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榆树——一棵高达数丈、粗有数围的高龄古榆映满银幕。
古榆那裸露在外的树根、稍稍弯曲的躯干、龟裂粗糙的表皮、状如华盖的树冠……
十数只斑鸠、喜鹊在枝丫上蹦跳鸣叫。
镜头拉开,才见那棵古榆矗立在一个村头——这是豫西南乡间那种瓦屋茅舍杂陈的村庄。
村边一间瓦屋的山墙上,赫然用白灰写着“韩榆河”三个大字。
村北、村东屹立着两座不高的屏障似的土山,山上树木葱茏,蝶飞鸟鸣;村南、村西,平躺着无际的田畴,田间谷黄薯青,渠路纵横。
一条三四丈宽的小河绕着村子的西边和南边流了几乎半圈后,这才又向远方伸展着身腰。
小河河水在古榆树冠下悄然流过,一座可容牛车通过的没有栏杆的石桥架在河上,使村子和田野连结了起来。
纤云悠悠飘飞,秋阳几近当空。衬着湛蓝的天际,银幕一角出现字幕:1956年。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牛鞭响,一辆牛车从村中急急驶出,向古榆下的石桥奔去。车前帮上站着一个粗犷慓悍的小伙子。
“啪!”小伙子又扯了个响鞭,两头黄牛跑得越发急速,脖子上的铜铃叮当叮当响个不住。
“慢一点,二土!慢一点!”站在车厢中的一个眉清目秀、一副回乡知青打扮的青年,一边用两手抓紧车厢板,一边惊慌地向赶车的小伙子叫着。
“没事,丛铭哥!咱是老把式了!”被叫做二土的小伙子回头一笑又猛地扯了一个响鞭。
牛车急急地驶到了古榆下,树上的飞鸟被急切的牛铃声惊得飞上了天空。
牛车上了石桥,向田间驰去……
仲秋时节的田野。
各种已届收获的庄稼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昂头迎风的高粱、垂首含羞的谷穗、黑荚累累的绿豆……
几只叫天子时而飞上,时而旋下,在天空画着长道儿曲线,向地上撒着成串儿啾啁。
一块玉米地里,砍倒的玉米秆被捆成捆,一行一行摆放在地上。二土赶着牛车在田中缓缓移动,车上,已装了半车玉米秆,他腰里斜插着牛鞭,正在把车上的玉米秆捆垛整齐。
车下,丛铭正不时弯腰抱起放在地上的玉米秆捆向二土手里递。他看来累了,每把一捆玉米秆递到车上后,总要用手捶捶自己的腰部。
“大黄,依里——”“打打,二黄。”二土不时抬头用中原南部的吆牛术语喝叫着驾车的两头牛。被称做大黄、二黄的两头母牛驯顺地沿着没放玉米秆的地垄慢慢移步,脖子上的铃铛在轻轻响着。
木质的车轮缓缓转动,装在车上的玉米秆在渐渐增多。
“行了吧,二土!”丛铭捶着腰说。
二土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再多装一点,反正这是今晌午的最后一车。”
“何大伯刚才把车交给你赶时不是说过这车不能装得太多吗?”丛铭边不高兴地说着边扭头望了一眼已冒起炊烟的村庄。
二土不在乎地:“没事,玉米秆这东西不重。”
“唉。”车下的丛铭那清秀的脸上浮起一种烦愁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一边捶腰一边又去弯腰抱玉米秆捆。车上的二土见状说道:“丛铭哥,累了吧,来,你上来垛,我下去装。”说完,身子一纵,从车上跳到了车下。
“唉,不用、不用。”丛铭埋怨了一句,不过也没多推辞,就在二土的帮扶下上了车。
二土抬手脱掉身上的褂子,团起来擦了擦他那黑红发亮的胸膛、脖子和胳膊上冒出来的汗,接着把褂子扔到一头牛的脊背上,便弯腰抱起玉米秆捆向车上递。
〔带点豫剧韵味的豫西南民歌《乡间》轻轻而起——〕
乡间的天哟蓝又蓝,
乡间的路哟弯又弯,
乡间的水哟清又清,
乡间的人哟忙种田。
……
歌声中,二土一捆连一捆地向车上递着,车上的玉米秆很快增多。
“行了吧?”快到地头时,车上的丛铭边擦汗边又问道。
二土望了望已高出车厢很多的玉米秆,点了点头:“嗯,行了。”说着,走到车前,开始用长绳把车上的玉米秆束紧。
“你下来走还是就坐在车上?”二土一边勒紧绳一边问车上的丛铭。
“就坐车上吧。”丛铭懒懒地说完,一屁股坐在了玉米秆上。
车下的二土见状笑了,用关切中夹几分玩笑的口气问:“咋样?刚下学干这个活受不住吧?”
“唉——”丛铭又是一声长叹,跟着便把愁烦的目光转向了远处的田野。
“干两年活就好了,当初我高小刚毕业那阵,干一天活下来也是腰酸腿疼的。”二土笑着说。少顿,又接口道:“听李社长说,打算让你当社里的会计。”
车上的丛铭干脆地:“我不干!”
“为啥?”二土有些吃惊。
“从小学上到高中,就是为了在村里当个会计?”丛铭不屑地反问道,“我已给我二舅去了信,他在开封教育局工作,让他在开封给我安置个正式工作。”
二土有些愕然地望着丛铭,刚要张口说什么,忽然眼睛一亮,随之抬手向地头路上一指,高声大气地叫道:“嗳,快看,那不是三奶领着雨本哥和水秀他们去镇上登记回来了!”
车上的丛铭闻言扭头顺着二土手指的方向望去。
地头路上一二百米外,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正向这边走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男青年和一个年轻姑娘。显然,这三个人就是二土喊的三奶、雨本和水秀。
近了,近了。这时我们可以看清,三奶喜眉笑眼,打扮得干净利索,一望而知是农村中那种能说会道的媒婆。
雨本有二十三四的样子。他那稍黑的肤色、结实的体魄、和善的双眼、腼腆的神态,使人一望而知他属于那种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从小摔打在田间的老实巴交的青年。他看到了这边的二土和丛铭,送过来一个带着羞意含着幸福的笑。
水秀有十八九岁的模样,匀称的身子有着农家女子惯有的那种丰满和健壮,漂亮的眼睛里闪着未婚姑娘常有的那种羞于见人的目光,俊俏的脸蛋上露着中原女儿特有的那种温柔神韵。她发现了这边的二土和丛铭,低下了溢着喜悦的脸孔。
“叭!”站在这边牛车前头的二土使劲甩了一个响鞭,与此同时欢叫道:“欢迎新郎新娘归来!”
水秀立时羞红了脸,垂首急步从二土面前走过。
“跑,跑得再快,过了明天我也得叫你嫂子。”二土望着水秀的背影笑着加了一句。
“二土,你鳖孙照这样坏下去,保险一辈子娶不上媳妇!”这当儿,三奶朝着二土开玩笑地说道。
“只要有三奶你在,咱就不愁没有漂亮老婆。”二土笑着拍了拍胸膛。
“哼,想得倒美!漂亮姑娘就是在我面前排成行,老子也不去说给你。”三奶说笑着从二土面前走过。
“要是我给你送两条‘大前门’烟呢?”二土又望着三奶的背影笑着补了一句。
“送一百个鸡蛋也不中!”
“二土,”这时,站在旁边的雨本叫了一声,并跟着去自己挎着的小竹篮里拿出一本薄薄的书递给二土,“给,这是你让捎的棉花栽培书,看行不,我只上那两年学,也不懂好坏,是让水秀给挑的。”
二土接过书翻了一下,高兴地说:“行,行,就是要的这种书,看来,水秀的几年初小没有白上。”随之又抬脸问:“还买了啥好东西?”边说边伸手揭开了雨本手中竹篮里盖着的毛巾,立时,篮里放着的枕套、枕巾、大圆镜、木梳、香皂等物品露了出来。
“哟,这么多好东西!”此时,一直含笑坐在牛车上的丛铭轻声叫道。
“明天晚上就要入洞房了,不买这么多东西行吗?”二土转而望着丛铭笑着反问。
丛铭闻言欣喜地转向雨本:“雨本哥,你和水秀明儿个就要举行婚礼?”
雨本羞窘地点了点头,尔后,大概是为了转变话题,指着装得满满的牛车问二土:“我记得这辆车的车轴靠近右轮的地方有裂缝,你咋还装这么多?”
“没事!”二土不在乎地摇摇头,马上又转过话题:“你和水秀去登记时,人家都问些啥话?”
“去。”雨本的脸通红了。车上的丛铭放声笑了。
“说说,咱取取经嘛!”二土一边笑着一边挥起了鞭子,牛车在三人的说笑声中缓缓启动……
民歌《乡间》的音乐响起,欢快而流畅……
村中。正对着古榆的一个小院里,——这是典型的豫西南农村中的小院:三间正屋,一间厨房,矮矮的院墙,小小的门楼。水秀正手拿着一条毛巾扑打着身上的灰土,她显然刚刚走进院子。
水秀爹——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边拍打着手上的面边从厨房里走出来,满含慈爱地问:“秀儿,登记的事办得顺当吗?”
“嗯。”水秀羞红着脸点了点头。
一个舒心的笑纹出现在老人的脸上:“你没叫你三奶来咱家吃饭?”
“她不来。”水秀低低地答。
“那你快洗洗手咱们吃饭吧,饭我早就做好了。”老人又说。
水秀点了点头,拿着毛巾进了堂屋里间。
里间窗台前,水秀去上衣口袋里掏出显然是上午在镇上买的东西:几个精致的发卡,一节塑料头绳,几个好看的纽扣,一包针。她把这些东西一一放到窗台上,尔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圆镜,但她却没去照镜子的正面,而是先去看镜子的背面,噢,原来背面镶嵌着一张雨本的二寸全身照片。
水秀含羞望着雨本的照片,睫毛下凝聚着憧憬的目光。渐渐地,一串甜蜜的往事从那照片上显现了出来——
黄昏,村头古榆下。三奶站在扛着锄头的水秀面前轻声说道:“秀儿,现时介绍对象都兴拿个照片,虽说你和雨本是一个庄上的,也不能少了这道手续。这不,我让他去照了一张。给,拿住。”边说边把刚才我们见过的那张照片递到了水秀手上。
三奶笑着走了。
双颊绯红的水秀此时凝眸望着手中的照片。她大概看得过于专心,没有发现一个扛着锄头的胖姑娘已过了石桥,正悄步向她身边走来。
胖姑娘猛地夺走了水秀手中的照片,吓得水秀“呀”地叫了一声。
“快来看啊,水秀那一位的照片。”胖姑娘扔下锄头向刚收工走到小桥那头的几个女伴挥着手大声喊道。
“还我!还我!”水秀又羞又气又急地跺着脚。
另外七八个姑娘飞也似地跑来,围着胖姑娘争相看着雨本的照片,并立即七嘴八舌地评论道:“啧啧,照得真好!”
“看那圆脸,照得多精神!”
“哟,一上相才看出,雨本的身子还真匀称哩!”
“瞧,连两只脚都照得清清楚楚!”……
水秀在一旁急得跺脚,但听着女伴们的评论,眉心间还是抑制不住地露出了喜悦。
“来,和你那位的照片比比!”这当儿,胖姑娘向一个高个姑娘叫道。
“对,对。”其余的姑娘马上响应,并立即上前扯住高个姑娘,硬是从她衣袋里搜出了一张农村男青年的照片。
可能是为了报复,高个姑娘立时向一个矮个姑娘叫道:“把她那位的照片也拿出来。”矮个姑娘闻言刚要抽身逃走,不料已被几个女伴抓住,果然又从她身上搜出了一张农村男青年的照片。
胖姑娘手拿着三张照片叫道:“来,评评,这三位相公哪个漂亮。”
“都漂亮,都漂亮。”几个姑娘笑着说。
“评一个最漂亮的。”胖姑娘又叫道,与此同时把三张照片伸到一个年龄显然最小的姑娘面前:“你先说。”
小姑娘挺认真地:“我看雨本哥最漂亮。”
“咯咯咯……”一串笑声惊飞了古榆枝丫上的一对宿鸟。
水秀害羞而又欢喜地用手捂住了脸……
“秀儿,快洗手吃饭呐。”院中爹爹的一声呼唤把水秀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她慌忙把小圆镜装进衣袋,揉了一下发红的脸蛋,移步向屋门走去……
村边。
牛铃在叮当响着,二土赶着牛车缓缓驶近了石桥。丛铭还坐在车上;二土拿着鞭子在车子左侧和两头牛并齐走着;雨本挎着竹篮在车后缓步跟行。
三人的说笑声没停。只听二土高腔大嗓地:“雨本哥,你可要有个思想准备,明晚上我和丛铭哥去闹房时,非让你和水秀吸‘过桥烟’不可!”
雨本羞红着脸轻声嗔怪道:“你的嗓音还能再高吗?”
“呵呵呵……”车上的丛铭文雅地笑了。
牛车在三人的嘻笑中驶上了石桥。木质的车轮滚过石桥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为三人的说笑声做着伴奏。
车轮已过桥心,牛车眼看就要上岸,就在这时,古榆树干后忽然冲出两头小牛犊,直向驾车的大黄、二黄肚子下钻来。大概两头母牛没料到自己的孩子会跑这么远来迎接自己,都有些吃惊地猛地扬了下前蹄止了步,车身也随之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在这同时,只听车厢下“咔嚓”响了一声。
“不好!”走在车后的雨本闻响惊叫了一声。他的话音刚落,就见大车车身突然向右侧倾斜下去,满载的牛车眼看就要翻入桥下,一场车毁、人亡、牛伤的惨祸瞬间就要发生。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雨本猛地扔下手中的竹篮,闪电般地跳到车厢右侧,用肩膀死死地扛住了车厢,几乎就在他扛住车厢的同时,右车轮与车身分离滚到了桥下。
车厢在雨本的肩扛下暂时保持着平衡。
被这突然变故吓呆了的丛铭此时仍定定地坐在车上。
惊愣在左侧牛身旁的二土,此时快步绕过车尾跑到雨本身边要去帮他扛车厢,雨本见状急忙艰难地朝他摇了下头,断断续续地说:“快、让、丛铭下……下来,把牛……卸下……”巨大的压力使他已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二土突然明白了似的向车上的丛铭喊道:“快,快下来!”与此同时急步跑回车前动手解拴在大黄、二黄身上的绳索。
这时节,从田里收工回来走到近处的几个社员见状急忙向桥上跑来。
车身右侧,雨本还在咬紧牙关扛着车厢,豆大的汗珠成串地从他脸上滚下,他的脸已苍白得可怕。
丛铭从车上跳到了车尾桥面上。
二土卸下了驾车的大黄和二黄,两头牛争相跑上了河岸。
最先跑上桥的几个男社员已用手抓住了车尾,但就在这时,车身右侧的雨本已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只见他的身子晃了一下,便猝然仰倒在了桥上。
失去支撑的牛车眼看就要砸过雨本的身子翻下桥去,二土、丛铭和几个男社员见状急忙死死地抓住车厢左侧。车子没有翻,但车上装的玉米秆却挣断束着的绳索,一下子翻到了桥上和桥下。就在玉米秆倒下去的同时,响起雨本一声痛楚至极的惨叫。
〔一阵揪人心肝的音乐骤起。〕
二土、丛铭和几个社员飞快地搬开压在雨本身上的玉米秆捆,当二土要去拿开压在雨本身上的最后一捆玉米秆时,突然恐骇地叫了一声:“啊?!”
