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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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间宽敞明亮、陈设豪华的办公室。

    巨大的写字台后的墙壁正中,悬挂着一张笔力颇为遒劲、气势很是宏大的草书横幅:“江上有奇峰,锁在烟雾中,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横幅末尾是几行笔飞墨舞的小字:“读唐人钱起《湘灵鼓瑟》诗偶感随题。李进。1975年1月。”

    靠近大门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英俊的男青年,显然是秘书。他正拿着一把精巧的小剪刀,拆着放在茶几上的一沓信函。

    一个上写有“江办崔秘书拆”的公用信封被剪开封口,秘书从中抽出一叠材料,略略看了几眼,放在茶几的一边。

    一个写有“江青同志启”的公用信封被剪开封口,秘书抽出内件稍稍翻了一下,放在茶几的另一边。

    又一个写有“敬爱的江青首长亲启”的信封拿在秘书手里,他用手掂了掂,似乎感到它有点太重。他开始仔细地审视这个信封,——这是一个公用大号信封,左下方印的是“中国共产党南宛地区委员会”一行红字。他用手隔着信封轻轻摸了摸内里的东西,尔后拿起剪刀剪开了信封的封口。

    他伸手去里边掏出一个被牛皮纸裹着的东西。

    他小心地一层层打开包裹着的纸,最后一层纸揭开以后,露出一本精装的《革命样板戏唱段选集》。

    崔秘书惊异地拿起那本书翻看着,当翻过十几页以后,猛地发现下边书页的中间部分被裁挖掉,成一个长方形的坑,里边放着一个用白纸包着的物件。

    崔秘书更加惊异地拿出那个物件,开始揭去它上边包着的白纸,最后一层白纸揭开以后,只听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录音带?!”

    特写:纸中包着的是一盒录音磁带。磁带盒的下边压着一片写满钢笔字的白纸。

    秘书抽出那片白纸默默地读着,脸上现出惊疑的神色。

    正在这时,办公室一侧墙上悬挂着的金丝绒帷幕缓缓启开,露出一扇侧门。从侧门里望去,可见在铺有红色地毯的长廊上,有一个身着军衣的姑娘快步走来。

    姑娘在办公室里站定,用略显急促的声调说:“崔秘书,首长马上要来这里办公。”

    “哦。”崔秘书霍地站起来,很快地整理着茶几上的东西,待一切放整齐以后,恭立在茶几旁。

    姑娘先是急步到一侧墙壁前看了看上边的温度计,尔后迅速整理了一下一个单人沙发。

    又一个着军装的姑娘从侧门里走出。她与先进来的姑娘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两人分站侧门两旁,垂手侍立。

    从侧门里望去,只见两个着便服的姑娘搀着身穿拖地长裙的江青缓缓走来。

    江青被搀到刚才整理过的沙发前坐定。

    一束西斜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刚好洒在江青的身上,她有些不自在地望了窗户一眼,一个姑娘见状急忙走到窗前拉严实了窗帘。

    又一个身着素服的姑娘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从侧门里走出,托盘里放着一个式样别致的杯子。姑娘走到江青面前,单膝跪地,手举托盘。

    江青缓缓伸手拿杯,端起轻轻呷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把杯子放回托盘。

    端托盘的姑娘小心地站起,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了侧门后。

    江青把目光转向恭立着的崔秘书身上,用干涩的声音问:“小崔,今天有些什么事?”

    崔秘书看了一眼手里的小本,然后抬头轻声回答:“下午五点,在怀仁堂开政治局委员会;七点,请你在大会堂东大厅接见日本新闻界人士访华团;八点半,王副主席约见;九点四十,在钓鱼台礼堂审查上海京剧团排练的一个新剧目。”

    “噢。”江青淡淡地应了一声,“还有别的事吗?”

    崔秘书有些迟疑:“刚才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和一盒录音带。”

    “哦?”江青扭头望着崔秘书,脸上现出颇感兴趣的神情,“念念我听听。”

    崔秘书弯腰拿起那片白纸轻声念道:“敬爱的江青首长:您好!我是南宛地区的一个普通党员,今天直接给你写信,是因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你报告。”

    江青的两眼慢慢开始睁大。崔秘书的声音变成了画外音:“我们这个地区的革委会副主任陈盼龙,表面上拥护你,暗地里却经常用恶言秽语诬蔑、诽谤你。今天给你寄去的这盒录音带,就是他的罪证之一。这是他在最近一次小型会议上的讲话中的一段,我是冒着生命危险偷录下来的。我认为,你是我国杰出的女革命家,是我们全党公认的一名卓越领导人,我作为一个党员,应该同破坏你的声誉和威信的人做坚决的斗争。由于担心这封信和录音带不能直接寄到你手里,恕我不署姓名。顺致,崇高的敬意。无限忠于你的一个党员。1976年5月20日。”

    “快,放录音!”江青面露愠色地发出命令。

    崔秘书急忙走到一个橱前拿出一台盒式磁带录音机,熟练地将那盒录音带装上。随着开关的旋动,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子的声音从录音机里传了出来:“江青,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东西!……”

    “啪!”江青狠劲地拍了一下膝盖。显然,这第一句话就激怒了她。

    崔秘书慌忙关上了录音机。

    “关上干什么?放!老娘要听下去!”江青怒叫。

    录音机里又传来了那个男子的声音:“……别看她穿得花里胡哨的,其实难看死了……”

    江青双目圆睁,两腮上的咬肌在颤动。

    录音机里的声音在继续:“……接毛主席的班?根本办不到!……”

    江青忽地站起,由于站得过猛,加之一只脚踩住了地上的裙摆,身子险些跌倒,两个戎装姑娘急忙向前扶住。她甩开姑娘们的手,激怒地在地毯上踱步。

    录音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几年间害死了不少人,这笔账早晚要算……”

    “抓!快抓!快给我抓住这个陈盼龙!!”江青陡然挥动一只手歇斯底里地叫道,她再也没有听下去的耐性了。

    屋里所有人都紧张、恐惧地望着她。

    崔秘书慌忙抓起了旁边桌上一部电话机的话筒。

    撼动人心、令人惊骇的音乐声骤起。与此同时,两个血红的草书大字“诬告”跳上银幕。

    演职员表衬着下列画面出现。

    一个矮胖的中年人神色庄重地站在一张办公桌前接电话,边听边在一张纸上飞快地记着什么……

    矮胖子拿着那张电话记录纸,正严肃地向三个身着警服的人说着什么……

    矮胖子和三名警察钻进一辆轿车……

    轿车很快地冲出一个大院,在首都大街上疾驶……

    轿车驰进机场……

    矮胖子一行四人快步登上一架飞机……

    飞机急速在跑道上滑行,拔地升空……

    一

    一间摆设讲究的小型客厅。

    玉兰状吊灯把柔和的光线洒到分坐在沙发上的四个人身上: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几乎已全白了的头发和瘦削的身子,显示出他在生活中曾经受过什么磨折的样子;一双稍稍眯缝着的眼睛,给人一种藏有什么沉重心事的感觉;刻满皱纹的面孔,使人既觉可畏,又感可亲。此刻,他正微蹙双眉,默默地抽着烟。

    ——一个四十六七岁的妇女。她那残留风韵的脸庞上挂着的神色,那双看去很美的眼睛里露出的目光,那薄薄的嘴唇旁浮着的笑意,都教人把她排除在贤妻良母一类的妇女之外,而归于心机纤巧、气量狭小、能言善辩的一类女人中去。此时,她正仔细欣赏着一件蛋青色的男子衬衫。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青年。看去是中等身材,面孔英俊,衣着考究,头发后拢,戴着玳瑁眼镜,一副在那个年代里常见的干部子弟派头。只是那双眼睛有些特别:一对乌黑的眸子,像是刚从冰水里浸泡过似的,它们的每一次转动,闪射出的都是一种叫人看了有点不安的抑郁、清冷的光。此刻,他正翻看着一本书,不时把目光移向书外,陷入沉思。

    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姑娘。除了她那修长、丰满的身材让人感到她已是一个成熟的姑娘外,她那翘在脑后的两条短辫,似笑非笑的俏丽脸庞,微微嘟起的小嘴,轻快闪动的眉梢和露着纯真光芒的双眼,都使人觉得这还是一个处在顽皮、淘气过程中的稚龄少女。此刻,她正挥动着灵巧的双手打一件毛线衣,不时把一束甜蜜而又羞涩的目光投射到男青年身上。

    客厅里的气氛平静而和谐。

    “小剑,来,穿上试试。”妇女抖着手上的衣服亲切地招呼男青年。

    小剑闻声抬头,随着眼皮的眨动,原来清冷的目光变得恭敬、亲切。他含笑起身向妇女走去。妇女帮他脱下原来的衬衣,穿上新衣。

    妇女边帮小剑扣衣扣边回头问丈夫:“老陈,你看怎么样?”

    丈夫闻声转过脸来,他的目光一接触小剑的身子,立刻变得柔和起来。如果仔细观察还可发现,那目光中含有很大分量的关切、爱抚。他吐完关闭在胸腔中的烟雾后,缓缓起身走到小剑身旁,一边伸手替小剑整了整衣领,一边高兴地称赞:“很合身,不错,不错。”

    “当然不错了。”女人接过话头,“小颖挑了半天,才选中这件。”

    “妈——,就你的话多!”姑娘嗔怪地瞪了妈妈一眼。

    “郑姨,以后不要再为我花钱了。”小剑感激地说。

    “这有什么?咱们——”中年妇女的话音突然被门外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打断。随之,院子里传来了一个老妇人的问话:“你们找谁啊,同志?这是陈副主任的家。”

    没有听到别人的回答,只听到纷乱的脚步声离客厅门越来越近。

    屋里的四个人停止了说话,都面露一点惊奇之色。

    “嗵”的一声,客厅的门被踢开,四个着便衣握手枪的人出现在门口。他们正是我们在前边看到的登上飞机的那四位。

    屋里的四个人都吃惊地站了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陈副主任很快从短暂的惊慌中恢复了平静,用威严的口气喝问。

    “这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陈盼龙。”陈妻也从最初的惊恐中清醒过来,用盛气凌人的口气警告来人。

    “这证明我们没有走错。”来人中的那个矮胖子用缓慢低沉的口气说。说完,他向一名随从点了一下头。

    那随从两步跨到陈盼龙面前,没等陈盼龙明白是怎么回事,已“咔”地一声将一副锃亮的手铐戴在了他的手上。

    “不准随便抓人!”立在一旁的小剑见状猛地站在陈盼龙面前,护住了他的身子。

    “你是什么人?”矮胖子凶狠地问。

    “陈副主任的未婚女婿,金剑。”小剑毫无惧意地大声答。

    矮胖子讥讽道:“嗬!名字起得不错,小心我折断你的剑柄!”说着,一把扯开了金剑。金剑在这猝不及防的扯拽中身子失去了平衡,“乒”的一声摔倒在一把椅子上。

    “你们——干什么的?竟敢——”陈盼龙激怒地叫道。

    “干什么的?也可以告诉你,公安部的,奉江青同志的命令来执行任务。”矮胖子边不紧不慢地说着边把一个盖有公章的白纸在陈盼龙面前晃了晃。

    “啊?!”陈盼龙脸上的表情瞬间由激怒变为惊恐。

    “带走!”矮胖子挥手发出了命令。

    “不能啊!他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为什么——”陈妻惊慌地喊道。

    已经迈步出门的矮胖子回过头来挖苦:“关于他的职务,我想你已告诉过我一遍了。”接着,只见他眼珠一转,又厉声道:“顺便告诉你,这所房子已被查封,你们要立刻搬家!”

    陈盼龙被推搡出门。他在跨出门槛的同时,回头向妻子大声喊道:“郑芸,快去找龚主任——”

    一直呆立着的陈颖,此时一下子扑到了妈妈怀里,惊恐而又凄切地叫道:“妈妈——”

    〔音乐——激愤、悲怆。〕

    倒在椅子上的金剑慢慢地站起身子,他望了望门外被押走的陈盼龙,又看了看室内相抱啜泣的母女俩,乌亮的眼瞳里闪出一种特殊的光芒:一种原本就有的清冷和说不上什么含义的某种别的东西的结合……

    二

    深夜,乌云掩月,雷声隐隐。

    一间阴森的审讯室。

    矮胖子坐在审判席上挥舞胳臂质问着什么……

    陈盼龙坐在被告席上一脸惊恐地摇头否认着……

    矮胖子激怒地向旁边几个人挥了一下手。

    几个人上前一把抓起陈盼龙,把他拖到了一侧壁前。壁上,悬挂着江青接见什么人的一张大幅照片。

    在几个人的拳脚相迫下,陈盼龙跪在了这张照片前,但他还在摇头否认着……

    陈盼龙被拉起,随之重被按着跪了下去,他仍然在摇头否认着……

    〔韵律古怪、令人悚然可怖的音乐紧奏着……〕

    三

    上午,春雨淅沥,风声嘶嘶。

    一个挂有“田山监狱会见室”木牌的小门。一位年逾六旬、面孔和善、剑眉朗目的老干部领着郑芸、陈颖和金剑无言地推开小门,走了进去。

    室内,四人默默地坐在一排连椅上。他们身旁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后,坐着一个身着警服的中年警察,他是我们在前边见过的公安部来人中的一个。

    通向监狱大院的一扇小门打开,两个便衣警察押着遍体鳞伤、举步维艰的陈盼龙出现在门口。

    金剑急忙趋前扶住摇摇欲倒的未婚岳父。

    郑芸、陈颖扑向前去,三人相抱痛哭。

    有顷,陈盼龙抬头发现了静立在一旁的老干部,便急步踉跄扑到他的身边:“龚主任,我——冤枉啊——!你可以给我作证,我没有反对过江青同志,这一定是有人诬陷、诬陷啊……”

    龚主任不动声色地用手指使劲摇了一下陈盼龙的手腕,陈盼龙始而一愣,继而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停止了哭诉。

    龚主任用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问:“他们问你些什么问题?”

    龚主任的这句耳语无疑地也传进了坐在不远处的那个中年警察的耳朵,只见他悄悄地伸手打开了藏在桌下的一个小型录音机的开关,但紧接着,他又轻轻地关上了开关。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善良的同情,对他这一举动的目的作了说明。

    陈盼龙对龚主任轻声说:“说我在一次会议的讲话中攻击了江青同志。”

    “胡扯!”龚主任激愤地小声叫道,“一个革命了这么多年的党员,怎么会去攻击江青同志、损害毛主席的威信呢?!”

    “他们说已经有人作了揭发。”陈盼龙低声说。

    龚主任悄声问:“据你判断,诬陷你的人可能是谁?”

    陈盼龙轻轻地自语:“是谁?……很可能是农业局的陶机,他在最近的一次工作汇报中说了假话,被我狠批一顿并责令写检查……”

    “你要坚持住,等到我查清……”

    “要快啊……”

    凝立一旁的金剑,表情复杂,目光含混,默默地听着他们的低声对话。

    ……

    四

    一间陈设素朴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的龚主任脸露怒色。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把一叠材料放在龚主任面前的桌上:“这是陈副主任今年来在各种会议上的讲话记录稿。”

    龚主任看了一眼材料问:“陶机来了吗?”

    “在楼下等着。”秘书答完,又伏下身低声地说,“龚主任,这件事牵涉到江青同志,你要三思而行啊!”

    “怕什么?”龚主任生气地瞪了秘书一眼,“我们这样做正是维护江青同志的威信。”稍顿他又激动地说:“这次,我一要为老陈伸冤,二要刹刹这股诬告人的歪风!”

    秘书默默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又转身说:“陶机这人精得很,要想得到他的真话,必须——”他做了个欲擒先纵的手势。

    “知道了。”龚主任点了点头,“叫他进来。”

    秘书走出。少顷,一个穿戴讲究的中年干部走进屋来。他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眨得很快的眼睛,猛看上去给人一种十分精明的感觉,细一审视却能发现,他其实并不属于那种城府很深、老谋深算的人物。

    龚主任起身客气地让座:“哦,小陶,快请坐。”

    陶机神情惶惑地落座:“龚主任找我有事?”

    龚主任亲切随便地说:“噢,小陶,有这样一件事想随便问你一下。最近,中央收到一封检举陈盼龙在一次会议讲话中攻击江青同志的匿名信,中央很重视,已经下令逮捕了陈盼龙,并认为这封匿名信的作者路线觉悟很高,责成地委寻找到这位同志,以便给予表扬。我们已找了几天没有找到,不知你能否提供一点寻找线索?”

    在龚主任说话的过程中,陶机那对精明的眼珠就一直在转动,听到这里,一双眼睛分明闪出了欣喜之光,与此同时,银幕外响起了他低哑而激动的内心独白:“这倒是一个好机会……任何政界名人都是机会的产物……机不可失……”

    龚主任依旧随便地说:“这样的好同志如果一旦找到,我真想提请党委讨论通过,把他提拔到重要领导岗位上来。”说着,吐了一口烟,透过袅袅的烟雾审视着陶机的面孔。

    陶机似乎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才有点不好意思地启口:“嘿嘿……龚主任,这事……嘿嘿,实际上,就是我。”

    “哦?!”龚主任故作惊诧地站了起来,“原来就是你啊,哈哈,了不起,了不起。”

    陶机含笑答道:“没什么,这是我一个革命干部应该做的。”

    龚主任神情庄重地说:“你能否向党委写一个简单的报告,说明这件事就是你做的?”他的声调和目光没有协调起来,声调平稳,目光却在冒火。

    “那可以。”

    龚主任递过来一张纸,陶机接过就迅速伏案写起来。

    龚主任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在陶机身后踱步。

    陶机签好名,把那张纸递给了神态已恢复平静的龚主任。

    龚主任看后点点头,叠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转身把桌子上的那叠材料拿起递向陶机:“这是陈盼龙一年以来在各种会议上的讲话记录稿,你把他在讲话中攻击江青同志的地方找出来!”语调开始变得低沉威严。

    “这——”陶机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变得如惊似呆,极不堪看。

    “找吧!如果你觉得这些记录不准确,也可去找别的证据。”龚主任的语气中带着尖锐的嘲讽。

    “这——”陶机的脸开始发白。

    “这什么?!”龚主任激怒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要找不出真凭实据,我就判你诬陷好人!”

    “我——”陶机的腿开始发抖。

    “老刘——”龚主任转向办公室里间大喊了一声。立刻,一个面孔端庄威严的五十来岁的白衣警察,出现在里间门口。

    龚主任指着老刘对陶机说:“到他那里去,要么找出陈盼龙攻击江青同志的真凭实据;要么承认自己是诬陷。”

    “走吧!”老刘拍了一下陶机的肩膀。

    “不……不……不……”陶机对龚主任态度的这种陡然变化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几次想让舌头听自己的使唤,但每次却只能吐出一个字。

    “走吧!!”老刘把陶机向门口推去。临出门口时,陶机终于使脑子和舌头连结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悔之莫及的叫喊:“我刚才是胡说,我冤枉啊——”

    ……

    五

    月瘦如眉,星光闪闪。

    还是那间监狱审讯室。

    站在江青的照片下边的陈盼龙照样在摇头否认着什么……

    矮胖子就着灯光在一边烦躁地翻着看“审讯记录本”,一张又一张,张张上边都是只有日期,没有口供。“啪”的一声,他把记录本扔到桌子上,气愤地向一个随从挥了一下手。随之,那人将一个类似小型警报器那样的东西搬到了屋里。

    陈盼龙被绑牢在一根柱子上。

    室内的人纷纷走出门外,最后走出去的矮胖子扭动了那件东西上的一个开关,跟着,一个音量超过六十分贝的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屋里响了起来。

    陈盼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在可怕的噪音刺激下,他使劲地想扯断手铐,不料手铐越勒越紧……

    他拼命地想挣脱那绑缚着的绳索,但那尼龙绳却越挣越紧……

    他烦躁地顿脚、踢腿……

    他疯狂地张嘴大喊……

    门开了,矮胖子进屋关掉了噪音器的开关。

    矮胖子走到陈盼龙面前问着什么……

    刚刚清醒过来的陈盼龙又摇头否认着……

    矮胖子激怒地重新打开噪音器的开关,走了出去。

    可怕的噪音又在屋内回响起来,在噪音刺激下,陈盼龙又开始重复刚才的动作……

    六

    从监狱会见室小窗口上勉强挤进来的几线阳光,照着坐在连椅上的郑芸、陈颖、金剑和龚主任四张神色抑郁的脸孔。

    通向监狱的侧门打开,未戴手铐的陈盼龙出现在门口。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失去焦点的目光毫无目的地四顾着。

    陈颖痛楚地呼喊着“爸爸”向陈盼龙扑去,但陈盼龙却受惊似的后退了一步,脸上随即浮起一个滑稽的笑容,嘴里轻声叫道:“你干吗缠着我?”

