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凰欲鸣-番外二 槿萱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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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进宫的第一个年头。摸爬滚打了一年,好不容易保住了命,站在皇宫的墙角抬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突然就生出了几许倦怠。真的有些累了,要这样熬到二十五岁,不知道会老成什么样子。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瞧见了李容华。她并不是那种特别夺目的女人,只是眉目间透着些英气,看得久了也不觉得厌倦。

    命运从这一刻开始与我开了个玩笑,不过我当时大约还是欢喜的,因为这也算是摆脱了那一成不变的枯燥的浣衣局的生活。

    “你叫什么名字?”李容华的声音很脆,让我想起家乡的云雀。

    “奴婢槿萱。”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有多好,但是显然李容华很喜欢。我听见她说——“好名字,这样好的名字,想必人也不错。你若愿意,便来我身边当差如何?”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所以当时我很高兴地跪下叩头谢恩。

    李容华笑了笑,说道:“不必谢我,也许你会恨我的。这宫里不是爬得越高就越快乐的,只不过,要想活得好,就只能往高处爬。罢了,起来吧,这些你也不一定即时就懂。”

    “奴婢愚钝,不懂主子的话。但是能跟着主子,就是奴婢的福气。”

    李容华看了我良久,而后点了点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是。”

    自那以后,我就跟在了李容华身边侍奉。每日的活计比浣衣局轻松了不少,于是空闲出来的时间就让人生出了许多心思。我不知道后宫的主子们有那么多心思,是不是因为太闲了的缘故。我只知道我的主子有着很多很多心思,我跟在她身边都有些替她累。

    李容华入宫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若说有,那可能就是改了生辰吧……

    我记得那是夏夜里闷热得不像话的时候,李容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酒。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她喝了些酒,越发添了妩媚。

    “主子,少饮一些吧。”

    “槿萱,何妨,何妨……”李容华痴痴而笑,步履不稳地站了起来。她也许并没有醉,是想醉,想借着些许酒意,寻一个醉意。

    “主子,当心。”我上前扶着她,看见她眼里的悲怆溢满那描摹精致的眼眶。

    “二十岁了……光阴无情啊……再有两年又该大选了。我难道就要葬在这永和宫里,再也不见天日了吗?我李兰卿难道就真的要这样过一辈子吗?槿萱啊槿萱,我好不甘哪!”

    这些话也许是每个后宫女人都在心里千万遍地念叨过的,只是此刻李容华这般说出来,依旧是让人悲悯的。我们大好的年华都是葬在了这里的。只是宫女二十五岁还可以出宫,而这些妃嫔们……

    “绝不会的……绝不会的……区区一个永和宫,相士说过,我李兰卿有凤仪天下的命。我一定要飞上枝头。总有一天,我要这宫里所有的人都低头向我叩拜……”

    我慌张地瞧了瞧四周,幸而无人。这些话是只能烂在肚子里的,一旦被人听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主子,您醒醒。咱们还是回屋去吧。”我有些担心,这样下去不知主子会怎样。这宫里,每个女人都是不甘的,但是真正能飞上枝头的,又有几人?

    李容华看了我一眼,笑道:“槿萱,你放心,总有一日的……”她又漫无目的地看了看四周,仿佛是这世间的主人,在审视着自己的所有物。

    后来李容华又说了些什么,我不大记得了。如今回想起来,只有她脸上悲伤的笑意和那无奈更改的生辰。

    那一日别处正高歌,正是在为得宠的恪昭仪庆贺生辰。而李容华的生辰早已湮灭在了诸多流言飞语里成了一段往事。

    第二天起来李容华依旧如常,低眉顺目一如宫中所有的女子一般静候着承乾宫的传唤。只是就这样等下去,换来的也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失望,更何况她已等了三年了。

    “槿萱,近日内廷新来了一批画师是吗?”李容华端着茶瞧着远处带露的鲜花。

    “是。”

    “今日天气很好,咱们去御花园坐坐,你去传画师来,本位想留下这一刻的时光。”李容华抚了抚青丝,目中却并没有什么缠绵。我不敢多问,只得依照吩咐去办。

    到了内府司,找人相问,年资老的画师都有些不屑。最后只寻得了一位年轻人。我那时急得团团转,他放下手中的画笔走来,温和笑道:“姑娘若是不弃,在下随你走一趟吧。”我一味相谢,待领着他到了御花园,主子已经等了多时了。

    “主子……”

    “怎么去了这么久?”李容华淡淡地开口,并不见得生气。因为去了这么久的原因她应该比谁都清楚。宫里捧红踩白,她如今虽在九嫔,但一直无多恩宠。

    我不敢多说,只得退到一旁。

    “学生木时晋见过李容华。”宫廷里的画师大多有着秀才的功名在身,所以也不下跪,只是拱手为礼。

    李容华点了点头,饮了一口茶才又说道:“画师看看这里景致如何,可堪入画?”

    木时晋遵命看了看,回复道:“宫中景致精雕细琢,每一处都匠心独运。只怕在下颓笔,画不出神韵。”

    李容华皱了皱眉,她看着木时晋说道:“那本位可堪入画?”

