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闸-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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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近傍晚,一辆拖拉机嘟嘟嘟开进汾灌局大院。后面的拖斗里站满了几十名五大三粗的强壮汉子。他们都是各支渠分闸的闸工及灌区受益大队的社员。强大贤和另一名后生举着的门旗上贴着七个大字:汾河工人造反队。来不及印制红袖箍,就一人胳膊上系一条红格格的土布巾,作为标志。拖拉机停在当院,汉子们一个个跳下拖斗,排成队,由河奎领着雄赳赳气昂昂开进大礼堂。批斗大会正开得如火如荼,口号声四起。造反派头目瘦猴儿科长秦双录义愤填膺地当众宣读“敦促走资派投降书”。病殃殃的朱恒搭拉着脑袋闭着眼,由两名红卫兵架着立在台中央,像睡着一般。实际上他已神志昏迷,什么也听不清。全场人的目光顿时被新闯进的一队人马所吸引。虎虎生风神气十足的新队伍很快冲到台前,跳到台上。兔儿嘴秦双录停止了宣读,被突如其来的人马惊掉了眼镜。他迅速拣起眼镜重又戴好,怔怔地望着横在眼前的门旗上贴着的“汾河工人造反队”,抓稿子的手就有些微微颤抖。造反派的人问他怎么办?他色历内苒地上前喝道:“喂,你们想干什么!谁派你们来的?”熊老六搭话:“老子们自个来的!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抓当权派呀!搞革命人人有份儿,不能光你们一家批斗!”兔儿嘴严肃地说:“下去下去!别扰乱秩序。批斗的事会后再说!”熊老六不朝理他,命令手下人:“带朱恒走!”兔儿嘴去抓河奎的胳膊,“同志,你别胡来……”“去你妈的!”老六力大,轻轻一甩,瘦猴儿科长就跌了个仰面朝天。造反派的红卫兵一呼隆上来就要干架,老六的人也赤眉瞪眼立即摆成阵势。熊河奎悻悻地说:“小子们,想打架?我看你们不挨两下皮肉痒痒。”工人阶级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要依靠对象,他们都清楚这一点;再加上面对的是一个个彪形大汉,交了手情知要吃亏,所以造反派没一人敢动。兔儿嘴爬起来就改变了态度,喜眉笑脸说:“咱们大方向是一致的嘛,何必大水冲了龙王庙!工人造反队是新生事物,我们完全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等批斗会开完,走资派马上交给你们。”河奎说:“我们一分钟也不能等,立马带人走!”工人们背起朱恒前呼后拥就纷纷下台。红卫兵要抢回朱恒,被瘦猴儿制止,“让他们走吧!”全场的人眼睁睁看着这帮新冒出的造反队伍劫持上他们的批斗对象轰轰然离去。

    朱恒的体温已经高达41度。医生说他是由重感冒引发的急性肺部感染。现在治疗还来得及,再晚命就保不住了。那日去西干渠抢险,为确保渗漏的大堤不被冲毁,朱恒带头跳进渠内,组成人墙,在水里整整泡了两个多小时,直至渠堤修复完好。回局的路上站在敞蓬卡车上再经夜风一吹,受寒感冒。要是及时诊治,哪里能病成这个样子!河奎与小强轮流在镇卫生院陪护朱局长,连续输了三天液,病情才渐渐好转。本打算再住两天院就送他去牛湾闸休养,不意从城里开来一辆小车,说是奉红旗造反司令部命令,要带朱恒回局里接受群众批斗。熊河奎一听就火,劈头盖脸将来人操骂了一气,小车被赶走了。当下,河奎就把朱恒接到他那里去住。朱恒清醒过来后,完全不知道他是如何离开大礼堂,又如何进了镇卫生院。听了强大贤讲述熊河奎带人救他的经过,感动得鼻腔酸涩,热泪涌流,不一会儿,枕头便濡湿两片。他拉住河奎的手感慨地说:“老活计,看来我们的缘分没断!”河奎说:“我也闹不清为啥要救你这王八旦,也许是你这人命长,不该死。”