    陈颖呆住了。

    郑芸急忙上前说道;“老陈,这是颖颖。”

    陈盼龙咧了咧嘴角,痴呆地笑了。

    郑芸上前刚想拉住丈夫的手,不料陈盼龙却突然大叫:“你干吗缠着我?”边叫边向妻子扬起了拳头。

    郑芸惊恐地向后退着。

    两名警察拉住了陈盼龙,并把他拖出门去。

    郑芸惶惑地大叫:“他——他这是怎么了?”

    会见室里的那个中年警察,同情地走到郑芸身边低声说:“他,疯了。”

    “啊?!”

    郑芸、陈颖、金剑和龚主任几乎同时惊叫了一声。本来站着的龚主任,此时重重地跌坐到了连椅上。

    陈颖痛心至极地呼叫了一声“爸爸”,便软软地倒在了妈妈的怀里。郑芸,也只是用一阵更加伤心的啜泣来抚慰怀中的女儿。

    悲愤、凄凉的音乐奏起……

    金剑一把抓住警察的手哑声问:“他真的疯了?”

    “真的。”

    “还能治好吗?”

    警察悄声说:“据狱医说,很难治好,他的神经受到了极强烈的刺激。”

    金剑无言地松开了对方的手,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神色,只是那双眸,却又流萤似的闪过一道说不出是什么含义的光。不过很快,他的一双眼睛在镜片后变成了两道弯弯的弧线,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似乎有意封锁与外界的通道,不让人看见里边的东西。

    ……

    七

    颓阳西倾,把几多光线洒进龚主任简陋的办公室。

    龚主任在室内焦躁、恼怒地踱步。

    身着警服的老刘走进。

    龚主任急不可待地问:“陶机承认了吗?”

    老刘点了点头:“刚开始还不承认,坚持说上次对你讲的是假话,他从来没写过匿名信,后来给他稍稍用了点压力,就承认是诬陷了。”

    “什么压力?”龚主任瞪起了眼。

    老刘笑了笑:“同志们对这种诬告人的人早就有气,这次免不了借此出出气。”

    “胡闹!”

    “只是动了几下拳头。”老刘含笑补充。

    “他的供词拿来了吗?”

    “在这里。”老刘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递了过去。

    龚主任看了几眼说:“好。你马上坐车去田山监狱,把公安部那位胖子接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老刘担心地说:“万一他不理我们,不让翻案怎么办?”

    龚主任激怒地挥着手里陶机的供词说:“他手无实据,逼人致疯,如果不许翻案,我就拿上这个同他到北京见毛主席,见江青同志!”

    老刘转身向门口走去。

    “慢着。”龚主任喊住老刘,痛苦地轻声说,“你顺便到卧龙宾馆去一下,用我两个月的工资定一桌酒席,尽量丰盛一些,今晚,我请胖子的客。”说完,跌坐在椅子上,无力地垂下了头。……

    八

    天阴得要滴下雨来,时辰很像是下午。

    一条很窄的巷道。

    陈颖脚步踉跄地提着一网兜蔬菜走着。她的身后,紧跟着一群孩子。孩子们边跑边喊:“快来看哟,她爸爸是反革命……”

    满脸羞辱的陈颖陡然站住,转回身来气恼地望着这群孩子。

    孩子们见状也猛地收住脚步,停止了喊叫。但她一转身迈步,他们又跟着边跑边喊:“快来看呀——”

    陈颖一手捂脸,跌跌撞撞地奔进两间低矮的平房内,扑到了呆坐在床边的妈妈怀里。

    外边,那群孩子围在门前,依然高声叫道:“噢——,她们被赶出洋楼了——”“她们也住破房子了……”其中几个小孩还边喊边向屋里扔石块。

    激怒的陈颖猛地从妈妈怀里站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急步跑到门外,使劲地在门坎上顿了一下脚。

    孩子们先是一怔,住了声,但立刻又“噢——噢——”地喊叫起来,他们并不怕她。

    不远处一个巷道口,站着金剑。他默默地看着这个场面,冷冷的脸上毫无表情。接着,慢慢地移步走来,手里提着一小口袋面粉。

    孩子们扭头看见面色冷峻的金剑,“轰”地一下四散了。

    紧咬嘴唇、强忍痛苦的陈颖见金剑走近,一下子扑到他肩上失声地哭了。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痛楚,每个听到那哭声的人,都能立刻感受出姑娘那单纯、稚嫩的心灵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委屈和痛苦。

    金剑无言地扶着陈颖走进了屋里。

    一直坐在床边无声流泪的郑芸,抬起泪眼望了一下金剑手中的面袋,哽咽着说:“小剑……我们娘俩该怎么感谢你……”

    金剑闻声使劲地咬了咬嘴唇,向肚里咽下了一口唾沫,尔后才深情说:“郑姨,一家人说这干啥?”

    正在这时,房门重又开了,龚主任出现在门口。

    “龚伯伯——”陈颖转身扑到了龚主任怀里。

    “好孩子——”龚主任用手擦去陈颖脸上的泪水,“我是来告诉你们,诬告盼龙同志的坏蛋已经找到,公安部报请江青批准,已同意为盼龙同志恢复名誉。”

    郑芸和陈颖闻声停止啜泣,抬起了泪眼。

    金剑忽地瞪大了眼,但那目光中却似乎没有惊喜。

    龚主任声调激动地说:“江青同志还亲自指示,要派名医给盼龙同志治病。”

    陈颖情不自禁地喃喃着:“江青同志真是清官、好人啊……”

    龚主任充满感情地说:“是啊,只要我们的心真正忠于毛主席,最终是不会受冤枉的……”

    郑芸一边拭泪一边急切地说:“那个诬告人的坏蛋怎么处置?”

    龚主任气愤地说:“要判刑!地革委决定明天下午就召开公判大会,公开宣判这个坏蛋,借以刹刹这股诬告歪风!”随之,他又轻声问:“你们参加明天的会吗?”

    郑芸咬牙切齿地说:“去!一定去!我要亲眼看看这个坏蛋的下场!”……

    九

    一所可容千人的礼堂。

    黑墨写就的“公判大会”四个大字悬挂在舞台上方。

    舞台正中的一排桌后,身着警服的老刘正站在麦克风前高声宣读着判决书:“……诬告犯陶机,现年三十九岁……”他的身旁,陪坐着几个白衣警官。

    舞台右侧,两个警察押着站立不稳的陶机。

    老刘的声音从画外传来:“……捕前系地革委农业局干部,因不满地革委副主任陈盼龙同志对他的批评教育,遂起陷害之心……”

    坐在台下观众席前排的龚主任、郑芸、陈颖和金剑静静地听着审判。龚主任面露如愿以偿的满意之情;郑芸、陈颖脸呈冤仇得报的痛快之色;金剑的两个嘴角挂着一丝将笑未笑的笑意,不过看样子,那笑如果笑出来的话,很可能是冷笑。

    老刘在继续宣读:“……经南宛地区公检法军事管制小组批准,依法判处罪犯陶机有期徒刑十年,刑期从——”

    “慢着!!”一个霹雷似的声音骤然打断了老刘的宣判。

    可能因为这声音出现得太迅速、太突然,礼堂里的人包括老刘在内都没有听出它的出处。正当大家注目寻找说话的人时,只见前排座位上的金剑陡地站了起来。

    坐在旁边的陈颖急忙拉住了金剑的衣襟,轻声说:“人家这是开会,嫌判他轻了,一会儿可告诉龚伯伯,快坐下。”

    金剑甩开陈颖的手,大步向舞台走去。

    台上、台下的人们都用惊异的目光注视着金剑。

    金剑走到台上老刘面前站定。

    老刘惶惑地望着金剑。

    金剑用手指了一下舞台右侧的陶机,低沉而清楚地说:“请把他放了。”

    “为什么?”老刘惊问。

    “快下来,小剑。”郑芸在台下大声喊道。她转对龚主任低声说:“这孩子大概是让陶机给气昏了。”

    金剑没有理会郑芸的呼喊,仍然冷冷地对老刘说:“请把他放了,诬告陈盼龙的不是他!”

    “啊——”礼堂里立刻响起了一个集体的轻叫。

    “是谁?”老刘的眼睛瞪大了。

    “是我。”金剑的声音淡漠、平静。

    “什么?!”实在是因为吃惊,老刘的声音有些变调了。会场的气氛随着老刘的惊问,也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别听他胡说!”陈颖在台下高声喊。

    金剑扭头向陈颖含意不明,不,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和两件用白纸包着的东西向老刘递去:“这是我的罪证。”

    “罪证?!”老刘停了半天才伸出手去,看来,这个长期做公安政法工作的人也被这陡然出现的情况弄得有点失态了。

    “对。信封里装着的就是给江青的匿名信的原稿。那白纸包着的是两盒录音带,其中一盒是陈盼龙谈话的原始录音,一盒是经我删改后的录音。我将后一盒的复制品寄给了江青,陈盼龙就被逮捕了。”金剑平静地解释着,好像是说着另一个人的事情而不是自己。

    龚主任、郑芸、陈颖愕然地望着金剑。

    所有观众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金剑身上,礼堂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老刘对身边的一个警察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警察转身向舞台左侧的一张桌子走去,桌子上放着一台为大会录音的盒式磁带录音机。

    警察将录音机提到宣判台上,换上老刘递过来的一盒磁带,随着旋钮的打开,陈盼龙略显沙哑的声音便立刻传了出来:“江青,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东西……”

    观众席上立刻传来几个人压抑的笑声。

    “快关上!”老刘闻声惊慌地发出命令。

    警察急忙伸手关了旋钮。

    一道狂怒的光芒从老刘的双眼里射出。

    一阵剧烈的颤栗摇撼着陈颖的四肢,她的血升到了脖颈以上。

    一股可怕的寒冷浸入了郑芸的心房,她的嘴唇开始哆嗦。

    一种杂有吃惊、迷惘、痛心等多种心理的神色出现在龚主任的脸上。

    鸦雀无声的会场。

    “你——!你——!为什么要害——”身子颤栗不止的陈颖猛地站起喊出了这几个不连贯的字。

    金剑没有理会陈颖的质问,而是转向老刘:“请将姓陶的放了。”

    老刘向押着陶机的两名警察点了一下头,其中一个打开了陶机腕上的手铐。

    被除去手铐的陶机转身吃惊而又迷惘地望着金剑。

    “怎么,不认识了?”金剑边问边摘下了眼镜。

    “啊——?甄幸?!”陶机发出这声惊呼时的语调,如同一个人失足落井时发出的一样,与此同时,只见他的膝弯忽然折下,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在听到陶机喊出的后两个字时,郑芸先是一怔,继而身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金剑向陶机讥讽地说:“你看牢房好坐,所以往身上揽?”

    “不,我混蛋!……我以为会提拔……我混蛋……多亏你……感谢你……对不起你……”陶机语无伦次地说着。

    老刘挥了一下手,一个警察把陶机拖向后台。

    “你——为什么要害我爸爸?你说呀——姓金的!”陈颖含着泪水哭喊道,这声音是心灵突然受伤的姑娘所能发出的最痛楚的呼叫。

    陈颖的这声哭喊无疑地唤起了处在惊奇中的人们的同情心,观众席上立刻发出一片斥责甄幸的嗡嗡声。

    金剑转身望着台下的陈颖,冷冷的目光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快意。他用刻薄、嘲讽的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小姐,这原因就是——我想让你尝尝失去父亲的滋味!让她——,”他指了指郑芸,“体验一下失去丈夫的心境!顺便告知,我的真名叫甄幸。”

    “你——?!”陈颖后边的话被极度的气愤噎灭在了喉咙里。

    “我——!我本来想让你和你的妈妈继续尝尝人间已有的各种痛苦,可是因为不愿让这位姓陶的代为受罪,所以不得不中断了计划,真遗憾!”金剑依旧平静地说。

    “乒”的一声,陈颖昏倒在了椅子上。她的心与脑同时受了重伤,感情和理智一齐丧失。

    “用得着这么激动吗?”望着倒下去的陈颖,金剑竟含笑地耸了耸肩说。

    “揍这个小子!”“把他拉下来!”“叫他讲清楚!”观众席上发出了一片叫声。不少人已恼怒地站了起来。人们的同情心本来就在被害人一边,金剑的这种态度更加激怒了他们。

    原来看押陶机的两名警察,在群众愤怒呼声的促动下,不待老刘发出命令,便急步趋前,“咔”的一声,将手铐戴在了金剑的腕上。

    老刘挥手让大家安静,然后转向金剑厉声地:“你既然有胆量自首投案,总不至于不敢交待你的犯罪动机和经过吧?!”

    “叫他交待!!……”台下又发出了一片愤怒的喊声。

    龚主任怔怔地望着这个意想不到的场面。

    郑芸脸上现出明显的不安和恐惧。

    金剑望了望台下一张张愤怒的脸,又看了看刚刚被唤醒过来的陈颖,使劲咽下一口唾沫,才语调低沉地:“也好,既然大家愿意听,我,就来……交待——”

    十

    〔金剑缓慢低沉的画外音:“按说,我是不该诬害陈盼龙的,因为妈妈在我刚懂事时就告诉我,要永远感激、尊敬陈盼龙叔叔,是他在解放福丰县城的战斗中救了我们母子的命,那时,我正刚刚准备来到这个世界上……”

    随着画外音出现:〕

    夜。北斗回悬,河汉低垂。

    一座县城在夜色中的剪影。

    借着朦胧的星光可见,城楼上插有青天白日旗,几个持枪的哨兵在城头游弋。

    几丝流萤的弧光在闪。

    众音岑寂,偶尔传来一两声秋虫的鸣叫,打破了午夜时的清幽。

    离护城河几百米处的玉米地里,埋伏着我军的攻城部队。战士们一双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隐现在夜色中的城楼……

    一个小型地下掩蔽部。

    就着摇曳晃动的烛光,我军两个军官在伏案察看一张军用地图。其中一个身材魁伟,粗眉大眼,看上去有三十二三岁的样子;另一个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年纪在二十七八岁左右。尽管时间倒转了许多,人们还可以依稀辨出后者就是今天的陈盼龙。

    陈盼龙指着地图上的一点低声说:“甄营长,这是块硬骨头。”

    甄营长点了点头,继续看着地图。俄顷,一个年轻的通信员来到他们身边轻声报告:“营长、教导员,金副队长来了。”

    两人转身看时,一个漂亮英武的女军人已站在面前,她腰际虽然束着皮带,但依旧可以看出,她的腹部凸起,怀着身孕。

    陈盼龙惊异地说:“嫂子,你怎么来了?”

    金副队长嫣然一笑:“我们卫生队四名同志奉命随你们营参加战斗。”

    “你——”陈盼龙回首望了望含笑的甄营长,“她的身子——?”

    金副队长笑了笑用手向外一指:“快去外面看看谁来了。”

    陈盼龙有些疑惑地向掩蔽部门口走去。

    甄营长缓缓走到金副队长面前,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散发,温情地小声问:“身子行吗?”

    “我也有些害怕,”金副队长把脸偎在甄营长的胸前柔声答,“可是队里人很少……也好,让孩子先听听枪声……”

    甄营长理解地点了点头,充满感情地嘱咐:“战斗中要小心……”

    掩蔽部门外堑壕里。夜色中可见陈盼龙正对着一个身影苗条的戎装姑娘惊喜地低声喊道:“郑芸——”

    姑娘闻声猛地转过身来,随之又羞怯地垂下了头,夜色并不妨碍人们认出她就是今天的陈妻。

    “托金慧嫂子捎给你的信收到了吗?”陈盼龙急切地轻声问。

    “瞧你——让人听见?”郑芸娇嗔地瞪了对方一眼。

    “哦……”陈盼龙惶恐地搓着双手。

    正在这时,通信员走过来低声地说:“教导员,营长叫你。”

    “噢。”陈盼龙歉意地望了郑芸一眼,转身急步向掩蔽部走去。……

    晓雾初开,曙色熹微。

    硝烟弥漫的县城街道上,战士们在激烈的枪炮声中冲杀……

    金慧和郑芸正在一个街道转弯处给两个伤员包扎伤口。

    包扎好的伤员被放上担架抬走,她们刚想站起身子转移一下地方,一阵炮弹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突然从空中传来。说时迟,那是快,只见金慧猛地一跃,扑到了郑芸身上。

    一颗炮弹在她们身边不远处轰隆炸响。

    在近处指挥战斗的甄营长和陈盼龙闻声回头,两人相继发现被土块、砖头埋在地上的金慧和郑芸,金慧此时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但立刻又向地上倒去,显然是受伤了。陈盼龙和甄营长见状急步向她们跑去。盼龙在前,营长在后,就在他们跑到两人身边时,炮弹的呼叫声又骤然在空中响起,没有任何犹豫,只见陈盼龙纵身扑到了金慧身上,跑在后边的甄营长猛跃一步,扑向刚要从地上站起来的郑芸。

    几乎就在这同时,两发炮弹又落到了近处的街面上,硝烟立时遮住了他们的身影……

    秋阳高照,碧空如洗。

    县城里两间临时由民房改成的病房。

    甄营长和陈盼龙睡在外间的两张床上,金慧躺在里间。三人虽然头臂都缠有绷带,但精神很好。显然,已经过了几天的治疗。

    郑芸正俯身金慧床前向她低语:“……师医院高军医告诉我,说你腹中的胎儿可以保住……”

    一缕幸福的笑意在金慧的眉宇间浮现。

    郑芸又满含歉意地说:“为了我,你受了这么多罪……”

    金慧嗔怪地瞪了郑芸一眼:“瞧你,说这个干啥?……”

    病房的门开了,营部的那个通信员冲进门来高兴地叫道:“营长、教导员、副队长,团里龚政委看你们来了。”他的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军人就已出现在门口。用不着费多大功夫,我们就可以辨认出他正是今天的龚主任。

    “政委——”甄、陈二人高兴地叫道,并同时挣扎欲起。

    政委急步趋前,按下他们的身子。就在这时,通信员和郑芸,把金慧连人带床抬到了外间。

    政委笑望着三人亲切地问:“伤口还痛吗?”

    “好多了,完全可以随部队出发。”甄营长高兴地答。

    “出发?哈哈,办不到了。”政委笑着说。

    “为什么?我们的伤又不重。”陈盼龙急了。

    政委语气神秘地:“有一项重要任务等着你们去完成。”

    “什么任务?”甄营长急问。

    “当官!”政委干脆地答。

    甄营长惊疑地问:“当官?”

    政委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对!代表人民执掌政权。团党委根据上级指示,决定留下你担任这个县的县委书记。”

    “书记?”甄营长瞪大了眼睛。

    政委转向陈盼龙:“你担任这个县的县委副书记。”

    “副书记?”陈盼龙张大了嘴巴。

    政委转向金慧:“小金担任这个县的卫生局长。”

    “卫生局长?”金慧扬起了眉毛。

    “小郑原来不是当过演员吗?这次改干本行,”政委转向郑芸,“担任文化局长。”

    “文化局长?”郑芸倒退了一步。

    “我不会!”四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三个字。

    “不会?当初会打仗、治病吗?不会就学嘛!你们向我诉苦,我向谁诉?”