    木时晋先告了罪,这才抬头仔细端详了李容华。那时候飞花满天,在木时晋眼里,李容华无疑是珠围翠绕的美人,可这美人偏偏一副冷淡神情,愈发衬得那些俗物无形。

    “木画师?”李容华开口相询。木时晋这才回过神来,低了头掩去神色。

    “容华国色天香,怎会不堪入画。”

    “那就有劳画师了。”李容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换了一个姿势端坐在那里。她对面笔墨纸砚早已安放妥当。

    木时晋忙应了一声走到桌案后面调起了颜色。其实当初那些颜色恐怕根本没能入他的眼,我瞧见他只是趁人不察慌张地擦了擦额上的汗。

    李容华站在窗前,举着手里的画左右看了看,嘴角挂着一丝不知所谓的笑意。

    “主子,这是惠昭仪命人送来的点心。”

    李容华把画放下看了那糕点一眼,对我说道:“这个时候送来糕点,惠昭仪还真是有心了。槿萱,为我更衣,我们去清凉殿一趟。”

    “主子,这么晚了……”

    “惠昭仪都不嫌晚把糕点送来了,我一个容华又怎好不知进退,不去谢恩呢。”李容华瞧了一眼天色,接道,“在落锁前回来也就是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糕点,似乎那些面团变成了一个个暗语。我听不懂,但主子却轻而易举地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随主子到了清凉殿,这里果真凉爽宜人。夏夜里那股闷热在这里是寻不到的。

    “这么晚了也难得你有心。我不过是瞧见今儿小厨房里做了这个,我记得……那年家宴上你是喜欢吃的。”惠昭仪坐在主位上,衣着华丽,娇艳的面庞在夜里有着独特的魅力。

    “昭仪记性好,连兰卿自己都已忘了……”那年,哪年?说起来不过匆匆三载,想起来却已是阅尽百年,各种滋味断不能与人说。

    “前儿恪姐姐生辰,怎么你没来?”

    李容华笑了笑,苦涩得很,“兰卿身子有些不适。”

    惠昭仪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拍着额头道:“你瞧我这记性……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她那性子跋扈惯了,少不得是你受委屈了。”

    “不敢……”李容华低下头去掩了面上一闪而过的怒意。

    惠昭仪挥了挥手,室内的人便退了出去。我亦不例外。

    那一晚,我站在清凉殿内不敢多走一步,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宫闱的气息,那么浓烈地扑面而来,而我却只能站在这里,动也不动。

    那一晚,主子过了很久才出来,她神色如常,只是眼里添了些许狠厉。她扶着我的手向外走去,我们穿过长长的宫道,像是无助的亡魂来往于忘川与记川。

    “恪昭仪近来还是那么得宠啊……”

    我不明白主子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恪昭仪家世显赫,性情难免刁蛮,但也听人说过其为人直爽。皇上也正是喜欢她这一点,所以对她多有宽宥。

    “槿萱,我要你去为我办一件事。”

    “主子吩咐。”

    李容华停了下来,看着我道:“把这一包东西放在恪昭仪的碗里。”她扶着我的手没有放开,只是其中多出了一个纸包。我的心在颤抖,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要怎么做?

    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我看见李容华带笑的眼。

    “是……”我知道,我别无选择。

    “恪昭仪过几日就会有好消息传出来。”听到我的回答后,李容华才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计划,“我记得你同王慎仪的宫女锦儿很要好,这几日你多去走动走动。”

    我仔细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对于宫闱斗争,早就听老人们提起过千万次,但每每只是说个大概,而这一刻,那一包毒药就在我手里。我知道,一切都将一步一步地呈现在我的面前了。

    “恪昭仪同王慎仪要好。”说到这里,李容华冷笑了一声,“她在这宫里难得还有人能同她说得上话。她一定会去王慎仪那里的,到时候你在那里见机下毒就是了。”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我想,有一天她是能飞上枝头的。

    “不用怕……到时候琉璃殿里会有人配合你的。”

    不用怕……但是怎会不怕!我不如这些早已习惯尔虞我诈的后宫妃嫔,这一刻,我真的怕。

    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我想王慎仪是要遭殃了。然而,主子不是最恨恪昭仪吗?这里面,究竟还绕了多少圈子?我想得有些头疼。大约是我的脑子太简单了,不适合想这些,也不知道主子们怎会想得出这些事来。

    第二天晨起,我照旧为主子梳妆,却因为一夜没睡而有些走神。李容华自己扶了扶头上的簪子,瞧着镜子里我的影子说道:“怕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容华笑了,嘴角的弧度正缀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我早就说过,你不一定会开心的。但是,你想要活下去,就不能怕。槿萱,你要是怕了,我就找别人来做。”

    我忙跪了下去,我没有那么聪明,但是也知道,已经听到了昨夜的计划,要是不做,那么自己只有死。要设计陷害那些有名有分的贵人主子,是需要大费心血的,而像我们这些奴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主子吩咐得是,奴婢怕,也会做的。”

    “以后你就不会怕了。”李容华递给我一支银簪,“拿着吧,赏你的。事成之后,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只要有一天我能凤仪天下,跟着我的人,也一定会呼风唤雨。”

    我握住那支银簪,心里因主子的那些话而变得有些激荡。不得不承认,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诱惑。是吧,只要跟着她一路走下去就好……

    不知出于真心还是假意,这几日我都依照吩咐去找锦儿。主子说得没错,恪昭仪果然传出了好消息——太医诊脉后确认,恪昭仪已怀有两月身孕。

    我不知道主子是怎么提前预知此事的,这些不是我该管的。现在我要做的是抓住时机……下毒谋害皇嗣。想到这个,我又有些害怕了。原以为主子只是要害恪昭仪,想不到还要牵连上皇嗣。这要是被查出来……那是要灭九族的啊!