朱恒就感到一种老战友的亲切,“那我也应该感谢你救我一条命!这是第几次了?第二次吧?”“过去的事就忘了吧,我这人不图报恩。至于这一次救你,你应该感谢小曹。”朱恒不解地瞪着老朋友,“什么,你说是曹子昆?”小强从旁插话,“是曹工托人送的信。”朱恒沉默了一阵儿,平静地说:“唉,这个小曹呀,十足的保皇派!怨不得人家斗他。”河奎就说:“那我就是二十足的保皇派了,该千刀万剐!”朱恒说:“差不离。”三个人就开心地大笑。河奎说:“你儿子从省里来看过你一次,我说你爸这里有我们照顾,不会出问题,赶快回照看你妈去吧。他说老嫂子在单位被关进牛棚,好像是因为历史问题。”朱恒表现出忧虑的神情,说:“抗战时期,她在晋中平川搞地下工作被日本人抓过一次,我估计是这个问题。可这事已经作过结论,又把老账翻出来干吗?”河奎说:“我真想不通,文化大革命就这种干法,还不越搞越乱?四清就整了多少好人,还嫌不够,这一回更家伙!老朱,你大小也是个当官的,你能说说这是咋回事吗?”朱恒说:“你不理解,我也说不清。这真正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毛主席他老人家既然让这么搞,我想肯定不会错。我们只能照副统帅说的办,理解的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反正每次运动来了总难免泥沙俱上,鱼目混珠。即便咱自己作为代价付出,只要能换来文化大革命的成功,我想也是值得的。不过,我相信历史是公正的。”河奎说:“公正个屁!潘天厚死了好几年啦,谁给人家平反?我他娘一辈子在汾河上卖命,连个正经工人都当不上,公正吗?”朱恒说:“老六,你提起这事,我心里就难过。就算我欠你的一笔吧!等有了机会,我一定给你补上!”河奎冷冷地一笑,“快算了吧!我不过说说而已。你现在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哩。”然后就谁也不言语了。

    汾灌局有两个对立的造反派组织,一个叫“红旗战斗队”,一个叫“大联合战斗队”。两派势均力敌,互相攻击。“红旗”骂“大联合”是铁杆保皇派,“大联合”骂“红旗”是黑帮大本营。两个战斗队不断派人来揪斗朱恒,但态度截然相反。“联字号”明斗暗保,每次来都站在闸房院里使劲喊一通口号:“坚决打倒走资派!”“砸烂朱恒的狗头!”“把走资派朱恒批倒斗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然后把随车带的肉、蛋、蔬菜、面粉等物往下一放,就开车返回。“红字号”则不同,每次来都杀气腾腾,先站在院里念一通毛主席语录,然后就要带朱恒走。熊河奎像一尊铁塔,把住房门,谁也别想进去。有一次可不得了!由红旗战斗队头目兔儿嘴秦双录亲自带队,开来满满一卡车人,足有二三十名,每人手中都持有棍棒长茅之类器物。他们一下车就将闸房包围了个严实,像日本鬼子进村抓八路一样的阵势。熊河奎这次却表现得分外友好和轻松。先让强大贤给来人散烟,河南出的“金钟”牌,不好也不算赖;接着捧出一摞碗给大伙倒茶。河奎拿了个小马扎坐在屋门口,抽着旱烟笑眯眯地说:“秦司令,你们大老远来也挺辛苦的,先坐下喝点水抽口烟歇上一会儿,咱们都是造反派,有啥话好说。”秦双录在身后一排卫士的保驾下,盛气凌人地站在河奎面前严肃地说:“你这个老家伙,别玩儿迷魂阵了!你打着工人造反派的幌子,死保走资派,你的保皇嘴脸已经暴露无遗!快把你的鬼花招收起来吧,保皇派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今天要是痛痛快快把朱恒交出来,算你有悔过表现;如若不交,你就是工人阶级的可耻败类,你就是反对毛主席,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就要坚决采取革命行动!”河奎不紧不慢沉沉稳稳地说:“姓秦的,看你瘦成人干儿似的,不怕风吹大了把你掀上天?