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川滇边界的乌蒙山区。
峰峦叠嶂、峡谷幽深、山林苍翠、雾岚如云。
一条玉带似的简易公路飘绕在山间。
阳光下,一个白色的斑点在公路上飞快移动。
镜头从高处推向白色斑点——这是一辆正在高速行驶的白色伏尔加轿车。
飞旋的车轮。
车轮扬起的灰尘。
车在急转弯时发出的声响尖利刺耳。
白色轿车的一侧车窗外,一只手高擎着一个透明发光仿佛水晶球的物体——一个白色的输液瓶。
输液瓶在阳光下像一个闪光的警灯。
车内,高举输液瓶的一个中年男子——王方跪在前排座椅上,满眼焦虑地盯着后排座椅。
后排座椅上,躺着一个浑身鲜血昏迷不醒身着迷彩服的男青年。
他的头枕在一个穿白大褂医生的腿上。医生一手摸着他的脉搏。一手抓住他正在输液的手臂。
一个穿税务制服的中年人缩着身子,几乎是用手捧着青年的腰和腿。
负伤的青年的头随着车身的颠簸在不停摇晃。
一个被鲜血染红的士兵证放在轿车的驾驶台上……
二
一辆正在行驶中的大棚客车。
车内,一个面孔狞厉的歹徒——秦景,举着一把匕首猛向一个身着迷彩服的青年刺来。
鲜血喷溅染红了整个画面。
一个农村少妇——韩芸,惊恐地捂上了眼睛。
被刺的青年一手捂着刀口一手握拳向对方打去。
又有三个面露狞色的人尖叫着向负伤者扑来……
三
飞速行驶的轿车。
车内,受伤青年在含混地低声呻吟。
医生焦虑的脸。
王方催促司机:“快!”
司机一踩油门
车箭一般飞远……
四
大棚客车已经停下。
歹徒秦景跳下了车。
被刺青年咬牙用背心兜着流出的肠子紧接着也跳下了车窗。
他摇摇晃晃地向歹徒们追去。
他的身后留下一溜鲜红的血迹。
路在他面前摇晃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紧急的刹车声由画外传来。镜头拉开,我们才见是刚才在山路上奔驰的那辆伏尔加轿车。
被刺青年踉跄着扑到轿车面前,从衣袋里摸出染血的士兵证朝车内递去……
五
白色伏尔加轿车在县城狭窄、拥挤的街道上驰过。
司机瞪大眼睛猛冲。
一个水坑里的泥水“哗”的一声,瓢泼似的喷上来,遮住了整个挡风玻璃。
银幕一片模糊。
待银幕清晰时,汽车已经停在县医院门口。
六
急诊室。
一位医生边向纸上填写什么边向王方问道:“伤者名字?”
王方急切地递上那个染血的士兵证。
医生接过打开,姓名栏里的两个字:金涛。
〔这两个字快速由小到大,几乎占满银幕〕
七
一个医生和一位护士以及王方、司机用担架抬着金涛上楼。
一层又一层。
输液瓶摇晃着。
担架摇晃着。
金涛摇晃着。
这种摇晃显然刺激了昏迷中的金涛的残存意识,只见他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要大喊什么。
金涛嚅动的嘴唇化为他张口大喊的画面。镜头拉开,才见他手指着一座桥上正摇摇晃晃向河中倾翻的一辆公共汽车对身边的一个军官——林冬——大喊(无声)。
林冬领着一群干部战士包括金涛向河边奔去。
干部战士跳进水中抢救落水的乘客和伤员。
林冬和金涛及战友们抬着一个个担架跑进一家医院。
担架在金涛手中摇晃着。
摇晃着的担架化为金涛躺着的担架……
八
手术室。
一位医生麻利地剪掉金涛身上的背心、裤头。
金涛的伤体呈现在我们眼前。
医生惊愕的脸。
护士骇然的眼。
金涛满是刀口尚在冒血泡的胸部。
金涛腹部外露颜色已变暗的肠子。
医生果决地说:“立刻手术!”
九
挂号处。
挂号员对王方说:“伤员是你们送来的,帮忙帮到底,也把钱交了吧。”
王方生气地说:“你知道这个当兵的是怎么伤的?他是为救人!救别人!懂吗?”
挂号员说:“可这钱,也该交吧!不交钱,动完手术你拿不出药来。”
王方气得发抖:“你听着,这钱,地方不出部队会出,部队不出我出!”
挂号员讪笑道:“说话算数?”
王方吼道:“把你的心放到肚里!”
十
手术室。
闪亮的无影灯。
医生正在清理伤口的手。
护士大口罩上露出的不安的眼。
不知是局部麻醉的面积太小还是怎么的,金涛似乎是被触着了,身子猛一搐动。
金涛满是汗珠的惨白的脸。
十一
金涛惨白的脸化为充满痛楚的脸。
一把匕首猛地刺进了他的胸部。
他忍疼挥拳向对方打去。
依旧是在行驶中的大棚客车内。
车厢里旅客们那一张张惊慌、害怕和漠然的脸。
金涛向乘客的求援的眼。
带血的匕首又一次刺进了他的腹部。
刘冰香恐惧地张嘴高喊(无声)……
十二
一个挂有派出所字样的大院。
脸上溅有血点的韩芸喘吁着奔进院内,惶顾了一下四周,尔后猛撞开了一扇门。
门内正伏在办公桌上阅读什么的一个警察吃惊地站起:“干什么?”
韩芸急切慌张喘息着叫:“杀人——”
她的声音被哽噎住,她咽了一口唾沫后才又把刚才的话叫出口:“杀人了——”
警察吃惊而迅速地从身上拔出枪几步过来抓住韩芸的胳膊:“哪里杀人了?”
韩芸又咽了一口唾沫后才指向外边说出:“汽车上,公共汽车上——”
十三
手术台。
医生清理伤口的手。
大堆染血的纱布。
示波器上跳动着的曲线……
十四
一间挂有“县长办公室”木牌的房子。
王方正在对一个中年人——陈县长急切地汇报着什么(无声)。
陈县长急急地站起,抓起衣架上的衣服,同时对站在屋中的另外一个年轻人果断地交待着什么,那位年轻人神色严肃地点头,并立刻拿起了电话。
陈县长快步出门。
王方紧随其后……
十五
手术台。
俯身手术台的医生的背影。
金涛依然惨白的脸。
示波器上跳动幅度明显变小的曲线……
十六
手术室外走廊。
陈县长在走廊上焦急地来回走动。
他的身边站着王方和另外两个正在擦汗的干部。
又有几个满头是汗的干部由走廊尽头快步走来。
陈县长面对站在他面前的几个干部,神色肃穆地说:“必须尽一切力量抢救这位见义勇为的士兵,你们各部门要紧密配合,做到要什么给什么,要什么有什么!”
众人一齐点头。
陈县长转对一位人武干部:“立即通知这位士兵所在的部队来人!”
人武干部答:“是!”
