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讲述的是几年前的一件往事：

    早就听说我们这里要来一位新领导，是由美国留学归来的年轻教授，年仅三十四岁。

    他终于走马上任了。这个姓艾名军的领导中等身材，走路的样子风风火火，做事手疾眼快，带着只有在他这个年龄才可以迸发出的朝气。

    无论走到哪儿，他总拎着一只塑料的矿泉水瓶，里面泡着浓茶，颜色如刚刚煮过的咖啡一样深褐。

    他那双粗短并宽厚的手掌常常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状态下去开启同位素实验室的门，由此引来老教授们一连串的嗔叹。

    乍暖还寒。当你脱去臃肿的羽绒装换上轻便的春大衣的时候，老远，他就会指着你大喝一声：“真漂亮！”他带回来的美国脾气足能把你吓一大跳。

    这样的外表及行为很难与“教授”这个称谓相吻合，充其量不过是个有趣的BigBoy，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然而，他研究的课题却具国内领先水平，这又不得不使人刮目相看。

    在这个“大男孩”上任不久，没想到我就被莫名其妙地解聘了。年迈的室主任忧伤地望着我，无计可施地摇着头。随后又有两位硕士毕业的女同事被毫无原由地炒了鱿鱼。我们眼前的日子一下子变成了漆黑一团……

    我们被解聘的三个人中，最年轻的那位同事才结婚不久，真正的生活在她眼前刚刚开始。可她脸上只写着对这个世界的愤恨，丝毫没有应该属于她的那份快乐和幸福。另一位同事和我一样，都是家庭中的另一半，孩子的母亲。此时我们内心交织着的除了怨恨和不解的情绪之外，还有一份更为复杂的激愤。

    当我们拿到“解聘通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位新领导已登上了去纽约接他宝贝女儿回国的航程。

    2

    十一月的空中飘洒着凄凉的苦雨，从此开始了一个阴郁的冬季。

    我躺在床上，面对着雨后惨淡的冬日发呆。女儿望着我日益消瘦的面容问：“妈妈，您是因为病了才没去上班吗？”

    我点点头。我不愿意孩子过早地承受成人的心理重负。

    “妈妈，您不用发愁，好好养身体。家里还有我和爸爸，将来我会挣好多钱来孝敬您。”我为女儿能说出这样体恤的话感到欣慰，我静静地抚摸着她那一头乌黑的靓发。那一年她九岁。

    可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尚没有跨进“不惑”之年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失业，或者说“下岗”在一个人生活的海洋里，也着实算得上一个扑面而来的巨浪。我不得不面对现实，逆流而上。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的我，神思恍惚，而就是没有一滴眼泪。当我支撑起身体，面对自己的时候，镜中的那个“我”已变得憔悴不堪。

    我怀着失落的心情从梳子上择下一根脱落的头发举到窗前，默默地望着它。这根自然弯曲黑色的游丝，在我的手指尖下展示着空气流动的力量。它身体的根部已出现了不可抗拒的透明色。黑色素已被时间推移着一步步撤退，并将一去不返……或许，我想，或许这就如同一个人生的缩写，蜿蜒曲折，变幻莫测……

    我苦闷着。那两位与我一起被解聘下来的同事也一样苦闷着没有着落，因而我们必须得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商量来商量去，觉得照目前的状况看，依靠单位解决问题已不现实。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请求法律的保护，讨回一个公道。我们认为新领导这样毫无理由地解聘工作人员已违背了劳动合同法，侵害了我们自身的合法权益，况且当时的事业单位并没有下岗和无故解聘国家工作人员这个制度。

    虽做出了这个决定心里仍有些不踏实。走上法庭这是我从不敢“奢望”的事。可我们恰处在了“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境地，重要的是无法接受眼前这个已侵害到我们合法权益的现实。