    “你——?”甄营长不解地问。

    “我也留下了,学着当地委书记。”

    “这就好了。”四个人同时如释重负地说,似乎一下子都找到了靠山。稍一沉默,甄营长又语气诚恳地说:“政委,组织上既已决定我留下,我服从。不过,我想和盼龙换换,让他当书记,我当副书记。你知道,他比我经验多——”

    “那怎么行?我也不会干!”陈盼龙没有听完就着急地叫了起来。

    “哈哈,好,我把你的意见向上级反映反映。不过,你现在不要着急,要安心养伤。”政委笑着说。接着,他又转向金慧:“小金,你还有个任务,就是保证把孩子安全地生下来。”

    金慧羞怯地笑了。

    政委转而望着甄营长开玩笑地说:“甄诚,你准备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甄诚笑了笑:“说好了,大闺女玲玲跟我姓甄,这一个是男是女都跟她姓金,问她吧。”

    “噢?”政委饶有兴趣地望着金慧。

    金慧不好意思地:“我盼的是个男孩,要真是的话,叫他金剑算了。”

    “金剑?哈哈,这名字不怎么样,”政委笑了,“以后的孩子除了当兵以外,主要的任务不再是拿剑了。”

    “那你说起个什么名字好?”金慧含羞问。

    “嗯——”政委在踱步思忖。

    “我看叫甄幸挺好。”陈盼龙笑着接了腔,“就是真幸福的意思。”

    “嗯,”政委点了点头,“可以,这个名字还可以,他们这一代以后是没有什么苦可吃了。不过,孩子姓甄,岂不剥夺了小金对孩子的所有权了?”

    “哈哈……”人们都笑了。

    “孩子以后真的不用吃苦了?”金慧止住笑显出几分天真地问,母亲总是为孩子想得很远。

    “真的!嫂子。我们掌握了政权,工厂、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我敢保证,等待孩子的只会是幸福!”陈盼龙高兴地说。

    “要不是这样呢?”甄诚开玩笑地问。

    “你找我!”陈盼龙自信地想拍胸膛,但由于胳臂上缠着绷带,终于没有举起臂来。

    “哈哈哈……”所有的人都笑了,笑得那样欢快,那样舒畅。

    〔音乐——奔放舒展、欢快流畅……〕

    十一

    〔金剑的画外音:“……这以后不久,我就来到了人间,果然,等待我的是幸福……”

    随着画外音出现:〕

    躺在襁褓里的甄幸,正在大口地吮吸着妈妈的奶头,白色的乳汁溢出嘴角,缓缓下流……

    站在幼儿园舞台上的甄幸,正和几个小朋友一起,弯腰挥手,边舞边唱……

    坐在教室里的甄幸,正边看课本边在作业本上写着“社会主义好”几个字,一笔一画,一丝不苟……

    十二

    〔金剑的画外音:“……可是,这种幸福生活在1959年的夏天,却突然中断了……”

    随着画外音出现:〕

    晴空。炎阳。不过在天边,已有几朵灰云在游荡。

    一间陈设简陋但却干净、素雅的宿舍。矮腿小圆饭桌前坐着十来岁的甄幸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桌上放着一盘炒菠菜和四个盛满了面条的碗。

    甄幸在分筷子。他把一双筷子放在一个碗旁:“爸爸的。”又把另一双筷子放在一个碗旁:“妈妈的。”然后把一双筷子递给女孩:“姐姐,你的。”最后把一双筷子放到自己面前:“我的。”

    姐姐看了看桌上的马蹄表,自言自语地:“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你急什么?”甄幸瞪了姐姐一眼。

    金慧腰围围裙,端着一小盘炒鸡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深色衣服,显得娴静、庄重。虽然十年过去了,但她似乎并不显老。她把盘子放在桌上,伸手扯起围裙擦着脸上的汗。

    甄幸双眼定定地望着盘子里的炒鸡蛋,小嘴角流出了一丝口水,但他很快抬手抹掉了。

    金妈妈望了望桌上的表说:“甄玲、甄幸你们先吃吧,吃了好去上学。”说完转身进了厨房。

    甄玲听妈妈这么一说,便端起面前的碗吃了一口面条,然后伸手去夹盘里的鸡蛋。

    “啪”的一声,甄幸打落了姐姐手中的筷子。

    “妈妈——你看小幸——”姐姐又羞又气地喊。

    金妈妈闻声走出厨房问:“怎么了?”

    甄幸理直气壮地说:“爸爸还没回来,她就先吃鸡蛋,馋鬼!”

    “谁是馋鬼?谁是馋鬼?”姐姐羞得满脸通红地质问弟弟。

    金妈妈和解道:“幸儿,快听话,姐姐要上学,让她先吃嘛。”

    甄幸那对乌亮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说:“那好!”说完,他端起鸡蛋盘,向爸爸碗里拨起来,直拨得剩下两小块时,才把盘子递到姐姐面前:“给,你先吃。”

    被气得流出眼泪的甄玲,赌气地放下自己的饭碗,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妈妈刚要张嘴批评甄幸,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甄幸惊喜地说:“爸爸回来了。”说完,端起那碗放满炒鸡蛋的面条,准备递给爸爸。

    妈妈拉开了门,出现在门口的却是当年的营部通讯员。他神色抑郁地迈步进屋。

    金慧热情地说:“小姚,噢,姚秘书,快请坐。”

    姚秘书语调微颤地说:“不了。我是来告诉你……甄副书记已被宣布撤职,今天上午到地区接受审查去了。”

    金慧震惊地问:“为什么?”

    姚秘书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具体不大清楚……只听说他有……右倾言论……”

    “啊?!”金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身子向后倒去。

    甄玲慌忙从厨房里冲出,扶住了妈妈。

    姚秘书目光复杂地向这母子三人看了一眼,然后移步出门。在门外,他踌躇了一下,似乎想重新走进屋来,但很快,又咬了咬嘴唇,急步走去……

    “砰!”甄幸手里的碗掉到了地上,碗摔八瓣,饭撒一地……

    十三

    〔金剑的画外音:“一个月以后,妈妈也被撤职,我们全家被宣布遣送丰庄村劳动……”

    随着画外音出现:〕

    午后,游云蔽日。

    甄家宿舍前,提包挟裹的金慧和甄玲在含泪用目光同旧居告别。近处,停着一台拖拉机。已经显得十分苍老了的甄诚正向装满化肥的车兜里装行李。

    金慧临上车前才发现甄幸不在身边,便着急地喊道:“幸儿,幸幸……”

    同甄家相邻的陈盼龙家院里,甄幸正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在一个小土堆旁捏泥人。听到妈妈的喊声,他急忙把两个捏好的手拉手的泥人交给女孩:“颖颖,放好,等我回来再玩。”

    “你啥时回来?”颖颖忽闪着大眼问。

    “要不了几天。”甄幸说完,刚要抬脚向院外跑去,画外突然传来陈盼龙略有些颤抖的亲切招呼:“小幸,等一等。”

    甄幸扭头一看,一边高兴地喊着“陈叔叔”,一边快步向陈盼龙身边跑去。

    陈盼龙与战争年代相比显得有些瘦了,样子像是刚刚害过一场大病。他把甄幸拉到旁边的一个自来水管前轻声说:“来,把手洗干净。”

    甄幸顺从地伸出两手让陈盼龙给搓洗着。陈盼龙搓洗得那样仔细、认真,似乎要把心中对甄幸的关怀全部揉进那轻微的搓洗动作中。洗完了,又掏出手绢擦干。擦干后,又长久地拿起甄幸的两只手,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着他那细嫩的小手臂,样子像是借这个动作来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借此机会可以清楚地看到,甄幸的右小臂上有一块蚕豆大的黑痣,陈盼龙的手下意识地在那黑痣上抚来摩去。蓦地,两颗泪珠滚过陈盼龙的双颊,滴落在了那块黑痣上。

    “你怎么了,叔叔?”甄幸惊异地问。

    “哦,没什么,”陈盼龙急忙擦掉了黑痣上的泪水,“你去吧。”

    外边又传来了金慧的呼喊:“幸儿——”

    甄幸低头向陈盼龙鞠了一躬:“叔叔,过几天就来看你。”说完,便转身跑出了院门。

    一直呆站在旁边的颖颖急忙跑到院门口去看。

    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传进院内,陈盼龙闻声无力地将身体斜倚在了院墙上。

    手托泥人的颖颖急忙从院门口向屋里跑去,边跑边喊:“妈妈——甄伯伯他们走了——”

    屋里,穿着时髦的郑芸,正坐在松软的沙发上悠闲地翻阅着画报,听到女儿的喊声,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猛地,她发现了颖颖手中的泥人,脸色为之一变:“你又在玩泥?!”随着这声呵斥,颖颖手中的泥人已被“啪”的一声打落到了地上。

    “你赔我的——,你赔我的——”颖颖看着摔得粉碎的泥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顿着脚向妈妈身上冲去……

    ……

    十四

    初春。榆吐嫩叶,柳条飘絮。

    西沉的残阳,把很少一点红光洒到村头那块写着“丰庄”两字的木牌上。

    村边两间低矮的草屋前,已经是地道的农村妇女打扮的金慧正在一个小柴垛前抱柴。

    扛着锄头刚从地里收工回来的甄玲,把锄头靠在门口,急忙走过来接过了妈妈抱的柴。她边向屋里走边问:“妈,我爸还没收工?”

    金妈妈叹了口气:“他还有几担粪没有挑完。”

    母女俩说着刚要进屋,只见甄幸一手拿块红薯面菜饼子,一手拿棵生葱呼地从屋里跑了出来。

    “干什么去,小幸?”妈妈问。

    甄幸边嚼着饼子边回答:“去——玩——一会儿。”因为舌头正忙着,仅有四个字的一句话中竟顿了两顿。

    “记着早点回来吃饭。”妈妈大声嘱咐着,但没等她说完,儿子早连蹦带跳地跑远了……

    村中,一个挂有“丰庄小学”木牌的不大的校园。

    校园前的操场上,一群十来岁的男女小孩在晚霞映照下欢快地进行跳绳活动:两个小孩相隔五六米分站着,抡动着一条长绳。其余的孩子站成一队轮流跑上去跳着。

    啃着饼子走过来的甄幸好奇地注视着这项游戏,看着看着,他把没吃完的半个饼子向身旁的一个男孩手里一塞:“你吃吧,我去跳绳。”

    男孩接过饼子,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甄幸站进预备跳绳的队伍中,很快,轮到他跳了。他也像别人那样跑了上去,但刚跳了一下,两个负责抡绳的男孩突然住了手。

    “怎么不抡了?”他站在那里有些诧异地问。

    “你为啥也来跳,小坏蛋?”一个胖胖的抡绳的男孩带着明显的敌意问。

    “谁是小坏蛋?”甄幸瞪起了眼。

    “你!你爸爸是大坏蛋,你就是小坏蛋!”

    “不准骂人!”甄幸涨红了脸。

    “骂你了,怎么着?”

    “骂人烂舌头。”甄幸狠狠地说。

    “你再说一遍!”胖男孩向甄幸挥了挥拳头。

    “骂人烂舌头!”甄幸又狠狠地叫。

    “揍你这个坏蛋的儿子。”胖男孩向甄幸冲了上来。

    “你敢!”甄幸也捏紧了拳头迎了上去。

    两人撕打起来。

    “打啊,打这个小坏蛋!”其余十来个男孩呐喊着冲上来为胖男孩帮忙,一齐向甄幸伸拳打去……

    寡不敌众,甄幸终于被众男孩打得跌跪在地。

    几个女孩惊恐地望着这一撕打场面,那个啃饼子的男孩急忙拔腿向校园里跑去。

    土块、瓦片纷纷落在甄幸身上。

    没有一声哭叫,更没有半句求饶,甄幸无声地忍受着同龄人的袭击。终于,他跪不住了,膝盖一软倒在了地上。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一个教师打扮的青年在那个啃饼子的男孩带领下,边从校园里跑来边喝道。可以认出,他就是原来的县委秘书小姚。

    众男孩一哄而散。

    姚老师急步趋前弯腰扶起了甄幸。

    满脸血痕的甄幸站稳了身子后,忍住眼眶里打旋的泪水,向姚老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无言地、一摇一晃地向操场边走去……

    十五

    夜色轻笼,已经到了上灯的时候。

    肩挑着一担空粪桶的甄诚,步履蹒跚地向家门走来。

    屋内,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可见,甄幸正伏在妈妈怀里用泪水诉说着心中的委屈,瘦小的双肩在剧烈地颤动着。孩子们接受痛苦、悲哀和接受幸福、欢乐一样,只有一点就够他们用的了。

    甄玲站在旁边,眼含泪水,默默地望着妈妈和弟弟。

    门,被甄诚推开了。他双手扶住门框,大口地喘着气,身子摇摇欲倒,看得出,他脸孔上的每一道褶皱里,都满填着痛苦和疲惫。

    “爸爸——”甄玲跑向前扶住爸爸。

    “老甄——”金妈妈推开儿子上前搀住丈夫。

    甄幸背对着爸爸,默默地站着。

    “幸儿,快给你爸爸倒杯水。”妈妈支使着儿子。

    甄幸一声没吭,一动不动。

    “怎么了,小幸?没听见吗?”金妈妈边扶丈夫去椅子上坐边轻声责怪着。

    “怎么了?”甄幸暴怒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猛地转过身来,几步跨到爸爸面前,狠狠抓住爸爸的胳膊摇晃着:“你说,你——为什么要当坏蛋?你?”他急急地说完这几个字后,使劲地推了一下爸爸。

    被劳累和疾病折磨得精疲力尽的甄诚,在儿子的突然推搡下,身子失去重心,“扑通”一声仰面摔倒在地上。

    “啊——?!”妈妈和姐姐同时惊叫一声。

    “啪!啪!”妈妈在儿子脸上重重地打了两掌,痛心至极地吼道:“你?你这个东西给我滚,滚!!”

    甄玲慌忙俯身去搀爸爸。

    “滚就滚!”甄幸执拗地叫道,转身冲出门去。

    “乓!”妈妈气恼地关上了房门。

    “爸爸——”甄玲突然惊悸地喊道。

    金慧慌忙转身,和女儿一同扶起了昏厥的丈夫……

    一弯冷月当头,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不大的夜风在门前的树梢上游荡着。

    甄家屋里,甄诚躺在床上,望着妻子有气无力地:“去喊幸儿……回来睡觉……我的事……别告诉他……他不懂……”

    “幸儿——”“小幸——”金慧和甄玲的喊声打破了村庄午夜时的寂静……

    甄玲搀着妈妈走过村头晒场上的一个草垛时,猛地停步轻声说:“妈,你听——”

    一丝若有若无的鼻息声杂在轻微的夜风里。

    母女俩循声找去。蓦地,两人站住了。月光下可见,甄幸仰身酣睡在面前的一堆麦草上,脸上几滴尚未被风吹干的泪珠,闪着晶莹的光。

    “幸儿——”金妈妈心疼地扑向了儿子……

    十六

    春阳渐高,丰庄小学校罩在一片暖融融的阳光下。

    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

    姚老师正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用‘幸福’一词造句”几个字。写完,他转过身来说:“为了了解一下上一课的学习情况,我们找两个同学在黑板上用‘幸福’一词各造一个句子。”

    四五十个男女小同学端坐在课桌前,聚精会神地望着老师,甄幸也在其中。

    “何小荷。”姚老师点着名字。

    “有。”随着一声清脆的应答,一个女孩走向讲台。

    “甄幸。”姚老师又叫道。

    “有。”甄幸也离开座位走向讲台。

    姚老师给他们一人递一支粉笔。

    何小荷拿起粉笔,略一思索,便在黑板一头写道:“我生长在社会主义社会很幸福。”

    甄幸用粉笔顶住下巴,默默地站在黑板前思索。

    姚老师轻声对甄幸说:“不要心慌,慢慢想。”然后向课堂高声说:“同学们,大家跟我一块读何小荷同学造的句子。”说完,扬起了教鞭。随着教鞭的指点,教室里响起了整齐的童音:“我——生——长——在——社——会——主——义——社——会——很——幸——福。”

    “大家说这个句子造得对不对?”姚老师问。

    “对——!”同学们异口同声地答。

    姚老师高兴地用红粉笔在句子后边打上了一个对号。

    这时,甄幸也已把粉笔放回到教桌上,走下了讲台。

    也许是因为确信甄幸一定能把句子造对,姚老师没有向黑板上看就说:“下边,我们一块读甄幸同学造的句。”说完,随着他手中教鞭的指点,教室里又响起了整齐的童音:“社——会——主——义——社——会——的——幸——福——生——活——为——什——么——没——有——我——的——份?”念到最后几个字时,姚老师和全体同学都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声音也明显低了下来。

    姚老师手中的教鞭指在最后一个问号上,半天没有放下来。

    “这个句子对不对?”姚老师这句轻轻的问话不像是问大家,倒像是问自己。

    同学们谁也没吭声,教室里出现了出奇的寂静。

    “报告!”一个瘦瘦的男生举起了手。

    姚老师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

    “我能回答甄幸这句问话。幸福生活没有他的份,是因为他有个坏爸爸!”男孩站起来闪着一双机灵的大眼说。

    端坐在座位上的甄幸,听到这句答话,头无力地垂到了桌面上。

    姚老师声音微颤地说:“不,不,我们今天不是来回答问题,而是造句。”说着,转身用红粉笔在那句话的后边缓缓地画上了一个对号。

    正在这时,教室门“哐”的一声被撞开了,当初同甄幸打架的那个男孩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严虎,你怎么现在才来?”姚老师转脸严肃地问。

    “我——,我在看死人。”严虎低头讷讷地答。

    姚老师吃惊问:“死人?”

    “嗯。挑大粪的那个甄老头,今天可能有病,陶副支书照样让他挑,结果刚才一头栽在粪池旁,死了。”严虎急急地解释道。

    “哪个甄老头?”姚老师的声音在抖。

    “就是甄幸他爸爸。”严虎望了甄幸一眼。

    “啊?!”姚老师倒吸了一口冷气,甄幸也呼地站了起来。

    “临死前,他还对我三爷说,西坡的麦地需要再上一次粪,嘻嘻,这老家伙——”严虎继续说着自己的见闻。

    “住嘴!”姚老师怒不可遏地喝道。

    严虎吃惊地望着老师,稚气的目光似乎在问:“你为啥发火?”

    姚老师扔下教鞭,飞步出门。

    全班同学也轰的一声随后涌出了教室。

    屋里,只剩下甄幸孤零零地站在座位前,他双目凝定,直视着黑板上自己刚才写的那些字。很久很久,才有两颗泪珠缓缓地走出眼眶……

    十七

    天低日没,冷风阵阵,凄神寒骨。

    离村子不远的一处墓地里,几个社员在用铁锨挖一个墓坑。

    距墓地一二百米外的一个土坎上,坐着甄幸。他双目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渐渐挖成的墓坑,一只手拿着一截树枝在地上下意识地划拉着,如果仔细朝地上看去,可见树枝下出现的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人为什么要有爸爸?”