    可是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再说我要是不做,只怕死得更快。没人想死的,哪怕是在皇宫这样的牢笼里,也没一个人是想死的。

    我安慰着自己,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一场死局从我这里掀开。

    恪昭仪是在六天后去琉璃殿寻王慎仪说话的。主子得知了消息后,让我去琉璃殿。我向主子拜了拜,心里有一种壮士出征的感觉。主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如常。

    我来到琉璃殿并没有谁怀疑,毕竟我是常来找锦儿的。锦儿这时候不在,我也没空去寻她。此刻我正避开了琉璃殿的宫人,瞧着花厅里恪昭仪的动静。我手里握着的那个纸包只怕已经被我的汗水浸透了。我在那里看了些时候,有些不知要如何做了。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太监走了过来,我忙要躲开,他已示意我不要动了。这一刻的感觉很微妙,我不认识他,他的手势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就是那个主子说的会帮我的人。

    “槿萱?”他微微皱眉,似乎不满我的反应。

    我点了点头,不敢多话。

    “跟我来。”他左右瞧了瞧,见无人,就带着我很快地闪进了一间屋子。这是奴才们住的地方,很普通。只是桌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瓷器,和这个普通的屋子很不搭调,以至于我一进去就看见了它。

    “药呢?”那小太监也有些紧张,他的语气有些急。第一遍我都没怎么听清。于是他又催道:“那药呢?”

    我回神忙把那包药递给他。他小心地打开纸包,把纸包内白色的粉末倒在了桌上那精美的盛着汤的瓷器里。下完药,他轻轻松了一口气,然后对我说:“一会儿会有宫女给里面呈消暑汤,我在半路上引开她们,你把这个,”他指了指那汤,“和其中一碗调换。”

    “那怎么能保证恪……昭仪会喝这碗?”我看着那碗汤,盛着汤的瓷器依旧精美,只是这一刻在我眼里却像是毒蛇。我不愿去碰。

    小太监笑了笑,“因为另一只碗没有这个漂亮。”

    我不解,此刻那小太监也来不及和我多解释什么,只道:“那里盛汤的碗不一样,你只要把其中和这个碗一样的换下来就是了。”

    “好……”我咽了口口水,端着碗跟在小太监后面,躲躲闪闪地走了出去。

    果然有两个宫女端着两个花色各异的汤碗向花厅走去,那小太监上前去也不知说了什么话,把那两名宫女引开了。我忙猫着身子过去把碗换了。

    我拿着换下来的那个碗不知道如何是好,看见一个水塘就哆哆嗦嗦地把碗扔了进去。我没敢多留,擦了擦手就忙回到了永和宫的夕颜殿。

    主子坐在夕颜殿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扶手。她见我回来,也无大悲喜,只遣退了旁人问道:“都办妥了?”

    “是……”

    主子点了点头,似乎陷入了沉思。我有些好奇地问道:“主子……为什么恪昭仪的碗……”

    “唔……”主子皱了皱眉,没有立马回答我,我也就噤声不敢再问。过了半晌,主子似乎才回过神来,说道:“她自来娇纵跋扈,想着与众不同,吃穿用度都是要与人不一样的。你换的那个碗,这宫里原本是没有第二个的。是惠昭仪特地让人做的。”

    我咋舌不已。皇宫里的奢靡竟能这样。

    主子眯着眼看着虚空的一处,续道:“这一次的事希望一切顺利,不然就只有我们夕颜殿跟着陪葬了。”

    “主子,那惠昭仪……”

    “呵……她,她要是会被牵连上,也就不会找上我去下毒了。这一局里面,我不过是个棋子罢了。不过你放心,惠昭仪不可能永远这么‘干净’的。”

    我瞧见主子面上那一抹厉色,吓得不敢再言。只是经过了这一次,我也注定不会干净了。多年后,我也可以很从容地下毒杀人了。只是真的如主子说的那样,那时候的我,已经不懂得什么叫做开心了。

    次日便传出了恪昭仪小产的消息,阖宫一震。唯有主子和惠昭仪安坐殿上,心中谋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皇上下旨彻查,谋害皇嗣,这是要造反哪!

    宫里的奴才们都缩着脑袋做事,生怕牵连上自己。因为奴才们是这宫里最不值钱的棋子,稍有不如意就会被主子们推出去受死,但这件事总得有个结果才是。在查了许久之后,琉璃殿就人去楼空了。这件事终是落在了王慎仪头上。

    我看不出主子在这件事上得到了多少好处,或许如她所说,这一局她也只是棋子吧。得利的应该是惠昭仪。

    待这件事情尘埃落定,秋风已把梧桐树叶吹落。人说凤栖梧桐。这宫里只有凤仪宫和宁寿宫才会种植梧桐,后宫里的女人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入主这两个地方吧,连我的主子也不例外。

    秋日渐短,我开始收拾主子过冬的衣服,把画扇之类的用物收了起来。在收拾的时候我瞧见了那幅画。那还是夏天,那个叫木时晋的画师还很紧张。这幅画画得并不好,并没有留住主子最美的一面。

    “你在看什么?”主子从外面进来瞧见我问道。

    我含笑把画递过去,“主子您看。”

    “呵……笔法僵硬,看来内府司果真是看不起我李兰卿了。”

    我忙收了笑意。主子在乎的不是那个叫木时晋的画师画得好坏,而是在乎这宫里的人对她的态度。

    “这一次王慎仪出事,九嫔里又少了一人。我倒要看看内府司那些奴才们是不是真的不长眼!去,你再去内府司。本位还要画一幅像。”