〔特写:雨本昏倒在桥面上,一根玉米秆斜戳进他的右脸颊,鲜血涌流;右侧车厢下沿紧压在他的左脚脖上,骨头显然碎了。〕
“呼——”一阵旋风陡然而来,刮得古榆枝叶惨然瑟缩了一下。
“雨本哥——”二土和丛铭相继发出一声痛彻肺腑的哭叫。
二土大概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忙抹了一把泪水,飞快地拿过玉米秆捆,挪过车厢,弯腰抱起雨本上岸,沿着大车道向村外跑去。
丛铭和两个男社员紧紧跟在后边……
一直呆站在河岸这边的大黄、二黄,此时撒开四蹄,跑过石桥,也紧跟在二土他们身后……
〔音乐的节奏如二土、丛铭他们的脚步一样急骤,震动得人们的心脏缩紧、紧缩……〕
二
秋雨绵绵,风声嘶嘶,时辰很像是上午。
一个挂着“柳林镇人民医院”木牌的大院。
院内一间两张床位的病房。
雨本右颊蒙着厚厚的纱布,左小腿和脚上打着石膏,仰躺在一张病床上。
一个老年妇女压抑的呜咽从画外传来。镜头拉开,可见床头站着一个身体瘦弱、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正用衣襟擦着眼睛。丛铭和二土也站在床边。
“妈。”雨本向老太太声音孱弱地叫道。
“别着急,人都有灾星的。”
老人闻声哭得更伤心了。
“雨本哥,你是为了救我才伤的啊……”丛铭哽咽着说。
“都怨我,雨本哥,你恨我吧……”二土含着眼泪叫。
雨本望着丛铭和二土,用力在脸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低声说:“别胡说了……”
雨本的话音刚落,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披着塑料雨布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他的身后跟着披着蓑衣的水秀爹和打着雨伞的水秀。
“李社长,他何大伯,你们也来了。”雨本妈带着哭音招呼着。
李社长点点头,急步走到雨本床头,紧紧握住雨本的手,敦厚的脸上露出心疼和感激的神色。
水秀爹解下蓑衣,慢慢地走到病床前,用抖颤的双手摸摸雨本那打着石膏的腿,两只浑浊的老眼顿时起了一层水雾。他身后的水秀也早已珠泪承睫了。
雨本低低地说:“何大伯,别难过,我会慢慢好的。”他虽是对水秀爹说话,但目光却始终停在水秀的脸上,那目光中有不安,歉疚,也有感激。
水秀的双眸触到了雨本的目光,眼泪流得更急了。这个年轻的姑娘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婚姻生活的第一页竟写着这样的内容。
“水秀,”何大伯转身喊了一声女儿,尔后充满感情地说,“你就留在这儿,帮着你大妈伺候小本。”
水秀一边拭泪一边点头。
“不用了,他何大伯。”雨本妈闻言急忙说,“你一个人在家吃口饭都是难的,叫水秀回去吧,这里有我照应着就行。”
“她大妈,水秀虽说没过门,但她和小本已经登过记了,你就把她当你的儿媳妇使唤吧。”何大伯语气诚恳地说。
一阵剧疼陡地袭来,雨本脸上尚未被纱布遮住的部分痛楚地一缩,水秀见状急忙向雨本俯下身去……
窗外,雨点渐大,漫天抛洒……
冷风在病房窗前那落尽叶子的树枝间游荡,发出呜呜的声响,时令该是初冬了。
还是那间小小的病房。
两个护士在分别揭去雨本右颊和左脚脖上的纱布,雨本妈、水秀、丛铭、二土静静地站在一边。
雨本右颊上的纱布被一层层地揭去,最后一层纱布揭开以后,露出的是一个长长的疤痕——它破坏了整个脸部线条的对称和协调。这虽属早已料到的结局,但当它真的出现在面前时,雨本妈、丛铭、二土的身子还是禁不住一震,而水秀则在身子猛然一抖的同时,双目骇然地瞪大了。
雨本抖颤着手摸着自己脸上那长长的疤痕。
雨本左脚脖上的最后一层纱布也被揭去,露出的是一个结了疤的、歪扭的、畸形的脚脖。
水秀的眉峰又痛苦地一耸,双颊上仅有的一点红色也褪掉了。
雨本缓缓地起身下床,推开二土和丛铭那要搀扶的手,开始试着走路,但那是一种怎样的走法啊,一步一颠,两步一晃。猛地,他看到了邻床病人放在床头桌上的镜子,便伸手拿过来去照自己的脸。但当他的面庞一出现在镜中,就听“啪”地一声,镜子落地,摔得粉碎。
雨本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孔。
“本儿——”雨本妈失声地哭喊着扑向了儿子。
几乎就在雨本妈扑向儿子的同时,水秀双手捂着脸转身跑出了病房……
正午时分的冬阳,把暖暖的光线洒向韩榆河每个向阳的地方。
水秀家厨房,灶膛里的火苗正舔着锅底,锅里的水已冒出了热气。水秀向灶膛里续了一把柴,然后走到院子里,弯腰去摘放在院中石板上的一把葱。
“雨本叔,背这么多棉柴啊!”一个男孩的招呼声由院门外传来。
水秀闻声一怔,急忙停住手走到院门口向外望去——
古榆下,雨本正背着一背篓棉柴吃力地向村中走来。他身旁跟着两个显然是刚放了学的挎着书包的男孩。
“雨本叔,你为啥不找人帮个忙?”其中一个男孩又开口问道。
“我背得动。”雨本含笑说着,话音刚落,不知脚下绊着了什么,只见他身子一个踉跄,“嗵”地一声连人带背篓倒在了地上。
“啊!”水秀发出了一声短促地惊叫。
那边,两个男孩急忙去扶倒在地上的雨本。雨本爬起身一边拍着衣服上的土一边对两个男孩宽慰说:“没事,没事。”
两个男孩又去扶起背篓,捡着散落在周围的棉柴。
雨本感激地说:“你们回家去吧,我自己来。”
“我去喊我爹来帮你背回去。”一个男孩说。
“不用,不用,我背得动。”雨本说着又弯腰吃力地背起背篓,一瘸一瘸地向村中走去。
手扶门框向外看的水秀,此时向门外迈了一步,似乎想去帮帮雨本。但当她一望村边三三两两来村中的社员,又急忙退了回来,只是痛苦地望着雨本慢慢地走出视界。她那原本绯红的双颊,开始泛出了苍白,渐渐地,水秀面前出现了幻觉——
村边,几十个男女社员各背一篓棉柴向村中走来。当初在古榆下嬉闹的高个姑娘和她的对象,矮个姑娘和她的对象也都在其中。水秀和雨本各背一篓棉柴并肩走在最后,蓦地,雨本的瘸脚绊住了一个土块,身子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众人一下子都回过头来望着,高个姑娘和矮个姑娘同时幸灾乐祸地嘻嘻哈哈笑了。
这笑声显然刺伤了水秀的自尊心,只见她牙咬下唇,羞辱地垂下了头……
幻觉消失,水秀双手捂脸斜倚在门框上,两行清泪从指缝间涌出。与此同时,幕外响起她喃喃地语不成音地怨艾:“……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
“咕嘟嘟”,厨房锅里烧开了的水在叫……
三
夜色轻笼的韩榆河。
村中一所不大的小院——几乎与水秀家的院子一样,也是三间正屋、一间厨房。
厨房里,雨本正在刷锅。雨本妈手提一个小布兜从正屋走进厨房说:“本儿,锅我来刷,你把这二十个鸡蛋给你何大伯送去,顺便听听水秀的口气,她要是愿意的话,就早点把你俩的事办了,省得这样搁在那里老让我放心不下。”
雨本闻言停住手,抬起头来面色微红地:“妈,慌啥哩……”
老人显然有些不高兴地:“还慌啥哩?都耽误几个月了。妈这把年纪,还能陪你过几天日子?你们快点把婚事办了,我就是去了阴间也放心。快,去吧。”
在妈妈的催促下,雨本擦了擦手上的水,走过来接过了布兜。
雨本妈仔细地替儿子整整衣领,抻抻衣襟,这才又催道:“去吧。”
雨本缓缓地走出了厨房。
斜挂西天的一钩细月,把村中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晚饭后临睡前乡村中特有的声音不断传来耳畔:孩子断续的哭声,妇女吆猪入圈的喊声,间或的一声羊叫、狗吠……
雨本缓缓地、一瘸一瘸地向水秀家走去。月光虽然不亮,但还是可以照见雨本脸上那欢喜的笑纹。
走着、走着,雨本慢慢进入了甜蜜的想象——
雨本家堂屋里间——布置一新的新房,水秀和雨本含羞并肩坐在床沿上。屋里站着、坐着十几个男女青年和抱孩子的妇女,他们显然是在闹房。
二土正拿着一支烟,示意雨本和水秀各噙住香烟的一头——这是豫西南地区一种古老的乡俗,新婚夫妇要吸“过桥烟”。
水秀和雨本在众青年的威逼下,只得含羞伸嘴各噙住香烟的一头。这时节,二土擦燃火柴点燃了香烟的中间。
水秀吸了一口烟到嘴里,立时呛得咳嗽起来。
众人捧腹大笑,雨本也欢喜而又心疼地笑了……
“汪汪……”不远处的一阵狗吠把雨本从美好的想象中扯了回来。他抬头一看,已经到了水秀家院前,便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他刚走至院中间,堂屋里突然传出了水秀压抑的哭声。雨本闻声急忙收住脚步,这当儿,水秀爹那微抖的充满感情的声音又从门缝飘了出来:“秀子,别哭了,雨本这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心眼儿挺好,他只是脚坏了,你们结婚以后,你多操劳点就是了。”
屋里传出了水秀更悲切的哭声。
雨本的身子不自主地抖了一下。
水秀爹那苍老的声音又传了出来:“秀子,爹知道你过去后会吃苦的,可是你想想,本儿是为救人和村里的东西才伤了脸和脚的,为人总要讲点良心,我们这会儿要是昧了亲事,咋对得起他和村里的乡亲啊?再说,咱们是老门老户的,那样做,外人会咋说?爹的脸往哪儿搁?”
雨本的双眼里涌出了激动的泪水。他的脚动了动,似乎想进屋去,但就在这时,水秀爹那夹着哽咽的话语又飞出门缝:“秀子,啥事都有个命中注定,雨本伤成这样,这也是你上一辈子的积德,是老天爷专门来看你心诚不诚的。爹明儿个去同雨本他妈和你三奶商量一下,择个日子给你和雨本摆个席面,把婚事办了,行吗?”
“嗯……”又是水秀那呜咽的声音。
雨本擦了一把眼泪,向堂屋迈了一步,扬起手要去敲门,但就在要触到门板的一刹那,他的手又猛地缩回了。紧接着,只见他转过身子,急步走出了院门。
他那一拐一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院门外……
月光下可见一个宽大的院落。
堂屋的煤油灯下,三奶正坐在小桌前从一个竹篮里向瓦盆里数鸡蛋,她一边数一边自言自语:“哎,咋会少了两个?”跟着,就见她向堂屋里间大声喝问道:“我说小五,你又拿鸡蛋去货郎担上换糖吃了吧?”
里间传出一个男孩带着睡意地回答:“不是,我换花生吃了。”
“好你个馋东西!”三奶恼怒地叫道,“你只怕老子攒够一百个鸡蛋了,以后再偷偷地拿鸡蛋,看我不把你的爪子剁了!”她的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一声轻轻地问话:“三奶没睡吧?”
“谁?”三奶闻声急忙把盛鸡蛋的篮子和瓦盆放在了桌下灯影里,这才慢慢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雨本出现在门前,他手里仍提着那兜鸡蛋。
“哦,是雨本。”三奶稍稍有些惊异地把雨本让进屋里。
“三奶,这些鸡蛋,妈让我给你送来。”雨本边低低地说着,边把提兜递给了三奶。
三奶忙推辞着:“哎啊,拿这么多鸡蛋干啥?”不过跟着就从兜中掏出两个鸡蛋称赞着:“啧啧,这鸡蛋真新鲜哟,瞧这多大个儿,准是来杭鸡下的。”语气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欢喜。
“三奶,有个事,想……麻烦你。”雨本在一个小凳上坐下后讷讷地说。
三奶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明白一切的笑容:“我知道,我知道,是到水秀家去催问催问啥时候办喜事吧?我这两天也在思摸这件事,总是忙,没抽出空,赶明儿个我就去。”见雨本摇了摇头,又急忙说道:“你放心,这事保准能办成。你是为救人和村里的东西受伤的,水秀爹就喜欢这样的人。再说,就是他爷俩心里有疙瘩,凭三奶这张嘴,也准定没问题。三奶当了一辈子媒人,这点功夫还是有的。”
“三奶,”雨本垂下头,声音打着颤,“我是想让你去把这个事说散算了。”
“哦?”三奶惊得脸上的皱纹全集在了一起,“这是为啥?水秀这姑娘除了脾性软一点,别的方面可都是数得着的。”
雨本尽力不动情感地:“你别问,三奶,只求你去找何大伯把事说散就行。”
“哎啊,我说雨本,就凭你现时这个样子,可不能上了这山望那山高,退了水秀,别的姑娘不一定就那么容易说合。”三奶劝解道。
“三奶,求求你,去把这事办成吧。”雨本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了。“你为我的事操了这么多心,我也没啥感谢的,这点钱留下你撕个布衫吧。”雨本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三张五元的钱放在了身旁的小桌上。
“哎,哎,三奶给你操心是应该的,咋能收你的钱呢?”三奶嘴上虽这样谦让,但却并没起身去把那钱退到雨本手里,并且语气也随之变了:“唉,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又有人给你说别的姑娘,你眼看花了。罢,三奶按你的心意办,去给你把这头亲事退了,不过你得告诉我,别人又给你说的这个姑娘是哪个庄的?”
雨本呆望着三奶,嘴唇哆嗦好久才挤出了三个字:“王庄的。”这谎话中的每个字都包含着痛苦。
“是王庄西头王老七的大闺女?”
雨本牙咬下唇,强忍痛苦地点了点头。
“好!三奶成全你。”三奶笑道,“说办就办,趁水秀爹他们没睡,我这就去他家。”
一丝悲哀掠过雨本那泪光闪闪的眼睛,但他强制自己把它驱散,只是感激地望了三奶一眼。不知是由于眼花还是粗心,三奶从雨本的目光里也只看出了一点感激,竟没发现那其中掺和着的痛苦。
雨本转身走出了院门,双脚踏地如棉,身子摇摇晃晃……
夜空,云烟缥缈,碎月伶仃……
水秀家。
外间幽幽的煤油灯下,何大伯正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烟。
里间,双眼红肿的水秀正呆呆地坐在自己床上,她手里还托着那个小圆镜,目光凝定在雨本的照片上,慢慢地,水秀耳畔响起了女伴们当初在古榆下的说笑声:“啧啧,照得真好!”“看那圆脸,照得多精神!”“我看雨本哥最漂亮!”但陡地,照片上的雨本一变而为今天的雨本:右颊一道长疤,左脚瘸了。幕外同时又响起女伴们的耻笑声:“哎哟,水秀找的女婿咋是这个丑样?”“天哪,一辈子不出嫁也不找这样的丑男人!”……
“吧嗒。”一滴泪水滚落到圆镜上,把雨本的面影变得模糊了。
“他何大伯,还没睡吧?”院中响起了三奶的声音。
“哦,是三婶,快进屋来。”坐在外间的何大伯急忙应声并起身拉开了门。
三奶进屋坐下,何大伯边把旱烟袋往三奶手里递边开口道:“本要明天找你的,你来了正好,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择个日子把雨本和水秀他们的婚事办了算了。”
里间,呆坐在床沿的水秀闻言身子一颤,扔下手中的圆镜,双手又捂住了脸。
“他何大伯,我来也是为他俩的事。”三奶边说边点着烟,吸了一口后才又放低声音:“我今黑里来,是有件要紧的事要给你说。”
三奶的认真样子,使何大伯的眉头也不由得皱紧了:“啥事?”
三奶说:“你说水秀刚刚和雨本登了记,雨本就出这么大的事,又是伤脸又是瘸脚,难道只是碰巧吗?”
何大伯的眼里闪出了焦急地询问的目光。
“雨本出事以后,我一直在估摸这里边的缘由,”三奶又吸了一口烟,“刚巧今儿个碰见了张庄的‘铁嘴张’,你知道,他算命测字准得很。我把雨本和水秀的生辰八字给他说了说,让他重新给掐算掐算,你知道他重新掐算后说了啥?”
“说了啥?”何大伯的脸上现出了紧张的表情。
里间,坐在床上的水秀也正凝神倾听着外边的谈话声。
外间,三奶又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烟,这才又接着说:“铁嘴张说,雨本虽是水命但水边燃有大火,水秀是单水命,两人若要结为夫妻,必定水火相克、互不相容。雨本这会儿受伤,就是两命相克的一个兆头,这还是轻的。要是两人长久住在一块,总有一天,不是男死,就是女亡。”
“啊?!”何大伯低低地惊叫了一声。
三奶说:“所以我的意思,雨本和水秀的婚事还是不成为好。”
何大伯无言地用双手捧住头,半晌,才痛苦地低声说:“雨本残废了,我们这会儿要是变了心,他会咋想?村里人会咋说?”
三奶宽慰道:“这倒不必担心,我把内中的真情给雨本娘俩和村里人一讲,都不会说啥的。”
何大伯又默然了良久,才痛苦地喃喃道:“那……那就依你的说法办吧……”
里间,水秀闻言,脸上先是现出了一丝隐约的欢喜,跟着又罩上了一层明显的不安,并且那双眼角,分明地又溢出了两滴泪水……
只有很少几家窗隙门缝里还露着灯光,村子里静多了。
雨本家院门前,三奶指着敞开的院门问一个中年男子:“知道这娘俩干啥去了?门在开着,人不见了。”
中年男子说:“我刚才见雨本上老榆树那边去了,他妈跟在他后边好像是问啥子事。”
“噢。”三奶急忙转身向村头老榆树下走去。与此同时,幕外响起她有几分得意的心声:“雨本,三奶我不是吹的吧?马到成功,几句话就把婚事退了……”
古榆树近了,月色下可见树下果然站着两个人。三奶刚要张嘴喊雨本,那边树下忽然传来雨本妈那急切、慌张的问话:“本儿,你咋不说话啊?妈问了你这么半天,究竟你何大伯和水秀说了啥话?是不是他们说不愿意了?”
三奶闻言压了喊声,放慢了脚步。
“妈,你别问了。我告诉你,我已让三奶去给何大伯说,我和水秀的事算了!”这是雨本那带着哽咽的声音。
“啊?!你疯了!”雨本妈吃惊地叫声传到这边,使三奶禁不住停了步。
树下,借着那被树枝筛碎了的月光可以看清,雨本身子软软地倚在树干上,雨本妈正站在儿子面前呜咽着数落道:“你长这么大了,还是办啥事都不用脑子,你想想,你一个瘸子,把水秀这门亲事退了,还有哪个姑娘肯跟你?我苦这一辈子,到这会耳聋眼花,还得给你洗衣服做饭,你不想想自己,也该心疼心疼我啊……”
“妈——”雨本突然“嗵”的一声双膝跪地含泪呼喊道,“我小时候你就给我说,为人不能光顾自己,要我像爹那样,办事替别人着想,爹在民国三十二年发大水时,为了救别人……”
〔随着雨本的诉说,银幕上出现回忆画面——〕
奔涌咆哮的洪水、尖利啸叫的风雨……
暮色笼罩下的韩榆河淹没在一片洪水之中,只有几家房屋的屋顶露出洪水水面……
半没在洪水中的村头古榆树枝间,攀附着不少妇女小孩……
雨点不住拍打的水面上,一个面孔酷似今日雨本的壮年男子,正奋力推着一块门板向村后的山坡上游去。门板上绑着一个大木盆,木盆里坐着一个年轻妇女和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从那年轻妇女的面庞上可以辨出,她就是今天的雨本妈。那男孩显然就是今天的雨本了。
雨本爹拼力与风浪搏斗,艰难地推着门板前进……
门板终于靠近了后山坡。
精疲力尽的雨本爹踉踉跄跄地扶起索索发抖的雨本妈和小雨本走下门板。但一俟雨本母子在山坡上站下,他又回身向水边走去。
“你干什么?”雨本妈吃惊地急步上前扯住了丈夫的胳膊。
“去……再救两个!”雨本爹因发冷嘴唇哆嗦着,指了一下攀附在村头古榆枝上的那些人。
“不、不行,你已经没力气了,会出事的!”雨本妈惊恐地说。
“爹——别去!”小雨本一下抱住了爹爹的腿。
“为人不能光顾自己!”雨本爹一边掰开妻子和儿子的手,一边低沉地说。
雨本爹又向水边走去。小雨本刚要再次上前拉住爹爹,但胳膊却被妈妈扯住了。
雨本爹又把门板推向水中,向远处游去。
“小心呐!”雨本妈担心地喊。
“爹,快回来!”小雨本揪心地叫。
雨本爹奋力向前游着……
雨本爹仍在游着,不过这时已是回程了,门板上的木盆里坐着一个妇女和一个女孩。
雨本爹吃力地挥着手臂划着水,可以看出,他的力气已经消耗净尽,是在与风浪做最后的拼搏了。
门板在向山坡靠近。
雨本母子和站在山坡上的其他十几个村民焦急担心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门板。
门板终于靠近了岸,岸上的两个男子已经抓住了那门板,但就在这时,一个浪头蓦地打来,一下子把雨本爹打进了水底。
“他爹——”雨本妈发出一声恐骇至极的喊叫。
“爹——”小雨本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哭喊。
但回答母子俩的却只有无情的风雨浪涛声……
〔回忆画面消失,镜头又回到了古榆下,雨本含泪诉说的声音又在幕外响起:〕
“妈,我心里也很想让水秀和咱一块生活,可是我这会儿是个残废人,硬让水秀跟咱苦累一辈子,咱心上下得去吗?你想想,假若我是个女的,水秀是个残废了的男子,你就能欢欢喜喜地把我送进他家吗?为人得将心比心,咱们得替何大伯和水秀想想啊!……”
“本儿……”雨本妈伤心地哭出了声。
那边,三奶怔怔地站在原地。月光下可以看清,她脸上原有的欢喜和得意消失了,换上的是一种深深的激动。
树下,雨本晃着妈妈的手哽咽着说:“从今以后,洗衣服做饭的事儿,都让我来干,儿子不会让你累着,儿子会侍候你的……”
“本儿……”雨本妈紧紧地把儿子的头揽在了怀里……
那边,两颗浑浊的老泪顺着三奶脸上的褶皱,缓缓流着。蓦地,只见她猛然扬手向自己的嘴巴上狠狠打了一掌,随之便慢慢转过身子,一步一挪地向村中走去……
一阵风将云铺开,陡然遮住了西沉的弯月……
四
破絮似的云块遮住了初升的冬阳,天显得格外冷。
韩榆河村中的一个粪场里,二十几个男女社员正在把粪场上的粪向地里送。七八个女社员正在挥锨向男社员们的粪担里装粪。二土和丛铭也都拿着勾担,杂在挑粪的男社员中。
丛铭的粪担先装满,他有些吃力地挑起粪担随着其他挑粪的社员向村外走去。
一个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农村老大爷此时从粪场旁边经过,正在给二土装粪的一个高个中年妇女见状急忙拉了一下身旁的一个矮个女社员说:“看,听说这人正在把水秀往丛铭身边说合。”
站在一旁等待装粪的二土闻言吃了一惊。
“这你还不知道?”矮个妇女一副底细全明的样子,“丛铭妈先找的三奶,三奶说她不当媒人了,才又找的这个媒人。听说水秀也挺满意这门亲事的。”
“真的?”二土猛地抓住那矮个妇女手中的锨把压低了声音问。
“那还有假?”矮个妇女白了二土一眼。
霎时,二土的太阳穴处频频颤动,脸色由阴沉变成了红的,又由红而紫,由紫而变得烈烟直冒了。
二土猛地弯腰挑起了粪担。
长着麦苗的地里。
二土把粪倒在地上,然后扔下粪担,快步走到刚挑起空粪担准备向回走的丛铭面前。
“哦,二土,有事?”丛铭注意到了二土脸上的阴云,不安地问。
“走,有事!”二土低沉地说着,向不远处的一条沟渠一指。
丛铭有些诧异地:“啥事?”