    一阵痛楚的哭声随风飘来,甄幸浑身电击似的一抖,起身抬头向村里望去——

    村头,一支人数不多的送殡队伍向墓地走来。

    队伍的前头,走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他手拿一卷黄表纸,每走一段,就点燃一张扔在地上,默默地用纸钱铺垫路径,引导亡灵行进。

    接着,是由姚老师和几个男子抬着的甄诚那口薄薄的无漆棺材。

    棺材后面,金妈妈和女儿相互搀扶、倚托着,抚棺悲哭。

    天似有情,为这可怜人的下葬抛下了哀悼的白色雪花……

    送殡的队伍在墓坑前停下。冷风把妈妈和姐姐那悲凄的哭声更加清楚地送到甄幸耳畔。他望着那徐徐入土的棺材,眼前慢慢出现了幻觉:

    ——爸爸含笑剥去一块糖的包装纸,向他嘴里填去,他刚要咬住,不料爸爸又猛地抽出,做了一个填向自己嘴里的动作。他扑到爸爸怀里撒娇,爸爸在俯首亲吻他的同时,又把藏在手里的糖块填到了他的嘴里……

    ——爸爸让他骑在脖子上在屋里转,妈妈含笑递给他一根小棍,示意他赶爸爸走快一点。他举棍打在爸爸身上,爸爸大笑着在屋里快跑……

    ——他在端着饭碗吃饭,不小心碗被姐姐撞落摔碎,妈妈“啪”地给了他一掌,他委屈地哭了。爸爸拉过他来,轻轻地给他擦去眼泪,并在妈妈脸旁狠拍两个手掌,样子像是在打妈妈耳光。他见爸爸为自己出了气,破涕为笑……

    幻觉消失,一个新坟出现在眼前。甄幸大喊了一声“爸爸——”两膝“嗵”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雪,也许是春天的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倾天而落……

    十八

    〔金剑的画外音:“……爸爸死后,灾难仍没离开我们。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的一个上午……”

    随着画外音出现:〕

    一片成熟了的玉米地。十六七岁的甄幸和已变成了窈窕姑娘的姐姐正同一群社员一起掰玉米。望着一个个撑破包衣、玉颈裸露的玉米棒子,姐弟俩难得地笑了。

    正在这时,地头忽然传来一个妇女惊慌地喊声:“甄玲——快回去,红卫兵要抓你妈妈游乡——”

    甄玲和甄幸闻声一惊,放下手中的筐子,拔腿向村里跑去……

    村头,一二百名臂戴袖章、手举红色三角纸旗的红卫兵,排着长长的队伍,推拥着几个胸挂纸牌的人向村里走去,金慧也杂在这几个人中。她双手反绑,胸前的纸牌上赫然用墨笔写着:“牛鬼蛇神——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黑老婆金慧”。

    迷惘、愤怒、鄙夷之色在金慧脸上交织着。看得出,她在努力镇静自己,尽量使纷乱的心绪不形之于色,并尽力把脚步迈得沉稳一些。

    队伍行至村中小学操场时,村里的人纷纷围了上来。

    队伍中间,一个年近三十的红卫兵招呼身旁的一个青年:“喂,严虎,姓金的气焰很高,得想办法制下去。”用不着细认,只需从那双眨得过快的眼睛上就可看出,这个中年人就是我们曾经见过的陶机。

    “什么办法?”严虎脸上还挂着当年上小学时的稚气。

    陶机转身向严虎附耳说着什么。

    “能行吗?”

    “保准行!这是中国所有女人都害怕的武器。”陶机满有把握地点头。

    严虎转身走出队伍。

    游乡队伍在继续行进,口号声接连不断。

    严虎突然出现在队前金慧身边,飞快地将拴着绳子的一双破鞋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金慧始尔一怔,继而激怒地摇晃身子,企图把那双破鞋甩掉。无奈双臂被死死拖住,不能如愿。

    屈辱,使得她那本来就有些苍白的脸显得愈加像白纸一般。

    路边传来两个老头的低声对话:“哎啊,不是听说这媳妇挺正派的吗?……”“难说,红卫兵没有根据恐怕也不敢这么干……”

    金慧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两个老太太的轻声交谈又从路边飞来:“唉,这媳妇的脸这下可算叫丢净了……”;“活该!谁叫她只图一时高兴失身……”

    金慧痛苦地垂下了眼睑。

    路边飘过来两个男人的嬉笑:“嘿嘿,没想到,徐娘半老——”;“哈哈,俗话说,美妇不惯空房嘛……”

    金慧无力地垂下了头。

    几句女人的怒骂又撞进人们的耳朵:“这东西,孩子都那么大了,还……”;“呸!……”对于失贞女人的蔑视,是生活在中国这个古老国度的妇女一种最悠久的本能。

    金慧的脚步踉跄了。

    “妈妈——”甄幸的喊声使金慧猛地抬起头来。她痛苦地望了儿子和女儿一眼,只一眼,就又重新垂下了头。

    甄玲死命拖住就要冲进游乡队伍的弟弟,暴怒的甄幸低头向姐姐手上咬了一口,但甄玲并没有松手,仍是死死地抓住:“求求你……别去……”

    游乡队伍渐渐远去。甄幸用手使劲地擂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十九

    暮霭四合。

    甄家屋里,金妈妈坐在矮凳上,面色苍白,双眼定定地望着跳动的油灯火苗,一动不动。

    “妈妈,吃点吧!”甄玲端着一碗红薯稀饭站在妈妈身边唏嘘着说。

    “妈妈,少吃点吧!”甄幸捧着一碟咸菜站在妈妈身边哽咽着叫。

    金妈妈似乎没有听到儿女的呼叫,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

    “妈妈,吃点吧!”姐弟俩一同哭着请求。

    妈妈终于抬起头来,接过了女儿手中的稀饭。她声音微颤地:“来,咱娘仨一块吃。”

    “不,你吃吧,锅里还有。”姐弟俩几乎是同时说。

    “来吧,一块吃。”妈妈又说了一遍。

    甄玲拉过一个小凳,坐在妈妈的右腿前;甄幸顺势一跪,伏在妈妈的左膝上。

    妈妈用筷子从碗中夹起一块红薯送到甄玲嘴边,甄玲张嘴咬了一点点。

    “吃吧,玲子。”妈妈说着,两颗泪珠掉进碗里。

    “我不大饿。”甄玲没有说完,一串泪水滴在了碗沿上。

    妈妈把红薯送到甄幸嘴边,甄幸也张嘴咬了一点点。

    “幸儿,吃吧。”妈妈说着,又有两滴泪水跌进了稀饭里。

    “我中午吃得太多。”甄幸想把话尽量说得平静些,但是失败了,泪水伴着话音落到了碗里。

    碗里的稀饭大概因为加进了这些泪水显得增多了。

    “玲子,家里还有白面吗?”妈妈颤声问。

    “还有一点。”甄玲答。

    “记着,吃完了先到东院黄大娘那里借一点,轮到咱家使磨时再磨。”

    “嗯。”甄玲点了点头。

    “妈,明上午让我姐姐给你做白面条吃。”甄幸用尽量轻松的口气说。

    “好……吃面条……”

    ……

    苍白的月亮把一缕白光通过屋顶的缝隙泄到床上。

    妈妈居中,甄玲、甄幸一左一右,母子三人和衣在床上躺着。

    甄幸伸出手,轻轻擦掉妈妈脸上的泪水,低声恳求着:“睡吧,妈!”

    “嗯。睡吧。”妈妈说着闭上了眼。

    睡魔也把甄幸那疲倦的眼皮合了起来……

    甄玲、甄幸相继说了一句含混的呓语,又进入了不很安宁的梦乡。

    甄幸紧抓着妈妈衣襟的那只手终于松开,慢慢从妈妈胸前滑下。

    金妈妈轻轻起身,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煤油灯被点着了,就着微弱的光亮,金妈妈颤着双手穿针引线。

    她拿过甄玲的一件上衣,开始钉牢上边一颗松动的扣子。“啪”,一滴泪水落在扣子上,溢满了四个扣眼……

    她拿过甄幸的一条裤子,细心地缝补上边的一道裂口。“噗”,一颗泪珠顺线滚下,浸湿了黑色的纤维……

    她把补好的衣服轻轻放回床边,含泪的双眼久久地注视着女儿、儿子的脸。

    她俯身枕上,似乎想吻吻女儿、儿子的脸颊,但立刻,她又抬起了头,大概是怕惊醒熟睡了的孩子。

    她慢慢地转回身,轻轻吹熄了油灯。

    屋外,星月依稀,四境凄寂……

    酣睡的甄幸翻了一个身,一只手习惯地往妈妈身上放去,但落空了。他伸手向稍远一点的地方摸去,什么也没摸着。

    他睁开眼睛,向着黑暗处喊了一声:“妈妈。”

    没有任何应答。

    “妈妈。”他提高了音量,声音里透着一股惊慌。

    “喊什么,小幸?”甄玲一骨碌坐起来,迅速擦亮了火柴。

    就着光亮可见,屋里不见了妈妈。

    “妈妈——”甄玲预感到什么,跳下床惊慌地向门外跑去。

    “妈妈——”赤脚的甄幸跟在姐姐后边喊。

    “妈妈——”“妈妈——”姐弟俩惊慌的喊声在深夜冷寂的空气中飞快地传开去。

    “幸儿……妈在这……”一声断续的应答从村外的田野里飘忽传来。

    姐弟俩循声向田野里奔去。

    下弦的残月映照着一个长满乱草的田埂。

    田埂下,脸孔惨白的金慧一手捂腹、一手撑地挣扎着站起,但接着,又重重地倒了下去。她的身旁,一个画有死人骷髅的农药瓶在缓缓地滚动。

    “妈妈”“妈妈”,甄玲、甄幸的喊声由远而近。

    “妈……在……这……”金慧拼命答着,又挣扎着站起身子,踉跄向孩子奔去。但没走多远,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月光下,已经看得见姐弟俩的身影了。

    金慧艰难地撑起上身,她已没力站起来了。可能意识到已经等不及孩子来到身边,她用尽全力向孩子断续地说着最后的嘱咐:“天凉了……记着……”

    “妈妈”“妈妈”,姐弟俩终于奔到了妈妈身边。但就在这时,金妈妈那只扬起的惨白、颤栗的手,无力地垂到了地上。

    “妈妈——”姐弟俩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

    西沉的弯月大概不忍倾听这人世上的悲声,倏地钻入地平线,留给大地一片无边的黑暗。

    “妈妈——”姐弟俩那撕裂人心的呼喊,被陡然而起的一阵夜风卷走,隐隐约约地在远处回响……

    二十

    〔金剑的画外音:“妈妈走了……只剩下了我和姐姐……”

    随着画外音出现:〕

    早晨,甄家屋前,树上残留的几片黄叶在寒风中抖颤。

    屋里,甄玲正在土坯垒成的锅台前洗碗。她虽然正值姑娘们最宝贵、最快乐的年龄,但生活的苦痛已在她的嘴角、脸颊和眉梢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忧郁和凄楚。

    门外,甄幸提着一桶水从远处走来,边走边大口地喘着气。

    甄玲扭头发现,急忙出门接过水桶,并低声埋怨道:“你的烧还没退,谁让你去提水的?”

    甄幸没说话,只是喘着气望着姐姐把水提进屋里。

    正在这时,背后响起了自行车铃声。甄幸转过身来,发现一个邮递员来到面前。

    “甄幸,你家的汇单。”邮递员叫道。

    甄幸一怔,随即走向前去,接过一看,果然是一张肆拾元的汇单,汇单上“收款人姓名”一栏填着“甄玲、甄幸”四个字;“汇款人姓名”一栏写着“恕叔”两字。

    甄幸在邮递员的小本上签了名,然后急步走进屋里:“姐,南宛市的恕叔又寄来四十元钱。”

    甄玲接过一看,自言自语地:“奇怪,妈妈去世后,每月寄来一张。”

    “姐,恕叔是谁?”

    甄玲摇了摇头:“不知道。”

    “取不取钱?”

    姐姐断然地:“不,不能用这不明不白的钱。”

    一阵上工的钟声从村里传来。

    “噢,你在家里歇着,我去上工了。”甄玲说着,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把那张汇单放进了一个小木匣中,可以看出,那里边已有一叠相同的汇单。

    甄玲担起了两只粪筐快步走出门槛。

    甄幸默默地拿起一把铁锨,跟在姐姐后边。

    甄玲扭头发现弟弟手里的铁锨,有些生气:“干什么去?”

    “干点轻活,少挣两分。”甄幸小声答。

    甄玲没说话,但那眼圈,却分明地红了……

    二十一

    本来就不暖的阳光,又被破絮似的云块遮住了,天显得格外冷。

    地头,几十个男女社员正在用粪筐把一堆粪向地里送。

    甄玲使劲挑起两筐粪,向地中间走去。

    甄幸杂在十来个中年妇女和老头中间,用铁锨向粪筐里装粪。看得出,他很卖力,大颗的汗珠从脸上不断滚下。

    “哎——甄幸倒会偷懒!”一个哑嗓音突然从画外传来。镜头拉开,只见陶机站在粪堆边,两手插到裤兜里,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甄幸闻声停下手中的活,抬头惶惑地望着来人。

    一个中年妇女见状急忙搭话:“支书,这孩子干活可勤快了,不会偷懒。”

    陶机耸了一下鼻子:“不偷懒?为什么别的男子和姑娘都挑粪,他这个大小伙子倒装粪?”

    中年妇女有些生气地说:“你不知道他正在生病?”

    陶机不再搭理中年妇女,转身向一个挑空粪筐的年轻姑娘喝道:“你把担子让给甄幸,回去再找一副。”

    姑娘望了望脸色苍白的甄幸,显然不忍心递过担子,站着没动。

    甄幸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霍地扔下铁锨,走向前从姑娘手中拿过了担子。

    “快装粪!”陶机向两个装粪的妇女发出了命令。

    两妇女无奈,只得扬锨装粪,但待两个粪筐各装了半筐后,就住了手。

    “为啥不装满?”陶机一边责问一边从一个妇女手里夺去铁锨,抡开膀子向里边装了起来。两个粪筐,都被装得冒了尖。

    “挑吧!”陶机用目光逼视着甄幸。

    甄幸默默无言,弯腰把担子放在了肩上,准备挑起。

    “快放下,甄幸!”随着这个洪亮的声音,一个身体健壮慓悍的男青年跑到了甄幸跟前,伸手卸下了他肩上的担子。

    “干什么,严江?”陶机厉声喝问。

    “你想压死他?”严江咬着牙反问。

    “哥哥!”站在一旁的严虎急忙向前拉严江。

    “滚一边去。”严江伸出有力的胳膊把弟弟推了个趔趄。

    “严江,我想你是不愿落个立场不稳的罪名的。”陶机的口气里充满着威胁。

    严江说:“你——”

    默默无言地站在一边的甄幸,此时忽地一下脱掉了身上的薄棉衣,裸露出鲜嫩的、沁满汗珠的双膀。他夺过严江手中的担子,弯腰放在了肩上。

    严江重新伸手来取担子,但被甄幸猛地推开了。

    甄幸咬牙鼓气,使出全身的力气,挑起了两个粪筐,摇摇晃晃的向地中间走去。

    整个粪场上的人群一片静肃,人们的目光随着甄幸的身姿慢慢移动着,不少人脸上现出肩受重负的表情,好像那粪筐压在自己肩上。

    汗珠顺着甄幸那憋得通红的脸颊成串地滚下。他的身体开始像喝醉了酒那样晃荡起来,行走的速度明显的慢了,但没有停。

    从地中间挑着空粪筐向回走的甄玲,猛地发现了肩挑重担的弟弟。她吃惊地张大嘴巴想要呼喊,但那喊声升到她的喉咙口时却又寂灭了。她大概知道,弟弟现在是靠憋着那股气承担重负,突然的呼叫会在他身上造成可怕的后果。她只能手抓领扣,在心上为弟弟分担重负。

    快了,快到放下粪筐的地点了。压在甄玲和社员们心上的那块石头在慢慢地移开。但就在这时,只见甄幸的身体猛烈地摇晃了一下,旋即向地上倒去。

    “小幸——”甄玲扔下粪担,发疯似的向倒下的弟弟跑去……

    二十二

    夜色正在轻轻地遮盖村庄,四周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了。

    甄玲背着很大一捆柴草从田野向村里走来。她那匀称、丰满的身子前倾得厉害,柴捆显然不轻。快到村头时,她放下柴捆,直起腰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当她重新弯腰去背捆柴时,猛地发现柴捆上的背绳已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肩上。

    那人背起柴捆后,才回首向她看了一眼。虽有夜色遮掩,但还可以认出他就是为甄幸挑粪打抱不平的严江。

    甄玲那平时露着忧郁、凄楚的面孔,被一朵掺有羞涩、甜蜜、满意等多种成分的小小的微笑照亮了。但她的嘴里执拗地轻声说:“我背得动。”

    “我知道!”严江没有看她,只是干脆地说出了这几个字,在前边走着。

    甄玲掠了掠被汗水浸湿了的鬓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旁。

    “小幸的病好些了吗?”严江边走边关切地问。

    “还不见轻。”甄玲忧伤地答。

    严江突然转过身来,急迫地低声说:“你和小幸两人生活太苦,答应我前天跟你说的话,把我这个棒劳力添到你们家吧!”

    甄玲闻声一怔,随即用一个处女独有的自尊和羞怯的动作,把眼睛低垂了下来。她的双手不安地卷着衣角。

    “行吗?”严江轻声催促着。

    甄玲抬头望了望严江背上的柴捆,随即心疼地低声说:“你不嫌压得慌?”

    严江这才意识到肩负的重量,转身放下了柴捆。

    “行吗?”严江又在催促,人总是急于得到幸福的。

    “你将来不会嫌弃……我们吧?”甄玲垂首颤声问,她的眼眶已镶满泪珠。

    “瞎说!”严江边说边冲动地抓住了甄玲的双手,“结婚后,外边的活由我一人去干,你只需在家里喂猪、做饭,小幸愿干就干点活,不愿干就看点书,我要把你们过去受的亏全都补上。”稍顿,他又宣誓般地说:“如果将来我要欺负你和小幸了,上天有眼,雷打龙抓!”

    正如很少沾酒的人喝一点就要醉一样,甄玲那缺少抚慰的心灵,被这番虽然不多但却温暖的话语感动了。她不由自主地扑入严江的怀中,把脸紧紧贴在他那结实的胸膛上。许久,才抬起泪光莹然的脸庞问:“你妈同意吗?”

    严江一边伸手拿掉沾在甄玲秀发上的草屑一边充满信心地答:“我今晚就跟妈说……”

    ……

    二十三

    中午,太阳被重重的云层遮着,没有撒下几缕光来。

    甄家外间屋里,甄玲正用几块砖支着药锅在给弟弟熬药。

    离药锅不远的床上躺着甄幸,他双颊潮红,似睡非睡。

    甄玲朝药锅下填一把芝麻秆,眼睛定定地望着那跳动的火苗,慢慢地,眼前出现了幻觉:

    粉刷一新的房屋。

    甄玲正高兴地在锅灶前忙着做饭。

    甄幸正聚精会神地坐在小桌旁读书。

    门开了,满头大汗的严江扛着锄头走了进来。甄玲见状,急忙上前接过锄头,并递给严江一条毛巾示意他擦掉脸上的汗水。

    严江高兴地接过毛巾,边擦汗边坐在甄幸身边,指着桌上的书向甄幸说着什么,像是在辅导他学习什么问题。

    甄玲高兴地把两大碗面条分别递给严江和甄幸,并给他们碗里浇上滚动着油珠的蒜汁。

    一家三口人围坐在小饭桌前香甜地吃着面条……

    “姐,药熬好了吗?”甄幸的喊声猛地把甄玲从幻觉中拉了回来,她抬头一看,急忙从砖架上拿下了药锅。

    甄玲把熬好的药倒进碗里,端到了弟弟床前。

    甄玲扶起弟弟,使他成半躺姿势,然后端起药碗喂他喝药,一匙一口,一口一匙。

    突然,门外传来嘈杂的人声,甄玲刚想放下药碗出门看看,一个沙哑的老妇人的哭声已从门缝冲进屋来:“甄玲,你出来,我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把我的江儿往火坑里拉?为什么啊?!……”

    甄玲闻声一惊。立刻,羞辱的红晕罩满了她那恬静的脸孔,随后,一阵寒颤又滑下她那洁白的脖颈。她扔下药碗,步履踉跄地奔进了里间。

    屋外,一个披头散发的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在哭喊着:“甄玲,你不知道你爸爸是什么人吗?你为什么要来祸害我的儿子?……我们家是贫农啊……”她的身边围着不少看热闹的孩子和妇女。有两个妇女望了望屋里,转身想把老妇人拉开。

    老妇人挣脱着别人的劝拉,使劲地哭叫着:“不行,今天她甄玲不回答我我不走,我那憨儿子叫她迷住了,寻死觅活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个在粪场上不忍心把粪担交给甄幸的姑娘从远处跑来,一把扯着老妇人的胳膊,声调哀怨地:“走,妈,我求求你……快走……”

    老妇人更加生气地哭喊着:“你求我……我求谁?他们两个要真是结了婚,连你将来的孩子也不能当兵、当工人啊……甄玲,你说,你今后还勾引我的儿子吗?”

