却蓬松着一头乱发,冲着他又是瞪眼,又是吐唾沬,那种样子,不像是对待平辈的小叔子,倒是一个苟刻的后母对待自己前夫的儿子一样。
夺科眨巴几下鱼眼:“那我就是要跟妈妈在一起睡吗?”
秋秋笑了起来。她紧盯着小叔子:“你叔叔会告诉你的,我的儿子。”
夏佳知道,那个最终会发生的,村里人一致以为早已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晚上了。这对他终究是一道必须逾越的关口,既然一切事情都在发生,人家的好运道和你莫多家的坏运道,那么就来吧。
夏佳对侄儿发话了:“要是你爸爸在家,也早叫你和大人分开睡觉了。”
秋秋把他的铺安在了左厢房里。
在黑暗中,夏佳感到,寡嫂是脱光了衣服才钻到羊毛毯子下面来的。她一躺下来就说:“让我看看你的身子,让我的手看看。”秋秋的头发落到他脸上,这很舒服。同时,她口中的热气又扑到他脸上,这是一种黏稠的热乎乎的东西,有些像母牛半夜里反刍时从腹腔深处带出来的。夏佳想,他又不是夺科他们的年轻女教师,会对这种气味感到恶心。而秋秋的手已经剥去了他的短衬衫和白布裤头,她的手在他胸脯上停留一阵,就慢慢地往下滑动了:“啊,夏佳已经长大了。”
自己十一二岁时,还是堂姐的秋秋就曾这样无数次地说过。那时,堂姐还没有出嫁,自己整天跟着她,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气味,就像儿子跟着母亲一样。那时,她还时常到河湾里洗澡,总是小夏佳陪伴着她。夏佳先用石头、树枝赶走小河湾里的鱼,然后望着可能来人的方向。“不准转过身来。”堂姐总是这样吩咐。然后,就能听到一件件衣服落地的声音,紧张喘息的声音,赤脚走过草地、沙子,然后下到水里的声音。等到堂姐从水里起来时,他总是看见她的腿,她的腹部,水珠从上面一颗颗滚下去,闪烁着晶莹的光亮。
那时,她是美的,漂亮的,她的有些兴奋、也有些羞怯的笑声,她的闪闪发光的眼睛,披散的黑色长发,当然脸和久经劳作的双手除外。她还要他亲她的嘴巴,每一次沐浴都像一次仪式,她爱抚夏佳,每次总是说:“瞧,你又长大一些了。”
这种事情到她嫁给哥哥那年夏天就结束了。嫂子说:“是我带夏佳弟弟洗澡的时候了。”哥哥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你以为你还是姑娘,秋秋。”
“我只想去洗个澡。”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