二土没有回答,迈步在前边走了。
丛铭放下粪担,有几分疑惑地跟在二土后边向沟渠走去。
这是一条干涸的水渠,渠的深度有一两米,人走进去后在田野上看不到。
二土在前,丛铭在后,二人相继走下水渠,但当丛铭刚刚在渠底站稳脚跟时,只听“啪”的一声,二土猛地转身扬手在丛铭脸上狠狠打了一掌。
丛铭身子一个趔趄:“你?你干什么?”他又惊又恼地捂着脸颊叫道。
“干——什——么?!”二土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暴起的青筋像凶狠的闪电似的交叉在他那满布云翳的额头上,“我是要问问你,你为啥偏偏要找人去水秀家提亲?”
“不……不是我,是我妈硬要找人去说……”丛铭急忙红着脸辩解道。
“村里人都在做说合工作,想让水秀和雨本哥重新和好,你倒去中间插杠子!”二土显然动了感情,声音里带了点哭音:“雨本哥是为救你才落了残废,他这个瘸子后半辈多需要一个人去照顾啊!你这样做心上下得去吗?”
“我……”丛铭的内心显然被二土这尖锐、恳切,带着道德重压的诘问震动了,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愧意。
“求求你,丛铭哥,答应我,别再去招引水秀,”二土的声音已完全是恳求了,并且双眼里已有一丝泪光,“你长得好看,又上到了高中,将来一定会找到一个好对象的。你要愿意的话,我明天就去找三奶给你说媒,保险能给你找一个——”
“二土,”丛铭深深地垂下了头,“我回去就不让我妈再去找人说了……”
“哦,你答应我了?”二土脸露欣喜地扑到了丛铭的身上,“你还是我的好哥哥。”跟着,他又抬手轻轻摸着丛铭的脸颊歉疚地说:“哦,刚才,打得太重了……”
……
五
〔画外音:“……半年以后,水秀还是和丛铭结了婚……”
〔随着画外音出现:〕
中午时分的韩榆河。
古榆绿叶叠翠,小河水清见底。河边,几个小孩各牵着一头牛饮水。几头牛饮至兴处,相继昂头发出“哞——哞——”的欢叫。看来,时令又是初夏了。
古榆下靠近石桥头的一块洗衣石旁,已经是农村少妇打扮的水秀正在拧干已经洗好的几件衣服。
下游不远处,雨本也端着一瓦盆衣服一瘸一瘸地向河边走来。他在另一块洗衣石旁蹲下,开始笨拙地、吃力地搓洗起衣服来。他和水秀之间隔着一片茂密的小柳丛,两人谁也没有看见谁。
丛铭胳膊上搭着一件上衣,满脸含笑地由村外路上走来。他瞥见正在树下河边洗衣服的水秀,欢跳着跑过石桥,来到水秀身边问:“当家的,饭做好了吗?”
“早做好了,等你不回来,我就先来洗衣服了。”水秀扭头含笑答。
“走吧,快回家吃饭去,我还有一个喜信要告诉你。”丛铭脸上露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啥喜信?”
“回家告诉你。”
水秀娇嗔地说:“不,就在这儿讲。”
“好,好。”丛铭蹲到水秀身边,稍稍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二舅从开封来信说,开封师范学院图书馆要招收工作人员,他替我联系好了,让我最近几天就去报到。”
“去开封?”水秀有些吃惊地问,“咱这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干啥要去那里?”
“嗨,你真傻!”丛铭立刻反驳道,“到那里去好处可多了,一个是能拿工资,挣现钱;二个是活轻,比咱干地里活轻多了;三个是能开开眼界,过过舒服日子。听二舅说,那里有龙亭,有潘湖、杨湖,有铁塔,有相国寺,好景致可多了。”
“那——那里离咱庄远吗?”水秀看样子被丛铭的这些理由说动了,闪着双眸问。
“远是远点,上千里路,不过有汽车、火车,回来也方便。再说,我去个一年半载,脚跟站稳了,回来把你也接去,到那时,你就也成城里人了。”
“噢——”水秀脸上分明也露出了喜色。随即,只见她指了一下丛铭脸颊上沾着的一点黑灰小声说道:“看你脸上的灰,快洗洗。”
“来,帮咱洗洗吧。”丛铭朝水秀伸过脸去笑着说。
“去!叫别人看见,你自己洗吧。”水秀说着把一条毛巾朝丛铭手上递。
丛铭扭头望了一下,见饮牛的几个小孩已走,近处的河岸并无别人,便压低了声音:“快,没人。”
“你呀,真拿你没办法。”水秀边说边把毛巾浸到水里,然后拿起拧一下,轻轻地擦洗起丛铭的脸来……
柳丛这边,雨本仍蹲在洗衣石旁洗着衣服。表面上看去,他脸色平静,和刚才没有什么两样,但当他伸手去拿放在洗衣石旁边的那块肥皂时却能发现,他的手抖得很厉害,而且他拿起的不是那块肥皂,而是肥皂旁边的一个小砖块。他轻轻地用那砖块在衣服上揉搓着、揉搓着。
就在这时,二土牵着当初驾车的大黄、二黄两头母牛出现在了雨本身后,他显然也是来给牛饮水的。此刻,只见他扔下手中的牛缰,无言地在雨本身边蹲下,夺过雨本手中的衣服,默默地在石头上搓洗起来。
雨本见是二土,勉强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还是我来吧。”
二土无言地继续在石头上搓洗着衣服。
大黄、二黄懂事似的静静站在二人身后,既没伸头去河里喝水,也没张嘴去岸边啃草,而是低头用舌头轻轻舔着雨本的两只手背,那模样好像是在进行一种安慰。
柳丛那边,忽然传来丛铭和水秀咯咯的笑声。
二土闻声始而一怔,继而在脸上现出了恼怒之色。跟着,就听“嗵”的一声,他扬起手臂狠狠地把手中的肥皂砸进了面前的河水里。
柳丛那边的笑声戛然而止。
雨本瞪了二土一眼。
河水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六
午饭后。
三奶家堂屋当间。纺车嗡嗡,纱锭飞转,三奶正坐在纺车前纺线。她一手摇车,一手抽线,双眼微闭,神情专注,全身心都投进了这种古老的手工劳动中。
“好忙啊,三婶,饭后怎么也不歇歇?”院中传来一个男子的招呼。三奶闻声停手向外看去,随即急忙站起身:“哟,是李社长呀,快进屋来,今儿个怎么得空了?”
“哈哈,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今儿个是有件重要事来找你帮忙。”社长边说边进了屋。
三奶把旱烟袋和盛着碎烟叶的小筐递给社长:“你社长还能有啥事需要我这个老婆子帮忙?”
“嗨,这事还只有你帮忙才行哩。”社长边往烟锅里按着烟边含笑说。
“啥事?”
“说媒。”
“唉——”三奶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告诉你吧,婶子我早就不干这一行了。”
“侄子我求你再干一次也不答应吗?”
“不是驳你社长的面子,婶子我确实干够那一行了。”
“三婶,”社长把椅子朝三奶面前拉了拉,“你说雨本这个人值得不值得可怜?本人脚瘸了,家里又有个老妈妈,洗衣做饭都是难的呀!”
“你是让我给雨本提亲?”三奶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异。
“是呀,”社长点着头,“雨本为救人和社里财产残废了,咱们总不能看着不管。前些日子社里决定以后不让他干重活了,让他到苹果园里侍弄侍弄,干点轻活。可是他家有老母,杂七杂八的家务事他还得干,这也不轻快。所以我就想到让你生法给他说门亲事,他只要有个媳妇这日子就好过多了。”
三奶无言地点了点头。
“我倒已经替他物色了一个姑娘,不知你看着行不行。”
“谁?”三奶脸上露出颇感兴趣的神情。
“村东头哑巴闺女柳叶。”社长轻声说,“这柳叶姑娘别看是个哑巴,心眼儿可挺好,手也巧,啥活都会做,还是半路哑巴,识几个字。她要是能跟雨本过家,人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再者,我估摸这门亲事也好说一些,雨本腿瘸了,柳叶哑巴了,两个都有缺陷的地方,你说呢?”
“这倒是。”三奶颔首道。
“你要是觉得行,能不能去找柳叶妈说说?”
“去,我去,我今黑里就去!”三奶声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却十分坚决。……
一个不大的水库。清澈的库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半后晌的斜阳给水中的细浪镶着金色的光边。
镜头拉开,可见这水库坐落在一个苹果园内,水库旁边有一间土坯垒就的看园小屋。
水库岸边,雨本正用力摇着一个小型手摇水车汲着库水浇灌苹果树。
果园篱笆墙外的一块麦地头,二土正在挥锹挖一道小排水渠。许是干累了,只见他把锹向地上猛一插,抹一把头上的汗,从怀里掏出一个短杆旱烟袋抽起烟来。
二土惬意地喷着口中的烟雾,一条腿轻轻地颤动着,沉浸在烟草带来的舒服之中。突然,只见他身子一震,呼地拔掉伸进口中的烟嘴,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顺着二土的目光望去,只见二三百米外紧挨着果园的一条小路上,一个挑着粪担的姑娘向这边走来。担子显然不轻,姑娘身子摇摇晃晃,显得十分吃力。
二土急忙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把烟袋向口袋里一插,快步向姑娘跑去。快跑近姑娘时,只听他压低声音欢喜地喊:“柳叶——”
柳叶姑娘闻唤停步向这边一望,随即甜甜地一笑。她那柔柔的善目、恬静的面孔、利落的打扮,很难让人相信她是一个哑巴。
“挑这么多干啥,不怕压坏了?”二土一边疼爱地责问着,一边上前把柳叶肩上的担子拿放在了自己肩上。
柳叶倒也没推辞,只是含笑指指自己的肩膀摇摇头,那模样像是说:“没事,我挑得动。”
二土挑着担子、柳叶跟在旁边,两人顺着果园篱笆墙外的小路缓缓向前走着。
“柳叶,”二土环顾一下空无人影的四周轻声喊,神态一反往常那种大大咧咧的样子,显得十分忸怩,“咱俩的事你给你妈说了么?”
柳叶闻言低下头去,边走边用手卷着衣角,许久才抬起羞红的脸,望着二土指指自己的脸颊,摇摇头,那样子显然是说:“我怎么好意思去跟我妈说?”
“那怎么办?”二土显然急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柳叶。
柳叶羞赧地伸出三个指头,尔后向头上指了指。
“去找三奶?”二土明白了柳叶的手势。
柳叶点了点头。
“对!找三奶!”二土一时忘记了肩上的担子,高兴地一拍双手,使粪担猛一晃悠,险些一头翘起倒在地上,吓得柳叶吃惊地瞪大了眼。
“没事!”二土轻轻松松地使担子恢复了平衡,不过这时,他斜插在上衣口袋中的烟袋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柳叶弯腰去拾烟袋,待站起身时,她抿嘴一笑。那波摇影动的乌眸里,溢着多少喜爱和快乐啊……
苹果园内,雨本拿着一把铁锨,疏通着通往紧靠篱笆墙的几株果树根部的水道。
蓦地,篱笆墙外传来二土那不高但却充满感情的声音:“下次挑粪可不许装这么多了,压伤了看我不找你算账!……”
雨本闻声一怔,许是觉得奇怪,便移步到篱笆墙跟前向外望去——
墙外,二土和柳叶正相视而站,只见柳叶取下头上的发卡,细心地剔除着二土旱烟锅里的烟垢,尔后又撩起衣襟擦干净了烟嘴,这才把烟袋向二土手上递去……
园内,雨本脸上露出了笑意——那是一种为朋友幸福感到由衷高兴的笑。随后,只见他提起铁锨,轻手轻脚地转身向小水库走去……
做晚饭的炊烟从各家的烟囱中涌出,慢慢向着薄暮的空中飘散。
三奶提着一小篮鸡蛋刚迈出院门,脚步匆匆的二土便迎面走来喊道:“三奶。”
“哦,二土,收工了?”三奶停步招呼道。
“嗯。”二土点着头,随即红着脸叫道,“三奶,我找你,是想……”他咽下了后边的话,低下了头。
“有啥事?”三奶问道。
“嘿嘿……”二土不自然地笑着。
“娘那个脚!”三奶骂了一句,数落道,“瞧你这个忸忸怩怩样,跟大姑娘说话似的,你究竟有啥事?”
“我——,嘿嘿……”二土吭哧着,终于没有说出什么。
“好了,别跟老子闲磨牙了,我这会儿去柳叶家有急事。”三奶说完就要走。
“去柳叶家?”二土一喜,语气顺畅了。
“对。我去找柳叶妈,看能不能把柳叶说给你雨本哥,你雨本哥娘俩过日子太艰难了。”
像头部突然被人砸了一砖头,二土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三奶并没注意到二土的失态,只是转身边向远处走边说:“进屋坐吧,你大叔在家。”
二土张大了嘴,似乎想喊什么,但却终于没发出什么声音。
望着三奶渐渐远去的背影,二土缓缓地、缓缓地蹲下了身子……
〔一阵微弱的、呻吟似的音乐飘进人们的耳朵……〕
柳叶家堂屋当间。油灯光下可见,这虽也是一间墙抹黄土的农家屋子,但却透出一股洁净、清爽、素雅来。内中的一切摆设和布置,都显出这家里有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三奶正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农村妇女——显然是柳叶的妈妈,坐在那里说着话。高个、宽膀、粗腰,颇有男性风采的柳叶妈,一看就知是个豁达、能干的乡村女人。此刻,三奶脚下的地上已磕了一堆旱烟灰,柳叶妈那泼辣的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笑纹,看来谈话已进行了很长时间且很顺利。
三奶向柳叶妈半是解释半是夸耀地说:“他大妈,你也是看着雨本长大的,这孩子原先可是个标致人,只是因为救人和社里的东西才废了一只脚。不过这可是英、英——,英什么来着?噢,对了,是英雄行为呀!前几天社里开会还在夸雨本是舍了自己为了别人的分子哩!听说,乡里的高音喇叭还念了他的名。再说,他这会儿啥活都能干。”
“呃,呃,”柳叶妈点着头,脸上露出明显的同情,“人活世上保不准会遇见灾星,俺柳叶也是正上着学得病落了个哑巴。”
厨房里,柳叶正脸贴房门不安而紧张地听着堂屋里的说话声。
三奶的声音在继续向这边飘着:“咱庄户人不论是娶媳妇还是找女婿,都是图的好好过日子。雨本这孩子心眼儿诚实,脾性又好,可是个过日子人!他要和柳叶这个巧手姑娘结成一家,那日子保险过得很红火。”
听到这里,柳叶的身子禁不住一抖。
堂屋里,柳叶妈含笑拍了一下膝盖:“三婶,说的是啊,只要以后他们两个能互相体贴着过日子就行。”
三奶高兴地说:“这么说,你同意了?”
柳叶妈快人快语:“我是个不喜欢说拐弯话的人,同意了。”
厨房里,柳叶两眼蓦地瞪大,随之,一股惊慌和痛苦伴着泪水从眼中涌出。
堂屋里传来三奶高兴的声音:“这二十个鸡蛋是俺外孙子昨儿个给我拿来的,我家里鸡蛋多得是,给你们拿来尝尝,这是今年的新鲜蛋……”
柳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冲出厨房,跑出了院门。
身后传来妈妈一声慈爱的询问:“叶儿呀,天都黑了还往哪去?”……
村头古榆下。
泪流满面的柳叶,正焦急而又不知所措地望着抱头靠树坐着的二土。
二土雕塑一般坐在那里,无声无息。星光下依稀可见他那紧抱在一起的双手,其中一只手的大拇指甲深陷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一缕鲜血缓缓流出。
小河边蛙鸣如鼓,间或有一只青蛙从岸边跳入水中,发出“嗵”的一响。
柳叶两只泪水充盈的秀眼直望着二土,那目光分明在问:“怎么办?你快说呀!”
二土慢慢地抬起头来,蓄满痛苦的双眼里露出一种下了决心后的平静。只听他低声喊道:“柳叶。”
柳叶闻唤急忙蹲到二土跟前。
许是受了这话音的惊动,近处河边上的蛙鸣骤然停止,给树下留下一片出奇的寂静。
二土声音异常平静:“你说雨本哥是不是个好人?”
柳叶深深地点了点头。
“他一个瘸子带个老妈妈过日子可怜不可怜?”
柳叶又深深地点了点头。
“他应不应该有个媳妇?”
柳叶又深深地点了点头。
二土声音微抖斩截道:“那你就应该答应嫁给他!”
柳叶一下子站起身来,一边吃惊地望着二土,一边连连摇头。二土也呼地站起身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听着!你要是不答应他,我很快就闯关东,到那老森林里砍木头去,一辈子不见你!”他的声音猛听上去十分坚决,但稍一用心就能分辨出,那“坚决”是装出来的。二土说罢,猛然转身快步向村中走去。
柳叶骇然地望着二土渐渐远走的背影,慢慢地,她的身子软软地倚在了树干上,一阵无声的饮泣爆发了……
先是一两只大胆的青蛙,继而是河边整个的蛙群又开始了鸣叫,不过那叫声听上去似乎不像刚才那样悠悠如欢唱,而是柔柔如抚慰……
时近中午。
雨本家院门前,雨本妈正喜眉笑眼地站在那儿招呼着不远处刚刚下工回来的雨本:“本呀,快回来,社长和你三奶,还有柳叶和她妈都在咱家坐呐!”
“哦?”提着一把铁锨的雨本加快脚步走到妈妈跟前,“他们有事找我?”