    “嗵”的一声,甄家屋门打开了。被激怒连眼白也烧红了的甄幸出现在门口,他的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像是收音机的音量旋钮被陡地关上了,老妇人立刻止住了哭喊,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也都吃惊地瞪大了眼。

    甄幸缓缓地走出门外,低沉地叫道:“走开!不然我要杀人!!”语气冷得如冰,硬得似铁。

    老妇人惊恐地朝后退去,围观的人群也小心地、悄悄地散开。

    望着渐渐走远了的人群,甄幸手中的菜刀“当”的一声落到了地上。菜刀在地上跳了一下,砍破了他赤裸的右脚上的小拇趾。殷红的血立时涌了出来。但他全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站着,两眼痛苦地望着迷茫的远天……

    甄家里间。甄玲伏身床上伤心地啜泣着。一个姑娘最珍重的财产——声誉,被夺走了,甄玲那颗脆弱的心,碎了。

    甄幸默默地站在床前望着姐姐,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该怎样劝说。

    一阵上工的钟声从村里传来。

    “姐姐,下午你在家里歇着,我去上工。”

    甄玲闻言虽没收住成串的泪水,但也止住了哭声。她坐起身摇着头:“不,不——,你有病……”但少顷,她又轻声说:“那你——去吧,小心别——累着……”

    “嗯。”甄幸边答边走向外间屋。他先从暖瓶里倒了一碗开水,然后拉开桌子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纸包,小心地打开纸包把几颗白色的结晶体倒进碗里,看得出,那是糖精。他用筷子把糖精在碗里搅匀,并喝了一小口尝了尝,这才把碗端到了里间姐姐面前:“姐,喝点水,喝完你睡会吧。”

    姐姐哽咽着接过了碗。

    甄幸缓缓地走出了门……

    落日衔山,黄昏的翳影在向四野慢慢流动。

    面带疲劳的甄幸扛着镢头走到门口,推开了虚掩着的家门。

    “姐,你歇着,我来做饭。”甄幸边放镢头边说。

    里间没有应声。

    甄幸走到面板前,见上边放着擀好的面条,便转身拿起水瓢向锅里添水,边添边问:“姐,添几瓢?”

    仍然没有应声。

    甄幸有些诧异地走到里间门口向里望去。里间床上,空无一人,只有姐姐那叠放得十分整齐的被褥。

    甄幸转身出门喊道:“姐姐——”

    依然没有应声。

    甄幸一边自言自语:“哪去了?”一边又重新踱进屋里。

    突然,他的眼睛睁大了:外间他的床上,放着一叠衣服,衣服旁边压着一张纸。

    甄幸急步趋前拿起那张纸看着,手抖,色变。

    甄玲凄婉的低音从画外传来——

    小幸:

    见到这张纸时,不要再找姐姐了。面条已经擀好,你自己烧水下着吃。家里剩下的三块七毛多钱,我放在你那件蓝上衣的口袋里。以后衣服破了,拿到南院忠勤嫂那里让她帮助补补。现在天冷了,记住晚上睡觉时把脚头的被子压好。还有,你今晚睡觉前别忘了吃药。小幸,别挂记姐姐,姐姐去找爸爸、妈妈,心里很高兴,只是不能照顾你了,你能原谅姐姐吗?

    “姐姐——”甄幸痛彻心肺地叫着冲出屋门……

    〔音乐——雄浑、悲怆……〕

    离村不远的一个小水库的堤坝上,站着不少人。人群中间的地上,浑身透湿的甄玲一动不动地仰躺着。长期盘踞在她脸上的忧郁和凄楚,如今不见了踪影,她的脸显得十分宁静,只有那双依然睁着的眼睛里还露出一丝幽怨,似乎在用幽怨的目光询问渐渐隐入暮色中的苍天:“人生就是这样吗?”

    严江跪在地上,一边抚摩着甄玲那已变得僵硬了的手,一边痛切地哭诉着:“我害了你啊……”

    周围的几个社员,都在擦着眼泪。姚老师杂在人群中,一只手痛苦地在胸前的衣服上揉搓着。

    甄幸冲进人群,有一分钟的时间,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姐姐那已无血色的脸,一双眼睛里干干的,一丝泪光都没有。随后,只见他猛地伸手抓住跪在地上的严江的脖领。严江刚刚站起,就见甄幸突然挥拳向他胸口打去,猝不及防的严江又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这一拳可能太重了,严江挣扎了半天才从地上跪起一条腿。此时只见他猛地夺过旁边一个社员拿在手中的镢头,众人以为他要反抗,刚要伸手拉住,不料却见他抬手把镢头递向甄幸:“来,小幸,照这打!”他指着自己的头,声音里充满着恳求。

    甄幸瞪着发红的双眼,急促地喘着气。慢慢地,他背转了身子,漫步向暮色笼罩的田野走去,不久,他又加快了脚步,变成了快跑。

    姚老师一惊,随后疾步追去。

    一直默默地站在人群中的严虎,也跟在姚老师身后跑去……

    〔音乐——韵律深沉,如泣如诉……〕

    二十四

    甄诚小小的坟冢。坟头上长满的枯草在晚风中沙沙摇动。

    甄幸脚步踉跄地从黑暗中跑来。他气喘吁吁地在坟前站立片刻,随即扬起双拳使尽全力向坟顶砸去,与此同时嘴里发出了愤怒至极的嘶喊:“甄诚——,你还我妈妈……还我姐姐……你还我……”

    姚老师赶来坟前,默默地望着俯伏在坟头上的甄幸,大颗的泪珠顺颊而下。不远处,严虎站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甄幸发疯似的用手扒着坟上的土。

    “小幸——”姚老师颤声喊。

    甄幸闻声扬起泪眼模糊的脸,定定地望着姚老师,半晌才陡然歇斯底里地叫道:“安慰?又来安慰?我没有请你!”

    姚老师依然声音颤抖:“对死者是应该尊重的,何况这还是你父亲的坟墓,你怎能……”

    “父亲?哈哈……”甄幸失去理智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叫父亲?仅仅把孩子们领到人世上的人能叫父亲?不,那叫父本!我没有请他把我领到人间来,没有!你知道吗?”

    “你——?”姚老师语噎喉间。

    甄幸又要弯腰扒土,双手却被姚老师猛地扯住:“听我说……你爸爸是被冤死的。”

    甄幸吃惊地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姚老师也惊恐地睁大了眼,显然他也为自己刚才说出的话震惊了,但随即,他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一种“豁出去了”的神色,这才又痛苦地说:“你爸爸是含冤而死!”

    甄幸猛地抓住姚老师的胳膊:“你说清楚!”

    “十一年前,他遭人陷害……”

    “谁?”

    “陈……盼……龙,现在的地委副书记。”姚老师像是作了很大的努力才说出了这句话。

    甄幸闻言浑身一震,双眼迷惘地望着对方,半晌,才颤声问:“你……说明白点!”

    姚老师缓慢痛心地:“要说明白,得从1959年夏季……县委在丰庄召开的那个现场会说起……”

    二十五

    〔随着姚老师的叙说——〕

    “丰庄小麦高产现场会”的红纸黄字会标映满银幕。

    镜头拉开,可见是设在丰庄小学操场上的一个临时会场,场上人头攒动,红旗飞舞。主席台两侧挂着两幅大字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主席台上,一个农村青年干部正在兴高采烈地讲着话:“……我们丰庄生产队今年的小麦亩产所以能达到一万一千斤,基本的经验是密植……”他,正是我们已经见识过的陶机。陶机身后的一排桌旁,坐着地委龚书记、陈盼龙和甄诚,他们正兴致勃勃地听着青年队长介绍经验。姚老师手拿文件夹坐在他们身边,身份显然是秘书。

    陶机说:“……我们队所以能有这样高的产量,还有一条重要的原因,就是县委陈书记亲自在这里蹲点指导……”

    龚书记听到这里,转向陈盼龙小声地说:“地委打算把你们搞的这个试点经验转发全区并报省委。”

    陈盼龙急忙摇头:“不,不。这经验还很不成熟,很不成熟。”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的欣喜和满意之情却没有掩饰住。

    甄诚此时也向陈盼龙语气真挚地说:“看来你是对的,当初我不该反对你来搞这个高产试点。”

    陈盼龙自负地一笑。但立刻,又有一丝不安从他的眉梢掠过。

    龚书记闻声也转身向甄诚笑着说:“老甄,你住这一年多医院,出来后要注意使思想跟上飞速发展的形势啊!”

    甄诚认真地点了点头。

    青年队长陶机高兴地宣布:“……下边,请领导和同志们参观我们队里的粮仓和社员家庭的粮囤!……”

    一个很大的粮仓里,立着几个用土坯垒成的大粮囤,囤里满盛着麦子。囤上分别写着:“10亩,11万斤”;“15亩,16.5万斤”;“12亩,13.2万斤”……

    龚书记、陈盼龙、甄诚和到会人员望着粮囤在高兴地议论着……

    记者在忙着拍照……

    又是一个和刚才相同的粮仓,参观的人们照样在用各种动作表示自己的惊异和羡慕……

    一户社员家里,地、县委领导和几个到会人员望着盛满麦子的粮囤,在向这家的主人高兴地说着什么,主人无表情地垂手恭敬地听着……

    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在闪烁……

    又一户社员家里。龚书记、陈盼龙、甄诚和姚秘书望着盛满麦子的粮囤在愉快地交谈着。随后,他们走出了房门。这家的四口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一个十七八岁的男青年、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默默目送着他们,妇女面露惊惧,青年目衔气恨,女孩和男孩神情惶惑。可以辨出,那两个男孩,就是严江、严虎兄弟;那个妇女和女孩,就是在甄家门前哭闹一场中见过的母女俩。

    龚书记一行刚出屋门,两扇木门就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龚书记和陈盼龙说笑着走出了院门。

    甄诚拉住姚秘书的手,指着院子里的一棵苹果树说着什么,样子似乎在评价果树修剪得好坏。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严虎的哭声:“我不吃,我不吃。”

    “不吃给我滚!”严母气恼的声音。随即是“啪”的巴掌声。

    “哇——”严虎的哭声。

    “这东西确实不好吃。”严江的声音。

    “不吃你也给我滚!”又是严母的声音。

    甄诚和姚秘书对望了一下,然后转身向屋门走去,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屋内,母子四人围坐在一张小饭桌前,桌上放着一竹筛用地瓜面、青菜和粗麦面混合在一起做成的窝头和几碗开水。见甄诚进来,全家都站了起来,严母显得十分慌张,急忙用一条毛巾盖在了窝头上;严江双眼盯着来人,目光中含有明显的敌意;严虎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有些害怕的和姐姐一块向妈妈身边靠。

    甄诚指了指粮囤,语气和蔼地问:“大嫂,刚分了这么多麦子,为什么不给孩子蒸点白馍吃?”

    严母嘴角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哼!”严江望着甄诚气愤地“哼”了一声,扭过脸去。

    “节约也不能过分啊,大嫂。”甄诚依旧平和地说。

    “节约?!”严江扭身激怒地叫了一声后,猛地抄起门后一把镢头向粮囤走去。严母见状慌忙上前拦阻,但被儿子推了个趔趄。严江抡镢向土坯垒成的粮囤壁半腰狠狠砸去。

    严母惊呼:“江儿——”

    甄诚和姚秘书怔怔地望着这母子俩的举动。

    严江三镢头下去,粮囤壁被砸开了个洞,他伸手把砸碎了的土坯从洞口拿开,然后转身向甄诚做了个请看的手势。

    甄诚带着莫名其妙的神情走向前低头看去——

    洞口的特写:洞里露出的不是麦子而是麦秸草。

    甄诚和姚秘书吃惊的面孔。

    严江愤怒地说:“全队所有粮囤里装的大部分都是麦秸草。”

    霎时,甄诚的前额起了变化,一条条的皱纹像云层般地凑拢起来,最后,竟变得非常阴沉可怕。忽地,他转身抓起严江的胳膊大步向门外走去。

    严母惊慌地望着儿子随甄诚走出门外……

    在刚才参观过的一户社员家里,严江抡镢将粮囤壁半腰砸开一个洞,甄诚伸手从洞里摸出一把麦草……

    在刚才参观过的生产队粮仓里,严江跳上一个粮囤,从囤边的麦粒中伸进手一揭,一张苇席露了出来。原来,整个粮囤上边只有薄薄的一层麦子,下边全是麦草。接着,严江又抡镢从半腰砸开了另一个粮囤壁,甄诚伸手从里边摸出的依然是麦草。他怒不可遏地摔掉手中的麦草,向身边的姚秘书大声叫道:“去把陶机叫来!”

    姚秘书急忙转身走出仓门。

    甄诚激怒地在仓库里来回踱步,一只手烦躁地去解领扣,因用力过猛,把两枚扣子扯掉了下来。

    陶机在门口出现,他在跨进门槛的同时,已感觉到屋内的气氛不大对头,待他一看到粮囤壁上的破口里露出的麦草,脸霎间白了,眼中的得意即刻消失了。

    甄诚几步跨到陶机面前,暴怒地叫道:“你竟敢——?!我……我——”说着,突然扬手向陶机的脸上狠狠打了一掌。

    陶机惊骇地后退一步:“不,不能——甄副书记,这事陈书记——他知道。……不怨我。”

    “什么?!”甄诚因为震惊把眼瞪得更大。

    陶机害怕地说:“陈书记……同意……这样做。”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即,陈盼龙出现在门口。显然,他没有立刻感受出屋内异样的气氛,只是高兴地说:“老甄,龚书记刚才坐车走了,他让我告诉你——”蓦地,他的目光触到了粮囤壁破洞里露出来的麦草,话音戛然而止,脸上露出了惊慌和尴尬的表情。

    甄诚的双目定定地望着陈盼龙,谁都可以从那目光里读出一种激怒的谴责和深深的痛心。

    直到陈盼龙无力地垂下了头,甄诚才挥手示意屋里的其他人出去。当人们走出门后,他急步跨到陈盼龙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要向全县人民检讨!!”沉默良久,他又沉痛地说:“看来,还是‘右倾’一点好,今后,我还要当我的‘右倾分子’……”

    陈盼龙身子瘫软似的斜倚在了粮囤上。

    甄诚缓缓地跨出门去,来到在门外低头站着的陶机面前,他凝立片刻后歉疚地轻声说:“小陶,刚才我不该……动手。来,打我两掌,出出气。”

    陶机不知所措地望了甄诚一眼,又垂下了头。

    甄诚笑了一下:“哦,你不好意思,我来。”说完,猛地抓起陶机的手向自己脸上“啪”“啪”打了两个耳光。

    陶机吃惊地缩回了手。

    甄诚笑了笑:“好,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现在你去把会计、保管员找来,咱们一块商量商量给社员补分麦子的事。”

    陶机点了点头,慢慢地移步向村里走去,在走出几十米以后,只见他又猛地回头看了甄诚一眼。天啊,那目光中竟还闪射出那么多的仇恨……

    二十六

    〔姚老师的画外音:“……恰恰就在这天下午,我们回到县城的时候,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也许你还能记得一点……”

    随着姚老师的叙说:〕

    甄诚和姚秘书各背一个军用挎包在县城街道上走着。两人显然都还沉浸在上午的事件中,面色冷峻,脚步匆匆。

    他们走过一个挂有“县委招待所”木牌的大门时,一个肩背挎包、怀抱三四瓶酒的青年也从街道上急步向门口跑来。他跑得委实太快,以至本来想让路的姚秘书来不及躲闪,两人身子就撞在一起了,与此同时,只听“叭”的一声,一个酒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哎呀,这瓶大曲——”拿酒瓶的青年发出一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抱怨和惋惜。

    “对不起,对不起!”慌乱中的姚秘书竟急忙蹲下身来,伸手想揽起那已四散流开的酒液。

    已经走过门口几步的甄诚闻声回顾,转身走了过来。

    “怎么搞的,你走路怎么不长眼?”青年涨红了脸朝姚秘书叫道。

    “噢,对不起,我赔!”姚秘书一边道歉,一边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拾元的人民币。

    “赔是小事,”青年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是按每桌两瓶买的,这一来就要耽误酒席上用了。”

    听到这句话,甄诚的目光落到了青年的挎包上,那里边也装着几瓶酒。

    正在这时,从招待所院里又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只见他大声向青年喊道:“小马,快,席上的‘红葡萄’已经喝完了。”

    青年闻声急忙向院里跑去。

    姚秘书见状慌忙喊道:“哎——,我赔的钱。”

    门口的中年人本要转身走去,听到这声喊叫,又转过头来,随之,只听他惊喜地喊道:“甄副书记。”声音未落,他已经跑到了甄诚面前,抓住了对方的手。

    甄诚脸露笑意地问:“江会计,什么人在这里摆酒宴?”

    江会计答:“文化局郑局长。”

    甄诚依旧含笑地问:“给什么人摆的?”

    “地区和其他几个县文化局的人,他们在咱县开现场会。”

    “用的是私款吧?”

    “私款?”江会计撇了撇嘴,“光酒钱就是这个,”他伸手比了个“八”字,“她能掏得起?”

    甄诚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了。他转身向姚秘书挥了下手:“你不是要去赔钱吗?走,进去看看!”

    三人转身向大院里走去……

    招待所餐厅。

    五个铺有白色台布的圆形餐桌周围,围坐着三四十个男女干部。

    酒宴显然已进行了一些时间,摆满每个桌面的丰盛菜肴,多已下去大半,席上的人也都已面带桃红,唇沾油腻了。

    几个桌上的人正在打开新摆上的酒瓶,向杯里斟酒。

    中心桌上,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举起高脚酒杯,含笑地望了坐在身旁的郑芸一眼:“来,为福丰县文化工作取得的巨大成绩再干一杯!”

    “来,来,来!”众人响应,举杯扬脖。

    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边举筷去夹盘里的二块糖醋鱼边媚笑着说:“这次来福丰参观文化工作,真是眼界大开,受益匪浅呐!”

    另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没等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就迫不及待地接口:“同感,同感。郑局长到底是行家出身,领导有方啊!”

    这丝毫没加掩饰的恭维和奉承,使郑芸的脸上分明地添上了一点得意。她矜持地微笑着说:“大家过誉了。这次诸位光临,接待或有未周,谨此致歉了。”此时的她,无论从衣饰上看还是从风度、言语上看,都十分像一个干部了。

    正在这时门开了。我们见过的小颖颖喊着“妈妈”向郑芸身边跑来,她的身后,紧跟着小甄幸。

    郑芸见状有些生气地问:“你们两个怎么跑来了?”

    “钱叔叔告诉我们你在这里嘛!”颖颖略带委屈地答。

    “嗳?这不是颖颖吗?快!”一个女干部说着转身把颖颖抱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另一个男的边把甄幸抱放在一个椅子上边问郑芸:“这是谁的孩子?”

