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小说全集-孽缘(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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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就当着小弟弟的面,一把揪住嫂子的乳房,脸上一副恶作剧的神情,“可是我想睡觉了,这太阳多暖和。婆娘,就像那次那样,在太阳照热了的地板上面。洗澡?他那小鸡巴有什么看头?来吧,像那次那样。”

    这情景在小夏佳看来是太恐怖了,差点就要失声尖叫。可秋秋只是有点难堪地转过头来,说:“你自己去吧,夏佳,我有点事情。”

    哥哥又用嘲弄的口吻说:“去吧,我们有点事情,不然,莫多家可就要绝种了。”

    秋秋眼里溢满了泪水,但脸上还强作笑颜,这一来那张脸就更加丑陋了。

    夏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尖叫,然后,又是一声,之后,就是满眼亮晃晃的阳光在眼前跳荡了。这年冬天,哥哥走了,然后死了。

    秋秋的手停止抚摸了,她的身子紧贴过来:“看看女人吧,用你的手,用你的手。”她把他的双手牵引到自己腰上,夏佳的手就那样慢慢向下滑动,他又看到了自己未出嫁的在河边沐浴的堂姐,他的浑身终于止不住颤抖起来了。

    秋秋却在这时哭了起来。

    她的头拱在夏佳单薄瘦小的胸前。

    “要是你哥哥当初对我这样就好了。”

    “我爱你了,我想你。”夏佳急促地说。但等到事情真正开始,到结束,他却都只感到紧张,而不是其他什么。

    现在,他离开了寡嫂的身子,并且开始嫌恶这个女人的身子了。

    寡嫂只是静默了一小会儿,又开始不停地唠叨了。抱怨命运,诅咒夏佳死去的兄长:“他是那么漂亮,看到自己堂弟那么漂亮,我脸上真有光彩,再说那时我们莫多家还是最殷实的人家,可叫我嫁给他我是想像不到的。他是个该死的漂亮的畜牲,他那一口白牙露出嘴唇我就想到魔鬼。”

    这时,夏佳只感到浑身刺痒难忍,他从未赤身裸体在羊毛毯子下睡过。秋秋替他搔痒,又使他兴奋起来,“男人像马狗一样,像跑累的马朐一样喘气我就知道坏事就要来了”。

    夏佳又上去了,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他听见自己说:“我要把你……我要把你……”

    “我要你给我一个漂亮儿子”,“母马”气咻咻地说,“像你哥哥一样!”

    只这一句话,刚才的一切景象都像梦幻一样消失了。夏佳一下就像一个草人一样滚了下来,他只感到身上的汗水一片冰凉,毯子下面是疯狂过后留下的仿佛来自记忆的腐烂的甘甜的气息。是什么在记忆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腐烂了呢?某些家族在他的某一代人记忆开始时就像一株大树从内里开始腐烂了。秋秋探问一阵,终于明白了是什么事情,就开始蜷缩着身体嘤嘤哭泣了。而对面那幢被没收的楼房——索南家里正传来男人们开怀大笑和女人们尖叫的声音。那边,宴会已经进入高潮。举凡体面的、殷实的人家杀猪宰羊之后,都会举行这样的宴席,以新鲜的猪血灌的肠子,用最肥美的猪脊梁肉,掺蜂蜜的酒招待客人,并接受客人带来的茶叶、酒、烟草、毛巾等礼物。听那声音,酒菜已经一扫而光了,人们大概一边说笑一边品尝经霜冻后又酸又甜的野刺梨儿。

    这座屋里却只有寡嫂嘤嘤哭泣的声音,夏佳感到自己肯定是产生了某种变化,因为自己的心变得残忍又胆怯,不然怎么会喜欢这哭声,并且感到安慰呢?哭声像夏天里河边蜻蜓飞翔的声音、蜜蜂在花间的吟唱。后来,那边宴席散了。

    寒夜里响起一个心事重重的男人的歌声:

    “在翻过卡拉尔雪山的时候,

    我的靴子烂了,

    靴子烂了有什么嘛,

    母亲再缝一双就是了。

    母亲,母亲啊!