“憨子,没事人家能来?”老人接过儿子手中的铁锨,边拍打着儿子身上的灰边嗔怪道。
母子两人相跟着向院中走去,雨本脸上露着几分诧异。
“雨本呀,你看看谁来了?”雨本一踏进堂屋门,三奶就笑着叫道。
“社长、大妈、柳叶,你们来了。”雨本边含笑点头招呼着,边走到桌前拿起竹壳暖瓶给放在每个人面前的茶碗里添着水。
雨本妈含笑地对众人说:“你们坐这说话,我去做饭。”说罢,转身进了厨房。
柳叶妈用丈母娘见到女婿时才有的那种欢喜、慈爱的目光望着雨本。
柳叶那略显红肿的双眼在缓缓扫视着这间东西放置凌乱的屋子,她的目光最后停在雨本那瘸了的脚上和露着脚趾的鞋上。一股深深的同情从她那双善目中流露出来,不过在那眸子的深处,还藏着很难让人察觉的悲苦。
“大妈,柳叶,你们可是稀客呀!”雨本坐到椅子上后随口笑着说。
柳叶闻言垂下了头。
社长拔下嘴中的旱烟袋笑着:“以后就不是稀客了。”
雨本似乎听出了什么,脸上露出一缕惊色。
三奶说:“本呀,事先也没来得及跟你说,社长、你大妈、还有我,看着你和柳叶都到了成家的年龄,就——”
“三奶!”雨本猛地站起打断了三奶的话,“这不行!”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雨本使用这种强硬的声调。
社长、三奶、柳叶妈都把吃惊的目光投向了雨本。
柳叶一定是以为雨本嫌弃自己是个哑巴,脸上蓦地变得十分苍白且现出了一层屈辱,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雨本声音抖颤充满感情地说:“社长、三奶、大妈,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你们是怕我们娘儿俩过日子很难,是在关心我,可是你们为啥就不替柳叶想想?你们知道吗,柳叶和二土两人从小就很要好,长大后他们一直互相关心、帮助,现在你们这样做,不是在活活拆散他们吗?”
几乎是同时,社长、三奶和柳叶妈又一齐把吃惊的目光转向了柳叶。柳叶妈脸上的惊色更甚,她显然对女儿与二土相爱的事毫无所知。
柳叶那苍白的双颊此时又霎地被鲜血充盈,她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你们想想,要真是这样办,我咋对得起二土、柳叶?二土、柳叶心里不都要难受一辈子?我咋还有脸在村里做人?”雨本激动地说罢,又把目光转向柳叶妈,几乎是恳求道:“大妈,二土和柳叶的事你也许不知道,我求你答应他们,二土是个好小伙,他为人耿直,高小毕业,身子又好——”
“当啷!”一种铁器落地的声音突然从厨房中传来,打断了雨本的话,跟着响起雨本妈一声低低的呻吟。
“妈——”,雨本一愣,转身向厨房跑去,三奶、社长、柳叶妈和柳叶也随后跟了出来。
厨房案板前,脸色煞白的雨本妈正吃力地倚着案板站着,右手紧握着左手食指,鲜血从指缝里涌出。菜刀掉在脚旁地上,案板上放着一把尚未切完的葱,雪白的葱梗上沾着血。
“妈,伤得厉害吗?”雨本慌忙中撩开自己的衣襟,要去撕衣服上的布给妈妈包扎手指,这当儿,只见柳叶已快步上前用自己的手绢给老人包扎起来。
“怨我不小心,不要紧……”雨本妈勉强在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低低地满含歉意地望着众人说,然而,默然站立在那里的社长、三奶、柳叶妈都能看出,雨本刚才的那番话语是老人失神切伤自己手指的原因。
柳叶包扎好了老人的伤指,老人那只未受伤的手却抖颤着抓住了柳叶的手腕,昏花的双眼中露出慈爱和珍物失去的痛惜之色。
“妈妈。”雨本一定是担心妈妈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轻轻地喊了一声。
雨本妈的双唇哆动了很久才发出喃喃的声音:“叶儿……委屈你了……”
泪水再一次溢满了柳叶的眼眶,只见她先是很快地摇着头,继而猛地扑到了老人的怀里……
〔民歌《乡间》的音乐陡然响起,似在替这哑巴姑娘诉说心中无数的话语……〕
午饭后。
村边一块不大的菜地里,二土正提着一个小粪篮向韭菜畦里撒着粪。
雨本手拿着一个白布小包,打开用高粱秆夹成的菜园篱笆门,缓缓地向二土走来。
正在撒粪的二土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随即脸露笑容地轻声招呼:“雨本哥,吃了?”
雨本点了点头。
“三奶说媒成了吧?”二土脸上笑容依旧,但看得出,那是用很大努力才保持住的。
雨本平静地:“成了。”
二土的身子难以察觉地一抖,大概是为了掩饰,他又提起粪篮向菜畦里撒着粪,边撒边用高兴的声调:“太好了,需要我帮忙办什么事吗?”
“嗯,有件事。”雨本依旧平静地说,“你今晚吃过饭后,带点礼物去柳叶家一趟。”
“干啥?”二土停住了手。
“去同柳叶妈商量商量你和柳叶什么时候办喜事。”
“嗵。”二土手中的粪篮掉在了地上,他震惊地望着雨本。
雨本依旧平静地:“憨家伙,你早就该找三奶去柳叶家说媒,不过不要紧,柳叶妈已经答应了。”
二土呆了似的站在那里,双眼直直地望着雨本。
雨本走到二土跟前,边慢慢地解着手中的布包边轻轻地说:“这点东西,送给你和柳叶。”
布包解开了,里边露出的正是当初雨本给水秀买的那些枕套、枕巾、圆镜、梳子等物品。
“雨本哥——”二土呜咽着喊了一声,一下子扑进了雨本的怀中。
雨本轻轻地抚摩着二土的肩膀,低低地充满感情地说:“你脾气不好,记着别惹柳叶生气,她不会说话,诸事要让着她……”
这真挚的话语,与其说是朋友对朋友的提醒,毋宁说是长兄对小弟的叮嘱……
〔音乐——热烈、浓郁、荡气回肠……〕
七
〔画外音:“……四年多过去了……”
字幕:1962年。
随着画外音出现:〕
宿鸟归飞,暮色初上。
韩榆河村头,晚风轻摇着古榆的枝丫,几片黄叶飘飘落下,又是秋凉了。
水秀吃力地挎着半篮子萝卜由田间向村里走来。她腹部隆起,明显怀着身孕。此时的她已没有婚前当姑娘时的那种风姿美貌,瘦损的双颊、微陷的眼眶、抑郁的眼神,使她的面容透出一点凄楚来。
水秀看来累了,她把萝卜篮子放在地上,直起腰来大口地喘着气。
这当儿,何大伯也挎着一篮萝卜从水秀身后走了来。看样子,这父女俩是不在一块过日子的。老人望了女儿一眼,眉头皱了皱,随即上前用另一只手提起了水秀的篮子,边向前走边问:“队上分这么多萝卜,咋不找个人帮帮忙?”
水秀见是爹爹,眼圈儿有些红,忙轻声回答:“老麻烦邻居也不好。”
“怎么有七八个月不见丛铭回来了?”何大伯又边走边回头问。
“可能因为工作忙,没空回来。”水秀低声答,声音里透着一点凄凉。
这两篮萝卜确实不轻,何大伯挎着挎着也觉累了。他放下两个篮子,站在那里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汗。
这时节,一只手伸过来提起了一个篮子,跟着听到一声略显沙哑地亲切招呼:“大伯,我来提一个!”镜头拉开,原来是雨本,他的另一只胳膊上也挎着一篮萝卜。
何大伯和水秀刚想说句什么,雨本却已头前走了。
何大伯边擦汗边扭头向女儿充满感情地:“你这身子不能再在家里住了,一旦坐了月子,丛铭爹妈都已过世了,家里没有别人,我又老眼昏花的,谁照顾你啊。干脆,你去丛铭那里吧,他就是再忙,总会照顾你坐月子的。”
水秀闻言先是脸红了一下,继而垂首沉思了一会儿,这才抬头轻声说:“爹放心,我今黑里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就去他那里。”
……
“开封火车站”几个镀金的大字,在近午的阳光映照下闪着耀眼的光。
车站出站口。
一脸疲惫神色、臂挎一个花布包袱的水秀杂在人流中走了出来。
她有些吃惊,慌乱地望着这车水马龙、人声喧嚷的六朝古都市景。
她看了看手中的一个信封,尔后向一个路人询问着什么……
她费力地挤上一辆市内公共汽车……
一栋挂着“开封师范学院图书馆”木牌的楼房。
楼内一间摆满书架的大厅内,几个男女工作人员正在整理着书架上的书籍。穿着、打扮已完全像一个城市人的肖丛铭也在其中,他似乎显得比过去更加年轻、英俊了。
一个穿着入时、面庞漂亮但却显得有几分艳冶、厉害气的姑娘,在抱着一摞书从丛铭面前经过时,随手把一个小纸团扔在了他的手边。
丛铭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别的工作人员都没注意自己,这才很快地伸手拿过那个纸团展开来看。
纸上字迹的特写:“我今晚去你那里吃饭。”
一丝喜悦浮上丛铭的眉梢。
恰在这时,一个中年男子在门口喊道:“肖丛铭,传达室来电话,说有人找你。”
“哦?”丛铭急忙把那纸条装进衣袋,转身向门口走去。
开封师院大门口传达室里,水秀局促不安地坐在一个凳子上。
门开了,丛铭出现在门口。
水秀欢喜地站了起来。
“是你?你怎么来了?”丛铭有些惊异地站在门口问,语调里没有久别夫妻相见时惯有的那种欣喜,与此同时,一层阴云在他的眉宇间蔓延开来。
“我——,”水秀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自己隆起的腹部上,“我一个人在家害怕。”说完,便含羞地垂下了头。
丛铭望了一眼水秀那隆起的腹部,——目光中含着那种不愿当父亲的冷漠,尔后不带一点热情地说:“那走吧。”说完,上前拿过水秀手中的包袱,便转身出了门。
水秀也移步跟着走出门外。
在离学校大门不远的一栋三层宿舍楼前,丛铭停步指着楼底层的一个房门对水秀冷冷地说:“就在这里住。”
水秀点了点头,无言地跟在丛铭身后走到了门前。
丛铭掏出一把钥匙开门,这是暗锁,在门打开去拔钥匙的时候,钥匙掉在了地上,丛铭没有弯腰去拣,而是用脚把它赌气地踢在了一边。显然,他是借此来发泄心中的烦躁。
跟在后边的水秀默默地、艰难地弯腰拾起了那把钥匙,并随手装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这是一套有一明一暗两个房间和厨房、厕所的屋子。屋里收拾、布置得干净、雅致,似乎没有一个远离妻子的男人所住的房间里应有的那种样子。
“坐吧!”丛铭冷淡地指着一个椅子说。
水秀没有落座,只是望着丛铭怯怯地:“你生我的气了?”
丛铭掩饰地说:“哪里。只不过你要来应该早写封信告诉我,我也好做点准备。再说,现在正是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水秀有几分委屈地说:“我原怕耽误你工作,不打算来的,后来爹担心我在家坐月子没人照顾,就催我来了。”她眼里的泪水盈盈欲滴,“你要是工作忙的话,我马上就回去。”
“马上回去?”丛铭的眼睛一亮,随即说道,“实话告诉你吧,今晚后半夜两点我就要跟领导一块坐火车去外地开会,你这一来,我就不能按时去参加会议了。”
“那——,我后晌就回去吧。”水秀的语调里含着深深的犹豫。
“也行,”丛铭立刻接口道,“刚好下午五点钟有一趟去咱们县的火车,你先回去,待我晚点开会回来就去家里看你。”
水秀微微点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那,好吧。”说完,扭过脸去,让那两滴终于要掉下来的眼泪落在了身后的地上。这善良的女人大概是怕丈夫看见自己的眼泪焦心。
“你快坐下歇歇,我去食堂打点饭来。”此时丛铭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喜色。
水秀点了点头,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丛铭端着一个铝锅走了出去。
水秀发出一声来自心底的沉重的叹息。随之,她带着孕妇特有的注意她内部一种东西的神情坐在那儿默想,慢慢地,她面前出现了幻觉——
她怀里抱着一个胖胖的婴儿在丛铭屋里含笑踱着步。丛铭推门从外边进来,欢喜地从她怀里接过婴儿,长久地亲吻着婴儿的脸蛋。她站在一旁甜甜地笑着……
“嗵”的一声门响,把水秀从幻觉中拉了回来。丛铭端着锅走进来,开始把两盘菜、几个馒头和两碗稀饭向桌上放。
“吃吧。”丛铭把一个馒头递给水秀。
水秀接过馒头咬了一口,但嚼了好久没能咽下肚去,她大概又想起了回村后的艰辛,一双眼里分明地又起了一层水雾。
“吃菜吧。”丛铭又让道。
水秀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馒头:“我不想吃。”说着,拉过自己带来的那个花布包袱,慢慢地解开来,从中拿出一个干荷叶包递给丛铭:“这是你爱吃的绿豆面煎饼,我临来时烙的。”跟着,又拿过一个纸盒:“这是咱自家腌的咸鸭蛋,你开会回来后煮煮尝尝。”最后,又拿出一双棉袜:“听说开封这地方冬天冷,我给你做了双棉袜。”
“水秀——”丛铭接过这些东西后激动地喊了一声,这是自从他见到水秀以来第一次使用这种充满温情的声调。在这一刹那,他那双眼里闪出一种真诚的欢喜和深深的激动。要知道,即使良心上蒙灰再多的人,也有被触动良心的时候。只见他冲动地抓住水秀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摩着,但就在这时,他眼前又幻现出下午给他扔纸团的那个姑娘的漂亮面影,渐渐地,他把水秀的手放下了,双眼中又恢复了原有的那种眼神,只听他轻轻地说:“吃不多就少吃点吧!”……
阳光西斜。
开封火车站。一列客车靠在站台旁,水秀提着包袱上了车。站在车下的丛铭向她挥了挥手便转身快步向站外走去。
水秀隔着车窗怅然地望着越走越远的丛铭的背影,两滴清泪又滚出眼眶。她伸手去衣袋里掏手绢,但蓦地,她愣了一下,随即可见她在掏出手绢的同时,掏出了丛铭上午开门时掉在地上的那把钥匙。跟着,画外响起水秀焦急的心声:“哎呀,我把钥匙带来了,他可怎么进屋?”
水秀提着包袱慌慌张张地走下车高声喊道:“丛铭——”
但站内早没了丛铭的身影。
水秀急急忙忙地向出站口跑去,但就在这时,她身后的客车长啸一声,缓缓启行了。
水秀见状又急忙回头向列车跑来,可是晚了,列车已经加速。
水秀怔怔地望着列车驶出车站,随即只听她自言自语:“唉,只好明天走了。”
水秀慢慢地向出站口走着……
傍晚。早出的夜月像一个浑浊的冰盘,带着淡淡的晕圈,在城市上空的乌云中徘徊。
十分疲惫的水秀提着包袱慢慢地向丛铭宿舍走来,她边走边喃喃地自语:“他刚才回来可怎么进屋?”蓦地,她的目光停在了丛铭宿舍门上,那门上的天窗里透出了一缕灯光。幕外随即响起水秀高兴的心声:“呵,他还有一把钥匙。”
她加快了脚步走到门前,掏出钥匙刚要向锁孔里插,屋里忽然传出一个女人讥讽的声音:“我听说,今天上午你家乡的那位夫人来过?”话音穿透门缝后虽然显得很低但仍很清楚。
水秀吃惊地停住了手。
“嘿嘿,我已经用计谋把她打发回去了。”丛铭讨好的声音。
水秀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
女人愠怒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说吧,你究竟怎么打算?”
水秀的胸峰急剧起伏了。
“嘿嘿,我正在想办法和她离婚,最多再有几个月咱们就可以结婚了。”依然是丛铭讨好、巴结的声音。
水秀牙咬下唇,猛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推开了门。
“啊?!”屋里的丛铭和那女人发出了一个短促的惊叫。灯光下可见,上午送纸条给丛铭的那个漂亮姑娘此刻正坐在丛铭腿上,丛铭正端着一杯看上去像是橘子汁样的东西在用羹匙喂她喝。
两人惊恐地扭头望着水秀,身子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丛铭端着的一匙橘子汁定定地停在那姑娘的嘴唇边。
水秀脸上的神色在疾速地改变着:激怒——屈辱——痛心,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但过量的痛苦已使她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失却了说话的能力。她只是将身子猛烈地哆嗦了一下,跟着便向地上扑去……
水秀慢慢地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刚才的那个姑娘已经不见了,丛铭神色尴尬地站在床前。
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丛铭见状急忙伸手去扶,但当他的手一触到她的身子,她就像被火烧着那样猛地扭身躲开了。
她吃力地站在了地上。此刻,她全身的血液已全部收回心房,脸白得可怕。
她的双眼望定了丛铭那露着慌乱的脸孔,但目光中却已没有了激怒、屈辱、痛心,甚至连一点谴责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种冷冷的类似冰一样的东西。
“对不住,耽搁你了。”水秀平静得出奇地开了口,不过谁都可以听出,那平静的音调是由心底的血泪谱成的。
“不,不,我对不起你……”丛铭慌忙说道。
“哪能呢!”水秀竟然笑了,但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啊,教人看了不由自主地心脏痛楚地一缩。
丛铭慌乱地:“你,你骂我吧……”
“说哪里话,该挨骂的不是你。”水秀淡漠地说,“你明儿个抽点空,咱们一块去办离婚手续。”
丛铭被水秀这种出奇平静的态度吓呆了,无言以对。
“记住,明天太阳出来时,我在你们学院门口等你。”水秀说完,转身移步向门口走去。
“不,你不能走。”丛铭见状急忙上前拉住了水秀的胳膊。
“我为什么不能走?”水秀的两眼喷出了火光。
“现在快半夜了,你,”丛铭用手指了指水秀隆起的腹部,“你的身子……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随着这句反问,一丝冷酷的嘲讽浮现在了水秀的眉梢,“当孩子还在这里时,”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后着重每一个字音说道,“孩子就是我的!”