    3

    这天，女儿放学回家，照例把班里的变化和新闻告诉我。这个年龄的孩子心里是憋不住话的，况且还有那么多的好奇心，世界在他们眼里每时每刻都是新的。

    “妈妈，我们班里又来了一位新生，是从美国回来的，说话连舌头还捋不直呢。长得又高又胖，男生都管她叫‘肥婆’！”

    “怎么可以这么给同学起外号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姓名，姓名代表着一个人的标志和尊严。要懂得尊重别人才对。”

    “她的名字特别有意思，叫艾北京。”女儿兴奋地说。

    “唉……这世界真太小了，到处充满了仇恨……”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您怎么了妈妈？”

    “噢，没什么……我是说你可不能跟着同学们瞎起哄，要和新同学搞好团结。”这话机械地从我嘴中脱出，似乎缺少底气，显得毫无分量。它一定是来自那个遥远的年代，记得我的父母和老师曾经这样教育过我们。

    “您放心吧妈妈。我们坐前后桌，每天放学一起回家。她问我功课，我问她外语。她的英语特棒！”

    几经周折，我们总算与律师约好了面谈的时间。那天我早早地做好了午饭，等待女儿放学。然后我要和我的两位同事一起去见律师。可左等右等也不见女儿回来，摆在桌上的饭已经回锅热了一遍，赴约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看着墙上的挂表，我心急如焚。

    终于有人敲门了。我赶紧打开房门，见女儿在一个女生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我不安地打量着女儿：她的小脸脏兮兮的，隐约挂着泪痕，裤子上沾满了泥土，暴露的左腿上包扎着绷带。

    “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

    “被自行车撞了……”女儿一脸沮丧的神情。

    她身边的那个女生仰起脸来对我说：“阿姨，在我们放学的路上，她被一个六年级的男生撞倒了，膝盖碰在了一块石头上流了好多血。我扯住了那个男生和他讲道理……他陪我们去医院包扎了伤口。那时医院已经下班了，值班的医生叔叔说，骨头没有伤到，只是损伤到了皮下组织，如果有事我们还可以随时去就诊……看没什么大事，我们就让那个男生回去了。”

    我感激地望着这个说话的小女生。看样子她比我女儿的年龄大一点，黝黑细腻的皮肤，圆嘟嘟的小脸儿，庄重的神气，额头上布满着汗珠，那副模样可爱极了，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这件事处理得还算圆满。

    我向她道谢。然后把女儿安置好，告诉她们饭在桌上，我有事需要马上出去一趟。

    “您去忙吧，我可以陪她。”那个女生说。

    “艾北京，这条手绢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好吗？妈妈，这手绢是去医院的路上艾北京为我包扎伤口用的……”女儿手里拎着一条白色的浸着血迹的手绢。我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儿。不，她的眼睛，她的笑容，乃至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并不陌生。此时，她正用微笑的眼睛望着我，以为我不放心，便又一次加重了语气对我说：

    “阿姨，您放心去办事吧，我能照顾好她……”在她的笑容里，找不到一丝一毫成人式的世故躁气和虚浮做作，有的只是纯真与烂漫。我被深深地感动了。

    “妈妈，您去好了，我没事。艾北京是我很好的朋友，她会帮我的。”此时我的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感，孩子们的天真质朴倒令我们成年人自愧不如了。但愿大人之间的恩怨莫惊扰了孩子们那颗纯净的心灵，如果我们也能像孩子一样的纯洁和善良，这世界将会多么美好呀。我情不自禁地将两个孩子柔嫩的小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这时，窗外的汽车喇叭在召唤我下楼。我提起挎包拖着沉重的步履向门外走去。身后传来了两个孩子稚嫩的童音：

    “妈妈，办完事早点回来！”

    “阿姨，再见！”

    我的心如捋刀刃般地一阵刺痛，又好似有股巨能将我的双脚钉在了楼梯上……

    楼下传来了更加急促的喇叭声，我心里却回荡起另一个声音：世间本该无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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