    我的靴子已经烂了。”

    歌声停息后,传来河面上冰冻的咔咔声响,夏佳感到自己流泪了,泪水像河边柳枝上那些晶莹的冰珠一样。河里的浪花飞溅起来,一黏附到树枝就变成冰珠不能下来了。

    早上喝茶的时候,夺科抱怨说他一个人睡觉不暖和。秋秋说:“你以为你叔叔是一个有火气的人吗?”

    确实,夏佳感到脊背上一片彻骨的冰凉。他看了看秋秋,这个丑婆娘好歹向他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是无可奈何的,寒冷的。

    我夺科突然又说:“我梦见鱼了。”

    “鱼?”

    秋秋端着茶碗的手颤抖了一下,有些茶水泼溅出来。

    “我梦见它们告诉我它们住在水晶宫殿里面……”

    但他的话被秋秋恶狠狠地打断了:“去你妈的鱼,你这孽种,吃了上学去吧。”

    夺科上楼时骂了一声:“地主婆。”但秋秋没有听见。夏佳跟着下了楼,到了院门,夺科回过头来,夏佳看到他眼里满是泪水。

    “我说”,发问的时候,夏佳有一种在薄冰上行走的感觉,而冰下面是黑沉沉的深潭。“你是说鱼在冰的下面?”

    “它们告诉我它们住在水晶宫里,它们的头领是一条人鱼。”

    “人鱼?”

    “老师给我们讲的故事里就有女人一样的鱼。女人身子,鱼的尾巴。”

    夺科走了。

    夏佳突然想到他抚摸到的秋秋的大腿那么光滑细腻,那就是人鱼的尾巴吗?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个年岁很高,没有了新的生活的老人,空洞而迷惘的眼睛后面只有回忆引来的迷雾悄然沉浮。他站在那里:仿佛那一把骨架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子,所以才伸出手,扶住栅栏的横杆。

    春天已经来了。

    阳光下,栅栏的劈柴上散发出一缕微弱的气息。这种气息是因为冰冻而收敛起来的,此时从内部钻出的清香,并带着淡淡清新的晨间露水的味道,这说明劈柴内部已经在悄悄地化开冰冻了。同时,夏佳放在劈柴上的手背又感到了太阳的温暖。原野上一片细密的像是有上万只小鸟走动的声音,那是积雪在化解,在阳光的热力下慢慢往下塌陷。

    温暖的阳光使他有了些醉意,他头痛欲裂,差点就要放任自己咧嘴哭泣了。

    突然,自己房子的新主人悄没声息地出现在面前,咧开了阔大的嘴巴:“好邻居,你家的夺科吃够猪肉了吧。”

    “……”

    “你不要不理我。我家索南可是喜欢那种东西啊。”“夺科也是。我家夺科也是。”

    “家”,当年的驮脚汉,今天的会计哈哈大笑了:“我家,那他是你的儿子了。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我说错了?会计。”

    “没有,没有。”会计一只手去擦那阔脸上的泪水,一只手在夏佳胸前捶打。

    那捶打是很有力量的,夏佳往后踉跄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会计的笑声变了,嘎嘎震响,仿佛夏天河上那些威胁水下沉默的鱼群,并互相追逐争斗的野鸭的声音。同时,他的眼睛变小了,步步进逼,口气凶狠地说:“老实交待,你这么虚弱,天天跟秋秋睡觉,天天睡是不是?”

    “不,没有。我们没有。”

    “老实交待!”会计伸出手当胸揪住夏佳的衣襟,一用力夏佳就感到气紧了。

    “昨晚,只有昨天晚上。”

    “吃了猪肉以后?”