“你——?”丛铭的声音哽在了嘴唇上。
水秀又移步向门口走去。
“你今晚去住旅馆可以,晚点把胎儿打掉也行,但你总得拿点钱啊。”丛铭说着掏出一叠人民币向水秀手里递去。
“给这么多钱?!”水秀故作惊异地接过那些钱,一边说着“这可以买很多东西”,一边一张一张向地上扔着那些钱。直到把它们全部扔在了地上,这才猛地拉开门跨了出去。
丛铭呆呆地望着水秀走出去的背影,双手慢慢抱住了头……
残照益微,暮色苍茫。
远方的天边,一团乌云在游弋。
通往韩榆河的路上,神情木然、疲惫不堪的水秀正机械地移步向村子走着。
夜色渐渐加浓,但水秀的步子却越来越慢了。她的脸上不时现出忍受疼痛的表情,一双手紧紧捂着腹部。幕外同时响起她的心声:“不……不能死在外边……我要再看爹爹一眼……”
她继续吃力地迈着步子,一双呆滞的眼睛中有两点眼泪渐渐增大了,随后流到了她的颊上,同时另外有两点又已聚在眼眶的边儿上。
音乐,像从无边的田野上传来一个灵魂在呻吟……
前边路旁不远处出现了一抹灯光,尽管夜色已重,但还是可以辨出这灯光来自苹果园看园小屋的窗口。
水秀停步望着那灯光,呆滞的脸上慢慢现出一种下了决心的神情,随之,就见她缓缓转身沿着小路向果园走去……
迷蒙的夜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雁唳……
看园小屋里。
一盏煤油灯在窗台上劈劈啪啪地响着。
雨本正手拿着一把小刀在一截果枝上练嫁接技术。他一边操作一边与摊放在桌上的一本书中的嫁接图例相对照。
木格窗外,出现了水秀那张泪痕满面的苍白的脸。
正在聚精会神练习嫁接技术的雨本没有发现水秀的到来。
水秀定定地望着雨本那带着疤痕的脸孔,痛苦、愧疚、悔恨同时在双眼里出现。慢慢地,幕外响起她凄楚、哽咽的心声:“本哥……俺来看看你……俺当初多糊涂啊!……”
屋内,雨本正小心地把一截幼芽塞进母枝的切口中。
窗外,一种忍受剧烈疼痛的神色浮现在水秀脸上,跟着就见她扭脸望了一眼十来步之外的小水库,幕外又同时响起她的心声:“看来是回不去了……也好……就在这里……”她的目光又移向雨本,幕外的心声在继续:“……本哥……活着没跟你在一起……就死后吧……俺就死在这小水库里,每天陪着你……”
屋内,雨本正用线绳仔细捆绑着嫁接的果枝。
窗外,水秀已移步到了水库边,幽幽的库水在夜色中闪着细碎的波纹。她双手抚摩着自己的腹部,幕外的心声已变成了呜咽:“……孩子,别怪妈妈心狠,人世上本来是不该添你这个姓肖的孩子的,只是因为妈妈糊涂才把你领了来,现在咱们回去吧,妈陪你一块回去……一块……回去……”她的声音撕裂了,破碎了。
屋内,雨本双手拿着嫁接好的果枝审视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渐渐地,那果枝在他手上变了,先是变成了一株、继而变成了一片硕果累累的苹果园……
苹果园内,男女社员们挎着小篮围着社长和雨本,雨本正拿着一杆小秤给大家分苹果。三奶、何大伯、二土、柳叶、抱着一个胖娃娃的水秀也都杂在欢笑的人群中……
水秀从自己篮里拿出一个红透了的苹果递给了怀中的胖娃娃,胖娃娃咬了一口后又把苹果向妈妈嘴里填去,水秀欢喜地俯首咬了一口,母子俩边吃边笑。
拿着秤站在那里的雨本,望着水秀母子也由衷地笑了……
“嗵!”一件东西落水的沉重声响把雨本从幻觉中拉了回来。他一怔,随即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什么东西响?”跟着,便去床上拿了手电急步向外走去。
水库边,雨本举起手电向水库中照去,接着响起他一声惊呼:“啊?人!”
没有任何犹豫,只见雨本扔下手电,甩掉鞋子,向水库中扑去。
雨本吃力地抱着被救者到了岸边浅水处,就着星光,他认出了怀中人,发出一声骇然的叫声:“水秀?!”
他慌忙抱着水秀爬上库岸,一瘸一瘸地向果园外跑去……
一声闷雷从天边的那团乌云中传来,伴随着雨本那慌乱而急切的脚步声……
笼罩在风雨中的柳林镇医院。
一个挂着“接生室”木牌的房间。
脸色苍白、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的水秀仰躺在一张产床上,几个着工作服的医护人员在周围忙碌着。
水秀低而含混地说着胡话:“……我明白了……”
产房外,浑身透湿的雨本正焦急、担心地在走廊上踱着步。他那双赤脚的脚板显然在刚才的奔跑中扎破了,他在水泥地板上留下的每一个湿脚印中都带着一点血迹。风雨声中,幕外响起他焦虑、心疼的心声:“……水秀,你不是去开封坐月子了吗?怎么又摸着黑回家了?……”
产房内,水秀仍在喃喃着:“……本哥……明白了……”蓦地,只见她身子一阵痉挛,发出一声可怖的呻吟。
一个中年女医生见状急忙招呼身旁的一个护士:“小严,快!”……
产房外,雨本还在一边焦急地踱步一边心疼地喃喃着:“水秀,天黑成那样,你为啥要去水库边呢?你不知道那水库边滑吗?……”
“哇——”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陡然冲出门缝,雨本闻声一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生室门开了,中年女医生走出来向雨本:“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说完,转向正要进接生室的一个胖胖的女护士语调严肃地说:“暂时不要把产妇转送其他房间,她的心力衰竭,心跳很不规律,注意观察,发现情况马上喊我。”
女护士点了点头。
中年女医生边用手掌拍着自己的额头,边走进了旁边的一间休息室。
接生室里,水秀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她迷惘地转着眼珠望望四周,喃喃地问:“我这是在哪儿?”
“你现在在医院里,”坐在她床头的胖护士见她醒来高兴地轻声说,“你的孩子已经顺利生下来了,是个女孩,正在给她包裹。你的身体很虚弱,请躺着不要动。”
“孩子?”水秀惊骇地瞪大了眼,并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自己那已塌陷下去的腹部。
“嗯。”胖护士含笑点头,并马上转脸向里间喊道,“小严,把孩子抱来让她妈妈看看。”
“嗳,来了。”随着这声清脆地应答,一个女护士怀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走出了里间。她轻快地走到水秀床头,刚要把婴儿放到水秀身旁,却见水秀猛地伸手向孩子推去,与此同时响起她痛彻心肺地哭叫:“我不要孩子,我不要孩子,谁让你们把她接出来?我没有求你们,没有求你们啊……”
静谧的夜,狠狠地把这令人怵然寒心的嘶声哭叫抛在窗玻璃上,引起了一阵嗡嗡作响的回声。
两个护士被水秀的举动弄呆了。被叫做小严的护士慌忙向后退了两步。此时,她怀中的婴儿大概受了惊动,也放开喉咙叫起来,她急忙又把孩子抱回了里间。
水秀艰难地撑起上身继续字字是泪地哭叫着:“……我们娘俩说好一块走的,一块走的,我没有求你们把她接出来,没求——”蓦地,她的声音断了,跟着,就见她的上身重重地向地上倒去。胖护士见状急忙上前扶住,并随手抓住她的手腕摸她的脉搏,紧接着,只见她脸露惊慌地向里间喊道:“小严,快,按急救电铃!”
一阵急骤的电铃声在医院走廊上回响起来。随着铃声,那个中年女医生和其他几个医护人员边穿着工作服边向接生室迅步跑来。
站在接生室外的雨本,恐慌地瞪着双眼,望着医护人员跑进接生室……
“当、当。”不知挂在哪个房间的挂钟的报时声在医院走廊上沉重地响了两下,时辰已是凌晨两点了。
接生室的门缓缓地开了。
几个医生默默地走了出来。
雨本急忙上前拦住刚才接生的那位中年女医生问:“大夫,她咋样了?”
女医生慢慢地取下口罩,面露歉疚地摇了摇头:“她心力衰竭,抢救无效……”
“啊?!”雨本恐骇地倒退了一步,呆在了那里。
女医生扬了扬手中一个被水浸湿了的纸片轻声说:“这是从她的湿衣服口袋里发现的,看来,她的精神状况不好、病情加剧,与它有关。”
呆了似的雨本机械地伸手拿过纸片看去,纸上大部分字迹虽经水浸泡已变模糊,但铅印的“离婚证”三个字还清楚可辨。
雨本的身子又剧烈地一抖,双眼无限地瞪大了。跟着,就见他踉踉跄跄地向接生室内奔去,与此同时发出一声掏心揪肝般的呼喊:“水秀——”
这凄厉的呼喊冲出窗外,和入了呼啸的风雨声中……
八
中午。开封师范学院。
丛铭宿舍门口,一个中年男子在轻轻敲门。
门开了,我们曾经见过的那个姑娘出现在门口。
“肖丛铭的电报。”中年男子说着递过来一封电报。
“唔?”姑娘转动了一下眼珠,掠过几分意外,她伸手接过了电报。
中年男子走后,姑娘关上门,抽出电报纸轻轻读着电文:“水秀已因病去世,留下孩子,速回。雨本。”
“孩子!”这姑娘读完电文后没有表示吃惊和不安,只是用重读语气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眉心也跟着猛地一收,现出一个巨大的叹号。
她缓缓地一条一条地撕着那电报纸。
正在这时,房门开了,丛铭走了进来。他边把手提包向墙上挂边回头向那姑娘有几分高兴地:“我打算下午把咱俩结婚的事给领导讲讲。”
“嗯,”姑娘点了下头,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你们村有个叫雨本的给你来了封电报。”
“电报?在哪?”丛铭稍稍有些吃惊。
“我看后撕了。”姑娘边说边把手中的纸屑扔到了门后地上。
“电报上说些什么?”丛铭的声音似乎有点抖。
姑娘依旧漫不经心地拖着长音:“说何水秀因病死了,叫你回去。”
“什么?!”丛铭的身子猛一哆嗦,惊愣在那里。半晌,才又颤声问:“电报上没说孩子怎么样?”
“废话!大人死了孩子还能活着?”姑娘撇了撇嘴反问道,好看的两只眼睛立时变成了两块闪着寒光的冰。
丛铭浑身又是一抖,身子随之慢慢萎缩下去,终于,他跌坐到了一张椅子上。
“你有什么打算,回家看看吗?”姑娘以全无同情的冷淡语气问。
丛铭机械地点了点头。
“哼!”姑娘耸了一下鼻子,“告诉你,你现在回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丛铭惶惑地抬头望着她,那目光分明是在请她解释。
“你刚同何水秀离婚她就病死了,谁都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是有联系的,你回去后她家的亲戚邻居还不要找你算账?”姑娘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压力。
丛铭的双眸一个惊跳,嘴中喃喃地说:“那,那怎么办?”
“你就不回去,看他们有啥办法!”姑娘又低沉地开了口,“她家要是找来了,就同他们到法院里去,你手里有离婚证,怕什么?法院不会判你有罪的!”
丛铭嗫嚅地说:“那……那我以后还有脸回村吗?”
“反正你家里又没什么人了,回那个破村干什么?”姑娘瞪着丛铭,“要是我,一辈子都不回去!”
丛铭慢慢地垂下了头。
姑娘上前轻抚着丛铭的头发,声音亲切而柔和地说:“下午我去邮局给那个雨本回封电报,你安心上班吧。”
丛铭无言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缓缓抬起右手捂住了左胸,大概,他感觉到了那胸腔里边的东西有点疼……
云浓天低,星隐月没。
晚饭后,韩榆河。
水秀家堂屋里间,水秀爹拥被坐在床上,正剧烈地咳嗽着。雨本坐在他身后,用手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床边,站着二土,他手上端着半碗面条,显然刚才在给老人喂饭。
外间,油灯光下可见,一个胖胖的少妇——就是当年同水秀在古榆下嬉闹的那个胖姑娘,正在给水秀留下的孩子喂奶。她的身旁站着雨本妈,老人正用慈祥的目光望着那用力吸吮奶头的婴儿。
水秀爹的咳嗽总算止住了,二土又坐在床边,把碗送到老人嘴边开始喂饭。
就在这时,外边院门口响起一个男子的高声问话:“何大伯,我雨本哥在这吗?”
“啥事?”雨本闻声从水秀爹身后站起来,急步走到院子里问。
“电报,开封市肖丛铭来的电报,我刚从大队带回来。”一个小伙子边答边把一封电报递给了雨本。
“他说啥时候来接他的孩子?”水秀爹在堂屋里哑声问,他显然听到了小伙子的声音。
雨本急忙拿起电报稿,凑着堂屋外间映出来的灯光看去。电文特写:“我已与何水秀离婚,她家的事一概不管,孩子可送别人。肖丛铭。”
雨本震惊的脸,痛心至极的眼神。
他沉重地移步向堂屋里走去。
胖少妇喂好孩子起身把孩子向雨本妈手上递时,雨本走过去默默地接过孩子,紧紧地揽在了怀里。
“他电报上咋说?”这当儿,堂屋里间又传出何大伯那喑哑的问话。
“他,”雨本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迅速收起了脸上的惊色,这才边向屋里走边语调和缓地说,“他说一两天就回来看你和孩子。”
但是,雨本脸上那残留的惊色没能逃过二土的眼睛,只见二土把碗放在桌上,走过来呼地一下夺过电报纸看着。
二土的目光一触到那电文就冒出了火星,他刚要张嘴喊什么,却见雨本猛地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此时,只听低头坐在床上的水秀爹喃喃地说:“看来,他的良心还没——”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又爆发了……
雨本俯首把自己的脸紧贴在孩子那鲜嫩的脸蛋上……
午后,苹果园内。
看园小屋不远处的地上现出一座新坟,斜阳照着坟前小石碑上几个凿刻的字:何水秀之墓。
雨本怀抱水秀生下的婴儿默默地站在坟前,他的双眼望定墓碑,墓外随之响起他低低的、哽咽着的心声:“水秀……孩子在我身边,你放心吧……看到她就等于看到你……我会把她当亲生女儿待的……”
“哇——”婴儿猛地哭了起来。
雨本急忙颤动双臂……
九
清晨,雨本家。
阳光爬过院墙,把半个院子照得一片金黄。
雨本挑着一担绿豆角走进院子,显然刚从地里摘绿豆回来。
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雨本闻声慌忙放下担子走进屋里,从妈妈怀中接过婴儿,轻轻地捧在手上晃动着,边晃边问:“妈,她胖婶来给她喂过奶了?”
“喂过了,刚刚才走。”
婴儿在他的晃动下慢慢停止了啼哭。雨本一边逗着婴儿一边回头向妈妈含笑说:“妈,她快满月了,给她起个名字吧。”
“嗯,是得有个名字。”老人边说边思忖着,“她们这一辈是‘明’字辈,叫‘明理’吧,女孩子长大明白道理才好。”
“妈,这个名字不大像个女孩名。”雨本摇着头。
“那你说叫什么好?”
“叫明——,叫明洁吧,‘明洁’是明明白白、干干净净的意思,你说行吗?”
老人含笑点着头:“行。”
“你呢?”雨本望着怀中的孩子问。
小女孩那乌嘟嘟的大眼似乎是眨了一下。
“妈,她也同意了。”雨本欢笑着说。
老人嗔怪:“看你那个憨样!”……
十
凌晨。风扫落叶,在地上卷成一堆一堆。
雨本怀抱着小明洁走进一个小院,向屋里喊了一声什么,还是那个胖少妇应声走了出来。她上前接过小明洁,转身边向屋里走边几下解开怀,把自己的奶头填进小明洁的嘴里,明洁立时甜甜地吮吸起来。
雨本站在一旁,脸上露出一副感激的神色……
上午。风裹雪粒,在田野中翻滚跌爬。
雨本用棉衣裹着小明洁,手中拿着几包药,由村外路上迎着风雪艰难地向村子走来。当走到村头小河边时,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棉衣向怀中看去。怀中,脸色潮红的小明洁静静地安睡着,那粉嫩的鼻尖上,有几粒小汗珠在莹莹闪动。
雨本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不过跟着,那笑意又被深深的忧虑所代替……
中午。风摇树枝,在树冠间引得枝动叶晃。
雨本妈怀抱着小明洁坐在院子里,手中拿着一个白馒头,正咬了一口慢慢地嚼。仰躺在她怀中的小明洁瞪着黑嘟嘟的眼睛直望着她的嘴,老人嚼了一会儿,俯下身去,用舌尖将嚼碎的馒头送进明洁的小嘴里。小明洁几下咽进肚去,又瞪起一对黑亮的眼睛望着老人那嚅动的嘴。老人一边嚼馒头一边望着小明洁无声地笑着。那笑,是一种舔犊之后满足的笑……
午后。风拂河水,在水面荡起几道细纹轻轻舔着河岸。
雨本妈抱着一丝不挂的小明洁蹲在古榆下小河边的洗衣石旁,正在为她洗澡。小明洁起初有点怕水,老人含笑向她说着什么,并慢慢把她的双脚浸到水里,小明洁大概感受到了那凉爽之快,立时高兴地用双脚乱踢着水花,边踢边笑。
雨本妈一双眼睛欢喜得眯到了一块……
〔伴着下述四组画面的,是一阵男中音的轻声歌唱:〕
啊,
童年,
人生途程的首段。
这里应该有慈母的亲吻搂抱,
有香甜乳汁的浇灌,
呵,放心吧,失去母亲的孩子,
那母爱的温暖,
将时刻围在你的身边。
啊,
童年,
人生途程的首段。
这里应该有慈父的悉心守护,
有细致入微的照看,
呵,放心吧,失去父亲的孩子,
那满盛父爱的碗盘,
将永远放在你的面前。
啊,
童年,
人生途程的首段。
这里应该有奶奶亲切的抚爱,
有精心周到的照管,
呵,放心吧,失去奶奶的孩子,
那祖辈应给的爱的资产,
将不会让你丧失一点。
啊,
童年,
人生途程的首段。
这里应该有姥姥逗乐的笑声,
有关切蔼然的呼唤。
呵,放心吧,失去姥姥的孩子,
那外祖母该给的笑声、呼唤,
将还会不断响在你的耳畔。
……
消失了热力的夏阳,循着弧形的轨迹,渐渐接近西天的地平线了。
村头古榆下一块如毯似毡的绿草地上,六七个看孩子的老太太散坐在那里,她们的身边坐着、爬着、跑着十来个男女小孩。小孩们或穿裤头,或着兜兜,或光屁股,正尽情地在草地上玩着、笑着、闹着。几个老太太看着晚辈们那天真嬉闹的稚态,也一个个禁不住舒眉展笑。
〔豫西南民歌《乡间》的音乐在低低响着。〕
雨本妈和小明洁也在其中,身带红兜肚的小明洁正由老人扶着蹒跚学步。
“妈,我来。”画外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唤,镜头拉开,可见雨本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抱着一捆青草站在妈妈身旁。
“收工了?”老人抱着明洁站起身来问。
“嗯。”雨本边应着边把锄头和青草放在地上,这当儿,明洁已扬着小手要扑进他的怀中了。
雨本很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衬衣,把它卷成一根长带子,然后接过明洁让她站在地上,用那带子兜着她的两臂,示意她在前边跑,自己在后边追。小明洁在前边一摇一晃地边跑边笑,雨本在后边一拐一瘸地边笑边跑。
站在一旁的雨本妈望着儿子和小明洁的样子,也笑了,但笑着笑着,面前突然闪过雨本须发皆白、孤人独行的幻影,跟着便有两滴眼泪滚下她多皱的双颊——这是老人在欢笑中突然看到儿子的孤独晚景而留下的惋惜、悲酸之泪。老人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弯腰拿起儿子放下的锄头和草捆,转身向村里走去。
小明洁跑了一会儿,大概累了,慢慢停下了脚步。这当儿,近处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向远处一个男子喊道:“爹——”
也许是到了学语的时候,小明洁也张嘴跟着喊了一声:“结——”
雨本闻声笑了,忙对明洁说:“人家是在喊爹——”
聪明的小明洁转过脸来,跟着雨本的声音喊了一声:“爹——”
听到这声清晰的呼唤,雨本先是怔了一刹,跟着,赤裸的上身分明地颤了一下,随即,只见他猛地把明洁揽在了怀中。与此同时,幕外响起他欣喜而激动的心声:“啊,我也能当爹了……”
萌动未启的幼女的这声呼唤,一下子搅动了雨本心中那种每个男子都有的父性的感情,使他第一次体验到了当父亲的欢乐。一抹秘密的、很难让人察觉的微笑,使他的嘴唇分开了,同时,两行喜泪淌在了他的面颊上……
一轮皓月撵走了西天的晚霞,独自窥视这幅慈父揽幼女的人间画图……
〔《乡间》的音乐渐升渐高,显得格外欢乐、明快……〕
十一
〔画外音:“……又是五年过去了。这期间,雨本妈和水秀爹相继因病去世,雨本一人带着明洁生活……”
字幕:1968年。
随着画外音出现:〕
白云淡淡,春阳暖人。
雨本家厨房里。雨本正站在锅台前用勺子搅着锅里的饭。此时可以发现,亲人的死亡、岁月的消磨、为父兼母的辛劳在雨本身上造成的最明显的痕迹——老多了。他似乎一下子从青年跨到了中年将了的阶段。
雨本拿起勺子向一个大瓷碗里盛饭,当他把盛满的一碗饭端放到小桌上时可以发现:碗里几乎全是红薯块。只有不多的一点面条说明这顿饭仍属于河南南部农村的那种常见的午餐——糊汤红薯疙瘩面条。
雨本用筷子把碗中的面条都拣进了明洁的小木碗里,尔后起身从锅台上拿过一个油瓶,用一根筷子向瓶里蘸了一下,接着抽出筷子放在小木碗上,立时,有两颗晶亮的香油珠滴到了碗里。
雨本用筷子在小木碗里搅了搅,然后走出屋门慈爱地喊道:“小洁,吃饭了。”见没应声,又走出院门喊道:“小洁——”
村中一块空地上,小明洁正和一群孩子嬉闹着,根本没听到爹爹的呼唤。
雨本一瘸一瘸地向那群孩子走去。
显得越发胖了的胖少妇——当初给明洁喂奶的少妇,此时端着一碗水饺走进了雨本家院子,她一迈进院门就高腔大嗓地喊道:“明洁呀,看我给你送啥来了!”及至走到厨房门口见屋里没人才自语道:“这爷俩上哪去了?”正在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手托着一个半斤装的油瓶也走进了院子,她一见胖少妇站在院里忙问:“雨本在家吗?俺妮她姨送了点香油,我给他们爷俩拿了点来,好让他们拌个菜什么的吃着也香。”
“这爷俩都没在。我也正等他们,俺娃他舅爷今儿个来,我包了点饺子,给明洁送几个来。”胖少妇说着,招了一下手:“来,进屋放下吧。”
两人相随着进了厨房……
雨本拉着小明洁向院子走来。
小明洁边走边说着:“爹,二铁说他们今儿个包饺子吃,你给我包饺子了吗?”