大帽子只能吓坏胆小鬼,我熊老六可从来不怕人吓唬!毛主席不是要咱们开展‘四大’吗?今儿咱们就来个大辩论咋样?你先给我说说朱恒是咋的走资本主义道路?要是能把我说服,我立马给你交人;要是说不服我,你们只好空手而归了。”兔儿嘴身后就有人沉不住气了,“头儿,少给他罗嗦,抓人吧!”河奎说:“想动武?小子,别瞅你们人多,我看都不是个儿!”兔儿嘴说:“我们还是要文斗不要武斗嘛!”他领着他的人首先唱了几段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最根本的原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然后就伶牙俐齿一条一条历数朱恒的走资派罪状。他每说一条,河奎都轻蔑地一笑。等他一连说完十条,河奎才说:“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说的我一条也不信服。都快滚蛋吧!”瘦猴儿恼羞成怒,惨白着脸就挥手下命令:“采取革命行动,抓人!”河奎并不阻挡,让开门口叫他们进屋。两间不大的屋子和一间小灶房很快查完,哪有朱恒的影子?秦双录恶哼哼地质问熊河奎:“说,你把朱恒藏到哪儿去了?”河奎笑笑说:“人家去哪儿了,我咋能晓得。你们不是说走资派比狐狸还狡猾吗?狡狐还三窟哩,走资派至少有七八十来个窟,有本事你们自个去找吧!”河奎见周围气红了眼的造反派一步步逼近,就要朝他动家伙,他急中生智,跨过去就紧紧攥住兔儿嘴的手腕儿,刀尖似的眼神儿也刺进兔儿嘴的脸面,“快叫你的人上车!”从生疼生疼好像要被捏断的手腕儿神经,秦双录感受到眼前这个铁塔似的高大汉子的力气之大,至少暂时惹不得;否则眼前亏吃定了。遂顺从地命令部下打道回府。直到所有来人都爬上卡车,河奎才牵着瘦猴儿的胳膊送他上了驾驶棚。盯着司机发动了车。目送卡车沿渠堤灰溜溜跑走后,河奎与大贤便回到屋里揭开炕席,放朱恒出来。这是两名闸工的杰作,为了防备造反派突然袭击,他们昼夜加班赶挖了一个地窖,并且把出口设在炕下。这是看了电影《地道战》学来的,幸亏秦双录们没有想到“保皇派”会用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来对付他们。

    为了让朱恒能吃上象样的饭菜,强大贤把自己的妹子强二惠从家里叫来专门做饭。大贤哪儿能想到,妹子这一来竟然找了个好妹夫!二惠微笑时,红润红润的脸蛋便显出两个酒涡;加上极有神的一对黑眸,非常讨人喜欢。她干活利索,手脚勤快,不仅家常饭做得可口好吃,而且待人又亲热又殷勤。一见你起床就去叠被窝打洗脸水,一见你坐下就倒茶递烟,很有眼色。几天下来,把朱恒河奎伺候的心满意足眉开眼笑。朱恒说:“二惠这孩子真是个好姑娘,要人样有人样,要人品有人品,谁要是娶了她,就算掉到福窝里了。”河奎说:“我要是有这么个闺女就好了,可惜咱没那福气。”大贤说:“那就叫她认你个干爹吧!”河奎说:“不敢,咱一个穷光棍能给人家啥好处?”朱恒说:“叫柳叶再给你生一个。”河奎一脸苦笑,“好你个大局长,净说些没边的话。”朱恒却很认真,“我真的想把柳叶给你叫回来。”河奎说:“你能叫回来,我给你磕仨响头!”下头场雪的那天,朱恒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封乐村。但他费尽口舌未能说动柳叶。柳叶包猪肉饺子招待了他一顿儿,毕竟有些老交情嘛!赶他下午回到牛湾闸,闸房里又增加了一个人,那就是曹子昆。小曹说,局里两派整天在社会上打派仗搞串联,也顾不上牛鬼蛇神了。因此他就自作主张,下基层劳动改造。朱恒说,别回去了,就住下来吧。河奎心里自然喜欢,一来人多了热闹,免去寂寞之苦;二来小曹留下,见孙子有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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