陈县长又转对另一位干部:“你们民政局立即通知这位士兵的亲属!”
那位民政干部答:“是!”
陈县长又转对另一位干部:“你们财政局立即拨出五万元给医院,作为抢救费用!”
那位财政局干部吃惊地问:“五万?”
陈县长说:“我们这个月宁可不发工资!”他边说边握拳朝自己腿上砸去……
十七
手术台。
医生正在缝合伤口。
示波器上的曲线跳动幅度有些恢复正常。
最后一针缝完,钱医生扯下口罩,一边去擦汗水一边无力地倚在墙上。
他边喘息边对身边的护士交待:“特级护理!他仍在危险中!”
十八
西斜的阳光由走廊一头探进来,在地板上摊开一片红色。
陈县长焦虑地朝刚刚走出手术室的医生走去。
手术医生仍在用手帕擦自己脸上的汗,手帕已被汗水湿透。
陈县长问:“他怎么样?”
医生轻微喘息着说:“他被捅了十四刀,凶手太残忍了!腹部伤口宽四公分,肠子流出五十多公分,胸部八刀,伤口太密,我缝合时找不到一块好皮肉……要不是王方他们送来的及时,这个兵早已经完了。”
陈县长默默地听完,缓缓地抬起双手,一手拍在医生肩上,一手拍在王方肩头,他的手长久地停在两人肩头,他似乎要用这个动作表示出他对这两位下级的满意。
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术后的金涛被推了出来。
推车被摊在走廊地板上的那团红光罩住。
陈县长快步走了过去……
十九
病房。
金涛面无血色,紧闭双眼。胸前、腹部贴满纱布、胶布。鼻孔里插着输氧管,手背上插着输液针。
护士和一个男医生正在金涛床头桌上摆放医疗器具。
男医生对护士轻叫:“把那个拿下去!”
护士拿起一团电线问:“是这个?”
男护士加重了语气:“对,扔下去!”
病床上的金涛似乎被“扔下去”三字触动,只见他的身子猛一悸。
二十
“扔下去!”画外突然传来一声狰狞的叫声。
镜头拉开才见这仍是在大棚客车上,歹徒秦景正揪住少妇韩芸往车外推。秦景身后的一个歹徒正在嚣张地喊:“扔下去!把她扔下去!她不给钱就把她扔下去!”
韩芸拼命地挣扎着。
秦景狞笑着说:“没钱你就下去玩玩!”
车在高速行驶,路在快速后退。
韩芸的上半身已被秦景推出了窗外。
韩芸哭喊着闭上了眼睛。
“住手!”随着这声断喝,金涛一把伸手将韩芸拉回窗内并猛力扯开秦景推韩芸的手。
秦景转对金涛恼怒地咆哮:“你想找死?”边叫边猛朝金涛脸上打了一拳。
金涛抹了一把嘴上的血沫也抬脚踢了对方一脚。
秦景凶恶地吼道:“捅了他——”边吼边和同伙同时拔出了雪亮的匕首。
匕首猛地刺进金涛的胸口……
二十一
病房。
陈县长默望紧闭双眼的金涛。
他轻而坚决地对身旁的一个公安干部说:“一定要抓住凶手!你们公安局要全力以赴!”
公安干部低声地答:“是!”
二十二
公路上。
我们见过的那辆大棚客车。
两辆警车停在大棚客车旁边。
几个警察正在勘查现场。
一个警察拿出皮尺走过来对一个公安干部报告:“局长,那个金涛受伤后兜着肠子又追了歹徒五十二米!”
局长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盯着地上那已变干了的血迹。
一直站立在公安局长旁边的韩芸这时转身,一步一挪地登上了如今已空无一人的大棚客车。
车内零乱肮脏。
她的目光掠过一排排座椅,环视车内。
她目光上视,顶板上有血迹。
她目光侧视,车窗玻璃上有血迹。
她目光下视,车厢板上有一摊血。
几只苍蝇在血上爬来爬去。
她缓缓地蹲下,挥手赶走苍蝇,尔后摸出手帕,轻轻地去擦车厢板上的血。她擦得那样仔细,又那样小心,边擦边有两滴清亮的泪水在双颊上坠。
她把那些血全部擦净后,慢慢地折起手帕,小心翼翼地装进衣袋,那模样极像是在装一件既珍贵又易碎的宝贝……
二十三
一弯细月印在宝蓝色的天幕上。
寂静笼罩着浸入月色中的医院。
金涛的病房里,除了输液盐水的滴落声,就是他那不规则的呼吸。
他仍旧面无血色地躺在那里。
年轻的女护士坐在床头,默默地守护着他。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头拎一个暖瓶进来。
护士低声地问:“姜大爷,你还没睡?”
姜大爷摇摇头,把暖瓶放好后慢腾腾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卷钱递给护士:“这是金涛身上带的五十多块钱,做手术前从他衣袋里掏出来的,我记性不好,放你手上吧。”
护士边接边问:“多少钱?”
昏沉中的金涛突然搐动了一下身子——
二十四
“给钱!”一个蛮横的声音猛然由画外响起。
随着这声蛮叫出现了那辆行驶中的大棚客车。车内,歹徒秦景正朝韩芸伸着手。
韩芸扭过脸吃惊地问:“凭啥给你钱?”
秦景不耐烦地说:“叫你给钱你就给钱!”
韩芸生气地说:“我没钱给你!”
秦景威胁地说:“真没钱?”
坐在秦景身边的一个矮个青年——韩芸的男人冯小柱害怕地碰了碰妻子,悄声说:“他讹人,给他几个钱算了。”
韩芸坚决地说:“不给!我没钱!”
“舍不得钱就给表!”秦景说着一把抓住韩芸腕上的手表。
韩芸一挣,表带断了,手表掉落在地。她很快地弯腰拣起来,放进裤兜里。
秦景说:“你这个婆娘胆儿不小,钱不给,表也不给……”
“扒她衣服!”画外传来另一个歹徒的叫声。
秦景一把抓住韩芸衣领,往下一拉,衣服被撕开。
秦景摸了一下韩芸雪白的胸脯。
韩芸恐惧地一声尖叫,两手本能地抱在胸前。
坐在一旁的金涛眼里开始跳起火苗。
冯小柱怯生生站起,对秦景说:“大哥……”
秦景亮出匕首,在冯小柱头上轻轻拍了两下:“想脑壳搬家?”
冯小柱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坐下不语。
秦景得意地收起匕首,转身对韩芸说:“你不是说没有钱嘛,那就让我搜一搜!”说着,突然把手插进韩芸胸前又摸又抓。
“流氓!流氓!”韩芸挣扎着。
冯小柱埋下头装作没看见。
金涛站起,拍拍秦景肩头,强忍怒气地说:“兄弟,谁家没有姐妹,你这样做不好,太过分了!”
“关你屁事!”秦景转身啪啪打了金涛两个耳光。
金涛两眼喷火,双手紧握成拳提了起来,不过他的拳头很快又慢慢松开。只见他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分明把愤怒也一并咽进了肚里。他尽力平静地对秦景说:“好了吧,该撒手!”