    “甄副书记的。”郑芸笑答。

    两个干部殷勤地为颖颖和甄幸伸筷夹菜。颖颖和甄幸先还有点害羞,但很快,就不客气地大口吃了起来。

    宴席气氛又恢复如初,宾主酬酢,杯盘撞击,觥筹交错。

    餐厅门又无声地开了,甄诚和姚秘书走进门来。

    欢饮的人们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屋里气氛依旧。

    甄诚的目光在一个餐桌上落定,慢慢地,桌上那些冷盘热碟和酒杯,幻变成了丰庄严江家饭桌上的一筛菜窝头和几碗开水,与此同时,耳畔骤然响起了小严虎那凄怨的哭叫:“我不吃,我不吃……”

    幻觉消失,甄诚痛楚地眨了眨眼。蓦地,他的目光停在了甄幸身上,一股怒意即刻从眉梢跳出。

    “甄副书记来了?!”一个转身向座下扔烟蒂的人发现了甄诚,发出了一声喊叫。

    听到这声喊叫,郑芸的脸上立刻现出一丝不安。喊声刚落,马上就有几个人离座来拉甄诚和姚秘书入席。

    甄诚含笑推辞,不过,他笑得很勉强。

    “甄副书记既然来了,哪有不入座之理?”那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叫道。

    甄诚平静地说:“不,我是因为招待所的会计病了,来代他收钱的。”

    “收什么钱?”胖子不解地问。

    “就是这酒宴的钱!”甄诚依旧平静地答。

    “啊?!”几张餐桌上同时发出一个压抑的惊呼。郑芸双颊上的红晕立时被苍白所替代。

    甄诚仍然平静地说:“这五桌酒席共花二百一十九元六角四分,参加宴会的共有二十八位男同志,九位女同志和两个小孩。男同志每人收六元。女同志喝酒少一点,每人收五元,小孩每人收三元三角二分。”

    这平静的声音似乎有巨大的震慑作用,以至于几个已在嘴里填满食物的人竟停止了咀嚼,餐厅里的音量一下子降到了零分贝。

    “大家坐下来继续吃吧,谁吃完到我这里交钱就行了。”甄诚说完,走到一张放碗筷的桌前坐下,并顺手掏出自己的钱包,数出三元三角二分钱放在桌上:“这是我儿子甄幸的。”

    坐在郑芸身旁的那个瘦瘦的中年男子望着郑芸嗫嚅地说:“原来……没有说让交钱啊?”

    郑芸的嘴唇在哆嗦。

    “是啊,我们本来是想用公款的,见上级没有这个规定,所以只好请诸位破费了。”甄诚接过来答。

    “哼——”胖子斜瞪了甄诚一眼,然后转向餐桌大声地说:“交钱就交钱,谁还交不起这几块钱。”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和一张一元的人民币“啪”的一声放在了甄诚面前的桌上。

    “好,六元,交一个了。”甄诚平静地说道。

    胖子几步冲出门去。

    “啪”!又一个人赌气地把钱放在了甄诚面前,甄诚照样平静地说道:“又一个六元。”

    又一个人把钱放在了甄诚面前。

    又一个。不过钱放在桌上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了。

    再一个。

    ……

    屋里只剩下了端坐在餐桌前的郑芸和呆立在她身边的颖颖和甄幸。

    郑芸慢慢地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谁都可以看出,她的双眼里蕴藏着没有发作出来的怒气。

    甄诚语调平和地说:“小郑,没带钱吗?”见对方没有回答,便又接着说:“我这里有。”说完,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八元三角二分钱放在了那堆钱里。

    “哼!”郑芸瞥了甄诚一眼,迈步跨出了门槛。这一眼包含了多少内容啊,有恼怒、有气恨、有轻蔑,还有“咱们走着瞧”的暗示。

    甄诚双手哆嗦着开始整理那堆钱。

    一直呆站在那里的颖颖,此时跑过去抓住甄诚的胳膊问:“甄伯伯,为什么要收钱?”

    “因为——”甄诚的声音很厉害地抖颤着,许久,才从喉咙里迸出来一句:“因为这是很多叔叔阿姨用这个——”他说着抬手向额头上抹了一把,然后把手掌伸到陈颖面前:“用这个换来的!”

    特写:甄诚那粗糙的掌心里,汪着几颗晶莹的汗珠。

    颖颖和甄幸似懂非懂地眨巴着眼睛……

    二十七

    〔姚老师的话外音:“……就在这天晚饭后……”

    随着姚老师的叙说:〕

    县城陈家宿舍。

    里间,雪白的灯光下,可见坐在写字台前的陈盼龙,烦躁地把手中的钢笔扔到了桌上。桌上放着一本稿纸,上边写着几个潦草的钢笔字:“我的检讨”。

    郑芸把一杯茶水放在丈夫面前,看了一眼纸上的那几个字,语带讥讽地说:“这几个字写得不错!”

    陈盼龙斜眼瞪了妻子一眼,恼怒地说,“去——”

    郑芸面露愠色,继续讽刺:“你的本领就是向我发火吗?”

    “你——?!”陈盼龙暴怒地站了起来,向妻子抡起了巴掌。

    “你敢?”陈妻见状吃惊地后退了一步,但随即又走前两步,把脸向丈夫伸去:“你打,你打!”

    陈盼龙的巴掌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望了望妻子那挑衅性的面容,无力地垂下了巴掌。这,似乎显示出了他平日在家庭中的地位。

    外间屋门外,姚秘书手拿文件夹走到门口。他很随便地推开外屋虚掩着的门,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但就在他跨进门坎的同时,从里间屋里传来了陈妻恼怒的声音:“在外边受了气拿到家里出,有本领为什么不在外边出?”

    姚秘书闻声收住了脚步,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退出门外,轻轻地带上了门。

    他想转身走开,但随即,门缝里又飞出了陈妻的声音:“在文化局里,我这个局长说句话尚没人敢不听,而你这个县委第一书记,反倒受别人的气。”

    这声音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回首侧耳倾听起来。

    屋内,坐在椅子上的陈盼龙眼含痛苦地望着妻子轻声恳求:“好了,我的祖奶奶,求求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想安静?”郑芸依旧是讥讽的口气,“那你干脆去告诉甄诚,把第一书记让给他,这样你就彻底安静了。”

    “不许胡说!”陈盼龙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

    “胡说?”郑芸扬起了眉毛,“他逼着你向全县作检查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浮夸?谁不知道浮夸现在在全省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告诉你,他这是以此为借口,想败坏你的声誉,搞垮你的威信,最终取你而代之。”

    “你——?”陈盼龙仰脸吃惊地望着妻子,他的心房显然被她的分析震动了。

    “我——,我是想告诉你,权力争夺是政界一切事件发生的最终原因。”

    “住口——”陈盼龙涨红着脸叫道,“你要知道,他是我的战友。”

    “战友?”郑芸撇了撇嘴,“你读过列国志吗?知不知道商臣就是以‘熊掌难熟’为借口立逼其父自杀让权的?你看过《贺后骂殿》这出戏吗?记不记得赵光义就是在烛影下操斧戮兄夺权的?你听说过清宫‘巧改遗诏’的故事吗?晓不晓得雍正就是以‘毒参汤’害父篡权的?父子、兄弟为了权力尚且如此,战友之间难道还会留情吗?”

    “那是过去,我们现在是无产阶级,是共产党员。”陈盼龙的语气与其说是同对方辩论,倒不如说是向对方解释。

    “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就不是人吗?只要是人,就知道美食可口,华服爽身,因而也就知道权力的重要。你,应该去学着认识人类的心。”

    “别说了……我决不相信甄诚想夺我的权……”陈盼龙没有信心地争辩道。

    “你不要被当初他让你当第一书记这件事所欺骗。我敢说,他现在后悔了。当初他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没有料到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权和利是连着的。”

    陈盼龙脸上的表情说明他的心被说动了,但在他的心灵深处,还好像有些东西在挣扎,他痛苦地叫道:“别说了……”

    郑芸欲罢不能地说:“你还记得那本很有名的小说上写的‘在政治上,是没有人,只有主义,没有感情,只有利害’的话吗?”

    “你走开……我不想听……”陈盼龙无力地叫道。

    郑芸带着胜利的微笑,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外间走去,随之,画外传来她咬着牙发出的内心独白:“甄诚,你让我丢一次脸,我要你用十倍的代价偿还!”

    陈盼龙怔怔地坐在写字台前。

    他急切地抓过那张写有“我的检讨”几个字的纸揉搓着,与此同时,低声喊道:“小芸——”

    郑芸闻声从外间屋走进来。

    “你说怎么办?”陈盼龙哑声问。

    “与其坐而挨整,不如——”郑芸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一般地说,看人的笑脸是会感到舒服的,但此刻看到郑芸的笑,却能使人的心脏为之一缩。“不如起而反攻!”她从牙缝里吐出了后半句话。

    陈盼龙的目光在催促她说下去。

    郑芸又低声说:“我从省文化局老刘那里听说,省委最近要开展一场反右倾斗争,甄诚说过‘看来还是右一点好’,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

    陈盼龙眼睛中露出迷惑不解的光。

    郑芸继续小声说:“我们可以把这番话演绎一下,向地委写一封揭发信。”

    “那,万一——”

    “怕什么?你是第一书记,只要你一口咬死,他就永远不能翻案。”

    “现在就写?”陈盼龙仍然有些迟疑。

    “对!搞政治要和搞军事一样珍重时间。”郑芸那还算好看的脸上现出一种教人害怕的残忍表情。

    “那你来……写吧……”

    一丝快意浮上郑芸的脸孔,看来,报仇确实是一种无上的快乐,尤其对于女人。……

    屋外,站在窗边的姚秘书看到这里,身子禁不住猛地哆嗦了一下……

    ……

    二十八

    姚老师的叙说画面消失,银幕上渐现出甄幸那被愤怒扭曲了的脸。他喃喃地自语:“原来……是这样……”蓦地,他转身抓住姚老师的胳膊嘶声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姚老师沉下了目光,也沉下了声音:“我,害怕……”

    甄幸慢慢松开姚老师的胳膊,转向坟墓凝望片刻,痛呼一声“爸爸——”重又扑倒在了坟头上……

    严虎依然悄无声息地站在原地,浓重的夜色遮掩着他的身影,也掩了他脸上的表情。

    四野,顿时充满了甄幸那痛楚呼叫所洒下的深深的寂寥……

    二十九

    一灯荧荧如豆。

    空空荡荡的甄家屋里,甄幸挥泪伏在一张小桌上写信。

    信纸的特写:

    敬爱的县委:

    我有冤要向你诉……

    几大滴泪水落到了信纸上……

    晓色洒满窗台。

    甄幸仍在桌上写信……

    艳阳斜照室内。

    甄幸还在桌上写信……

    暮色挤进屋门。

    甄幸依然在伏桌写信……

    一个小镇邮局的门口,甄幸手拿一叠信封在最后一遍检查信封上的字:

    北京

    毛主席、党中央收

    中州市

    省委办公室收

    南宛市

    地委办公室收

    福丰县

    县委办公室收

    检查完毕,甄幸小心翼翼地把信分别投进了邮筒。看得出,与信同时投进去的,还有另外一个宝贵的东西——希望……

    三十

    〔金剑的画外音:“……一直等到1976年2月,我的上诉信没有得到一字回音……于是,我决定不再待在家里等……”

    随着画外音出现:〕

    清晨,甄幸把几个红薯面饼子装进一个旧挎包,走到小桌前拉开抽屉,望着木匣里边的那一厚叠“汇款通知单”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拿起其中两张装进口袋,转身向门口走去……

    甄幸身背挎包,走进了一个挂有“县委办公室接待室”木牌的房子。

    接待室内,甄幸含泪向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诉说着什么。中年男子同情地听着,听完,向甄幸做了个无奈他何、心想助而力不足的手势……

    甄幸身背挎包,走进了一个挂有“地委办公室接待室”木牌的房子。

    接待室内,甄幸含泪向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诉说着什么。那妇女听着听着面露惊慌之色,急忙示意他住口,然后拉他出门,指着走廊对面一个挂有“副书记办公室”木牌的门口让他看,大概是告诉他要小心点。正在这时,陈盼龙手拿一个文件夹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中年妇女见状急忙把甄幸拉进屋门,甄幸瞪着发红的双眼,从门内仇恨地盯着陈盼龙渐渐远去的背影……

    甄幸身背挎包,走进一个挂有“省委办公室接待室”木牌的房子。

    接待室内,甄幸向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干部诉说着什么。那青年先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末后却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大声地训斥着甄幸,甄幸吃惊地瞪大了眼……

    甄幸身背挎包,走在北京长安街上……

    新华门外不远处,甄幸定定地站在街边,双眼不安然而是满怀希望地望着新华门口。

    一辆上海牌轿车驶出门口,甄幸急忙向街心跑了几步,但又猛地站住,轻轻地摇了下头,退回到街边上。

    一辆红旗牌轿车刚刚驶出门口,甄幸就飞快地向街心跑去。他刚刚冲到街心,轿车已驶到了他的跟前。“嘎”的一声,轿车来了个急刹车。

    车内,仰躺在后座上的江青被猛地颠起。江青愤怒地斥责着司机,司机嗫嚅着用手指了指车前。

    车前,甄幸正向围上来的几个警察和江青的卫士哭诉着什么。

    卫士转身来到车旁,打开门向仰躺在后座上的江青报告着什么。甄幸站在车前满怀希望地望着。

    江青气恼地指着卫士的鼻子斥责着。卫士边上车边对车前的警察挥手,示意他们把甄幸架开。

    轿车“呼”的一声开走了。甄幸怔怔地望着越行越远的轿车,目光中既有失望也有惶惑……

    北京车站月台。两名警察推着甄幸走上一列待发的客车。

    甄幸拼力抗拒不想上车。

    一名警察同情地向甄幸说明着什么。

    甄幸终于被推上列车。

    列车缓缓开动了,另一名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面包塞进甄幸那空无一物的挎包。

    两名警察跳下列车,列车员“嗵”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甄幸冲到门口,使劲地敲着窗玻璃。窗外,京郊的建筑物飞快地向车后退去。

    甄幸慢慢地擦去脸上的泪水,牙咬下唇,脸上现出一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冷酷表情……

    三十一

    时近黄昏。

    南宛市一家土杂品门市部里。甄幸拿起挑选好的一把宰猪刀向自己左手中指指肚上狠狠割去,像在试验刀锋的利钝,又像表示一种决心。女售货员望着他指头上涌流出来的鲜血,惊骇地捂上了眼睛。甄幸淡漠地用衣襟擦了一下手上的血,转身走出了店门……

    夜色已浓。

    甄幸手握尖刀,缩放在上衣口袋里,在南宛地委大院对面的人行道上徘徊,双眼紧张地注视着对面门口进出的人。

    少顷,借着大院门口的电灯光可见,陈盼龙和一个干部从院里边谈话边向门口走来。

    甄幸浑身一震,急步跨过街道,向大门口走去。

    距离陈盼龙越来越近,尖刀被甄幸慢慢从口袋里拔出。就在这时,一辆吉普车从院内“呼”地驶出,停在了陈盼龙身边,车上下来了两个人围在陈盼龙身旁说了几句什么,随后,陈盼龙一弯腰上了车。

    吉普车飞快地驶走了。甄幸懊恼地随车追了几步,随后沮丧地沿着人行道走去……

    三十二

    甄幸沿着幽暗的人行道缓缓地走着。

    对面街上,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和他同向而走。就在姑娘要越过一条胡同的时候,猛地从胡同里飞出两辆自行车。三车相遇时,只听“咔嚓”一声,随之就见姑娘的自行车失去控制地向街中心斜冲而来,与此同时响起了姑娘的怒骂:“眼瞎了,没看见姑奶奶——”肇事的两个青年边转弯飞车反向走去边回骂:“姑爷我没——”双方的骂声尚未全部出口,只见从小伙子驰去的方向高速驶来一辆轿车,轿车司机大概看见了街道中心摇摇晃晃骑车的姑娘,但急鸣喇叭,示意离开。

    惊魂未定的姑娘听到急骤的喇叭声,慌忙蹬车向甄幸站立的街边躲来。但她在惶急中没有看到,她的正前方,一辆解放牌汽车正风驰电掣地驶来。

    解放牌汽车司机猛地发现一个骑车的姑娘冲到车前,转向已不可能,惊慌中死死地踩下了制动闸,但是晚了,巨大的惯性仍然驱车前冲,一场伤人车祸瞬间就要发生。

    说时迟,那是快,只见道边的甄幸此时像猿猴那样敏捷地冲向街道,一把把姑娘从自行车上拖下,拦腰抱住就地滚去。他们刚刚滚走,汽车车轮就碾过了那辆倒地的自行车。

    汽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司机向两人跑来……

    近处街道上的行人向两人跑来……

    市医院急诊室门前。姑娘细眉紧皱,两眼紧张地注视着急诊室门口。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出,她,正是我们在前边见过的陈颖。

    门开了,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医生从里边走出,姑娘急忙上前焦急地问:“医生,他怎么样?”

    医生:“脑子轻度震荡,肩、臂肌肉受伤,腹部被他身上带着的一把尖刀戳破。”

    姑娘紧咬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十三

    朝露满窗,旭日将升。

    送饭的护士轻轻推开了甄幸的病房门,走了进来。

    坐在床头打盹的陈颖闻声急忙站起揉了揉眼,伸手接过一碗稀饭。

    陈颖弯腰扶起昏昏沉沉的甄幸,用枕头和几件衣服垫在他身后,使他成半躺姿势,然后端碗拿匙,给甄幸喂饭。

    甄幸先是不自觉地、只是依靠下咽食物的本能咽着送到嘴里的饭,继而开始香甜地吃起来。再而慢慢地睁开了眼。他怔怔地望着给自己喂饭的陈颖的面孔,渐渐地,陈颖的面孔在他眼中幻变成了姐姐甄玲的面孔,姐姐在给他喂饭,一口一匙,一匙一口……

    甄幸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几乎就在这笑意出现的同时,只见他大喊一声“姐姐——”,猛地扑到了陈颖的怀中。

    这突然的惊吓使陈颖端碗的手禁不住一抖,“啪”的一声,饭碗掉在了地上。

    大概饭碗落地的声音陡然刺激了甄幸的神经,使他立刻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他猛地从陈颖怀中抬起头来,吃惊地问:“你是谁?”

    “你救活的人。”陈颖颤声答。

    “我救活的人?……”甄幸喃喃地自语着,显然,他在极力回忆忘掉了的事。许久,才重又开口:“为什么不回家去?”

    “爸妈昨天坐火车去省医院看病去了,家里没有人,再说,你救了我的命,我应该——”

    “你应该回家。”甄幸打断了对方的话,“走吧,我不会施恩求报!”