    我不敢逆主子的意思,忙放下东西去了内府司。

    随我来的还是木时晋。这一次倒不是内府司敷衍,而是他自己要求来的。主子正坐在那里端着福寿双喜紫描金花的茶盏饮茶,抬眼瞧见来的是木时晋,不由微微挑眉。

    我忙说道:“内府司本让其他人来的,但木画师说……”

    “在下愿为李容华再画一幅。”木时晋低着头很是恭敬。

    “好,那就再画一幅。要是画不好,这皇宫你也就不必再待下去了。”主子重重地搁下茶盏起身走到外间。我有些同情地瞧了木时晋一眼,可惜那书呆子一般的人,也就真的呆呆地看着地面,丝毫没有领我的情。

    这一回主子坐在那里越发地冷冽了,面上连一丝笑也没有。我站在那里,不由得为木时晋捏了一把汗。不过这一次他似乎要从容许多。他晕开了笔墨,仔细地瞧了主子的样子,然后落笔。我站在主子身后伸长了脖子去看,却看不到全貌。

    “容华,好了。”不多时,木时晋便放下笔说道。

    “这么快?”主子似乎也不相信,一扬下颌,我会意,立马把画取了来。

    画上并没有用多少色彩,人物勾勒也不见得多细致,但让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主子。

    “看来人果然是会变的……木画师上一次是藏拙呢,还是有意敷衍本位?”主子拿着画像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像箭一样射向木时晋。

    木时晋欠了欠身子,但并没有躲避主子的目光。

    “回容华,上一次并非在下有意敷衍。其实自上次为容华作画,在下……就觉得对不起容华。容华琼姿花貌,在下竟画不出一分。所以回去以后就勤加练习,这一次特地再来只是想告诉容华……在下,在下一直在努力。”

    主子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幅画还不够好。”

    木时晋怔了怔。

    “本位希望下一幅能更好。”

    那一刻,我看见木时晋的眼睛里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那一刻,我的心觉得微微酸涩。我不知道宫里是不是真的会有感情存在,可是这一刻,我想我是有了那个叫感情的东西。只可惜,我比不得身前的主子月貌花容让人神魂颠倒。于是我只能更加退后,不让自己在那里碍眼。我不知道主子是不是看到了木时晋眼里的希望,但愿她没看到,那么就不会有以后的种种了吧……

    可惜,精明如主子,什么能逃得过她的眼去?

    只有木时晋依旧开心地在那里笑,不曾被宫闱的阴暗扰到分毫。

    冬至已至,皇上带着人去祭天了。宫里安静了下来,真正安静了下来。得宠的贵人主子们都跟着去了东郊行宫,不得宠的都窝在宫里不愿出门。只有主子,这时候只有她才想得出要让人在雪地里坐上半个时辰。

    “这几株梅花开得很好,去找木画师来为本位画上一画。”主子看似闲散无事,我心里却是为木时晋有些心疼,但是什么都不能说。

    木时晋是随传随到的,他仿佛都不用回家。他似乎一直就等在那里,只要主子一声传唤,就会出现。

    “下官见过李容华。”木时晋因画得好已经得了官衔,现仍旧在内府司当差。

    “木画师,你瞧,那几株梅花开得真好。”主子坐在亭子里手里拥着手炉,“帮本位画下来可好?”

    “容华所愿,下官定当效力。”其实木时晋的画工进步后,后宫里的娘娘们也时常找他去画像,再是国色天香他也见过了,可是不知为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还是眼前这一位李容华。木时晋知道自己的想法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那是皇上的女人,他知道,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想她。

    “那就有劳了。”主子坐在那里笑颜如花。

    我走到一旁的桌案后帮着木时晋安放东西,又准备了小炉子烫着热水,怕墨凝住,随时拿来烫烫。木时晋画画的时候很认真,我站在一旁佯装整理东西,却偷偷地打量着他。这时候我会觉得很开心。

    木时晋的手上生了冻疮,我想那是因为他在冬天里依旧勤奋地练习绘画。他能有今天的成就,或许是要感谢主子的。

    正在我有些出神地看着木时晋的时候,主子也走了来,我忙收敛神色低头看着炉火。

    “你的手怎么了?”

    “没……没什么。”木时晋缩了一下手。主子也没拦着,只是看着他清浅一笑。

    “罢了,难为你了。本位只是一时兴起,倒是忘了这大冬天的让你站在这里半晌,进来喝杯热茶吧。”主子走了回去,哪怕身着重裘依旧身姿摇曳。

    木时晋并没有怎么推辞,我想他喝着那杯热茶的时候心中必定是温暖无比的。

    “木画师进宫几年了?”主子不冷不热地问着,保持着矜持,却又透出那么一丝亲近来。

    “已近三载。”

    “木画师真是少年有为,想必宫里各处的主子们都找你绘画吧?”

    “不……容华夸奖了。在下只是微末之技。能为容华画像,已是在下的福气了。宫里各处的主子倒是也有找过在下的,但不多,不多。”木时晋笨拙地想要解释什么,其实,需要解释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

    主子被木时晋的样子逗笑了。于她,木时晋不过是一个消遣罢了。

    “那她们找你画得最多的是什么?”