    “吃了以后。”

    “是吃了以后,我们就是爱吃猪肉,你不吃吗?”秋秋突然横身在两个人中间,“我听到你的笑声了,你这坏蛋!你要不要跟我这地主婆睡,拿你的猪肉来换。”

    “秋秋”,会计笑了起来,“我是和他开开玩笑,你们肯定不会睡觉,夏佳是不会的。”

    “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再见”,会计眯缝着双眼,举起头顶的帽子,“再见”。这时,秋秋希望那个倒退着行走,眼露阴险凶光的家伙在雪地上跌倒,或者拦腰撞上栅栏。但这个家伙却一弯腰,用屁股顶开院门,把举起的毡帽扣回头顶,转身扬长而去。

    秋秋这才听到了小叔子哭泣的声音。

    太阳晒得大地越来越暖和了,阳光里有了炊烟以及从周围山坡的树林中散发出来的芬芳的气息。

    远处的大路上,一个陌生的人影在一片熠熠闪光的积雪中出现了。战事刚刚结束的那年冬天,秋秋常常站在这里注视蜿蜒在雪野中的大路,希望那里出现丈夫熟悉的身影。虽然在前一年冬天她已经明确无误地得到了丈夫的死讯,但她仍然希望侥幸中遇上奇迹。她还知道丈夫不爱自己,因他不爱自己而拿起刀枪打仗去了。要是小叔子不幸是自己丈夫的话,他是不会那样的。那个冬天,她实际上是一直在盼望有个撑持门户的男子汉归来。

    现在,那个人越走越近了,秋秋和夏佳先只是模糊看到那人高大粗壮的身材,渐渐才看清他脸上浓密纠结的胡子,以及从脸颊一直延伸在颈项上的醒目的伤疤,伤疤牵挂着眉毛、眼睛、嘴,甚至整个头颅都微微地有些向右歪斜,但眼神却是镇定的,甚至还隐含着一点凶狠的神情。脚上那双又旧又破的笨重靴子就那样一直往前,咕咕作响,而不肯避开地上的泥泞和水洼。

    秋秋急忙申斥小叔子:“别哭了,有人来了!”

    这时,来人已经来到栅栏跟前,并稍稍往上抬了抬带有护耳的帽子。

    “天哪,昂旺曲柯,你是昂旺曲柯。”

    秋秋已经认出他是谁了。他是跟丈夫一起潜逃出村的,现在却带着伤疤和一大把胡子突然出现了,在人们已经将他完全忘记的时候,而他那瞎眼的妈妈已去世多年了。

    “你母亲已经死了。”秋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来人眼里闪出一点奇怪的难以捉摸的神色,终于,从那丛浓密的胡须背后传出含糊不清的话:“很多人都死了。”

    “你是昂旺曲柯吗?”

    “我从监狱里出来。”说到第二句话时,他的吐字变得清楚多了,虽然答非所问,想来是很久难得说话的缘故。“我找谁报到?他们叫我找新的政府报到。向你这个女人报到吗?”他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向秋秋摇晃。

    “不”,这时夏佳插话了,“不,我家是地主”。那人这时才露出了笑容:“我想也是。我知道地主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也不提醒主人给经过远足的人一碗热茶。不了,不必了,我去报到去了。”

    他后退一步,这次把帽子完全脱了下来:“我知道,你是秋秋。你的死鬼男人叫我回来娶你。”

    秋秋惊骇地说:“天哪!”

    他又一次对着夏佳脱帽:“我想,你还没有娶你的寡嫂。”

    “你怎么知道。”

    “路上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了。”他又并拢双脚,碰了碰两只破靴子沾满泥泞的后跟,说:“回见,乡亲!”“天哪!”

    秋秋又捂着额头像在躲避什么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样。

    当夜,村里召开了斗争会。

    主斗刚刑满释放的叛匪昂旺曲柯。陪斗是地主婆兼叛匪家属秋秋、地主兼叛匪家属夏佳。而昂旺曲柯这个家伙差点就把斗争会变成了一个欢迎英雄的会议。大家被人领着刚刚呼完口号,就听见他隔着火堆对下面坐着的人们说:“向乡亲们问好!”