秦景凶恶地说:“你要再多嘴,我捅了你!”转身逼问韩芸:“你今天究竟给不给钱?”
韩芸怒火满腔:“不给不给,死也不给!”
冯小柱哀求道:“娃他妈,就那点钱,你就给他吧!”
“呸!”韩芸扭脸朝丈夫吐了一口。
“好,死也不给,我成全你。”秦景一手抓住韩芸的头发,一手抱住韩芸的腰,往车窗外推去。
韩芸的头、肩都吊在窗外。她边哭喊边用两只手死死抓住车窗边沿。
冯小柱在后面紧紧抱住妻子的腿。
“放手——!”金涛猛然站起吼了一句……
二十五
病房。
绚丽的朝霞扑进来,满室溢彩。
护士揉了揉发红的双眼,给输液架上又换了一瓶葡萄糖水。
一直坐在病床一侧的姜大爷突然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护士:“小赵,你看!”他指了一下躺在床上的金涛。
金涛的手指头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随后双眼慢慢睁开。
小赵惊喜地说:“你醒了?!”
姜大爷喜极地说:“孩子,你又活了!”
小赵像一只蝴蝶飘飞到病房门外对着走廊高叫:“他醒过来了,金涛醒过来了!”
坐在走廊尽头地上抱膝打盹的韩芸和丈夫闻声抬起疲惫的脸来。
倚在走廊长椅上的王方边揉着眼边站起身来去抓旁边的电话。
他对着话筒报告:“陈县长,金涛醒过来了!……”
二十六
病房内。
金涛茫然地看着病房四壁,看着病床前站立着的人。
手术医生关切地俯身问:“小金,你感觉怎么样?”
金涛答非所问地:“要是当初有一个人站起来,我也不会……伤成这样……”
金涛的目光越过医护人员的肩头,望向空茫的远处。
他又看见了那辆大棚客车——
二十七
大棚客车车内。
金涛正与歹徒们搏斗。
秦景“嗖”一下拔出了刀子。
一个人从背后卡住了金涛的脖子。
金涛挣扎着呼叫:“帮帮……我……”
旁边一个座位上立即站起一个男孩,那男孩对身旁一个穿司法工作人员制服的男人惊叫:“爸爸,他们要杀人了!”
男孩的爸爸一下子把孩子按坐在椅子上,同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乘客们一双双脸孔的特写:害怕、气愤、事不关己、隐忍、欲言又止、冷漠……
匕首猛地刺进了金涛的胸部。
鲜血喷了出来……
二十八
大街。阳光铺满街面。
电线杆上的喇叭突然响了:“川县广播电台,现在播送金涛专题新闻。”
行人们都自动停下来倾听。
喇叭声:经医院抢救,见义勇为的金涛同志终于苏醒过来……
倾听广播的人们露出了笑容,尽管彼此并不认识,但都轻松的互相点头……
二十九
病房门口。
姜大爷拦住要进屋的韩芸:“他刚刚苏醒,身体非常虚弱,需要休息,请回吧。”
韩芸哀求:“大爷,让我看看他,我就是他救的那个苦命女人……”
姜大爷明白了。点点头,推开了门。
韩芸几乎是扑到床前的。她看着金涛惨白的面孔和满身的纱布,嘴唇一阵哆嗦,泪珠在眼眶里打滚。
金涛认出了她,脸上第一次浮出了一丝笑容。
金涛声音微弱地说:“那几个坏蛋抓住没?”
韩芸摇了摇头。
金涛急切地说:“那你可要小心些,我是不能保护你了。”
韩芸一下抽泣出声。
门口,韩芸丈夫冯小柱隔了门缝怯怯地往屋里望。
金涛看见了他,眼一下子睁大——
三十
还是那辆大棚客车。
冯小柱双手抱头紧缩在座椅缝里。
金涛被歹徒卡住脖子后挣扎着喊叫:“帮帮……我——”
冯小柱更紧地缩了缩身子。
金涛头上的迷彩军帽被歹徒们打掉。
军帽被歹徒们的脚来回践踏。
双手捂头的冯小柱看见了在面前地上那顶被踩来踩去的军帽。
他胆怯地伸出抖颤着的手一下子抓起了那顶军帽。
金涛被歹徒刺伤倒地。
他瞥见了座椅底下的冯小柱正紧紧攥着那顶军帽……
三十一
金涛朝冯小柱招了招手。
冯小柱羞愧地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到床边,慢慢从裤兜里摸出那顶帽子,小心翼翼地撑展开放到金涛手边。
金涛声音微弱地说:“送给你吧,留个纪念。”
一旁的韩芸看见丈夫,厌恶地扭开了眼。她弯腰拿起床底下金涛的脏衣服,把它们放进脸盆,低头走出……
三十二
洗衣间。
韩芸使劲搓洗着迷彩服。
血污和泡沫一起流淌。
当她两手拎着衣领,把衣服从盆里拎出来时,她的手发抖了。
衣服上满是被歹徒刺穿的洞。透过一个个洞她看到了满是裂缝的墙壁。
她一头埋进水淋淋的迷彩服里,就像埋进金涛怀中,放声痛哭。
站在洗衣间门口双手攥着迷彩军帽的冯小柱,看见那件满是刀洞的衣服,缓缓捂脸蹲下了地。
自来水猛烈地冲击着,流淌着……
病房。正午。窗外的蝉鸣时歇时停。
赵护士正用小匙给金涛喂饭。一点稀饭溢出金涛的嘴角,她忙掏出自己的手绢轻轻擦去。
一旁,姜大爷在为金涛缓缓打扇。
走廊上响起一阵人声。
走廊尽头。
一位武警战士拦住提着各种营养品的探视者。
战士说:“对不起,大家请回吧,金涛的身体非常虚弱,需要静养。”
一位大娘说:“让俺进去看看那个敢救人的孩子吧!”
战士说:“大娘,你不也想让他早日康复吗?”
大娘点点头:“那好,听你的,那你可要把我带的东西转给他。”
战士颔首。
其他探视群众见状,都自动地把东西放在一张桌上,尔后不舍地离去。
一对提着营养品的青年夫妇走来,男的——梁师傅——上前对武警战士耳语了一阵,战士点头示意他们进去。
梁师傅和爱人轻轻走近金涛床头。
梁师傅爱人把营养品放在一旁的空床上。梁师傅轻声说:“金涛,你还认识我吗?”