    “画什么的都有,多是肖像。如容华这般画景的倒是少。”木时晋极力想多和主子说些话,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记得前一段时间林婕妤找下官去探讨画技,似想亲自为皇上作画。”

    “哦……”主子眼底沉了沉,面上如旧,“林婕妤是咱们宫里有名的才女,不过也难为她大胆,竟要为皇上亲自作画。”冬至过后万寿节将至,各宫的人都挖空了心思准备礼物,这林婕妤看来果然独具匠心,也难怪她近来得宠。

    “林婕妤是十分重视的,如今也还在练习。”

    主子满意地笑了笑,当然,木时晋是看不出那笑容背后隐藏的深思的。

    “难为婕妤有心。唉,有些冷了。槿萱,咱们回去吧。”主子对我说道,又回头对木时晋点了点头,便这么走了。只留下那个呆子站在四面兜风的亭子里久久没有离去。

    在回去的路上,主子面上再无什么笑意,我看得出她在想事情。我想,也许林婕妤要倒霉了。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并没有怜悯,反而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我与这林婕妤并没有交集的,我甚至都没有见过她。这宫里看上去人声鼎沸,其实谁都不认识谁。

    回到夕颜殿,除去披风,换了手炉,主子斜倚在小榻上,舒缓地叹了一口气。

    “皇上还有多久回宫?”

    我想了想答道:“照着往年的例子,只怕还有半个月。”

    “半个月……”主子笑了笑,“半个月可是能做很多事的。”

    我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垂首静候。

    “惠昭仪这一次没能去,想必心里是不高兴的。林婕妤是因为身子不适的缘故才没去。这宫里……算起来留下的高位并不多。槿萱,你说咱们是该去拜会一下惠昭仪呢,还是林婕妤?”

    “奴婢愚钝,不知。”

    主子无声地笑了笑,看着外面又下起的雪花说道:“还是去惠昭仪那里吧,林婕妤怀才孤傲,多是不待见我这小小的容华的。”

    我的头更低了,似乎外面的寒风吹进了我的脖子,让人突然打了个寒战。

    当天晚些时候,主子便去了惠昭仪那里,二人说了许多话。那些话,我不大听得明白,总觉得那些话里面还藏着话。就如同不知道典故的人读诗,虽觉得句子精妙,但却不知道奥妙所在。

    这一次从清凉殿回来后主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如常生活。一切繁华依旧,似天下太平,再无纷争。

    这么静静地过了十来日,不觉皇上就要回宫了。主子依旧没有什么动静,我却等得有些着急了。这种明知有事发生,但却故意装作无事的时候,最是让我受不了。

    那天下着小雪,我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主子的妆台,冷不防主子问道:“槿萱,木画师近来还是常去林婕妤那里吗?”

    主子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来。但是我的心却有些乱了。这时候主子突然问起这个来,是什么意思?

    “奴婢不知。”

    “唔……”主子支着额看着手里的书,似乎刚才那个问题只是无心一问。但是我知道,我该去林婕妤那里打探打探了。

    林婕妤是那种孤芳自赏的人,在宫里幸而得宠,不然不知是如何的境遇。这几日,木时晋还是被召去探讨画技。我在林婕妤宫外等了些时候瞧见木时晋走了出来,这时候周围都没有人在。我有些想上去和他说说话,可是心底又有些胆怯。

    “主子要知道的……我总得去问问才好。”我这么对自己说,似乎找到了好的借口。于是我上前去对木时晋行了一礼。

    木时晋见是我,眼里露出些许欢喜。他大概是想主子要召见他吧。

    “木画师,林婕妤还是在学画吗?”

    “嗯,林婕妤聪慧过人,下官愧不如她。李容华近来如何?”

    “主子很好,就是这几日下雪都闷在屋子里有些无趣。”

    木时晋想了想说道:“其实李容华也可学学作画,很能打发时间的。”

    他说得小心翼翼,大约是因为不敢这样冒犯的缘故。但因为是说给我听,所以他才敢这么唐突。只可惜主子没有这些闲情逸致,主子想的画不是那纸上的死物,而是宫里那些活生生的人。

    见我不说话,木时晋有些尴尬,而我在他身旁知道他满心满意地牵挂着别人,也突然不想再与他说话了。静默地走了一会儿,我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其实人真的好奇怪,有时候明知无望,却还是不肯放弃。

    日复一日的降雪,让人终于生出了厌倦,这宫里太安静了,都有些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皇宫了。那白茫茫的一片看上去是那么纯洁,天知道下面掩藏着怎样的阴暗。

    “槿萱,皇上就要回宫了。”主子站在窗边伸手逗弄着雪花,“你说林婕妤什么时候会把那画像献给皇上?”

    “若是万寿节的礼物,想必是在年节过后吧。”

    主子笑了笑,“年节过后……她也许等不及吧。”主子收回手取了帕子来擦了擦,转身看着我,“近来木画师还是常进宫吗?过年也不回家吗?”

    “是。”

    主子顿了顿,叹道:“无论如何让他离宫一些时候,三月以前最好不要回宫。”

    我一惊,忙抬头看去。主子脸上有些许怜悯。我张口欲问,但主子却摆了摆手。

    “不要多问,你让他照做就是。我,总不会害他的……”我不知道主子是否也是对木时晋有所怜悯,我也不知道主子是不是会害他。但是就目前来看,我必须马上通知木时晋离开。宫里,也许马上就要出事了,而主子的提醒无疑是一条生路。

    我找到木时晋的时候,他正巧在永和宫外,我看着他肩头的雪花,眼里忍不住发酸想要流泪。

    “刚巧路过……”

    我不想听他拙劣的解释,忙说道:“木画师请快些离宫吧。”

    “怎么?”他惊疑地看着我,又看向永和宫,“出了什么事?”