    “这里没有叛匪的乡亲!”

    “老实交待反革命罪行!”

    而他却像出席谁的生日宴会,或者是自己过生日,在家门台阶前迎候客人一样弯腰,不断微笑。并成功地引来了老人和女人们同情的叹息。他说他老实交待打仗的事情,这又引来了一部分不明是非的年轻人的欢呼。当然,一个反革命分子如此猖狂是难以容忍的。当即几个人冲上来将他打倒在地。夏佳清楚地分辨出棍棒、拳头、脚落在那个家伙身上的声音。他害怕得浑身打颤,但同时又感到高兴万分,因为他想起这个家伙初来乍到时对秋秋那些不客气的话语。夏佳已经隐隐感到这个家伙的到来对他形成的威胁。从昨天晚上开始,接连发生的几件事情,已经使他晕头转向了。接下来,人们退下去,不知又过了多久,开会的人们又散去了。

    这是在村中小广场上。

    夏佳又听到四周的野地里传来一阵嚓嚓的声响。夜晚也显得十分晴朗。借着那大堆篝火的余光,他看见昂旺曲柯半边脸上沾满了灰尘和黑色的血浆,但就是这些也未能掩住他脸上那道伤痕。秋秋跪在他身旁,一只手臂伸在脑袋下做成柔软的枕头。

    夏佳并没有手脚无措,他抬头又望见满天闪烁的星斗。而且还感到那些星斗在头顶的天空中缓缓旋转。

    昂旺曲柯呻吟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看秋秋和夏佳,忍住疼痛哼哼地笑了。然后自己撑持着站起身来,说:“回家里,回家去吧!”

    就这样,这个人就自自然然地成了这个破落家庭的一员。他说,既然当初是秋秋的丈夫鼓动他参加叛乱,那么,因为这个他坐了监牢,家产也早被悉数没收,他不住在这里又该住在哪里呢?一进屋子,他走到主人位上坐下,口中的话语一直没有停歇。

    “有酒吗?”

    秋秋摇摇头。

    夏佳说:“这么多话,好像一回来就没有挨一顿痛打似的。”

    昂旺曲柯以颇为不屑的口气说:“这么多年,我每挪换一个地方,都要收受这样的见面礼。难道我不是回到了家乡,身边还有朋友的老婆和儿子。难道我不是从冰凉的水泥牢房里出来,身边有了温暖的火塘?”他这几句愤怒中夹带着真情的话语使秋秋热泪盈眶,夏佳也发觉自己被感动了。可是,这个人却是不要人为他感动的,他口气一变神情也变得刁怪了,“只是没有酒,只是这个女人还没说是我的女人”。

    然后,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食物了:一块烤麦面馍,一壶茶,一丁儿点酥油,几瓣大蒜,几块煮熟的土豆,外加一小碟盐。吃完这些东西,他说:“不要那样看我,有牲口的气力就有牲口的胃口。庄稼人嘛,有气力就可以好好吃饭了。”他说话时,只要不用戏谑的口气,就有一种动人的沙哑。

    沉默了一阵后,他又问:“我跟谁睡觉?”

    秋秋把夺科推到他跟前:“跟他。”

    昂旺曲柯的一只大手轻轻捏住孩子瘦小的手臂,一只手拨旺了火,上下打量。望到那双鼓突的鱼眼时,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当然也知道在柯村关于家族兴衰的种种传说。当然也知道这双鱼眼意味着什么。他的嗓音又变得有些沙哑了:“他的儿子?”

    “是他的儿子,夺科。”

    “好了,夺科,去把你的被褥拿来,我在黑洞洞的厢房里可睡不着”,昂旺曲柯说,“我一直盼望有朝一日在火塘边睡觉”。然后,他低垂着头挥挥手,叫秋秋和夏佳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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