金涛显然在尽力回忆。
梁师傅说:“我是梁师傅,是开那辆公共汽车的司机。”
金涛身子一振,双眼一下子睁大——
三十三
刺耳的急刹车声。还是那辆大棚客车。倒在血泊中的金涛睁开了眼睛。
手持血淋淋匕首的秦景正欲跳窗。
金涛拼力跃起,扑上去拖住秦景的腿。
秦景惊慌至极地反身用匕首向金涛肩背猛刺。
金涛张开嘴巴,死死咬住秦景小腿。
秦景嚎叫着,再次高举起匕首。
一只手从车窗外猛伸进来,夺走了匕首。
梁师傅愤怒的面孔出现在车窗上……
三十四
病房。静谧的夜,只有蟋蟀的叫声飘进屋里。
金涛熟睡着。
坐在床头的姜大爷轻摇着蒲扇。
一只蚊子哼哼着飞来。
姜大爷瞪大眼睛,用目光寻找那只蚊子。
它落在了金涛的手背上。
姜大爷抡起巴掌要打,一想不对,轻轻朝蚊子吹了一口气。
蚊子落在墙上。
姜大爷小心翼翼一掌打去,蚊子又落到高处。
姜大爷又用两手夹击,终把蚊子打死了。
老人孩童般无声地笑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陈县长在医生的陪同下,悄步走进。
陈县长先默看了一阵金涛后对姜大爷微声地说:“你回去歇歇吧。”
姜大爷也轻声地答:“人老了,瞌睡少,我在这儿守着放心。”
陈县长无言,转而默望着金涛。
金涛身子一动,醒了过来。
金涛睁了睁眼睛:“县长——”
陈县长趋近床头微笑着:“惊醒你了吧?”
金涛说:“没事,我白天已睡了很长时间。”
陈县长问:“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助办吗?”
金涛说:“我想……见见我妈,还有我们连队的首长。”
陈县长说:“都已经拍去了电报,估计他们会很快到的。”
金涛小声说:“谢谢……”
三十五
斜阳西照。长途汽车站。
林冬风尘仆仆从站里走出,环顾四周。
他惊喜地看着满街的“向金涛学习”的标语。
一个三轮车夫推着三轮车走过来:“坐车吧,便宜!”
林冬问:“到县医院多少钱?”
车夫答:“三块。怎么,家里有人在住院?”
林冬指着标语上的“金涛”三个字:“我来看他。”
车夫意外地说:“哦,你是金涛部队上的领导,快上,快上,我一分钱不要送你到医院!”边说边拎过林冬的提包放到车上,并把他推上了车。
三轮车在一阵铃声中快速驶远。
三十六
病房。
金涛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过度的激动使得他张了张嘴却无话出来。
林冬尽量控制住泪水:“别动,你的事团里都知道了。你是好样的。首长要我来看你。全连同志都很想你。这是大家给你写的信。”边说边掏出一叠信放到金涛枕边。
两滴泪珠出现在金涛眼角,因为激动,他的身子发起抖来。
“冷吗?”林冬把毛巾被轻轻盖在金涛身上。
看着指导员轻柔的动作,金涛的眼前一下子闪现出——
三十七
一座雄伟的建筑——金涛所在师的师史馆。“师史馆”三个镀金大字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一队官兵列队向馆内走去,金涛也在队中。
宽敞的展厅里。墙上一长列佩戴勋章的将军照片。
林冬指着那些照片解说:“这一百八十四个将军全都出自我们师……”
金涛面对那些照片,久久仰视……
三十八
师史馆大门口台阶。
金涛双手支着下巴默坐在台阶上,望着远处的目光并无焦点。
四周静寂无声。巨大的建筑物衬得金涛那瘦小的身影越发小了。
起风了,风裹起台阶上的一片纸,飞起落下,落下飞起。
一只手轻轻放到了金涛身上。
金涛回头,见是指导员林冬,无声地笑笑要站起。
林冬按下他,也在他身边坐下。
林冬问:“想些什么?”
金涛自语似的:“他们活得轰轰烈烈。”
林冬说:“轰轰烈烈常常和平平凡凡相接。”
金涛扭头,疑问地看着指导员。
林冬指着脚前被风不时吹起的纸片:“譬如这片纸,没有接地,就没有飞起。”
金涛似乎在思索指导员的这句话,又把目光移向了远方。
风大了。
林冬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轻轻披在了金涛身上……
三十九
病房。夜。
金涛熟睡过去,轻微的鼻息声在室内游弋。
林冬坐在床头,轻轻为他打扇。
金涛原本平静的脸部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的双眼虽然闭着眼皮却不停抖动——他显然沉入了梦境——
一道白光霍然一闪。
一把匕首一下子插进了金涛的腹部……
“呀——”金涛含混地叫了一声,呼地由病床上坐起。
林冬一惊,急忙伸手扶住问:“金涛,你怎么了?”
金涛摇了摇头,从梦境中彻底脱出,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做梦了。”
林冬安顿金涛重又躺下:“继续睡吧。”
金涛抓住林冬的手:“指导员,我妈妈怎么还没来?”
林冬说:“我昨天又拍了一封电报,她会很快来的……”
四十
繁星满天,大街空旷。
县长途汽车站候车室,电灯昏黄。
金涛妈、郝晓玉坐在椅子上默默啃着凉玉米棒子。
金涛妈不到五十岁,可生活的艰辛已使她过早地衰老了,几乎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郝晓玉正当青春年华,健壮的身躯、黑红的脸庞,使人一望而知是一个山村姑娘。
一个年轻妇女手里拿着一个什么证走过来:“住旅馆吗?三块钱,设备豪华服务周到。”
金涛妈摇摇头。
郝晓玉忙站起问道:“大姐,到县医院怎么走?”
年轻妇女答:“带路费一元。”
金涛妈心烦地对那女人说:“你走吧。”
“您老人家一看就是九十年代的贫农,恕本人不伺候!”那年轻妇女言毕,一扭屁股走了。
郝晓玉说:“大妈,我们还是走吧。”
金涛妈固执地说:“不行!深更半夜,金涛已经出了事,你再出事,叫我怎么活?”
晓玉坐下,默默地一粒一粒吃玉米。显然,她的心已经飞到金涛身边去了。
金涛妈抬头望着墙上:“晓玉,这墙上咋贴了那么多红纸?”