    “不。”陈颖扬起还露着几分稚气的脸孔执拗地答。

    “走吧!”甄幸的口气不容分辩。

    “不!”陈颖答得更干脆。

    “走吧!!”对方的固执使甄幸生气了。

    “不!!”陈颖嘟起小嘴,还是硬邦邦的一个字。

    “走……吧……”甄幸的声音突然变低了,与此同时,只见他手捂腹部,上身慢慢地向床边倒去。

    “啊——!”陈颖发出一声惊呼,急忙伸手去扶……

    三十四

    深夜。甄幸病房。市街的宁静和室内的宁静融为一体,屋里只能听得见甄幸入眠后的呼吸声。

    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甄幸那因发烧而显得潮红的脸沐浴其中。

    陈颖坐在病床前,把关切的目光投向昏睡中的甄幸。有顷,只听甄幸嘴里传出了“水……水”的轻微呼唤。

    陈颖闻声急忙打开室内的电灯,冲了一杯糖水。

    她扶起甄幸上身,让他倚在自己怀里,然后用汤匙舀来糖水。

    她伸出舌尖试试水温,然后小心地吹动匙内糖水,几缕白色的热气轻轻飘走。

    她把汤匙送到甄幸嘴边,甄幸闭目甜甜地吸吮着。

    喂了几匙糖水后,陈颖从另一个杯里舀来药水。甄幸先是照样甜甜地吸吮,但很快,他大概尝出了药的苦味。眉峰微蹙,陈颖急忙换喂糖水,甄幸又甜甜地吸吮着。

    当陈颖把最后一匙药水送到甄幸唇边时,忽听甄幸大喊:“闪开……汽车……危险……”随之,只见他猛地抓住陈颖拿汤匙的胳膊,使劲地撕扯起来,一个手指的指甲深深陷进陈颖小臂上的肉里,几滴殷红的血,顺着姑娘白嫩的手腕滚落了下来。

    陈颖始而吃了一惊,待她明白了甄幸在昏迷中喊出的这些话的含义,又陷入了深深的激动中。她一动不动,任凭甄幸撕扯自己的胳膊,泪水打湿了她那长长的睫毛。

    甄幸慢慢地安静下来,双手从陈颖胳膊上滑落下去。

    陈颖掏出手绢,小心地擦去甄幸溢在嘴角上的药水和挂在前额上的汗珠。

    甄幸又沉沉睡去。

    陈颖睁着一双大眼,定定地望着甄幸那苍白而俊秀的面孔。清幽幽的眸子里闪出的光,除了含有感激和钦佩的成分外,似乎还多了一点其他的内容……

    三十五

    丽日中天。

    窗玻璃映过来的阳光,漪澜成波,在陈颖那酣睡的脸孔上晃来荡去。连续熬夜的疲劳使她伏在床边上睡着了,头枕在盖着被子的甄幸身上,脸朝一边歪,嘴唇当中露出皓白牙齿的珍珠似的尖梢。一条短辫梢上扎着的丝带被揉掉,几绺秀发散罩在脸颊上。她睡时的容貌比她醒时更添了几分魅力。

    甄幸一觉醒来,感到身上压得厉害。刚想活动一下身子,猛地发现了甜睡着的陈颖,急忙停止了身子的挪动。

    他定定地望着陈颖那别扭的睡姿和那张浴在阳光下的脸孔,那脸上浮着的神色,分明是极度的疲劳;两只好看的眼睛周围,也已被辛苦围上了一圈淡淡的青色。望着望着,甄幸的眼眶湿润了。

    他伸出一只手拿过自己的上衣,轻轻地盖在了陈颖身上。

    他小心地拿起陈颖那个滑落在床帮上的扎辫子的丝带,把它放在陈颖的手边,但不久,他又拿过来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抚弄着。

    陈颖那鲜润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呓语。甄幸闻声手一哆嗦,急忙又把丝带放回到了陈颖手边……

    三十六

    夕阳从一朵朵争奇斗艳的鲜花上收回了自己的光线,医院花圃罩在一层淡淡的暮霭中。

    身着病员服的甄幸,右臂吊在胸前,在陈颖的搀扶下,正漫步在藤蔓交结的花圃小径上。

    甄幸边贪婪地呼吸着沁满花香的空气,边语调诚挚地说:“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天,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怎么感谢?”陈颖俏皮地眨了眨眼,“那还不好办?!先磕几个头,再叫两声姐姐,然后端上两碗水饺。”

    “你?”甄幸被对方的回答弄怔了,但立刻,他明白自己被对方善意地戏弄了,禁不住红了脸。

    “咯咯咯……”陈颖放声笑了,笑得那样天真、欢畅,以致引来了近处不少散步的病员的目光。

    “你看——”甄幸又窘又急地用手势告诉陈颖别人在注意她。

    “怕什么?谁愿看就让他看呗。”陈颖依旧笑着说。

    甄幸低下了头。少顷,他似乎为了摆脱自己所处的尴尬局面才又开口说道:“相处这么多天,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哩。”

    “叫我小颖好了。”陈颖大方地答。

    “家就在本市吗?”

    “嗯。”

    “父母做什么工作?”

    陈颖迟疑了一下然后答:“都在当工人。”随即反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在你住院单上填的是我的名字。”

    “我叫——”甄幸沉吟着,随之银幕外响起他的心声:“现在还需要拿刀剑,就用妈妈当初起的那个名字。”他有些激动地对陈颖说:“我叫金剑。”

    “金剑?你也叫金剑?”陈颖惊愕地反问,脸颊微微有些发红。

    “怎么?你不信?”甄幸也有些慌乱,他大概以为对方发现自己说的是谎话。

    “不,我是说你和一个人重了名。”

    “噢——”甄幸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一根藤蔓突然绊住了他的脚,使他的身子向前踉跄欲倒。

    陈颖急忙拼力扶住,无意中触动了甄幸胳膊上的伤口,甄幸轻轻地“哎哟”一声。

    陈颖忙扶甄幸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弯腰要去看他臂上的伤口。

    “没什么,没什么。”甄幸急忙推辞着,但突然,他的目光在陈颖的手腕上停住了,那上边有一条长长的血痕。

    “这是怎么了?”甄幸惊问。

    “你夜里发烧说胡话时抓的。”陈颖笑答。

    “啊?”心疼和内疚使甄幸忘情地抓住陈颖的那只手腕要来察看,但由于用力过猛,加上弯腰站着的陈颖身体重心前移而且猝不及防,只听“嗵”的一声,陈颖扑倒在了甄幸怀里。

    “哎啊!”陈颖显然是怕碰着甄幸身上的伤口,发出了一个低声的惊呼。

    “啊?!”甄幸也惶恐地叫了一声,他被眼前这个意想不到的局面吓得脸色发了白。

    他一边把陈颖从怀里向外推一边惊慌地解释:“我……无意……原谅……该死……”他因又羞又窘使得舌头和脑子失去了协调。

    正要从甄幸怀里抽出身子的陈颖,抬头发现甄幸那被吓得煞白的面孔,突然咯咯地笑了。

    甄幸闻声身子一震,一把把陈颖推出了怀抱。

    “咯咯咯……”继续笑着的陈颖竟又倒在了甄幸的怀里。

    “你——?”甄幸手足无措了。

    陈颖扬起淌着笑泪的脸孔顽皮地说:“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你吓死,我是个老虎?怎把你吓成这样?”

    “快走开!”甄幸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用力推着陈颖。

    “不!”陈颖那分天真的固执劲儿又来了。

    “快走——”甄幸推着的手停下了。

    “不!”

    “快——”甄幸的手抓住了陈颖的一只胳膊。

    “不!”

    突然,甄幸那只强有力的手臂把陈颖一下子搂到了胸前,与此同时,低下了头去。

    直到此时,天真单纯的陈颖才看到了危险,发出了一声真正的惊呼:“啊,你?!”她用力想挣脱出对方的怀抱,但是晚了,甄幸的嘴唇已在她脸上印下了第一个吻。这一吻像是一种神奇的药物,立刻使用力反抗的陈颖身子瘫软下来,迅速解除了她要做反抗的决心。当甄幸再一次寻吻陈颖的嘴唇时,她竟轻轻地抬起头来迎了上去……

    刚刚欢快地爬上树梢的皎皎月轮,大概突然发现了这里的秘密,知道自己上来的不是时候,急忙扯来几片云絮遮住了自己……

    〔音乐——热烈、浓郁,令人心醉……〕

    三十七

    甄幸病房。

    柔和的电灯光映照着紧紧偎倚在一起的一对恋人。

    〔琴声柔曼、悠扬,只是偶尔有几个杂乱的音符加入,破坏了这音乐的和谐……〕

    陈颖从甄幸怀里扬起发红的脸孔娇嗔地:“真坏,刚才你存心——,我竟不知道。”

    甄幸回答给对方的是甜甜的一吻,尔后才有几分认真地开口说:“你将来不会骂我吗?”

    “骂你干啥?”

    “我以救命之举来要挟、强取你的爱情,在道德上应该排在乘人之危索财与持刀拦路抢劫之间……”

    “去,胡说!”陈颖急忙捂住了甄幸的嘴。

    甄幸幸福地笑了。这笑,是许久以来我们在甄幸脸上第一次见到的。

    望着情人的笑脸,陈颖故做忧虑地说:“唉,听人说,来得快的爱情走得也快。”

    “胡扯!”甄幸立刻驳斥道,“只要不进坟墓,我这颗心就永远不从你那里收回。”

    陈颖显然为这坚决的回答陶醉了,但她依然顽皮地反驳:“有一本书上说,对求爱的男人说的话,相信三分之一就要上当。”

    “别信那鬼话。”甄幸认真地安慰对方,“咱们将来建立家庭后就能知道,我的每句话都是可信的。”

    “家庭?”陈颖瞪着那双对未来生活充满甜蜜憧憬的眼睛问:“你爸妈欢迎我去你们家吗?”

    这句问话像一阵疾风,陡地刮走了甄幸脸上的喜悦。

    陈颖发现了甄幸神情上的这种变化,不安地轻声问:“你心里好像藏着什么痛苦?”

    甄幸低沉说:“岂止是藏有,而是塞满了。”

    陈颖低声说:“听人说,解除痛苦的方法之一,是把痛苦说出来。你能不能给我说说?”

    甄幸缓缓说:“回忆痛苦往事是一件更加痛苦的事。”

    陈颖体谅说:“那,那就别说了。”

    甄幸冲动地抓住陈颖的手:“不,我要给你说,应该给你说。”

    陈颖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她在等待着。

    叩门声。

    陈颖闻声急忙从甄幸怀里跃起,走去拉开了门。

    一个女护士站在门口望着陈颖:“你爸妈来了,在院长室。”

    “爸妈从省里回来了?”陈颖惊喜地叫着向门外跑去。但她很快又从门外跑回来俯在甄幸耳边急切地说:“一会儿我爸妈来了,你就说你是省军区金司令的儿子。”

    “为什么?”甄幸吃惊了。

    “你不知道,我妈只想给我找个高干的儿子,正在托人把我介绍给金司令的儿子金剑,你俩刚好重名,我们就先骗骗我妈,不然不行。”陈颖诡谲地眨着眼睛,她的爱情胜过了她的孝心。

    “不,我本来是个穷光蛋,你妈不同意就算了。”甄幸执拗地叫。

    “听我的!”陈颖瞪起了那双杏眼。

    “好……好。”甄幸让步了。

    陈颖转身跑了出去。

    望着陈颖的背影,甄幸笑了,这笑里不含一点杂质,全是欢喜。

    外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很快,陈颖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干部出现在门口。

    甄幸坐在床上,含笑望着来人。但立刻,他脸上的笑容先是冻结了,继而溶化了。面前的这位男子竟是他欲寻不能的陈盼龙,他的身后无疑就是郑芸了。

    “你好,小金同志,感谢你救了小颖。”陈盼龙含笑说着向甄幸身边走来。

    仇恨的火花在甄幸的双眸里跳跃,他的左手在慢慢握成拳头,与此同时幕外响起他激愤的心声:“原来是这样……可惜刀子不在……怎么办?……用拳打……不!一人偿四命……太便宜他……也好……这倒是接近他的一个机会……”

    昏黄的电灯光为甄幸神情的变化打了掩护。待陈盼龙和郑芸走到病床边时,甄幸的左拳早已松开,神态已变得十分坦然,他平静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陈盼龙边察看甄幸臂上的伤口边歉然地说:“我们两个因去省医院看病,拖到现在才来看你,真对不起。”

    甄幸很流利地说:“不用叔叔、阿姨费心。”

    郑芸关切地问:“小金,你家住什么地方,我们好通知一下你家老人放心。”

    陈颖急忙代答:“他家住在中州市,他爸爸就是省军区金司令。”

    “哦?!”陈盼龙和郑芸都面露惊异之色,郑芸的神情除惊异之外还带有几分欣喜。

    “你怎么不早说?”郑芸白了女儿一眼,然后转望着丈夫说:“这个医院条件很差,我看不如把小金接到咱们家去住吧?”她在说到“小金”这两个字时,分外地增加了几分亲热。

    陈盼龙稍一沉思后点了点头:“也好,走,咱和王院长说一下。”说着,和郑芸走出了病房。

    陈颖关好房门,急步扑到甄幸怀里高兴地低声叫道:“成功了,我们骗住了他们。”

    甄幸像被火烧着那样一下子推开了陈颖,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冷冷问:“当初为什么对我说你爸妈是工人?”

    “怎么?生我的气了?我那是怕你因我爸妈的地位,在我们的感情中偷偷地掺水。”说完,又一次扑到了甄幸的怀里。在这炽热的爱情面前,甄幸再也没有推开陈颖的力量了,他紧紧地、紧紧地把陈颖搂在了怀里。但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触到了左手中指指肚上的那个刀痕,随之,面前又猛地闪现出了爸爸、妈妈、姐姐的幻影,他一惊,搂着陈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陈颖从甄幸怀里跃起:“爸妈来了。”说着奔出了房门。

    陈颖的身影刚在门口消失,只听“啪啪”两声,甄幸抡掌打了自己两个耳光。随后,只见他仰脸向天,痛楚地喃喃低语:“爸、妈、姐,原谅我,原谅我曾经爱上我们仇人的女儿……我以后会给她痛苦的……会加倍给的……”

    ……

    三十八

    冬物尚余,春景初丽。

    陈家客厅,盆花吐香,窗明几净。

    甄幸站在穿衣镜前,陈颖正在为他细心地抻衣襟。此刻,他戴着一副玳瑁眼镜,身穿笔挺的涤纶中山装,头发考究地后拢,显得文雅大方,风度不凡。只是右胳膊还缠着绷带,吊在胸前。

    陈颖退后几步审视着,尔后开玩笑地低声说:“这么一打扮,倒真有几分司令员儿子的派头了。”

    甄幸报之一笑,不过那笑带着讥讽和仇恨,可惜沉浸在爱河中的陈颖并没有觉察出来。

    陈颖扶甄幸在一个沙发上坐定,一个保姆模样的妇女立刻将两杯茶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正在这时,客厅大门开了,满脸笑意的郑芸出现在门口。她边向屋里走边高兴地:“小金,你爸爸的警卫员小严来军分区办事,听说你在这里,要来看看,你陈叔叔坐车去分区接他了,马上就到。”

    “啊?!”甄幸和陈颖两人的眉毛几乎同时弯成了惊骇的弧度。慌乱立刻罩满了两人的脸孔。好在郑芸转身上楼了,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神情的变化。

    甄幸和陈颖四目相视,尽管两人惊慌的原因不同,前者是怕复仇计谋暴露,后者是怕婚姻因此遭阻,但慌乱的程度相同。

    倒是陈颖先镇静下来,她轻声地:“别怕,一会儿实在不行由我来先对爸爸说,你别开口。”

    甄幸刚想张嘴说点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了汽车引擎声。

    已换了一身衣服的郑芸很快地下了楼,她向女儿挥手示意到门外迎客,陈颖不得不步履迟缓地向门口走去。

    甄幸猛地从沙发上站起,用双眼飞快地搜索屋里,最后,在门后一个粗杆拖把上停住了目光。他向拖把走去,但晚了一步,门已开了,一个年轻英武的军人出现在门口,甄幸急忙收住了脚步。

    “是他?!”甄幸震惊的心声。立刻,青年军人的脸孔在甄幸眼前叠化成了在丰庄小学操场用拳头揍他的那个胖学生和妈妈脖子上挂破鞋的那个胖青年。甄幸仇恨的心声响起:“严虎,我们又相遇了。”

    甄幸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立时握成了拳头。

    可能由于客厅里的光线太暗,严虎并没有立刻认出十步之外的甄幸,他只是快步向甄幸身边走来。但走着走着,他的脚步放慢了,在离甄幸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甄幸与严虎四目相对。前者的目光,仇恨中掺着嘲弄,后者的目光,震惊中伴着困惑。

    甄幸飞快地内心独白:“打倒他,再掐死陈盼龙,然后冲出去!”

    严虎的心声:“这是怎么回事?”猛地,他面前闪过甄幸在父亲坟前听姚老师诉说的情景。跟着,他的目光变了,变成了理解和同情,还加一点明显的担心。

    严虎跨前一步,用热情亲切的口吻说:“小金,你换了眼镜,我差点不认识了,快坐,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甄幸听到这意想不到的声音,呆住了,以至于好长时间没有出声。

    一直到严虎去扶他向沙发上坐时才如释重负地说:“好多了。”

    一直呆站在旁边,怀着绝望心情等待谎话被揭穿的陈颖,听到这里,吃惊了,迷惘了。

    严虎流利地:“你爸妈去外地疗养了,我来分区办事,听说你出差在这里受了伤,顺便来看看。”

    甄幸望了望陈家三口人,顺口问道:“我爸妈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放心吧。噢,我刚才在商店里给你买了点吃的东西,还在车上放着。”说完,急忙向门外走去。

    不久,严虎提着几包礼品又走了进来。他边把礼品向桌上放边抬腕看了看表:“哟,我要马上走赶火车。对不起,小金,不能久坐了。”说着,走来与甄幸握手。

    一个白色的纸团在握手的时候从严虎的指缝里出现,放进了甄幸的手里。

    陈盼龙热情地挽留:“小严,午饭马上就好,吃了再走吧。”

    “不了,叔叔。我要赶车,改日再来玩。”严虎一边谢绝一边与他握别。

    郑芸亲切地上前扯住严虎的胳膊:“小严哪,这次你有事,阿姨不留你了,以后有机会可要来玩。回去告诉小金他爸妈,就说他在这里和在家里一样。”她在“家”字的下边加了着重号,并努力加强声调中的亲切意味。

    严虎含笑点头:“那让叔叔、阿姨费心了。”

    甄幸和陈家三口送严虎出门。

    严虎上车,车轮转动。甄幸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渐行渐远的吉普车。

    陈家三口转身回屋的时候,甄幸迅速地展开了手中的那个纸团,纸上字迹的特写:

    “伸冤靠组织,不可乱来,速走。”

    甄幸嘴里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

    三十九

    午后,陈家通客厅的一个房间。

    陈颖一边仔细地向甄幸右臂上缠绷带一边轻声问:“刚才那个姓严的警卫员怎么竟认了你?”

    甄幸眼珠转了一下,然后含笑低声答:“实话告诉你吧,我本来就是金司令的儿子。”

    “你——?!”陈颖停止了包扎,吃惊地后退了一步,水汪汪的两只眼里,一只中闪出一个问号,一只里跳出一个惊叹号。

    甄幸仍然含笑地说:“记不起是哪个名人说过,世上男人在考验未婚妻的方法上很少有重复的。”

    陈颖呆立良久才喃喃地说:“那你……也该早告诉我一声。”

    甄幸仍旧含笑地说:“告诉早了怕你在我们的关系中违心地加糖。”

    陈颖秀眉紧皱,无言地坐在了凳上。

    甄幸故作诧异地说:“俗话说,子凭父贵、妻藉夫荣,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我担心我们可能要分开。”陈颖低低地说。

    “为什么?”甄幸紧张地问,显然是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家庭地位低于男家的女人是最容易被抛弃的。”陈颖的话音越来越低。

    “不,我决不会!”甄幸冲动地抓住陈颖的胳膊摇着,在这一刹那,他又忘记了仇恨。热烈的恋情,能使最清醒的头脑失去控制。

    陈颖不能自制地把头斜靠在甄幸的胸前颤声说:“我……真怕,你会离开我……”她边说边拿起甄幸的左手轻轻地抚弄着。

    突然,甄幸的目光掠过了自己左手中指上的那个刀痕,身体禁不住一抖,随即响起了他低沉的内心独白:“你在干什么?……你应该给她的……是……痛苦!”

    甄幸猛地推开胸前的陈颖,随即掩饰地捂住腹部,“哎呀,这里伤口疼。”

    陈颖一惊,立刻心疼地上前搀住了他的胳膊……

    四十

    傍晚,中原的初春,还有不少的寒意。

    陈家通客厅的房间,甄幸裹着一条毛毯仰躺在床上思索着什么。

    门开了,陈颖拉着爸爸的手走了进来。甄幸见状急忙想坐起,但被陈盼龙用手势制止住了。

    陈盼龙仔细地用手摸了摸床上的铺垫后关切地问:“小剑,这床睡着舒服吗?”