雨本含笑哄道:“今儿个没有,等端午节了爹一定给你包。”
“不。”任性的小明洁停步不走了。
“好,好,爹明天就给你包,行吗?”雨本边说边弯腰抱起了明洁。
听到爹爹的许诺,小明洁高兴了,在爹爹怀里比划着双手:“我们包好多好多水饺,够吃一年的,行吗?”
“行,行。”雨本含笑点头。父女俩走进厨房,雨本让明洁坐在桌前,把她的小木碗递到手边,明洁立时香甜地吃起面条来。
雨本转身去端自己的饭碗时,蓦地瞥见了放在案板上的那碗水饺和那个香油瓶。他的目光凝定在这两样东西上,口中喃喃地:“这、这又是谁家送的?”
“管他谁送的,送来你就吃。”厨房门外突然有人接腔道,雨本扭头一看,原来是当年的李社长。
“哦,老队长,快进来。”雨本慌忙让道。
如今变成队长的李社长,也显得苍老多了,他提着一个白布口袋进了屋:“给,这三十斤麦子是队里照顾你们爷俩的,我给提了来。”
“不,不,俺不要。”雨本慌忙推辞。
“推啥哩?这是队里社员们的一点心意嘛!”老队长说着,把粮袋放到了案板上。
“我怎么能拖累大家,队里这两年的收成也不好。”雨本又低声说道。
“都是一个庄上的,讲啥拖累?”老队长边说边把案板上的那碗水饺端放到明洁跟前:“吃吧,孩子。”
小明洁看见水饺,先是一喜,继而抬头望一眼爹爹,那样子像是在问:“让吃吗?”“吃吧,小洁。”雨本点了点头喃喃道:“记住,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小明洁显然无心去听爹爹的那些话,只顾香甜地吃着水饺……
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雨本家堂屋里,一灯如豆。
灯光下可见,明洁熟睡在爹爹怀里。雨本正穿针引线,吃力地缝着明洁的一条棉裤。
缝了一会儿,雨本提起棉裤看了看,这才发现,那两个棉裤腿一个长一个短。他笑着摇了摇头,拿起剪子,剪断刚才缝的那些线,又重新缝起来。
突然,怀中的小明洁身子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含混的呓语,聚精会神的雨本双手随之一抖,针跟着便深深戳进了他的指肚,殷红的血珠立时涌了出来。他急忙颤动双腿,小明洁又在爹爹双腿的颤动中安入梦乡。
雨本擦掉指肚上的血珠,又一针一针地仔细缝起来。
门无声地开了,二土和柳叶走进屋来,集全部精力于针上的雨本没有发现他们。只见柳叶小心地打开手中提着的一个小包,从中拿出二十几个鸡蛋放在雨本身后一个盛有绿豆的筐里。此时,二土已走到雨本跟前,伸手一下子夺过了他手中的针线。
“哦,是你们。”雨本抬头略有些惊异地说,“还没睡?”
“不是给你说过,有针线活都拿去让柳叶做吗?”二土望着雨本埋怨道,同时,把手中的针线递给了柳叶。
“她婶子干了一天活,也够累的。”雨本低低地不好意思地辩解道。
这当儿,柳叶已在桌前坐下,低下头去,挥动灵巧的双手缝了起来。
二土向雨本轻声地:“前几天刘庄仁贵哥去开封办事,我让他顺便打听一下肖丛铭那小子如今在干啥。仁贵哥回来说,肖丛铭已经不在开封师范学院了,说是和他老婆一起调到一个什么‘五·七’干校去了。”
“噢,”雨本应了一声,随即感叹,“不知道他想不想孩子……”
二土愤愤地说:“他要想孩子的话,早回来了。”稍顿,又咬着牙恨恨地:“这会儿他就是想要孩子也不给他!”
雨本望着二土淡淡笑了一下,随即把慈爱的目光转向了怀中的明洁。
柳叶还在挥针缝衣,伴着那穿针扯线声响的,是小明洁那轻微的鼻息……
大雪铺地,晨风凛冽。
雨本家院里,雨本正在挥帚扫雪。
他扫完院子,跺了跺脚,向堂屋走去。
堂屋里间床上,小明洁睁眼躺在那里,见爹爹进来,慌忙将身子向被窝里缩了缩,显然是怕冷不想起床。
雨本走到床头,俯下身去慈爱地说:“小洁,起来吧,饭快凉了。”
明洁拖着长音“哼”了一声,身子没动。
雨本用手指点了点明洁的鼻子笑着说:“懒丫头,再不起来,我就把给你煮的那个鸡蛋拿去给二铁吃。”
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明洁才不甚情愿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让爹爹给她穿衣服,但当她穿着薄衬衣的手臂一触到那棉袄袖子,又一下子将身体缩进了被窝,显然是嫌棉袄太凉。
雨本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明洁的衣服,向外间走去。
雨本提着一个带有提手的瓦盆——这是河南南部农民冬季取暖用的器具,来到厨房灶膛口,弯腰用一块木板去灶膛里把火烬铲出装进瓦盆里,然后提着向堂屋走去。
雨本把火盆放在堂屋里间床头地上,尔后去床上拿过明洁的棉袄、棉裤放在火盆上边烘烤。
雨本把烤暖了的棉袄棉裤拿到床头笑着说:“来,小洁,你摸摸还凉不。”
明洁伸出小手摸了摸,看来衣服确实烤暖了,只见她调皮地一笑,这才爬起身把胳膊伸进了袄袖……
〔《乡间》的音乐奏起,乐声中夹进了几个如嬉戏、似欢笑的音符……〕
十二
〔叠印:〕
雨本拉着小明洁走进一个挂有“任家庄育红小学”木牌的大院……
雨本提着书包,领着明洁走进一个挂有“郑家庄初级中学”木牌的大院……
雨本扛着行李卷,领着明洁走进一个挂有“柳林镇高级中学”木牌的大院……
十三
杨树漫天飘花,柳絮随风飞舞。
〔字幕:1978年春。〕
柳林镇高中校院门口,中午时分。
雨本肩扛着一口袋东西,胳膊上挎一个小竹篮,一瘸一瘸地走进了大门。在院门一侧的传达室前,他放下口袋和竹篮,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汗。
此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从传达室里走出来向他打着招呼:“哦,是雨本呀,又给闺女送粮食来了?”
“是啊,大哥忙着哩!”雨本含笑搭话。
“来,进屋歇着等一会儿,我去叫明洁,她可能正在食堂里吃饭。”老传达又热情地让道,并同时给雨本倒了一缸子开水。
“麻烦您老了。”雨本边说边提着口袋和竹篮进了传达室。
老传达含笑摆手走了出来。
雨本喝了一口开水,尔后撩起衣襟扑扇着,驱赶着身上的热气……
学生食堂。
学生们正在售饭窗口前站队买饭菜,已经长成一个俏丽姑娘的明洁也在队中。每个同学几乎都是买一碗炒豆腐和两个白馒头。轮到明洁了,她递上去两张饭票说:“江师傅,三分钱咸菜,两个窝头。”
炊事员把咸菜舀到她的碗里,尔后递出来两个红薯面窝头。
明洁刚要伸手去接,只见大门口的老传达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跟前说:“韩明洁,你爹给你送粮食来了,在传达室里。”
“哦?”明洁脸上立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她急忙转对炊事员,“我不要窝头,请给我换四个白馍,再添一勺炒豆腐。”说着,又重新递上了饭票。
明洁端着菜和馒头,欢快地向传达室跑去……
“爹——”明洁人还未到,声音先来。
坐在传达室里的雨本听到女儿的呼喊,脸上立时露出了慈祥的笑意,他急忙站起身来。
“爹,快吃饭。”明洁进门见到爹爹后没说别的话,只是急步上前把盛着馒头和菜的碗递到他手里。
雨本看着碗里的白馒头,向肚里咽下了一口唾沫后轻声地:“我来时在家吃过了,才走这几里地,不饿。你快吃吧!”
“吃过了?”明洁不相信地闪着漆亮的星眸问,“吃过了也得再吃。”明洁说着拿起一个馒头硬塞到爹爹手里。
“行,行,我吃。”雨本笑着掰了一块馒头填到嘴里,边嚼边慈爱地问:“这些日子学习紧不紧?”
“我们正课讲完了,正在总复习,准备高考。”明洁答完后急忙问,“爹,拿来的什么粮食?”
“麦子。”
“麦子,麦子,又是麦子!”明洁闻言气恼地跺着脚,“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这里细粮票有的是,就是没有粗粮票吗?让你拿点红薯干、包谷来,你偏又要拿麦子!”她用玉般的牙齿咬着嘴唇,小酒窝一跳一跳的。不过谁都可以从明洁这番跺着脚说出的气话里,听出一种女儿对父亲的深深热爱和体贴。
“反正快接住麦子了,这陈麦不吃也是在那里放着。”雨本含笑解释着,“去吧,把粮食背到你们食堂里称称,称完把袋子拿来给我,我好回村跟后半晌上工。”
“嗯。”明洁不甚情愿地提着粮袋向门口走去。
“哎,等等。”雨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住女儿,随即去竹篮的毛巾下边拿出了六个鸭蛋,“这是你大姑昨个来家时拿来的几个咸鸭蛋,我不爱吃这东西,就给你煮煮拿来了。”
“我也不爱吃!”明洁又嘟起了嘴,露出了娇女在慈父面前撒娇的那副天真情态。
雨本边把鸭蛋往女儿口袋里装边蔼然地说:“憨丫头,哪有不爱吃鸭蛋的?”说罢,他大概突然意识到这话和自己刚才说的有些矛盾,便推了一把女儿:“快称粮食去。”
明洁走出了门。
雨本见女儿走远,把刚才那个掰了一块的馒头放回到碗里,弯腰从竹篮里拿出盖在毛巾下的两个红薯面窝头,端过桌上的开水缸,便边吃边喝起来。
雨本看样子确实饿了,一个窝头没有多久就吃了下去,等他拿起第二个窝头正要朝嘴里送时,门开了,明洁拎着空粮食口袋出现在门口。
雨本一怔,显然害怕女儿看见手上的窝头,急忙把拿窝头的手背在身后。但是晚了,明洁已经看到了。
雨本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向女儿尴尬地一笑。
明洁双眼定定地望着爹爹向屋里移着步,那目光中有吃惊、有气恼,但更多的是心疼。
“给我!”明洁命令似的向爹爹伸出了手。
“嘿嘿,”雨本不自然地笑着,他显然害怕女儿生气,“其实,这窝头吃着可甜了。”他边辩解着边把那个窝头拿到面前晃了晃,不料,被明洁猛地伸手夺了过去。
“我也不常吃这窝头,今儿个是因为来得太急,从你二土叔家拿了两个。”雨本显然是想宽慰女儿。
明洁无言地去桌子上拿过一个自己刚才端来的馒头,向爹爹面前一递,仍是命令地说:“吃!”
雨本尽量显得高兴地接过:“吃,吃,我吃。”
明洁双目定定地望着爹爹,待他一吃完第一个馒头,又立刻递上了第二个。
雨本接过后尽量轻松地说:“小洁,这几个馒头我都拿上在路上边走边吃,你放心去吧,别耽误了上课。”
明洁断然地说:“不上课了,我一会儿收拾收拾也回去!”
雨本吃惊地问:“回去干啥?”
明洁坚决地答道:“不上学了,回去干活!”
“你疯了?”雨本瞪大了眼。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在家吃苦,我不想!”明洁边说边跺着脚,同时,有滴滴眼泪从她眼眶里涌出来。
“憨丫头。”雨本一边慈爱地说着一边抬手去擦女儿脸上的泪水,这时,明洁一下子扑到爹爹胸前呜咽起来。
雨本安慰地说:“吃个黑窝头有啥不得了的,也值得哭?我在家干活又不用个啥脑子,吃那么好干啥?你多吃点好东西,脑子灵醒了,学的东西就多,为国家多出点力那多值得。再说,快接住麦子了,等麦一打下来,我就也蒸白馍吃。广播匣子里说,以后农村的日子会越过越好,还愁没有白馍吃?你安心上你的学吧,啊!”
“呜呜……”明洁还在呜咽着。
“这么大了还哭?”雨本一边劝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女儿的秀发……
学校女生寝室。
明洁坐在床头,一边看着一本书一边啃那个黑窝头,一双红肿的眼睛里,还有两颗泪珠在晃动……
〔音乐轻起,旋律中抒着欢喜,也透着忧虑……〕
十四
天,水洗了似的蓝。
近午时的秋野,恬静、清新。
一块红薯地里,雨本正用力挥动豫西南地区特有的一种农具——钉耙,刨着红薯。
民歌《乡间》的音乐在天空轻轻飘荡。
“回村吧,雨本,晌午了。”不远处的一个社员向他招呼道。
“先走吧,我把这两筐挖满就回。”雨本说着又扬起了钉耙。他的身后放着两个柳条筐和一个勾担。
此时,只见明洁肩挂着一个书包,从地头向地里快步走来,离雨本还有几十步远,她就欢快地喊了一声:“爹。”
雨本闻唤停住钉耙转过脸来,慈爱地问:“今儿不是星期天怎么回来了?”
“我们高考结束了,学校让回来等通知。”明洁一边把书包向地上放一边答。
“考得好不好,能行吗?”雨本眼里荡着笑纹。
“这会儿还说不准,等等看吧。”明洁说着上前去拿爹爹手中的钉耙,“爹,我来,你歇歇。”
“去,去,你抡不动这钉耙,快坐下凉凉汗。”雨本急忙摆着手。
“我连钉耙都抡不动了?”明洁娇嗔地瞪了爹爹一眼,“我刨几下你看看。”
“去,去,别逞能。”雨本说着便扬起钉耙刨起红薯来。
明洁没办法,只得蹲下身把爹爹挖出的红薯收在一起,并拧去红薯上沾的泥土。
雨本挖了一会儿,大概估计已够装满两筐,便停下手来。他回头一看,见明洁在拧红薯上的土,急忙走过来夺下她手中的红薯:“不是叫你歇歇吗?怎么又干这个?看,手上沾了红薯浆了吧?”
“爹——!”明洁不满地叫了一声,“我什么也不能干了?”
雨本笑了:“回去吧,你先回去做饭,擀绿豆面条吃。”
“我不!”明洁赌气地说。她的这种执拗、任性劲,大概也就是因为爹爹那过分的疼爱而养成的。
“那你就坐着歇歇吧。”雨本边说边把红薯往筐子里装。
赌气站在那儿的明洁突然发现了放在一旁的勾担,便急忙上前拿起放在肩上,准备当爹爹一装完,上前挑起就走。
红薯装完了。明洁急忙上前把勾担的两个钩子挂在筐袢上,但当她抬头准备挑起时,却发现那担子已放在爹爹肩上了。
“爹,让我挑吧,你也歇歇嘛。”明洁的语气是央求了。
“去去,憨丫头,你嫩骨头嫩肉的,压伤了咋办?”雨本说着挑起了担子。
“就你行,就你中!”明洁生气地叫道,“给,给,都给你拿,都给你拿!”说着,把钉耙、自己的书包,连同爹爹脱放在地上的褂子都放在了筐子里。
雨本什么也没说,只是快活地眨了下眼,然后挑起担子一瘸一瘸地向地头走去。
见爹爹真的挑着走了,明洁又急忙心疼地跑上去把钉耙、书包和爹爹的衣服从筐里拿了出来。走了一截,她又跑上去从两个筐里各拿出一个大红薯抱在自己怀里,谁都明白,明洁这是在尽量减轻爹爹肩上的重量。
盘旋在近处天空上的两只飞鸟,大概被人间这颇有意思的一幕逗乐了,发出了一阵欢快的鸣叫……
几只归宿的鸭子嘎嘎叫着爬上被晚霞染红的小河岸,向村中蹒跚走去。
古榆下的洗衣石旁,雨本正用河水洗着一竹筛红薯。他洗完准备起身往回走时,腰围围裙的明洁跑了来:“爹,让我端回去。”
雨本把竹筛递给女儿,用衣襟擦着手上的水。这当儿,一群飞鸟落到了古榆树枝间,调皮的明洁见状急忙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想要向树上砸。雨本在一旁轻声制止道:“小洁,别砸,这是它们的家。”
明洁伸了伸舌头,扔掉了手中的石块,然后望着树冠随口问:“爹,这榆树这么大,哪一年栽的?”