墙上的红纸特写:向见义勇为的英雄金涛学习。
晓玉看了一眼那标语,显然不识字,猜测着:“兴许是城里人要开会,听说城里人一开会就贴红纸。”
金涛妈哦了一声:“来,来,再吃点干粮。”金涛妈刚吃了一口就噎住了。
晓玉连忙到一个小贩摊子前买了瓶汽水,喂金涛妈喝了两口。
“多少钱?”金涛妈问。
“三毛。”
老人一惊:“一小瓶凉水要三毛?来,你也喝点。”
晓玉说:“你喝,我不渴。”
金涛妈说:“不渴就给涛留着,他有伤。”
晓玉和金涛妈紧偎着打起盹来。
金涛妈怀里紧紧抱着那半瓶汽水。
“向见义勇为的英雄金涛学习”的标语就悬在她们的身子上方……
四十一
清晨,病房。
金涛妈抱着半瓶汽水眼闪泪光地看着儿子。
金涛哽噎道:“妈……”
母亲轻抚着儿子的头,声音颤抖地:“妈来了,我的娃……”
金涛眼眶里溢满泪水。
母亲为儿子揩去额头上的汗:“看你热的,来,喝点汽水。”
晓玉忙把汽水倒在杯里。老人一口一口喂儿子喝光,起身去放杯子。
晓玉走到床前,轻轻揭起金涛胸前的毛巾被。一看,手一阵抖,捂了嘴,转身抽泣。
金涛凝视着未婚妻抽动的肩和两条发辫,眼前一下子现出——
四十二
宽阔清澈的白水江。
别致颤悠的铁索桥。
岸边悬空的吊脚楼。
遮掩河面的橡皮树。
蓝天如洗,丽日洒金。
身着军装、拎着提包探家的金涛脚步轻快地跑上铁索桥。
他站在桥上,满怀爱意地望着这分别几年的家乡的一切。
他情不自禁地长吼一声“噢——”,转身跑下铁索桥。
他跳过浅河滩中的大石头。到了河中,他蹲在石头上把脸洗净,对着如镜的河水整理好衣帽,跑上一条通往他家的上山的羊肠小路。小路的一边是深深的山谷。
他健步如飞,满脸都是急欲见到亲人的渴望。
一个人背着一背高高的柴火,挡住了他的去路。
由于背的太重,背柴人深深地前弓着腰,一步步艰难向上走着。
背柴人的后背被背篼和柴火完全挡住了。金涛跟在后面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男女老少。
金涛急着赶路,叫道:“小伙子,对不起,让我过一下。”
背柴人停步,把一根“打杵”顶在背篼底下,稍稍侧了侧柴火堆。
金涛从路边小心地绕了过去,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呆住了!
竟是他日思夜念的未婚妻郝晓玉。
晓玉也认出了他,吃力地笑了一下。她太累了!头上冒着热气,汗水把头发沾在额头和脸上。肩上打着一个大补丁,上衣已被汗水浸透。
金涛心里一阵疼。上前去接背篼。
晓玉也不推让,帮助金涛把柴火背在身上。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向上走。
山野寂静,只有两个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两人谁也没说话,似乎一时都不知该怎样开口。
一个迎面走来的中年妇女打破了这种寂静——
“哟,这不是金涛嘛,还没到家就干上活了?晓玉,你真是个傻妮子,你这会儿累住了他,到晚上他可抱不动你了!……”
晓玉脸一红,头一低向前跑去。
金涛默看着她的两条长辫子在背上甩来甩去。
月色空蒙。远山、近树、家屋都静静地浴在月光里。
一两声犬吠从远处传来,变得似有若无。
晓玉“吱呀”一声拉开屋门,端一塑料脸盆上,拿一条毛巾来到门前的平坝里。
她把衬衣脱下,搭在一棵树上,只剩一件自缝的紧身胸衣,尔后弯腰去擦洗。
金涛也轻步走出,把门掩上,来到晓玉身边。
月光下可见金涛把手中的一个纸包撕开,把一样东西朝晓玉递来。
晓玉轻声地问:“啥?怪香的。”
金涛低声地答:“斯佳丽香皂,北京货,我专门给你带的。”
晓玉满足而又娇嗔地说:“又为我花钱!”
金涛上前抓住晓玉的手浸在水里,尔后动手给她的手和小臂打香皂,边打边轻笑道:“为了让你香呀!”
晓玉故意挣了一下手臂:“我自己来。”却并没有真挣下去。
金涛抚着晓玉的手掌怜惜地说:“瞧,手上都有茧了,我参军后你就到我们家来了,这几年,真苦了你。”
晓玉垂了头喃喃地说:“俺知道你在外边也辛苦。”
金涛说:“我年底就要复员了,复员回来后,我要扩大咱家里的橘林,再办一个小型养鸡场,还要种些烤烟,我要挣到很多钱,让你享福!”
晓玉轻笑道:“福享多了可是要胖的,你看我这胳膊,已经够粗了!”
金涛爱怜地用毛巾擦着晓玉那鲜润的小臂:“再粗我也喜欢!……”两人亲昵的低语渐渐淹没在夏夜的虫鸣里……
四十三
阳光涌满病房。
病房一侧的空床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慰问品、营养品。
金涛半坐在病床上。
金涛妈对晓玉高兴地说:“说不定后晌小涛就能下地走了。”
晓玉快乐地问:“涛哥,你明儿个领俺去县城大街上看看好吗?”
金涛含笑点头。
病房门被推开,姜大爷和林冬走进来。
姜大爷对金涛妈说:“大妹子,我把指导员叫来了。”
金涛妈上前抓住林冬的手说:“首长,金涛没给咱队伍上丢脸吧?”
晓玉扭过身来纠正:“是解放军。”
金涛妈说:“我知道!小涛到部队上第一天,就写信告诉全家,说他参加的部队过去和日本兵血战过。”
“对对。”林冬高兴,说“我们是严惩过日寇的老部队。大妈,你的儿子为咱们部队增光啦。”
金涛妈刚要开口再说什么,画外突然传来赵护士的急切叫声:“金涛,金涛,你怎么啦?”
众人连忙围到床边。
金涛双眼紧闭,汗如泉涌,呼吸急促,表情极端痛苦。
我们见过的那个手术医生冲到床边,听了听心音:“快,送X光室拍片!”
X光室。
黑暗中,荧光屏上显示出金涛的肺和心脏。传出拍片的咔咔声。
四十四
医院会议室。
手术医生指着X光照片说:“从照片上看得很清楚,金涛右胸大量积液,这就是引起他伤势恶化的原因。我们抢救小组决定从右胸第九肋处做封闭式引流,把积液引出来。”
陈县长问:“有困难吗?”
医生答:“手术没多大困难,只是我……怎么说呢,感受到压力太大……”
陈县长鼓励地拍拍医生的肩膀:“我相信你的技术,大胆做吧!”……
手术室。
一件件手术器械在护士和医生手中传递。
医生额头上的汗。
金涛紧闭的眼……
四十五
手术室外。
王方把一个墨绿色小本交给林冬:“这是金涛的士兵证,我把它正式交给你。”
林冬打开士兵证,看见里面已被鲜血染红。他抬头看看紧闭的手术室,满脸都是担忧。
韩芸、冯小柱从过道那头快步向手术室走来。
韩芸拉住走廊上的一个护士问:“金涛的病情恶化了?”
护士点头:“正做手术。”
韩芸软软地靠在墙上。
王方指着冯小柱对林冬耳语:“看,就是他,金涛救他的老婆挨十四刀,他在旁边一动不动。”
林冬铁青着脸迎上前去,一把抓住冯小柱的衣领向上一提:“我恨不得揍死你,你还是个男人吗?”