    我摇了摇头,具体如何我也不知。作为奴婢,只要尽心办事就好,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是主子让你走的,主子说三月以前你最好不要回来。”

    “可是李容华出了什么事?”木时晋紧张起来,不为自己。

    “主子没事,她,她只是怕你出事。木画师,这宫里尔虞我诈,远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主子也不过是让我来提醒你罢了。”

    木时晋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走,李容华若是有什么事——”

    “你根本不知道主子是怎样的人,若是主子出了事难道你还能做什么吗?”我有些生气,“你若留下来也许还会连累主子。”

    “我……”木时晋似乎被我吓到了。

    我皱了皱眉,缓了声气,“木画师,主子是为了你好。”

    这一句话似乎对他触动很大。也许吧,原本无望的东西忽然露出了那么一丝希望,每个人都会很兴奋吧。

    “真的?”他有些不敢确定,“李容华真的是担心我?”

    我能怎么说?唯有点头罢了。

    木时晋又转头看着永和宫,他的目光虔诚,像是在朝拜心中的圣灵。而我站在那里,只看到雪花飘飞,模糊了视线。

    木时晋终于还是走了,我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离开了皇宫总是好的,虽然他必定还是会回来的。因为主子在这里。飞蛾扑火……不知道飞蛾是不是快乐。

    接下来的日子就有些喧闹了,因为皇宫的主人又回来了。随行的贵人主子们脸上洋溢着无法形容的光彩,但是林婕妤对此嗤之以鼻。她原本也是要随行的,但因为身体的缘故才留在了宫里,她是不甘的。所以等皇上一回宫她便去了承乾宫拜见。当然,她还带着她的得意之作。

    但是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各宫的主子们歪在自己屋里暗骂着林婕妤邀宠,却没有想到承乾宫里雷霆震怒。当然,她们在反应过来后无不在心里拍手称快。

    事情在宫里流传有各种版本,我分辨不清真假,只是茫然地听着那些人窃喜地说着林婕妤的悲惨。主子淡然地喝着茶,似乎一切与她无关。主子的淡然,越发勾起了我的好奇。我的主子究竟做了什么?一个不得宠的容华究竟有什么本事拉下了两个位高得宠的妃嫔。这一刻我有些相信我的主子会飞上枝头,凤仪天下。因为这份淡然,实在是我一辈子也学不到的。

    “主子,林婕妤……”我小心地开口,可是看到主子的眼睛时还是咽下了下面的话。主子一叹,放下茶说道:“你想知道?”

    “奴婢该死,奴婢不该打听这么多。”

    主子没有责怪我,只是淡淡地说道:“告诉你也好,不然只有我和惠昭仪知道,未免太无趣了。”

    “林婕妤为皇上画了一幅像,自然是妙笔天成的。只是可惜送到皇上那里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样子,画上的颜料都花了,皇上的相貌自然也跟着花了。这可是林婕妤精心准备的画像啊。皇上一回宫就看见这么一幅画,你说他会怎么处置林婕妤?”

    原来皇上发怒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好好的画像怎么会……

    “这些日子是惠昭仪在管事儿,颜料什么的都是从内府司出去的。”主子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了。已经不用再说下去了,一定是惠昭仪派人在颜料里动了手脚。

    只是这件事情似乎牵连不上木时晋,主子让他出宫,莫非真的是担心他?

    我看向主子,她有些疲乏地合上眼,姣好的面容此时显出一种脆弱。我想,主子也是女子,也是这深宫寂寞女子。或许她是真的担心木时晋吧……

    林婕妤的事在各种谣言中尘埃落定,皇上没有责罚她,但没有责罚有时候比责罚来得更让人心寒。宫里众人都一致放弃了林婕妤,因为她得宠的日子已经到头了,纵然还保有婕妤的头衔又怎样,她已经成了弃子,宫里再也无人会看她一眼了。

    三月开春,木时晋按时回来了,他向内府司请了病假,如今回来依旧在那里当差。对他来说,宫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外人看来就是这样的吧,宫里歌舞升平,哪里会发生什么事呢。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明白,后宫的纷争不比战场轻松。

    木时晋回来后,主子没有再召他来画画,这一段时间一起与画画有关的事都太过敏感。主子是谨慎的人。直到四月的时候,主子似乎才又想起了木时晋。那时候御花园的玉兰花开得极好,主子命人在玉兰树下安置了桌椅,赏花吃茶闲适无比。

    “对了,木画师回来了吧?”主子淡淡地笑着,她有把握他会回来。

    “是。”

    “那召他来为本位画一幅小像吧。”

    这个消息对木时晋来说实在是太好了。他在来的路上才忽然发现,原来春天已经这么生机勃勃地到来了。

    “下官见过李容华。”木时晋低头行礼,嘴角却带着温润的笑意。

    “免礼。木画师,这些玉兰开得很好,本位想让你以此做衬为本位画一幅小像。”

    木时晋抬头看了看那些高洁的玉兰花,含笑应了。

    主子坐在那里,眉如远山,眼如秋水,一身玄青色衣裳显得很大气。主子从来不是那等出尘远世的人,她筹谋算计,心计百出,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从不刻意把自己扮作圣女。这宫里人人都是蛇蝎心肠,每天演戏还不嫌累么,还要刻意扮作圣女,实在太过委屈自己。在大多时候,主子是不愿委屈自己的。

    我不知道此时在木时晋眼里还看不看得见其他,面对着主子淡淡的笑颜,或许这世上再无其他能入他的眼了吧。我如此,而皇上亦如此。

    “美,画美,人也美。”

    这一声响起,不知惊了多少人的心。皇上不知何时走了来。

    “嫔妾万死。”不等主子跪下去,皇上已经扶住了她,在这等春风里,自有情愫绕心,由不得人分辨。

    奴才们都跪了一地,我瞧见木时晋的脸色变得苍白。这一刻我离他那么近,伸手就可以触碰。我是该安慰安慰他吗?