雨本摇了摇头:“说不上。我小时候它就这么大了。”
“书上说榆树通身都是宝,用处可多啦。”明洁闪着双眸望着爹爹,用带着几分炫耀自己学识的口气说,“说它活着的时候,可以给人遮阴、挡雨,可以保持水土,可以让人吃它的叶和皮;死了的时候,可以让人用它的干,烧它的根和枝。”
“是啊,这棵老榆树给了咱村里人多少好处。春天,人们来捋去它枝上的榆钱,拌点面蒸蒸吃个新鲜;夏天,人们从地里干活回来,总要到它下边晾晾汗;秋天,人们来把它落下的叶子扫起来喂羊;冬天,缺柴烧的人家还可以来砍它几个枝回去烧锅。旧社会,穷人家每年都要把它身上的皮剥去一层,回家碾碎熬稀饭吃。你奶奶当初就常说,做人应该像榆树,处处对人们有用处。”雨本感叹似地说道。随之,又望着明洁开玩笑地说:“晚点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榆树下,饿了有这榆叶、榆皮,渴了有这河里水,夏天凉快,刮风下雨还能避避风雨。”
“瞎说,我不准你死!”明洁朝爹爹嗔怪地瞪了一眼。
“憨丫头,”雨本慈爱地望着女儿说,“人哪有不死的?你没听你老三奶常说,人们都是来给人间送点东西就又走了。连人家书上都说,人总有一死,不是比牛毛轻、就是比大山重嘛。”
“反正我不让你死!”明洁嘟着嘴叫道,“我这回要是考不上学,就回来替你干活,以后你就在家看看门、喂喂猪行了,啥事也不要你干,一定活他个大岁数。”
“哈哈哈……”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雨本放声大笑,那笑声里蕴含着多么满足和陶醉啊……
宝蓝色的夜空,纯净、美丽,一颗流星从中划过,绽出无声的闪光。
雨本家堂屋当间里,煤油灯火苗在欢快地窜动。
小饭桌旁坐着雨本和明洁。雨本面前放着一个簸箕,他正在抠着包谷穗上的米粒,大概是为第二天磨包谷面做准备。明洁正在专心地纳一只布鞋,那布鞋是老头式样,显然是给爹爹做的。她用锥、进针、紧线,动作明显不熟练,并且纳过的针脚也不细密。但她睁圆眼、皱紧眉、努起嘴的稚气情态,以及不时抬手去鬓边抿一抿针的认真姿势,使人一望而从深心里感到,她是在把对爹爹的全部挚爱织进那粗疏的针脚中。
伴随着父女俩做活的,是从墙缝里传来的时断时续的蟋蟀的低吟。
夜,乡间的秋夜静谧而美好。
当雨本把簸箕中的最后一穗包谷上的米粒抠完时,明洁也已把手中的那只鞋纳好了。她剪掉线头,转脸说道:“爹,来,试试合脚不。”
“算了,我今儿个挖红薯,脚上怪脏的,赶明儿吧。”雨本边把簸箕推向一旁边说道。
“不嘛!”明洁拿着那只鞋子蹲在了爹爹面前。
娇女在父亲面前都是有权威的。只见雨本此刻赶忙脱掉自己右脚上的旧鞋,并抬脚在另一条裤腿上蹭了蹭,尔后伸手去接鞋,不想女儿已把鞋套在了他的脚上。
“挤不挤脚趾头?”明洁一边把手指捺着爹爹脚上的鞋子一边问。
“不挤,不挤。”雨本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满填着喜悦。
明洁这才站起来高兴地说:“那一只鞋底柳叶婶在帮我纳,等纳好了,我就赶紧把它也绱起来。”说着,用手拿起针线筐里一只做好的鞋帮摇了摇。
“慌啥,又不是等着穿。”雨本说着,拿过烟袋装上了烟。
“爹,你先去睡,我再看会儿书。”明洁边收拾着针线筐边说。
“你看吧。”雨本吸了一口烟后点点头,“不管大学考上考不上,学的东西不能丢,我听人家大队长说,以后要搞四个现代化,就是干农业,没有文化也不中。”
“嗯。”明洁边应边从书包里抽出几本书放在桌上,跟着,便把目光移到了一本书上。
雨本坐在一边,默默地抽着烟。
明洁完全沉浸在书中了,时间在寂静中悄悄地流淌。
雨本重新点着了一袋烟,但当他抬起头时,蓦地发现自己刚才吐出的烟雾正在女儿头部周围弥漫着,于是急忙掐灭了烟锅里的烟,并扬起手,轻轻地驱赶着那围在女儿面前的烟雾。
明洁仍在聚精会神地看书。
烟雾被驱散了,雨本放下烟袋,小心翼翼地拿起女儿放在桌上的一本书看着,这是一本《化学知识》,他翻了几页,显然不懂,又合上了。猛地,他发现了这书的书角都卷叠了起来,于是便把书放在自己膝盖上,伸出粗糙的手指,去一页页地熨平那卷叠起来的书角,他熨得那样认真,那样仔细,又那样小心……
蟋蟀还在低低地叫……
旭日跃上东山,韩榆河浴在一片金色的朝晖里。
雨本家堂屋外间,明洁正把一碗生萝卜丝和一小盘捣碎的辣椒向饭桌上摆。
坐在一旁的雨本扬起手中的烟袋去鞋底上磕烟灰。鞋正是明洁做的那双新鞋,不过鞋底的边上已经起了毛,看来,已经穿上不少日子了。
明洁又从厨房里端来了两碗红薯稀饭,递给了爹爹一碗。父女俩围坐在桌子前,香甜地吃起来。
就在这时,已变成中年妇女的柳叶,手上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走进院子。那男孩的手上提着一个小竹筐,竹筐里装满了又大又圆的红枣。
坐在屋里吃饭的雨本和明洁此时急忙放下碗站起身来,明洁亲切地招呼道:“二婶、顺顺,快进屋来。”
小顺顺一迈进门槛就高声叫道:“大伯,明洁姐,我姨给我家送了红枣来,妈让我给你们送来一筐。”
雨本此时望着柳叶既欢喜又有几分埋怨:“留下让顺顺吃呗,送来做啥?”
柳叶这时含笑抬手指了指明洁,又指了指顺顺,尔后两手各伸出一个小拇指。聪明的顺顺立刻向雨本父女解释妈妈打的哑语:“我妈说,明洁姐和我一样,也是小孩,也要吃红枣。”
“咯咯咯……”明洁边笑边接过了那小竹筐。
柳叶也无声地笑了。
这当儿,雨本拿起筷子,去碗里夹起了一个大红薯块,用舌头舔去上边沾着的稀饭,吹了吹上边的热气,尔后递给顺顺:“拿住。”
顺顺不客气地接过,张嘴就咬了一口。
“慢点,小心噎着。”明洁逗着小顺顺。她的话音刚落,只听院门外“叭”的一声牛鞭响,随即就见二土赶的一辆牛车在院门外边停下,驾车的牛仍是当初雨本救出的大黄和二黄。二土扔下牛鞭快步向院里走来,他那粗犷的脸上分明地露着喜悦,进院中就扬起手中的一张纸大声大气地:“大喜信!”
“爹,你收工了?”顺顺此时从堂屋里跑出来迎接爹爹。
“你小子又来你大伯这儿混饭吃了?”二土笑着扬手拍了一下儿子的头顶,跨进了堂屋,同时向妻子送去一个笑。
“啥喜信?”明洁边问边伸手去接二土手中的那张纸。
“慢!”二土把手背在了身后,然后向明洁开玩笑,“小洁,今天你不给老叔我磕个头,就休想看到这喜信。”
“就你!好跟人家说笑,”明洁嗔怪地瞪了二土一眼,“从来没有个叔样!”
“嗬!教训起我来了。好吧,反正你今天不磕头,我就不给你!”二土说着又把那张纸在明洁面前晃了一下,明洁伸手去抓,但没有抓到,二土又把那张纸背在了身后。
这时,站在一旁微笑着的柳叶伸手去丈夫手里一下子抓过了那张纸,转身递给了明洁。
“哟?你们婶侄俩倒是一心!”二土笑着叫道。
明洁急忙展开那张纸看去。
〔特写:纸上边印着“录取通知书”几个字,下边盖着“开封师范学院”的鲜红印章。〕
“啊——!”明洁惊喜地叫了一声,扑到了爹爹怀里。
一直含笑站在那里的雨本有些诧异地问:“啥事,高兴成这样?”
“小洁考上开封师范学院了。”二土急忙接口。
“噢——”雨本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抬起粗糙的右手轻轻地抚摩着女儿的秀发,他把所有的喜爱和欢乐,全部凝聚在掌心,化成这样一个极其平常的动作。
二土说:“通知书上要明洁后天去报到。”
“行,行。”雨本点着头,“我赶紧给她准备东西。”
“爹,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害怕,你送我去吧!”明洁从爹爹怀里仰起头来说。
雨本连连应着:“好,好,我送你去。”
“我也跟你去开封,大伯!”站在妈妈身旁的顺顺这时也跑到雨本跟前叫道。
“嗬!顺顺也想去开封市?”二土上前拍着儿子的头笑着说,“这次不去,等将来你明洁姐大学毕业在开封工作了,接你雨本伯去享清福时,让他带你一块去逛逛汴京城!”
天真的小顺顺闻言仰脸问雨本:“大伯,你去享福时带上我行吗?”
“行,行,”雨本脸上的皱纹因欢笑全部聚在一起了,他一边抚摩着顺顺的头一边连连颔首。
这当儿,院门外又忽地响起了三奶那苍老的嗓音:“小洁在家吗?”话音刚落,满头白发、拄着拐杖的三奶出现在门口。
明洁见状一边急忙答道:“在家,老三奶。”一边跑到院门口把三奶搀进了屋子。
三奶刚进屋就转向明洁:“我刚刚听那些孩子们说,你考上大学了?”
明洁含笑点了点头:“嗯。”
“是开封师范学院。”二土在一旁接口。
“我今儿个来,”三奶顿了顿手中的拐杖,神情变得肃穆起来,“不是来给你贺喜的,是来把丑话给你说到前头:你到了大地方,可不能变心忘了你爹啊!”
“你说到哪里去了,老三奶。”明洁笑着说。
“我是害怕呀!现今一些人一到大地方去,就忘了家乡,不要老婆、不养爹妈。先说到头里,晚点你要是不让你爹跟着你享福,可要小心老三奶这拐杖,到时候我非要扬起拐杖打到开封府去,找你论个道理不可!”
“老三奶,到时候我跟你一块去!”小顺顺在一旁晃着拳头。
“哈哈哈……”屋里的人都笑了。站在一旁的雨本也笑了,他笑得那样欢畅,以至有颗笑泪溢出了他那多皱的眼角……
院门外,眼睛一直定定地望着堂屋的大黄和二黄,此时也相继“哞——”地叫了一声,那模样似乎也在向雨本表示着祝贺……
十五
落霞满天,古老的汴京又将送走一个白昼。
开封师范学院门口。
雨本、明洁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雨本手提着一卷行李,明洁挎着一个装满书籍的大书包,老传达正指着校园里边的一栋楼房向他们介绍着:“那座楼的一楼就是‘新生报到处’,报到后,你,”老传达指了一下雨本,“可以住到学校招待所里。”
“行,行。”雨本点着头。
父女俩转身进了校园……
大楼楼下过厅内一个贴有“新生报到处”纸条的窗口。
明洁站在窗前,窗内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填写一张表格,给她办理入学登记手续。
雨本坐在不远处的一个连椅上,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过厅内摆着的沙发和盆景。
楼内走廊上,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提着几大包中药,边用手捶着腰部边缓步向过厅走来。人们能够依稀辨出,此人就是当年的肖丛铭,不过他外貌上的变化委实太大:背明显地驼了;前额、眼角处刻下了一般中年人还不常有的深深的纹络;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着黯淡的光;头发稀疏且有三分之一变白了。他缓步走进过厅,在经过报到处窗口时,负责办理入学登记手续的那个中年男子抬头看见了他,便随口招呼道:“老肖啊,还吃中药哪?”
肖丛铭闻声停步转过身应道:“嗳,嗳。”稍顿又向那男子说道:“小陈,你前天要借的那本书我给你找到了,你有空去图书馆拿吧。”
“好,好。”中年男子点着头,并跟着指了一下站在窗前的明洁说,“老肖,这个叫韩明洁的新生是你的老乡,家也是你们县韩榆河的。”
“哦?”丛铭稍稍有些吃惊地向这边走了几步。这当儿,坐在一旁的雨本闻声也站起身来,但丛铭显然没有发现身后的雨本,只是边用目光审视着明洁边轻声问:“你家是韩榆河的?”
“嗯。”明洁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今年十几啦?”
“十六。”
“噢,”丛铭苦笑了一下,“那我离开村时你还没有出生哩。”跟着又随口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那是我爹。”明洁指了指站在肖丛铭背后的雨本。
肖丛铭在转过身子的同时,脸上原有的笑纹一下子僵住,黯淡的双眸闪电似地一亮,目光停在雨本右颊那长长的伤疤上,随之,又移到了雨本那只瘸了的脚上。在几秒钟短暂的呆怔之后,可见他的身子猛地颤动了一下。
此刻,对面的雨本也正把惊疑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丛铭的脸上,他显然没有立刻认出对方。但慢慢地,他眼前浮现出丛铭当年那张丰腴英俊的脸,他在对照着。
“雨本哥——”丛铭发出了一声颤栗低沉的呼唤,与此同时,只听“啪”的一声,他手上的药包掉在了地上。
听到这声呼唤,雨本认出了,明白了,只见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一边抓住丛铭伸过来的手臂,一边微弱地叫道:“丛铭……”
两人握着的手都在颤动。丛铭的眼中腾起了水雾。
“你不是——不在这儿做事了吗?”雨本吃力地问道。
丛铭颤声:“前些年我调到省教育干校去了,去年才回来。走,走,到家里谈……”
这当儿,窗内负责报名的中年男子朝着明洁开玩笑:“谢谢我吧,我给你找到了一个老乡。”
明洁在惊愣中羞涩地一笑……
我们曾经见过的丛铭宿舍。
电灯光下可见,屋内的陈设虽然依旧,但却显出那种对生活无所希求、得过且过的单身男人家里才有的凌乱。
一张小饭桌前,丛铭、雨本和明洁围桌而坐,桌上摆着几盘菜和馒头、稀饭,丛铭歉意地让道:“吃吧,一时也买不到菜。”
雨本轻声说:“不慌,等等家里人都回来了再吃。”
丛铭闻言身子一抖,手中的筷子险些落地。他抑制痛苦淡淡一笑:“家里没别人了,三年前,我得了肾炎后,她就走了,我们也没有孩子……”
又一丝惊异从雨本的脸上闪过。
丛铭感叹地说:“到如今才明白,人生其实是处处都有惩罚的!”
说完,急忙把馒头递到雨本和明洁面前:“吃吧,别凉了。”
雨本边吃边又关切地问:“你的病吃中药见效吗?”
“不怎么见效。”丛铭凄然地摇了摇头,“我这病是慢性病,很难治好,熬几年算了。”说着立起身,“你们吃,我去把药锅放到炉子上。”
坐在一旁吃饭的明洁见状急忙放下手中的馒头,起身拉住丛铭说:“大叔,你吃,我去把药锅放上。”
丛铭重新坐下后夸奖:“这闺女真是聪明、懂事。”说罢又转向雨本随口称赞说,“这闺女长得真像你年轻时的模样。”
“不,不是——”雨本急忙否认,但又猛地省略了“不是”后边的话,只是勉强笑道:“不像我,像她妈。”
丛铭也笑了笑:“你有这个好闺女,晚年就不用愁了。”语气中既有诚挚的祝福,又有隐隐的羡慕。
“她……”雨本又吃力地咽下后边的话,轻轻摇了摇头。他眼里闪现出难以察觉的惊慌和痛苦,虽然脸上还罩着淡淡的微笑。
丛铭边吃饭边又随口问道:“家里嫂子身体好吧?”
雨本脸上的肌肉猛地一缩,嘴唇张了张,但没有声音。
此时,重新坐在饭桌前的明洁轻轻接腔道:“我妈早就病死了。”
“噢——,”丛铭不安地应了一声。他大概感到自己不该去触对方心上的疼处,便急忙转变话题,“吃菜,快吃菜。”……
学校招待所的一个房间。几个学生家长正聚在一起谈天。
靠墙的一张单人床上,雨本默默地坐在床沿抽着旱烟。他双眼里坦然和不安的神色在相互交替,内心里显然在思索着什么事情。
慢慢地,他面前出现了丛铭那提着药包边走边捶着腰部的模样,随之,耳畔又响起丛铭那凄然的声音:“我这病是慢性病,很难治好,熬几年算了……”
他猛地握了一下拳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但几乎在这同时,双眼痛楚地闭上了,当又睁开时,那眼睛一下子变成一种浑浊的玻璃体,反射出面临大难、恐惧欲绝的光芒。
“爹,你洗洗脚睡吧。”明洁亲昵的一声呼唤把雨本从痛苦的思索中拉了回来,一盆洗脚水已放在了他的脚下。
“嗳,你的床也铺好了?”雨本抬头问女儿。
“铺好了,我们系的女生宿舍就在前边那座楼的二层。”明洁向门外指了指。
“那你也去睡吧。”雨本说着,把放在自己床头的书包递给明洁:“就势把这些书拿去。”
“嗯。”明洁接过书包,一只手顺势把爹爹嘴中的旱烟袋拔了,“爹,少吸一袋,要不又会咳嗽了。”
“行,行。”雨本笑了笑,磕掉了烟锅里的烟。
明洁这才转身向门口走去。
雨本含笑望着女儿的背影,就在这时,他耳畔又响起了丛铭那半是祝福半是羡慕的声音:“你有这个好闺女,晚年就不用愁了……”
雨本的眉头猛地一皱,跟着就见他站起身来急忙走到门外喊道:“小洁——”
已走出几十步远的明洁闻声停步:“爹,有事?”
雨本蹒跚着奔到明洁身边,双唇嚅动了好久才发出声音:“你——睡下时……记住盖好被子,别冻着了。”这话似乎不是他原本想说的。
“爹,”明洁娇嗔地瞪了爹爹一眼,“我又不是小孩,你快回去睡吧。”说罢转身又向前走去。
雨本定定地站在那里望着女儿的背影,慢慢地,幕外又响起了丛铭那半是祝福半是羡慕的声音:“你有这个好闺女,晚年就不用愁了……”
“啪!”雨本猛地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随即又颤声喊道:“小洁——”
不远处的明洁闻唤又急忙停住步:“爹,有事?”
雨本脚步踉跄地奔到明洁身边,嘴唇哆嗦着:“有……件……事,”他困难地喘了一口气后才又接着说,“我一直,瞒着,你……”
“啥事?”明洁诧异地闪着眸子。
“你不是我的亲生闺女。”雨本十分急促地说出这句话,似乎惟恐说慢一点就重又被卡在喉咙里。
“你说啥?!”月光下可见,明洁那双大眼里同时跳出两个表示惊骇至极的问号。
“当初,你妈妈病死后,你父亲要出外工作,托我养活你……”雨本缓慢而又吃力地继续说道。
“爹,你疯了?!”明洁惊慌地摇着雨本的胳膊,声调里带着哭音。
雨本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说的全是真的……刚才叫我们吃饭的那个肖叔叔,就是你亲生父亲。”
听着爹爹这低沉的语调,望着爹爹那痛苦的面孔,明洁大概意识到了这消息的真实性,她停止了对爹爹的追问和摇晃,只是呆了似地站在那里……
“咚咚。”雨本在轻轻敲着丛铭的宿舍门。
门开了。丛铭边抠着衣扣边望着门外的雨本说:“招待所太乱吧?我刚才说让你就住在这里,你偏要去住招待所。”及至看到雨本身后的明洁,才有些诧异地:“怎么,明洁也没去睡?”
雨本拉着明洁走进屋里。
丛铭看到明洁脸上的泪痕,有些惊异地:“出啥事了?”