冯小柱没有辩解,没有挣扎,只是怯怯地闭上了眼睛。
一旁的韩芸见状,急忙转身把额头抵住了墙……
四十六
病房。黄昏。
金涛沉在术后的昏睡里。
金涛妈给他盖毛巾被时大约触到了他腹部的伤口,只见他身子一悸,眼前蓦然现出挥动匕首的情景。
匕首深深地扎进他的腹部。
白花花的肠子涌流了出来。
他急忙用背心兜住……
昏睡中的金涛“呀”了一声,满头是汗。
金涛妈心疼地低问:“娃,还疼得厉害么?”
金涛无语,又沉入了昏睡……
四十七
上午,医院走廊。
十几个拄拐、坐轮椅,无臂的身着老式旧军装的残废军人,向金涛的病房走来。
他们每个人胸前都挂有军功章。
一个个面孔肃穆而庄重。
他们在病房门口停住。
房内,金涛仍然双目紧闭仰躺在床上,接受输氧输液。
残废军人们轮流走进去,每个人的动作都很轻。
每个人都是朝金涛默看上一会儿,敬一个军礼,又轻轻走出来……
四十八
大街。正午。
一家个体糖烟酒小店。
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大爷走近柜台。
年轻老板招呼道:“想买点啥?”
老大爷答:“两袋奶粉,两瓶罐头,一盒瓶干。”
老板有些意外,边拿东西边说:“大爷,你这五保户,一个月只有三十块生活费,一下子买这么多东西做啥?”
老大爷说:“我是要去看看金涛。”
正在柜台边玩耍的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显然是老板的儿子,这时接口:“你是去看金涛叔叔?”
老人提起礼品边走边回答那男孩:“是呀。”
男孩望着老人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叫道:“老爷爷,你等等!”喊罢,扭身跑到柜台里边拿出一个吹饱的红色气球,跑上前递给老人:“老爷爷,你把这个交给金叔叔,你就说是我给他玩的!”
老人笑了,老人接过气球,摸了摸孩子的头……
四十九
医院走廊一角。
姜大爷正在为金涛熬中药。
药锅在炉子上咕咕嘟嘟响。
那位五保老人也蹲在炉子旁。他拿的礼品和气球放在一旁。
姜大爷递给五保老人一根烟。
五保老人点着烟吸了一口问:“这娃子不会有事吧?”
姜大爷说:“医生说问题不大。”
五保老人感叹:“老天爷可该长眼,好好保佑这娃子,如今,这样的好人不多了。”
姜大爷叹口气,也点着了烟。
两个人吐出的烟缕和中药锅腾起的水雾混在一起,在走廊上慢慢飘移……
五十
清晨,大街。
大喇叭响起播音员的声音:“金涛经过第二次手术和精心护理已经转危为安,身体正在康复中。另据公安部门透露,残害金涛的四名歹徒,一名在我专政机关强大攻势下近日向公安部门自首,主犯秦景和另一名凶犯被抓获归案。他们将受到法律严惩。目前,公安机关正在全力追捕最后一名凶犯……”
五十一
病房。
已经清醒的金涛正侧耳倾听着外边的广播声。
他的床头拴着那个红色气球。
赵护士端一盆温水进来。
赵护士高兴地说:“到底把他们抓住了。”
金涛一脸快慰,他眼前不由得闪现出——
四个歹徒在公路上散开逃跑。
他手兜着肠子在后边踉踉跄跄地追。
疼痛和失血使他扑倒在地……
“来,擦擦身子。”赵护士的声音把金涛又拉回到现实。
赵护士仔细地擦洗金涛的脖子、耳根、腋下、胸、腰。她去掀盖在金涛下腹处的毛巾被时,金涛急了。
“别别,我不擦下面。”
“下身非擦不可。天这么热,大腿根、生殖器周围,出汗最多,最容易滋生细菌,引起伤口感染。”
金涛哀求道:“赵护士,我求你了。”
赵护士笑了:“前几天我们每天把你光着身子翻来翻去,擦来擦去。”
金涛:“那时我不知道。可现在……”
赵护士佯怒道:“扭扭捏捏干什么!这是我的工作!”
说完,果断地掀掉毛巾被。
金涛猛地闭了眼睛,咬紧牙关。
赵护士专注地擦洗着。
她下视的目光如水晶般纯洁,她专注的脸孔如天使般神圣。
她手的动作是那么轻柔,那么小心。
一层水雾漫上了金涛的眼睛……
五十二
县长办公室。白天。
陈县长说:“王方,人们捐献给金涛的钱、物,要为他保管好。”
王方说:“县长放心,我们有专人登记,眼下光现金就有一万多块了……”
五十三
病房。暮色挤进窗隙,室内没有开灯。
金涛妈侍候儿子小解。
金涛重新在床上躺好。
金涛妈轻声地说:“孩子,你的伤快好了,坏人也抓住了,妈想明儿个回去,家里你外婆你爹他们也都在挂虑着你,我回去他们也好放心。”边说,边掀起衣襟,从内衣兜里摸出了一小卷钱塞到金涛枕头底下:“这是十六块钱,妈给你留下,备个急用;这两天我看见有人给你捐钱,咱不能要,别人挣个钱也不容易,咱花自己的。”
金涛抓住妈的手声音微抖地说:“妈,你放心。”
金涛妈补充说:“还有,你身子虚,记住不要急着动,要多睡些日子。”
金涛点头,声音越发颤抖:“妈,你回去也要注意些身子,你又瘦多了。”边说,边抚摩着母亲那细瘦多皱的手腕,母亲那细瘦的手腕在洪金涛眼中慢慢变成了丰盈白嫩戴了银镯的手腕——
五十四
年轻的金涛妈背着背篓牵着七八岁的小金涛,走上我们曾见过的那座铁索桥。腕上的银镯在太阳下一闪一闪地耀着银光。
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与他们擦身而过。
小金涛边走边扭头看那些背了书包的伙伴,眼中充满了羡慕。终于,他停住脚,仰头对妈妈喊:“妈,俺也想去上学!”
母亲闻声停住,扭头默然去看那群渐走渐远的小学生,她的目光慢慢显示出她下了什么决心。
她拉着小金涛返身又向桥的那头走去。
小金涛不知母亲要干什么,仰头望去,母亲的面孔坚定而神圣。
五十五
小镇街头。
一张小手绢铺在地上。一只银镯子从左手腕上取下来放在手绢上。
小金涛和母亲蹲在手绢旁边。
一双双脚从手绢旁走过,有的停了一下,又走了。一张两元的人民币丢到手绢上,母亲拿起银手镯抚摩好一会儿,才伸手向上,交到一个人手里。
小金涛看见母亲眼里有泪花在闪。
母亲把两元钱放到儿子小手里,朝附近的一个挂有“洪旺小学”木牌的大院一指,示意儿子去报名上学。
小金涛这才明白母亲的心意,咧嘴一笑,撒开腿向那校门奔去……
五十六
病房。
金涛斜倚在床头上。
床头上还绑着那个男孩送来的红气球。
赵护士正在轻轻按摩金涛的两个脚腕,边按摩边解释:“总躺着不动的人,按摩一下脚腕会觉着舒服。”
走廊传来喊声:小赵——
赵护士应声出去。
坐在一边的林冬见状过去接着按摩。
金涛看着指导员那双按摩的手,眼前慢慢闪现出——
五十七
林冬的双手正在熟练地接着两根电话线头。
镜头拉开,才见林冬悬立在一根高高的电线杆上,杆下站着金涛和另外两个新兵。
林冬在杆上边示范接线边对下边的新兵讲:“在杆上操作,要紧的是不要害怕!金涛,你上来!”