    皇上带着主子离去了,桌案上的那幅小像只画了一半。木时晋痴痴地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木画师,我帮你收拾了吧。下次……”

    “不……我可以画完的。”木时晋面无表情地拿起笔。我看着玉兰树下空空如也,木时晋要怎样画下去呢?

    我不知道主子用了怎样的手段去抓住那一刻的机遇,总之她成功了。现在再也不能称呼她为李容华了,该叫她兰慎仪。

    夕颜殿忽然就热闹了起来,只是来来往往的人我却没有记住几个。我想主子大概也没记住。主子依旧淡淡地笑着,似乎并没有显得太过高兴。我知道,慎仪并不是她的目标。

    就在这样的喧闹里,木时晋送来了一幅画,坐在玉兰树下的女子巧笑嫣然,眉目如画。主子看着那幅画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我不知道那一刻主子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木时晋确实把这幅画画完了,哪怕画中人没有坐在那里,但是在他的心里早已把那人描绘了千万遍。所以哪怕那人没在,他也能如此生动地画出来。

    “毁了。”主子沉下脸向我吩咐道。我讶然望去,只瞧见主子拂开珠帘离去的模糊背影。

    我拿着画,心里有些悲伤。就这么毁了吗?画上的人栩栩如生,巧笑嫣然。可画外的人却冷下心肠要毁了它……

    我大约能猜想到主子的顾忌,她现在正有得宠的苗头,她不会让任何人成为她的阻碍的。木时晋也不能。

    那一天我想了很久,终是没能狠下心毁了那幅画。我背着主子把那幅画收了起来。

    主子,你不要了,但终是他画的。

    从此以后,主子再也没有召见木时晋作画,而主子的位分也累有升迁。到了又一年春暖花开时候,宫里的人已经要毕恭毕敬地称呼她一声兰昭仪了,双喜临门的是,主子怀有身孕了。

    “主子,这是太医院送来的安胎药。”

    “搁在那里吧……”

    “主子,还是趁热喝了吧。”

    “苦得要死。”主子扶着人走了过来,她笑了笑,指着那药说道,“哪里就这么金贵要吃这个。我又没事。”

    宫里贵人有了子嗣都本着小心吃着安胎药,但是主子深知这里面会给对手很多机会,所以她都没有喝,而是偷偷地倒掉了。有时我会担心地问她:“主子,不吃安胎药……要是出了什么事……”

    主子看了我一眼,继续把碗里的药拿去浇花。

    “我娘亲生我的时候什么都没喝,还不是一样没出事。物极必反,有时候太过小心了反而不好。再说了,是药三分毒。我如今没事用不着吃这些个。真要有个什么……那也是命!”

    我不敢再说什么。主子的出身,我无法过多探听。只知道她是家里庶出的女儿,大约在家时也不怎么得宠。

    “今后药还是照常送来,不要让人疑心。”

    “是。”

    我按照主子的吩咐做事,不敢违背丝毫。

    夕颜殿里的人自从主子怀孕以来就变得十分小心。主子自己也很小心,对于一应吃穿用度,都需查验以后再使用。有时候主子会在梦里惊醒,然后抚着自己的腹部久久地出神。那时候我总是点亮屋子里的灯陪着主子。我想,再也没有比这更辛苦的母亲了。

    若是在寻常百姓家里,娘子有了身孕,一家大小都是要让着她的。而在宫里,表面上大家也都会让着,但是私下却在想着法儿的害你。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我也不知道。每日我们都过得提心吊胆,这十月怀胎,主子不仅没胖,反而瘦得厉害。到了那一朝分娩,主子险些就没能撑过来。

    “主子,是位小皇子。”我抱着孩子给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主子看。

    主子费劲地睁开眼来看着熟睡中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怎么擦也擦不尽。主子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坚定地对主子道:“主子,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皇子的。”

    得了我的话,主子松了一口气,安心睡了过去。她实在太累了,现在她再也没有力气去照料她的孩子了,但是刚出世的孩子还那么脆弱,一点儿风雨就能让他送命。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知道我将要面对多么大的困难。

    我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感受着新生命对于这个宫闱的无知。

    孩子,我该如何带着你躲过重重危机?这里是皇宫啊,你可知道?

    太医说主子损耗太多,必须静养,但是主子执拗地要求孩子在身边。

    “太医,孩子让槿萱带着,我只不过看看,又不劳什么心神。”那时候主子还不能下床。

    太医拗不过,只得答应了。但是再三嘱咐我不可打扰主子休息。我对太医点头保证,太医摇着头无奈地出去了。

    “主子,您看看小皇子,长得多可爱?”

    主子看了看她的孩子,眼里没有欢喜,只有沉甸甸的担忧。

    “槿萱,最近有什么人来夕颜殿看过小皇子?”

    “唔……各宫的娘娘们几乎都来了。惠昭仪病了,怕病气过给小皇子,只派人送来了礼物。”

    “她送的是什么?”只是看看,不劳神,如今怎会不劳神?

    “是一个长命锁并一个布老虎。”

    主子躺在床上合目想了想,叹道:“我现在只恨我的身子不争气。”她转头看了一眼孩子,“去把长命锁取来。”

    我遵命取了皇上赏赐的长命锁来,但是主子摇了摇头。

    “是惠昭仪送来的长命锁。”

    “可是主子……”我不由得担心。虽然惠昭仪不会做这么笨的事,但是她送来的东西,总还是让人不放心的。

    “放心,她要害我的孩子不会这么笨。长命锁,这样的实物搁在那里,要是是害人的,她还能跑得了吗?”