    “很好。”甄幸含笑答。

    陈盼龙慈祥地说:“以后你觉得生活上有哪些地方不舒服,尽可以给我说。”

    陈颖接过话头自豪地向甄幸:“生活上需要什么东西你尽管给我爸爸说。告诉你,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的心肠属于——噢,对了,属于柔肠。不信我告诉你一件事,他现在每月都给福丰县一个姓甄的孤儿寄去生活费——”

    “颖颖!”陈盼龙张嘴打断了女儿的夸奖,并且脸颊立刻变得苍白起来。

    听到颖颖的最后一句话,甄幸的身子分明地颤动了一下,幕外随即响起他鄙夷的心声:“原来是他寄的钱……想用几张钞票来乞求三个亡灵的宽恕……办不到……”

    “说说有什么不好?爸爸真是学雷锋的先进分子,只想当无名英雄。”陈颖边说边撒娇地靠在了爸爸怀里。

    甄幸尽量不露讽刺痕迹道:“陈叔叔古道热肠,令人感佩。听人说,一个人百年之后在坟墓上留得最久的东西是名声,陈叔叔将来一定会留个惜孤怜贫的好名声。再说,这孤儿日后若讲良心,也必会衔恩报德——”

    陈颖有几分好奇地打断了甄幸的话:“整天听人们说要讲良心,究竟怎样才叫讲良心?”

    甄幸故意沉吟了一下:“我也说不清,不过,像陈叔叔这样热心照顾孤儿的举动,就应该算做讲良心。我想,凡上合信仰、下合民间慈悲原则之举动,都应该算做讲良心。”

    陈颖摆出一副存心要问倒甄幸的样子:“如果不讲良心又该怎么着?”

    甄幸扫了一眼陈盼龙,大概是怕暴露出自己的身份,急忙隐去了嘴角上的嘲笑,尔后才低声说:“听我爷爷说,每个人临终前都要对着良心的镜子照一照,凡是照出污点的,死后不能安寝。”

    陈颖吃惊问:“真的吗?”

    甄幸答:“也许是胡说。”

    陈颖和甄幸前者无心后者有意的对话,无意地戳中了陈盼龙心上的伤口,只见他脸上露出了心绞痛病人常有的那种痛苦表情。他掏出手帕,想借擦汗掩饰自己的失态。但蓦地,他拿手帕的手在额头上停住了,双眼的目光落在了甄幸的右小臂上,那上边,一块铜钱大的黑痣在衣袖捋起处露了出来。立刻,当初甄家下乡时他给小甄幸洗手的情景又在眼前闪过:

    自来水管旁,他小心地托住小甄幸的胳臂,用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抚摩着甄幸右小臂上的一块黑痣。两滴泪水落在上边,他急忙抬手擦去……

    陈盼龙的目光在那个黑色的印记上边定定地停留了几秒钟,尔后又移到了甄幸的脸上,他的身子似乎颤动了一下,但接着,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剑,你休息会吧,颖颖,咱们走。”

    靠着女儿的搀扶,他步履蹒跚地走出门去,和刚才进屋时的动作相比,他似乎陡然老了许多。……

    四十一

    夜,出奇的黑。

    在那个通客厅的房间里,甄幸正就着蓝荧荧的台灯光,仔细地擦拭着一把小型菜刀。刀锋,已被擦得锃亮。

    一阵门铃响声传来,甄幸急忙把菜刀向裤带上别去。然后起身走出房间,经过客厅,打开了大门。

    门外,停着一辆轿车,一个样子像秘书的人站在车旁问:“小金,你郑姨在家吗?”

    “不在,她和小颖看电影去了。”

    “哦。那你来帮帮忙。”那人招了一下手,然后打开后边的车门,同司机一起搀出了浑身瘫软的陈盼龙。

    甄幸见状,急忙向前扶住。

    陈盼龙被搀到客厅里的一张双人沙发上。

    秘书低声对甄幸说:“刚才陈副书记开会时突然头昏,吃了点镇静药。”说完,从臂下的黑皮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材料递给甄幸:“陈副书记醒后,请把这份文件给他看一下,明晨我来取。”

    甄幸接过,放在茶几上。

    秘书转身出门,汽车引擎声渐渐消失,一切归于安静。

    甄幸眼中的柔光陡地逝去,换上了两道仇恨的火光,那两束火光在陈盼龙沉沉入睡的面孔上晃动着、燃烧着。

    “嗖”的一声,甄幸拔出了菜刀。他双眼凝望着那发出寒光的刀锋,嘴里喃喃低语:“父母泉下当知,血仇儿子已报。”说完,狠狠地举起了菜刀,但那菜刀却在空中停住了。此时,只见陈盼龙的脸上可能因遇美妙梦境而现出了淡淡的笑意。甄幸在停住手中的菜刀的同时轻轻地摇了摇头。

    甄幸慢慢地收回了菜刀。随之,幕外响起了他的内心独白:“……猝然死去可能是安息而不是一种痛苦……不,这种方式不能偿还我的苦痛……”

    他苦恼地垂下了头。但猛地,他的目光在茶几上放着的那份文件上停住了。文件题头的特写:

    请阅件

    (机密)

    糖厂工人韩晓上书中央,揭发本厂书记丁志强攻击江青同志的罪行,王洪文副主席亲自指示,迅速逮捕丁犯志强。

    甄幸装好菜刀,紧皱双眉,陷入了苦苦的思索……

    四十二

    午饭后,陈家客厅里。

    甄幸和陈盼龙在闲坐品茗。

    甄幸指着旁边桌上放着的一台国产“601”牌录音机随便地说:“叔叔,这种录音机与昨天小颖带回来的那个盒式磁带录音机相比,确实太笨重了。”说着,随手按下了录音机的开关。

    “是啊,那种盒式的携带方便。”陈盼龙信口答。

    “叔叔,”甄幸随手拿起茶几上翻开的一本画报,指着上边的一幅装束怪诞的女人照片问,“这是江青同志吗?”

    陈盼龙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对,江青。”

    录音带在缓缓地转动。

    甄幸翻开一页画报,指着上边的一幅《沙家浜》剧照说:“叔叔,你看胡传魁这个家伙长得多难看!”

    陈盼龙扭头看了一眼,笑了笑说:“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东西。”

    录音带在缓缓地转动。

    甄幸又翻开一页画报,指着上边一幅穿戴奇异别致的外国女游客的照片说:“陈叔叔,你看这个女的穿的衣服!”

    陈盼龙看了一眼笑笑说:“别看她穿得花里胡哨的,其实难看死了。”

    录音带在缓缓地转动。

    甄幸又翻开一页画报,指着上边一幅王洪文接见什么人的大幅照片问:“叔叔,听人说王副主席能接毛主席的班,是吗?”

    “什么,接毛主席的班?”陈盼龙吐了口烟,依然含笑地说,“这事不大清楚。”

    录音带在缓缓地转动。

    甄幸又指着一幅中南海的风景照片羡慕地:“什么时候能进中南海看看就好了。”

    “进中南海?哈哈——”陈盼龙笑了,“根本办不到!”

    录音带还在缓缓转动。

    甄幸又翻开一页画报,指着上边一组“评《水浒》,批宋江”的新闻照片给陈盼龙看,并随口问:“叔叔,听广播里说宋江受招安后害死了梁山不少好汉,是吗?”

    “是啊,几年间害死了不少人。”

    录音带仍然在缓缓转动。

    甄幸合上画报,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说:“叔叔,下午我想和小颖一起去医院算算住院费。”

    陈盼龙吐了口烟,随便地说:“去吧,这笔账早晚要算。”

    录音带依旧在缓缓转动。

    ……

    录音带依旧在转动,不过录音机已被移放到了甄幸所住的那个通客厅的房间里,屋里亮着灯光,说明时间已是晚上了。

    录音机里传出午饭后甄幸和陈盼龙的那番对话:

    “叔叔,这是江青同志吧?”

    “对,江青。”(以后的声音隐去)……

    甄幸手里拿着另外一个盒式磁带录音机站在旁边,手指不时地开关着录音机的开关……

    甄幸打开盒式磁带录音机的开关,里边立刻传出陈盼龙的声音:

    “江青,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东西。别看她穿得花里胡哨的,其实难看死了。接毛主席的班?根本办不到!几年之间害死了不少人,这笔账早晚要算……”

    夜阑人静,冷雨敲窗。

    就着幽暗的台灯光,甄幸在伏案写信。纸上的字迹特写:

    敬爱的江青同志:

    ……

    黎明。就着依稀的晨光,甄幸在小心翼翼地包装一盒录音磁带,然后把它装进我们曾经见过的公用信封……

    上午。甄幸在邮局柜台前,小心地把那个信封放在了一个邮局工作人员手里,然后俯耳向他说了几句什么。人们可以认出,那个工作人员正是当初甄幸的未婚姐夫——严江……

    ……

    四十三

    〔金剑的画外音:“……这,这是我诬害陈盼龙的动机和经过……”〕

    回忆画面消失,公判会场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

    审判台前,老刘木然地站在那里。

    观众席前排,陈颖和妈妈垂首掩面坐在座位上。龚主任一手支额静坐原位,像是一尊永世不动的石雕。

    观众好像还都沉浸在甄幸的讲述中,敛声屏气。

    会场坟墓一般寂静。

    一个警察轻轻地碰了碰老刘的胳膊,使他身子一震,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他嘴唇嚅动了好久,才终于发出了声音:“把犯人押下去。”……

    空旷的审判会场,只有龚主任、郑芸和陈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座位上坐着,一动不动……

    四十四

    黄昏,细雨如丝,不过,沉重的铅灰色云块正在向天顶集结,预示着这雨只是暴雨的前奏。

    一间徒有四壁的斗室。

    甄幸用戴着手铐的手拿着一个小石块在石灰墙上刻着不太清晰的字:

    爸妈姐

    爸妈姐

    之

    位

    甄幸退后一步,面对着墙上的字,慢慢地跪了下去。口中喃喃地低语:“……你们的仇报了……安息吧……”

    房门无声地开了,面色苍白得像大病初愈的陈颖出现在门口,她的身后站着龚主任、老刘和一名警察。

    甄幸扭头发现陈颖,脸上的肌肉轻微地抖动了一下,随即浮起一个讥讽的微笑。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带有几分戏谑地望着她。许久,才缓缓地语气刻毒地开了口:“怎么样?受骗了吧?哈哈,对我的成功你作何感想?”

    陈颖毫无表示,只是眉峰轻轻耸动了一下,脸色显得越加苍白。她默默地迈步进屋。

    望着走进来的陈颖,甄幸继续嘲弄:“怎么?想算账吗?”

    陈颖身子哆嗦了一下,依旧无言地走来。

    银幕外响起了甄幸低沉的心声:“不能放过这个讨还债务的最后机会……”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小。突然,甄幸举起戴铐的双手闪电般地狠狠向陈颖脸上砸去。

    望着甄幸打来的双手,陈颖没有躲避,更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甚至连歪一歪头也没有,只是在那狠狠一击过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上渗出来的鲜血。

    那个警察见状,急步趋前抓住了甄幸那又要扬起来的双手。

    望着口渗鲜血的陈颖,甄幸又冷酷地笑了:“哈哈,小姐,我现在可不可以说,你我两人所收获的痛苦的重量基本上能够相等?”

    陈颖似乎没有听到这些,只是在刚才甄幸跪过的地方默默地站下。

    甄幸继续嘲讽她:“小姐,我觉得把人生的悲苦统统盛到我的碗里未免太贪心,所以就稍稍向你碗里拨了一点,你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下咽悲苦时的舒服感觉?”

    陈颖脸上表情依旧——正和过度饥饿反会失去饿感这种生理现象一样,过量的痛苦会在脸上造成一种反常的平静。她两眼只是定定地望着甄幸刚才刻在墙上的那些字。

    甄幸把目光转向龚主任故作恭敬地说:“龚主任,你现在觉得,我取的‘甄幸’这个名字怎么样?是不是有点不怎么那个?”

    短短的几个小时,已在龚主任身上造成了一个可哀的改变:身子一下子佝偻下来,目光迟钝无神,满脸的皱纹全被收缩一团,样子像是陡然增加了十岁。他闻声浑身一抖,无言地把目光移向了甄幸刻在墙上的那些字。

    甄幸继续嘲讽说:“从我这个普通平民的感受来说,二十多年来你学当官学得不错,我祝愿你能继续这样当下去。”

    龚主任吃力地抬手捂住了胸口。

    正在这时,门口又匆匆进来一名警察,他径直走到龚主任跟前低声地说:“我们刚才整理陈盼龙副书记在田山监狱住过的牢房时,在一个墙缝里发现了一封信,大概是他在神经失常前写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的纸条递给了龚主任。

    龚主任接过,从口袋里摸出眼镜戴上,默默地展开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向甄幸递去。

    一丝轻蔑的笑意在甄幸的眉宇间慢慢地酝酿出来。他非但没有伸手接,反而挖苦地说:“保存好,留给他将来的未婚女婿看吧!”

    龚主任闻言手一哆嗦,信纸从手里滑落了下去。

    信纸缓缓地飘落到了甄幸的脚下。甄幸终于没能忍耐住,还是低头把目光投向了它。立时,画外传来陈盼龙痛苦、低沉的声音:

    “小剑:

    我是多么希望这封信能到你的手里,但恐怕是很难如愿的了。

    直到刚才去审讯室前为止,我一直认为自己坐牢是无辜的,并迁恨于农业局的陶机。然而,当我在审讯室听了他们给我放的罪行录音后,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你可能以为我明白了这一切之后会转恨于你吧?不!当初入狱时我所以喊冤,是因为不知道这惩罚到来的因由,当我知道这因由之后,我将永远不会叫屈了。自从十多年前我犯下那桩罪行之后,我就知道惩罚早晚会到来,但我没有料到,它是这样来到的。”伴随着陈盼龙的声音,银幕上渐现出田山监狱那间阴森的审讯室。室内,陈盼龙正震惊地望着审讯桌上放着的一台盒式磁带录音机……

    画面慢慢恢复原状,陈盼龙的声音在继续:

    “小剑,不,甄幸,你来到我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就认出了你。当时,我以为你并不知道过去的事情,仅仅是因为同颖颖相爱才冒名走进我家的。所以,这以后,我抱着赎罪的念头,千方百计想促成你和颖颖的婚事。我当时希望你从此以后就生活在我的身边,我好竭尽全力,把你失去的父爱还给你一部分,也好借此给我心上的伤口撒一点疗治的药粉。可惜,我当时不知道你是抱着复仇的愿望来的,倘若我知道的话,我可能会帮助你的。这些年来,我是既害怕惩罚的到来,又盼望惩罚的来到。多少次,我想实行自我惩罚,以偿还心灵上的债务,但每到施行时,我怯懦的性格和对人生的留恋特别是对女儿的留恋,都毁掉了我的决心。如果有你的帮助,我大约会顺利地达到目的。譬如说,在我们登山游玩的时候,我可以让你推我下崖,而只留给别人我失足坠落的痕迹,那,该多好啊……”

    伴随着陈盼龙的声音,银幕上渐现出陈家客厅。厅内,陈盼龙目光慈祥地望着面前的甄幸,并伸手为他细心地整理着衣领……

    画面慢慢恢复原状,陈盼龙的声音在继续:

    “不说这些了。我写信不是想向你说这些,只是想求求你不要在颖颖身上施报复。给你制造痛苦的是我和她的妈妈,你惩罚的对象应该是我俩而不应该是她。请相信我的话,尽管她是两个良心上蒙有尘土、罩有蛛网的人的女儿,但她的心上,却没有沾染一点污迹。况且,她又以一个姑娘所能有的全副热情爱着你。答应我吧,请答应一个老人和父亲的请求,不伤害她,别伤害她啊……”

    伴随着陈盼龙的声音,银幕上渐现出甄幸当初住过的病房。房内,陈颖正偎倚在甄幸怀里,娇笑着向他说着什么……

    画面慢慢恢复原状,陈盼龙的声音在继续:

    “我现在多么希望有一把刀或一点毒药,好帮助我去寻找你的爸爸、妈妈,去祈求被我冤死的战友的宽恕。但是,办不到了,他们看管得很严。目前,我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和他们一起来折磨自己的神经。这法子在他们的配合下,已经很见效,现在给你写信,就是忍着剧烈的头痛来进行的,并且思路已经不清。我估计,要不了两天,我的记忆就可以丧失,神经就可以失常,那时候,我的日子可能就好过了。”

    伴随着陈盼龙的声音,银幕上渐现出一间阴暗的牢房。牢房一角,陈盼龙正借着窗口透进来的一线电灯光在一张纸上挥笔写着什么。他不断停笔捶着脑袋,显然在极力回忆脑子中的东西……

    画面慢慢恢复原状,陈盼龙的声音在继续:

    “别了,甄幸。你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呢,真没想到,使这个名字失去意义的又恰恰是我。小幸,如果你真的能收到这封信,求你不要把它拿给颖颖看,否则,她会忘掉我的。我害怕孤独,我害怕我的灵魂没有女儿来陪伴。我多么希望她的头脑里能永远保存我这个当父亲的影像……”

    ……

    甄幸的身子开始摇晃,原来支持他的那股力量似乎在消失。他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来,但蓦地,他的眼睛瞪大了,只见在他刚才跪过的地方,静静地跪着陈颖。她双眼凝视着甄幸刚才刻在墙上的那些字,身子一动不动。

    一团金星在甄幸眼前晃动,随之,他的身子便瘫软似的向地上倒去。

    跪在地上的陈颖和站在旁边的龚主任急忙伸手去扶,甄幸重重地倒在了陈颖的怀里。

    甄幸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但在眼睑开启的同时,泪水喷泉似的涌流了出来。他望着陈颖那像白纸一样的面孔,终于颤抖着嘴唇吐出了三个字:“原……谅……我……”

    陈颖那蓄积已久的眼泪终于失去了控制,喷涌而下,倾注到了甄幸的脸上。许久许久,她才声伴泪出:“请求原谅的不应该是你,而是我。我曾尽情地享用过父母给我的一切,但直到今天才知道,我享用过的每件东西上都沾有甄伯伯、金阿姨、玲玲姐的血……”一种忍受剧烈疼痛的表情突然闪过陈颖的脸孔,她困难地喘了一口气,“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就要去找甄伯伯他们当面请求宽恕——”

    “你说什么?”甄幸闻声挣扎着从陈颖怀里坐了起来。龚主任闻言也扬起了眉毛。

    “我是来告诉你,”陈颖的额头和两鬓出现了豆大的汗珠,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颤抖,“我就要去见甄伯伯他们了……”

    “什么?!”甄幸闻言猛地站了起来,望着陈颖大声惊问。

    “甄伯伯他们见了我,”陈颖还在平静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还会骂我吗?”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十分急促,声音也已低多了,并且随着脸上现出的强忍呕吐的表情,她的两个嘴角流出了带有血丝的白沫。

    “天啊!你喝了毒药?!”甄幸突然惊恐地叫道。龚主任、老刘和那位警察也急步走到了陈颖身边。甄幸猛地转向龚主任哀求道:“龚主任……龚伯伯,求求你,快救救她!”

    龚主任、老刘、警察急忙伸手去搀跪在地上的陈颖。

    陈颖一手紧捂腹部,一手推开三人的胳膊:“不用麻烦了,我喝了超量的盐卤……药性已经开始发作……”

    “啊?!”龚主任闻言震惊地后退了一步,身子软软地靠在了墙上。老刘急忙向警察挥手:“快,叫救护车!”警察随老刘飞步奔出门去。

    甄幸“嗵”的一声双膝跪在了陈颖面前,边用戴铐的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臂摇晃着边嘶声问道:“你,你为什么要……?”

    陈颖费力地抬起头来,艰难地启口:“父母欠下的债子女应该偿还……这是义务……何况我还的……仅是三分之一……”一阵突袭而来的剧痛打断了陈颖的话,跟着就见她的身子猛地向地上倒去。甄幸急忙伸手扶住,与此同时响起他那揪心的哭喊:“陈颖……小颖……颖颖……”

    一声闷雷猛地从天空中滚过。雨,骤然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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