金涛有些害怕地往上爬。
金涛爬到杆顶在林冬对面停下。
林冬说:“把安全带拴好,开始操作!”
金涛把腰里的保护皮带往杆上拴时不由得向下一瞅,立时被骇得“呀”了一声向下滑去。
林冬手疾眼快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同时下滑。
两个人同时不规则着地,都跌坐在了那里。
两个人同时从地上站起又同时哟地叫了一声重新跌坐下去——显然是都扭了脚脖。
林冬急忙抓过金涛的一双脚腕开始按摩。
金涛也伸手拉过指导员的一双脚腕开始学着指导员的样子按摩。
两双手都带着深深的关切之情……
五十八
病房。
晓玉在给金涛削苹果。边削边高兴地说:“这种转着圈的削法我还是跟你们林指导员学的。”
晓玉把苹果放到金涛手里,转身边去放削苹果刀边问:“甜吗?”
没有回答,只有“啪嗒”一声。
晓玉扭头,只见金涛手上的苹果落地,他本人突然浑身颤抖,一下子倒在床上。
晓玉惊骇地问:“金涛,你怎么了?”
赵护士闻声跑进屋里,见状一手去按急救电铃,一手去摸金涛的脉搏。
急救铃声尖利响起……
五十九
医院办公室。
手术医生忧虑无奈地:“该用的药都用了,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他还是高烧41度不退。我们认为还是胸腔里的问题,但是照片又看不出来。”
陈县长问:“你们说咋办?”
到会的医生不语。人人表情严峻、忧虑。
陈县长急了,拍着桌子:“说话呀!”
手术医生说:“地区医院的杨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当过我的老师。最好请他来会诊。”
陈县长立即拿起话筒:“接地委赵书记……”
六十
县医院门口。
一辆救护车风驰电掣地驶来。车刚一停下,一位提着急救箱的老医生——杨教授就走下车来。
手术医生迎上前握手。
杨教授在手术医生的引领下快步向病房走去。
六十一
病房。
一根长长的穿刺针闪着寒光。
杨教授把针插入金涛胸部。
金涛头上顿时汗如泉涌。
晓玉心疼得把脸扭向一边。
杨教授大声说:“金涛,我知道穿刺很疼,你可以叫喊,可以骂娘。”说着,又扎下第二针。
金涛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晓玉把粗黑的大辫死死地横咬在嘴里,尔后伸出手去,把金涛的一只手紧紧握住。
杨教授拔出针和手术医生看了看,摇摇头。又扎第三针。
金涛和晓玉的手死死绞住、扭动。
但始终没有一丝呻吟声。
杨教授拔出针,仔细观察一阵之后对手术医生:“必须立刻转院,他需要做CT扫描和其他检查,你们这个医院条件不行!必须快!”
手术医生向门外跑去……
六十二
病房走廊。傍晚。
陈县长、林冬在前,王方、手术医生在后,抬着金涛向门口走,赵护士在旁边举着输液瓶。
姜大爷手里拿着那个红气球从后边赶上来,他把气球中的气放完后,装到了跟在担架后边的晓玉衣袋里。
晓玉一手提着金涛的衣物,一手在抹眼泪。
一行人一走出门,都有些愣住。
院门前黑压压站满了人。
人们忧虑的面孔被越来越浓的暮色遮住。
无数道关切的目光护送着担架被放上救护车内。
杨教授、林冬和晓玉一同上车。
人群无声,气氛沉闷而压抑。
救护车的引擎声骤然响起……
六十三
阴云悬垂夜空。还是县医院门前。
人群早已散去,四周一片静寂。
飘雨了。
细雨霏霏如雾似纱。空空荡荡的小巷迷迷蒙蒙。远处偶尔传来一声悠长的喊声:“鸡丝馄饨!”
街灯把那棵繁茂的泡桐树,照得分外亮分外绿。
绿得透明的树叶似滴着一颗颗绿色的泪珠。
门前的石栏杆上、台阶上、柱子上、坐着、站着、倚着、靠着五个人:陈县长、手术医生、姜大爷、赵护士、王方。
五个人都垂着头,一动不动,如一尊尊石膏塑像。
只有细雨击打树叶的声响。
小巷深处传来脚步声——一顶红伞在绿色的雨雾中划过来。
红伞在五个塑像一样的人前停住,最后走近手术医生。
红伞下传出韩芸略颤的声音:“医生,听说金涛病又加重了,真的么?”
手术医生抬头,无语。灯光映出他眼角的泪滴。
红伞落地,滚下台阶。
韩芸呆立着。
四周又只剩下了细雨击打树叶的声音……
六十四
崎岖的山路。夜。车灯如剪,雨细如丝。
闪烁着幽蓝灯光的救护车在急驰。
车内,金涛双眼紧闭仰躺在那里。
杨教授、林冬、晓玉围在他的身边。
躺着的金涛随车身的颠簸而摇晃着……
他的嘴角突然开始搐动——
六十五
同样摇晃的车厢——这已是那辆大棚客车的车厢了。
他浑身是血仆倒在地。
他在血泊中抬眼看见歹徒们开始跳窗逃跑。
跳下去一个。
他想爬起,但车子的摇晃使他失败了。
又跳下去一个。
他又想爬起,可车子的摇晃又使他失败了。
再跳下去一个。
他仍想爬起,未料车子的摇晃又使他仆地。
秦景要跳窗了。
他终于一咬牙,拼力站起扑过去……
六十六
地区医院。清晨。
金涛在CT扫描机和各种高级医疗器械上横躺、旋转。各种照片、检查结果报告单不断落下。
六十七
医院办公室。白天。
坐满了医生和干部。
杨教授指着照片:“现在可以肯定,金涛高烧不退、呼吸困难,是右侧胸腔形成的凝固性血胸压迫右肺和感染引起败血症造成的,必须尽快实施开胸手术。”
黄书记问:“做这种手术你们有什么困难?”
杨教授答:“为了防止意外,保证手术万无一失,我想请军区总院的专家来协助手术,而且要快。”
黄书记果断地拿起电话:“给我接省委总机,请他们转军区总医院……”
六十八
一架直升机呼啸着由天而降。
一个军医——郑教授背着医疗器械箱匆匆走下飞机。
黄书记和杨教授快步迎上去……
六十九
夕阳西坠。韩芸家。
韩芸进门把手上的东西一丢,指着冯小柱:“冯小柱,咱俩离婚,我坚决不跟你过了!”
冯小柱的母亲忙上前扶媳妇坐下:“咋啦,不是说你们和好了吗?”