    我依旧有些疑虑,但还是把惠昭仪送来的长命锁取了来。

    主子接过那长命锁看了看。那是纯银打造的,一面刻着“长命百岁”,一面刻着“福寿康宁”。主子拿着那锁仔细看了看,又动手想要掰开。

    “主子,您……”

    “槿萱,拿去,试试能不能打开。”

    我讶然地接过,主子不是说这锁不会有什么事吗?

    “试试。”主子看着那锁,依旧不放弃。我只得遵命,把那锁摆弄了半天,居然真的被我打开了。

    “主子……坏,坏了……”

    主子笑了笑,伸手抓过被分成两半的长命锁。

    “槿萱,没有坏,还可以拼上。去,拿纸笔来。”

    我不懂主子要做什么,只是那锁已经被分成了两半,就算能恢复原状,也不牢固了。

    我取了纸笔递给主子。主子有些吃力地撑起身子来接过笔。她回头看了看孩子,深吸了一口气。我仿佛听见她呢喃,“对不起,孩子。”

    她确实对不起她的孩子,哪里有母亲这样狠心,竟然亲自写下诅咒自己孩子的字条。

    “主子,您在做什么?”我拉住主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槿萱,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孩子。我现在无力起来保护他,只能这样做了。这些话,一笔一画都是划在我心上……但是我能怎么做?”主子痛哭流涕,埋首在被子里,我看着她因抽泣而颤抖的双肩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长命锁又复原了,但是已经不牢固了。里面还放着一张字条,一张母亲亲自写的诅咒自己孩子的字条。

    我如常抱着小皇子去御花园散步,正巧遇见皇上也在。我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手里的长命锁,把它放在孩子身上。

    “奴婢叩见皇上。”

    “呵,是朕的皓儿。来,让朕抱一抱。”对于这个孩子皇上还是喜欢的,至少现在没有让他厌恶的理由。

    孩子的身体绵软,皇上接过后,我的心就怦怦地跳个不停,真怕皇上一个不小心会摔了孩子。

    皇上逗弄一阵,就把孩子交给了我。他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现在他并不见得那么热衷于抱孩子。至少就在此时,那长命锁掉了下来摔在地上,不出意外地裂成了两半。

    我看见皇上皱眉亲自捡起了那锁和字条。

    我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这是谁送给皓儿的?”我以为会有怎样的震怒,但是皇上并没有表现得如何暴怒,但是他的声音那么冷,让人忍不住颤抖。

    我抬头看了看,方才道:“回,回皇上,是惠昭仪送给小皇子的。惠昭仪因病不能来看望小皇子,所以特地命人——”

    “够了。”皇上站了起来,“摆驾清凉殿。”

    我依旧跪在地上,怀里的孩子有些不耐烦地抓着我的头发玩耍。我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惠昭仪能做出怎样的解释。

    主子,但愿您能如愿。不然,亲自写下那些诅咒的您,将要怎样难过啊……

    我把孩子抱了回去,主子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孩子的面颊。我看得心酸,只得走了出去。我沿着宫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想,快些到二十五岁吧,这样我就可以出宫了。

    “槿萱姑娘。”木时晋的声音我怎会忘记,一转头就瞧见他拿着一幅画走了过来。

    “木画师。”我看着他手里的卷轴问道,“这是新作?”

    木时晋点了点头,把画递给了我。

    “请转交给兰昭仪。”

    我皱了皱眉,不知道该不该接。

    “我要出宫去了。”

    “啊?”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眉眼染了倦色,不知是为谁憔悴。

    “我辞官了。以后可能再也不能为兰昭仪作画了……我想她也不需要了……这幅画请你转交给她。”

    我默默地接过那卷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大约是倦了,这样无望的等待,总有一天会令人厌倦的。

    “那你出宫以后要做什么?”

    “我家就在京城,我想去寒山书院教书。”

    我打听清楚了,于是安心地笑了笑。我想,等我二十五岁出宫的时候,也许会去寻他。不知道那时他是什么样子……

    “我会把这个交给主子的。”

    木时晋点了点头,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那卷轴。那是他最后的寄托,从此以后他就要斩断一切。

    “我先回去了。”

    我向木时晋行了一礼,转身回了永和宫。

    那幅画不用看我也知道画的是什么,只是主子展开画卷的时候,微微有些出神。我以为她又要让我毁掉,但是她只是仔细地把画卷收了起来让我放好。

    我收好画卷,回头看见主子眼角坠着一滴清泪。我想那是为木时晋流的,是为主子不可能得到的爱情流的。我不知道主子后不后悔,我只知道,在宫里无论后不后悔,这些事都再不能说起。

    惠昭仪被秘密处决了,整件事因为涉及巫蛊,所以手段直接而迅速。宫里的人也都一致地保持着沉默。

    后来主子的身体渐渐好了,小皇子也健康地长大了。我离出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但是主子似乎并不想让我离开……后来的事儿我不大记得清了,又有几多命案,又有几多冤魂。记不清了……人老了真是没用了。

    唯一记得的是,我没能离宫。

    后来的后来主子也死了,小皇子也长大了,做了皇帝。而我却被丢弃在暴室守着那一幅本该被毁的画卷。

    有一次去暴室送饭,我瞧见一个人,她和主子长得真像。我本来想同她说说话的,可惜来了个传话的小太监把她带走了。

    她和主子长得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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