雨本摇了摇头,尔后才声音微颤地说:“刚才吃饭时没有给你说,明洁这闺女就是你托我养活的那个孩子。”
“什么?托你养活的孩子?”丛铭吃惊而又茫然的低声叫道。
雨本的身子在轻轻地哆嗦:“你看不出来了,她就是水秀临死前生下的那个孩子。”
“啊?!”丛铭发出了一声低而短促的惊呼,眼睛瞪到了最大程度,“不是说她已经——”
“她已经长大了,”雨本截住他的话,“你当初把她托付给我的时候她才两岁。”雨本两只眼定定地望着丛铭的脸,目光里包含的话比他实际说出的要多无数倍。
明白了,懂得了。丛铭面前急速地闪过十六年前的那个中午,他当时热恋着的那个姑娘,把雨本来的电报纸撕成碎屑扔在地上的情景。一阵颤栗由丛铭的脚跟升起,很快波及了他的全身,随之,就见他缓缓地、缓缓地向雨本跪下了双膝,与此同时呜咽着发出了一声呼唤:“雨本哥——,我……”
雨本一边抖着手弯腰扶起丛铭,一边向明洁轻声说道:“小洁,叫爸爸。”
明洁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是把凄惶的秀眼转过来望着丛铭。
丛铭艰难地移步走到明洁身边,一下子把明洁揽到了怀里,跟着发出一声痛切的呼唤:“孩子——”
……
〔音乐,徐缓而深沉……〕
丛铭宿舍里间。
灯光下,丛铭正细心地为女儿铺床:把床单拉平,把枕头放好,把被子拉开。
明洁怔怔地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双眼视而不见地望着墙角。
丛铭端来了一盆温水放在女儿脚边,并把擦脚毛巾放在了床沿。
明洁依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丛铭倒了一杯开水,并在杯里放了一勺白糖搅了搅,尔后端放在女儿身旁的桌子上。
明洁仍是无言地坐在那里。
丛铭缓缓地转身向外间走去……
夜深了。室内的宁静和校院的宁静融为一体,造成一种几乎压迫耳膜的寂静。
如水的月光入室浸床,照在和衣躺在外间床上的丛铭脸上。从他那睁着的双眼里衍射出一种类似自责、痛悔的光。慢慢地,幕外响起他低微的、祈求似的心声:“孩子,你能允许爸爸把过去的罪愆,埋藏在灵魂的深处吗?……”
里间传来明洁含混不清的一声低语。
丛铭抬头不安地望了一眼里间的门,见门缝里还露着灯光,便缓缓地起来,走去轻轻推开了门。
里间,明洁没盖被子,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看得出,她的睡眠很不安宁:她不仅双眉紧蹙,而且腮边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显然,她刚才的那声低语是说的梦话。
丛铭轻轻地扯过被子替女儿盖好。
他定定地站在床头望着沉睡中的女儿,渐渐地,有两颗泪珠在他的眼睛里凝聚、晃动,终于,它们滚了下来,那么沉重而迟缓地滚着,最后跌落到了明洁的脸上。
丛铭见状一惊,刚要俯身用手擦去落在女儿脸上的泪水,明洁醒了,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站立床头的父亲的泪眼,缓缓地坐起身来,尔后,猛地一下扑到了父亲身上,发出一声带着呜咽的呼喊:“爸爸——”这是明洁叫的第一声“爸爸”。
丛铭紧紧地抱着女儿的身子,又把大滴的泪水洒在了她的秀发上。
“爸爸,告诉我,”明洁在丛铭怀里呜咽着说,“你当初为什么不把我带到身边?这些年你为什么不去看我一回?”
丛铭闻言身子痛苦地一抖,随即哽咽道:“爸爸对不起你……可是孩子……你能不能不问这些……”
明洁从爸爸怀里抬起了脸,一双泪眼里闪出的目光分明在说:
“为什么不能问?”
丛铭哽咽着:“……每个人都有些秘密要带进坟墓……孩子……你能允许爸爸把这些秘密也带进坟墓吗?……”
“爸爸——”明洁又痛切地呼喊一声,跟着,便把头深深地埋进了爸爸怀中……
十六
韩榆河苹果园。
夕阳的回光把树上未熟的苹果染成淡淡的红色。
一脸疲惫的雨本蹒跚着走进园门,与去开封前相比,他分明瘸得厉害了。
他缓缓地走到看园小屋后的水秀坟前,默默伫立在那里。
〔幕外慢慢响起他喃喃的声音:“水秀……孩子考上大学了……学校在开封……他爸爸也在那儿……”〕
“雨本哥——”
〔画外蓦地传来二土一声高兴的招呼。〕
雨本转过身去,只见二土提着一把铁锨从小水库那边的果园深处向这儿跑来。
“明洁到学校报到挺顺利吧?”二土边跑边大声问。
“嗳,顺利。”雨本点了点头。
二土跑到雨本面前站定,喘着粗气:“你怎么不在开封住几天玩玩,这么快就回来了?”
雨本低低地说:“家里的活这么忙,算了。”稍顿,又嘱咐,“今黑里你回去吧,我在这儿看园子。”说罢,又把目光移向了水秀的墓碑。
“你呀,不会享福!”二土抱怨地说罢,注意到了雨本的目光,便也望着水秀的坟墓低沉说,“水秀要是知道明洁上了大学,也该高兴的。”稍顿,又气愤地说:“每当看到水秀的坟,总想起肖丛铭这个狗东西,恨不得找到他一拳把他揍死!”
雨本闻言轻声道:“人在年轻时都免不了要办些错事,哪能就这样办?”
“你这心肠就是太软!”二土不满地说。
雨本又随口接道:“丛铭这会儿已经知道错了。”
“他这会儿知道错了?你怎么晓得?”二土诧异地问。
雨本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又不得不回答二土的询问:“他还在明洁考上的那个大学里做事。”
“哦?他看到你了?”二土的眼睛瞪大了。
雨本点了点头。
“他知道明洁是他的女儿吗?”二土的声音高得吓人。
雨本颤声解释:“给他说了。他有病,明洁在他身边好照顾他。”
“你?!”二土震惊地一把抓住雨本的手猛地摇晃了一下,边跺脚边发出一声气恼至极的喊叫:“你真憨呀——!”
“你真憨呀——!!……”这喊叫声在近处的山上引起频频的回响……
一个碎云蔽日的下午。开封市医院门诊部。
外科门诊室内,肖丛铭正坐在一个椅子上扣着上衣的纽扣,显然刚刚让医生做了检查。
旁边的一张桌前,一个中年男医生正在肖丛铭的病历上写着诊断结论,这当儿,门外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王医生,长途电话!”正在写诊断结论的男医生听到喊声后应了一声,随即放下笔跑了出去。
肖丛铭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向那尚未写完的诊断结论上瞥了一眼,但随之,就见他的双眼陡地睁大,那几行诊断结论中有七个字倏地变大呈现在人们眼前:“很快转为尿毒症”。
肖丛铭的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时,外出接电话的中年医生又走到了自己的原位上坐下,接着写诊断结论。
医生写完后转向肖丛铭宽慰地说:“问题不大,放心吧。你先回去,病历先留在这里,以后再转给你吧。”他显然不愿当面把那个严酷的结论告诉肖丛铭。
“医生,”肖丛铭声音微抖地说,“我已这么大年纪,不必再瞒我了,再说,我也已经看到了那结论。”
医生有些意外地望着肖丛铭,随即轻声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拿去吧。不过,希望你想开点。”边说边把病历递了过来。
“谢谢!”肖丛铭接过病历后点了点头,缓缓地转身向门外走去。
肖丛铭脚步踉跄地走出医院大门……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片浅灰色的雨云正向这边移动……
肖丛铭吃力地移动双脚进了师院大门,向宿舍走去。
一个迎面走来的中年男子叫道:“老肖,你的信。”
“哦,”丛铭机械地伸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信,“谢谢!”
丛铭把目光移向信封,上边收信人姓名一栏用钢笔赫然写着一行力透纸背的大字:“肖丛铭、韩明洁收”。
丛铭撕开信封,抽出了两叠信笺。他展开其中的一叠去看,目光刚一触到纸上的字,二土那愤恨无比的声音就陡然从幕外响起。
“肖丛铭,还记得我这个乡下人二土吧?!我听说你也想当‘爸爸’,特写信告诉你,等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死了之后,你再当‘爸爸’吧!”
丛铭的身子猛一战栗。他又慢慢把目光移向信笺,二土那恨憎混杂的声音又从幕外响起。
“……有本书上说,一个男人要想当‘爸爸’,除了能娶得妻子外,还得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实心实意地把孩子领到人世上;一个是尽心尽力地照料孩子活到人世上。你肖丛铭究竟够哪个条件?听着!姓肖的,倘若你不把明洁还给我雨本哥,老子非同你到法院去论理不可!……”
丛铭双手抖索着叠起这两张信纸,又展开了另一叠信笺,但刚一展开,二土暴怒的声音就又猛地从幕外传来。
“韩明洁:你的良心叫狗吃了?韩雨本辛辛苦苦地把你养活大,你一考上大学就抛开他,去和你城市爸爸心满意足地住在一起,你好狠心啊!你知道你亲生父亲是怎样把你交给韩雨本收养的吗?你知道你妈是怎样死的吗?你知道你是怎样长大的吗?今天,我要在信上把这些都告诉你……”
丛铭缓缓地抬起脸来,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蒙着一层薄薄泪水、全然绝望了的眼睛,凄然地阖上了一刹,当又重新睁开时,两颗老泪滚了下来。
他的身子软软地倚在了一棵树上……
校门外大街上,一辆汽车那大概被损坏了的喇叭发出一声呜咽似的鸣叫……
天边,一阵隐隐的雷声传来……
黄昏,韩榆河苹果园内。
雨本正拎着水桶、拿着铁锨向看园小屋走来。
天边传来雷声,雨本仰脸望着远天那奔涌而来的乌云,自言自语:“要下雨了……”
雨本忙着把放置在看园小屋门口的工具向屋里拿。
风把果树的枝叶摇得哗哗作响……
晚饭后,开封师院肖丛铭宿舍。
骤雨敲窗,闪电不时扑入屋中。
室内,明亮的电灯光下,明洁正双手捧着一杯茶走到丛铭面前柔声地说:“爸,你喝茶。”
“哦,”凝然坐在那里的丛铭急忙起身接过女儿递来的茶杯,“你去做作业吧。”
“嗳。”明洁应了一声,转身走到一张桌前,摊开了书本和作业簿。
丛铭默默地捧着茶杯,渐渐地,他的耳畔响起了当初雨本在把明洁交给他时说的话:“……小洁,叫爸爸……”响起了市医院那个医生下午对他说的话:“……希望你想开点……”响起了二土通过信笺传来的那句话:“……老子非同你去法院论理不可!……”
一阵雷声使丛铭身子一震,幻音随之消失,丛铭把目光移向正在做功课的女儿,伴着窗外的风雨声,幕外响起他痛苦的低音:“不……不能把秘密带进坟墓……”
韩榆河果园看园小屋内。
一盏风雨灯放在桌上,雨本一边吸着旱烟一边忧虑地望着窗外那如注的暴雨,嘴中喃喃地说:“雨下得太大了……”
一道闪电划过,照出了在暴风雨中狂乱摇摆着的果树……
开封师院丛铭宿舍。
丛铭双眼凝望着做作业的女儿,幕外慢慢响起他凄怆悲凉的声音:
“……小洁,爸爸是世上活得最坏的一个人,人生分排给我的三个角色:朋友、丈夫、父亲,我一个也没演好……”
韩榆河果园看园小屋内。
雨本仍坐在床沿默默地吸着旱烟,渐渐地,他的面前又浮现出明洁的身影——明洁轻步走到他面前,关切地从他嘴中拔掉了烟袋,尔后娇嗔地说着什么……
雨本使劲地摇了摇头,赶走了那因思念而起的幻觉。
屋外的风雨声与刚才相比,分明小多了。
雨本磕去烟灰,披上蓑衣,一手提上风雨灯,一手拿上一把铁锨走出了门。
雨本蹒跚地移步在园中巡查……
开封师院丛铭宿舍。
丛铭仍然坐在原处双眼凝望着女儿,幕外的心声在继续响着:“……小洁,你知道吗?爸爸对你雨本伯欠下了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心灵上的债务……爸爸这一辈子都在把人生分配给自己的那份痛苦拿去让他吞咽……”
韩榆河果园内。
雨本仍在提着风雨灯巡查果园。
一股流水正猛烈地冲刷着一棵苹果树的根部,雨本见状,慌忙把风雨灯放在地上,用铁锨挖出泥土挡住流水,逼着水沿着园内小水沟流向园外……
开封师院丛铭宿舍。
丛铭仍坐在原处凝望着女儿,他那凄怆、低沉的混合着痛苦、愧疚的声音仍在继续:
“……小洁,对于你的妈妈,我犯下了一个男人可能对一个女人犯下的最大的罪过。罪人的良心是会替被害者复仇的,这些年来,每当想起你妈妈,我的心就被一种可怕的痛苦噬咬着。这桩罪过已无法赎回,只有待我去那个世界见到你妈妈时,乞求她的宽恕……”
韩榆河果园内。
雨本提灯来到了水秀坟前,见一股流水正冲刷着坟土,急忙放下风雨灯,挥锨堵水,给坟上培土……
开封师院丛铭宿舍。
丛铭仍坐在原处凝望着女儿,画外音仍在继续:
“……小洁,一个父亲应该给女儿的那些东西,我都一点没有给你。我过去确实不知道你还活在人世上。这些年来,我因愧见乡邻,一直不敢回韩榆河,见了同乡熟人,也总是悄悄躲开,所以一直以为你和你妈妈一同去了。要不,我可能会稍尽一点为父的义务……”
韩榆河果园内。
雨本提灯走上了小水库堤岸,他吃惊地望着那猛增了的翻卷着泡沫的水库。库岸有一处已经在漫水,他急忙去堤下挖土来堵挡……
开封师院丛铭宿舍内。
丛铭还坐在原处,他的画外音里已杂着呜咽:
“……小洁,爸爸把一切都告诉你,爸爸没有资格要你这个女儿,你应该是你雨本伯的女儿……只是,在我死了之后,你能每年到我骨灰盒前看一次吗?只一次,行么?你不知道我多么害怕孤独,我真怕到了那个世界后,又是一个人终年累月地生活……”
韩榆河果园内。
小水库堤岸上,雨本仍在用土堵挡着漫水处……
开封师院丛铭宿舍内。
丛铭坐在原处,声音颤抖地喊道:“小洁——”
“爸,有事?”正在做作业的明洁闻唤走了过来。
“小洁。”丛铭手索索抖着从口袋中掏出了二土寄来的那封信递过来,声音微弱地说,“有封信……”
“哦。”明洁接过来,伸出手指去掏信笺……
韩榆河果园内。
小水库堤岸上,雨本仍在用锨从堤下端土堵挡着漫水处,他脚步踉跄,显然已经精疲力尽了……
开封师院丛铭宿舍内。
双眼含泪的明洁,手拿着二土的来信震惊地望着肖丛铭,她的嘴唇哆动但却久久发不出声音。终于,只见她猛一跺脚,转身拉开门跑了出去,与此同时发出一声痛悔至极的喊叫:“爹——”
“小洁——”呆坐在那里的丛铭此时一惊,急忙拿过一件雨衣和一把雨伞追出了门外……
一声沉雷滚过,又只剩下了雨点冲刷大地的声响……
韩榆河果园内。
小水库堤岸上,雨本端着满满一锨泥土,摇摇晃晃地向已基本堵好的漫水处走来。眼看就要走到漫水处了,就在这时,只见他脚下陡地一滑,身子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跌进了水库。
就着风雨灯的光亮可见,落水的雨本先是在水面上挣扎了几下,但随即就被浑浊的库水卷入了水底……
汹涌的库水发出蒙人的啸声……
放在岸上的风雨灯的火苗正焦急的跳动……
中午。韩榆河。
太阳在云团中时隐时现。
雨本家堂屋当间,雨本身裹白布安卧在灵床上,他的面容平静,只是在嘴角,还明显遗留着疲倦。
哀乐低回。
二土和老队长默默地拉上白布,盖住了雨本的面庞。
二土脚步蹒跚地向院门走去,刚到门口,陡地停步抬起头来。
院门外,站着手拿雨衣、雨伞的明洁和丛铭。
三人默默地对望着。明洁的目光是怯怯地,丛铭的目光是惊慌地,二土的目光则由一瞬间的呆怔变成了愤怒。
“滚开!都滚开!!”二土陡然歇斯底里地叫道。
跟在二土身后的老队长,此时默默地把二土拉离门口,转向明洁低低地:“进去吧,进去再看你爹一眼!”
本来呆在那里的明洁听到这话身子一抖,骇然地瞪眼向屋内望去,她大概看到了堂屋当间那白色的灵床,发疯似的向堂屋跑去,边跑边发出一声撕人心肝的凄厉悲叫:“爹——”
站在后边的丛铭此时也已看到了堂屋当间的灵床,只见他在身子猛然一颤的同时,投臂向屋内奔去,同时响起一声椎心泣血的悲呼:“雨本哥——”
〔撼人心魄的音乐……〕
十七
阴霾的天,迷蒙的雾。
韩榆河村头古榆下,黑压压站着全村的人。
离古榆躯干不远的地上,现出一个小小的墓坑。
豫西南乡间一次带着古老传统色彩的隆重葬礼正在举行。
古榆躯干四周,靠放着纪念一个农民的最好的物品——扎成人字形的柏枝、松枝和柳枝,捆成人字形的高粱穗、玉米穗和谷穗。
墓坑两旁,摆放着乡间表达祭奠之意的常用祭品——用碗盛着的水饺、馒头、面条,用盘盛着的苹果、葡萄、红枣。
村外路上,邻近村落自愿前来参加葬礼的男女社员络绎不绝。
墓坑旁,泪如泉涌的丛铭正抖颤着手把一个骨灰盒向墓坑里放,骨灰盒上没有照片,只有三个小小的字:韩雨本。
明洁双膝跪在墓坑边,一边呜咽着,一边摘掉自己挂在胸前的“开封师范学院”的校徽,轻轻地放在骨灰盒上。
神情肃然的老队长和两眼含泪的柳叶,各捧着一个用松枝、柳枝扎成的花圈,来到墓坑前轻轻放下。小顺顺紧跟在妈妈身后,两腮上挂着泪水,他待妈妈把花圈放稳后,上前把卷在松枝中的一条短短的白纸挽联展开,挽联上是几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伯伯,你睡吧。这字迹显然出自顺顺之手。
一阵啜泣声从人群中传出……
古榆树干旁,二土正含泪拿着镰刀在树干上刻写着独特的碑文:这里躺着一个农人。镰刀割破了二土的手指,但他全然不知,仍然沉浸在对那已刻成的八个字的修饰上,任凭鲜血把那些字迹染成红色。
白发飘动的三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满满一篮鸡蛋,蹒跚着挤过人群,走到了墓坑旁。她面对墓坑悲凉而哽咽地说:“本儿……三奶对不住你……三奶当了一辈子媒人,就没有成全你啊……你走了……三奶也没啥给你带,知道你爱吃个炒鸡蛋,就带了点鸡蛋来……你一辈子都怕别人吃苦,自己却吃了一辈子苦,你该享享福、养息了……”说罢,弯腰从篮子里拿起鸡蛋,一个一个地打碎,把蛋青和蛋黄抛洒在那小小墓穴的周围……
起风了,风摇榆叶,呜呜作响,如咽似泣……
云更低、天更暗,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银幕上只剩下了那棵古榆,古榆躯干上那行镰刀刻下的碑文“这里躺着一个农人”显得分外清晰……
豫西南民歌《乡间》的音乐在风雨中缓缓而起。伴着音乐,在榆树的树冠间慢慢出现了片名字幕:古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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