韩芸气呼呼地说:“谁跟他和好了?金涛又不行了,转到地区医院去了,是死是活都难说。当初,他要是帮一把人家,人家也不会这样……”眼圈一红,走进卧室扑倒在床上。
抱着孩子的冯小柱默默蹲了下去。
冯母无言。
冯小柱慢慢从衣兜里摸出金涛那顶迷彩帽,看了一刹,缓缓地朝孩子头上戴去。
孩子惊奇地转着眼看头上那顶太大的帽檐。
冯小柱猛把脸伏在了孩子的肩上。
画外传来冯小柱呻吟似的低语:我的娃,长大了可别像你爹啊……
七十
地区医院病房。白天。
金涛在床上急促的喘息。
那种极短极急的喘息让人听了心悸。
七十一
医院走廊。
杨教授对一个护士:“你速去街上买一个气球回来!”
护士:“气球?”
杨教授:“快去,给金涛检查用!”
拎一个暖瓶愁容满脸迎面走来的晓玉闻言站住:“我这里有一个气球。”边说边去衣袋里掏出了姜大爷当初装进她衣袋的那个红气球。
杨教授接过气球吹了一下:“行。”
七十二
病房。
杨教授把那个吹饱了的红气球拿在手里,对昏沉中的金涛:“来,吹动它。”
金涛遵言吹去,但气球丝毫不动。
杨教授与一旁的郑教授对视了一眼。
郑教授划着一根火柴伸到金涛嘴前:“来,吹熄它。”
金涛又吹,可火焰毫无反应。
郑教授与杨教授又对视了一眼。
七十三
杨教授办公室。
杨教授把一张纸递到林冬面前。
林冬问:“这是——?”
杨教授说:“手术同意书,金涛要马上手术,你该在上边签字!”
林冬一怔:“我签?”
一旁的郑教授说:“他是你的兵,你不签谁签?”
林冬问:“有危险吗?”
杨教授说:“手术不会有大问题,但要进行全麻,全麻就存在死亡的可能。”
悄悄跟在后面偷听的晓玉一惊,退回到走廊上捂住了脸。
杨教授说:“尽管这种可能性只有万分之几,但毕竟有可能。另外,这种手术必须切掉一根肋骨。”
林冬瞪大眼睛:“哦?”
一旁的郑教授补充:“是右胸第六根。”
林冬没有主意的来回踱步,自语似的:“我往部队打电话打不通……”他抓起笔要签,却又像抓住了火炭似的扔开了笔。他可怜地求教似地望定郑教授:“万一出了危险——”
郑教授冷峻地说:“不做手术,他很快就会窒息而死!”
林冬重又拿起了笔,那杆笔是那样的沉,以至于他签完自己的名字后已累得满头大汗。
他扔下笔,双手抱住了头。
画外传来他带了哽咽的自语:“金涛,我做主了……”
七十四
手术室。
郑教授、杨教授穿着短袖工作服站在手术台两边,正紧张地手术。
不时响起金属碰击声。
身穿白色大褂的黄书记站在一旁观察……
手术室外。
林冬、晓玉等一群人焦急的等在那里。
韩芸匆匆走来。
韩芸问:“指导员,金涛呢?”
林冬说:“正在手术。”
韩芸焦虑地问:“有危险吗?”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她身上。
她看着一张张布满阴云的脸,沉默了。
金涛妈在一武装干部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过来。
晓玉一眼看见,叫了声“妈”,扑在老人肩上抽泣。
金涛妈问:“怎么了,金涛咋样了?你说呀!”
晓玉只哭不语。
老人有些明白,不再追问,只是呆立着,无语、无泪。
韩芸慢慢走到老人面前,缓缓地、缓缓地跪下了双膝,与此同时,发出一声伤心至极而又满含深情的低叫:“妈妈,……”
七十五
手术室里。
医护人员身上满是血迹。
郑教授与杨教授互相点点头,双手拿起一把令人望而生畏的“白求恩筋骨剪”,伸进打开的胸腔。
两只手一使劲,只听“咔嚓”一声,一根带血的肋骨放在盘子里。
一块块淤血、凝固物从胸腔里剥离出来,放进盘里,越积越多,顷刻间堆得比拳头还大。
一个医生端起一铝盆消毒水,从高处往胸腔里冲去。
郑教授示意麻醉师加压,眼看着原来被压得很小的肺开始慢慢涨起,又占满了右胸腔。
地板上的电扇在嗡嗡旋转……
七十六
手术室门打开。
身穿工作服的黄书记走出。众人忙围上去。
黄书记揭去口罩:“怕大家着急,我先出来报个喜讯,手术基本结束了,非常成功。金涛的生命保住了。”
金涛妈哭了。
晓玉哭了。
韩芸哭了。
林冬笑了,可眼角也有泪滴……
七十七
清晨。病房。满室霞光。
金涛正在护士的观察下练习吹气球。那只红色的气球。被他吹得左右飘动。
林冬见状高兴地说:“我们快该坐车回部队了!”
金涛闻言双目一定,眼前立时闪现出——
凤镇汽车站。
拎着提包的金涛快步向一辆大棚客车走去,未料,那客车已经启动。
金涛追着边跑边叫:“等等,等等!”
客车已经驶远了。
金涛转对车站一个工作人员:“我买的是那趟车的票回部队,现在咋办?”
工作人员:“不要紧,坐这趟吧!”边说边朝另一辆大棚客车一指。
金涛拎包跳了上去。
金涛随便找到一个座位坐下。
汽车开动了。
金涛左右环顾,他看见了靠窗而坐的韩芸,她正在车子的摇晃中纳着鞋底。
看见了身边坐着的冯小柱,他正在啃着熟玉米。
看见了后边坐着的秦景。
金涛靠在椅背上畅舒了一口气——他的神情表明他一点也不知道有一场血的考验正等在前边。
秦景从金涛、冯小柱面前挤过去,狠拍了下韩芸的肩膀……
“涛哥!”晓玉的一声呼唤把金涛又拉回到了现实里。
晓玉欣喜地说:“俺刚刚听杨教授说,七天后你就可以出院回部队。”
金涛舒心地笑了……
七十八
呜——
伴着长长的汽笛声,一列火车迎面驶来……
七十九
火车站。阳光灿烂。
列车缓缓进站。
金涛、林冬相继走下车门。
金涛边向出站口走边扭身向列车上、站台上朝他致意的人们挥手告别。
他放下手准备转身出门,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呆住了——
车站外面,几万人的欢迎人群。
巨大的横幅标语:欢迎英雄金涛。
震天的锣鼓声。
清脆的鞭炮响。
他惶惑而茫然地望着欢迎的人海,被人群簇拥着往外走……
八十
整齐的行进中的方队。
威武、雄壮。
一支支闪亮的枪。
一张张英武的脸。
金涛也在队列中。
方队走向初升的太阳。
〔乐声如海涛般响起,高亢、激越、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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