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祜《司马相如琴歌》
古书中有记，梧桐乃神木，可引凤来仪。凤凰飞鸣饮水，委羽而去，留下天地之间的万世祥瑞。
一段文字，一曲音乐，一件器物，一株草木，古老的事物总能给人带来苍凉的美意，仿佛上面已经附着了太多时间的烟尘，暮云飞卷，沧海成灰，令人惶惶心惊又着迷。
张祜，这个出生望族、性情狷介的诗人，早年寓居江南，四处游历山水，尤喜题咏名寺。但他生性高傲，从不肯趋附朝中权势，以至于步入仕途后屡次遭人排挤。晚年时，他放下一切隐居山村，饮酒、唱诗、赏竹，布衣而终。
祜，意为受天之福。然而张祜一生受盛誉又遭诋毁，声名大振又终生埋没。他是狂士，是荡子，是游侠，亦是隐者，早年畅意，中年痛苦，晚年清贫，可谓命运跌宕。
但在属于他的年代，他曾以一首空前绝后的《宫词》打动了整个大唐：“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相传在唐武宗病重时，孟才人恳请为武宗歌此一曲，唱到“一声何满子”，竟气亟肠断而死。
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过一个“情”字。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凤凰非梧桐不栖，佳人非才子不嫁。前者是传说，后者是佳话，却是一样的山河婉静，一样的琴瑟和鸣。
司马相如是才子。他善作赋，善操琴，面相俊美，风度洒然。他手中有一名琴，名曰“绿绮”，便是笔下佳赋所得。
“忆共锦衾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名琴与名士相伴，便自有引凤来仪的风流。
彼时，司马相如虽有浩瀚的才情，却还未等到属于他的时代与前程。他家境清寒，在仕途亦不得志。于是，在梁王病逝后，他称病回到家乡四川临邛，投奔于县令王吉。
蜀地临邛多富人。一日，当地首富卓王孙大宴宾客，王吉、司马相如皆在受邀之列。是时，卓王孙的女儿文君新寡，正住在娘家。她年纪十七，生得面若芙蓉，眉似远山，且通晓琴棋书画，尤好鼓琴。相如早就知闻文君才貌，这样的女子，正是他心中所慕。
那是一场属于情意的盛宴。他们隔了屏风遥遥相对，以琴声与目光为三生的尘缘做牵引。她一袭白衫，隐于屏后暗暗窥他。这个男人，端坐席上，清雅风逸，谈吐得当，眉间七分不羁、三分忧悒，尤为迷人。
千山万水，世事茫茫，那一刻，他终为她而来。
将琴代语兮，聊写微肠。司马相如抚琴而歌，遂成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绿绮在他指尖成了一条温驯的河流，深情、热烈、婉转、悲切……伊人在彼岸，桐花簌簌，凤凰于飞，她听得沉溺，亦听得真切。琴歌里的九转心曲，她全懂得。
是夜，司马相如通过侍女，给心事彷徨的文君暗递书信，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意愿，以坚定文君的决心。文君收信后，果然如约奔至他的会所。为了避免卓家阻拦，他又带着她，连夜私奔至老家成都。
到了成都后，虽有浓稠恩爱，却无奈家徒四壁。
卓王孙得知文君已投相如，大怒道：“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一钱不分也！”新寡私奔，即便在风气开阔的汉代，亦足够令家门蒙羞。但他更不承想，一段时日后，文君竟与相如卖掉了车马，又来到了临邛，还在卓家对面的大街上，开了一家酒舍。
“相如身穿犊鼻裈，与奴婢杂作，涤器于市中，而使文君当垆。”无限风光的卓王孙哪里受得这般耻辱。很快，他就给了文君一大笔钱，让她与相如去成都安置家业。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
凤兮得凰，花好月圆。这一门亲事，卓王孙终是认了。
几年后，司马相如终于等来了汉武帝的即位。武帝喜赋，司马相如就投其所好。《子虚赋》《上林赋》，尽显他的旷世才华。深得武帝赏识后，从郎官到中郎将，从良田到别墅，倚伴着帝王的荣宠，司马相如平步青云，富贵得意。
于是，在他离开成都数年之后，他又爱上了一位茂陵女子，并打算收之为妾。
他以十三字家书知会文君，是为隐晦亦直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唯独没有一个“亿”。
文君收了信，心伤如弦断。“亿”通“忆”，他到底是不爱了！一曲《凤求凰》尚在耳际，然往昔恩爱已全消。罢！罢！罢！人心若易，明镜若缺，自当与君长诀。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和当初决心夜奔于他一样，她的爱与恨，都是贞烈而决绝的。
她以一首《白头吟》复他。随附《诀别书》一封：“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不知是羞愧，还是难舍，他终究是转意了，且不论是不是回心。
相传两人重修于好后，又生得一女，唤名琴心。
凤兮凤兮非无凰，山重水阔不可量。一段佳话以“情”为始，以“琴”落籽，似乎已趋近完满。后面的部分，再惊心动魄，灯火流花也都已经残了。
落了俗套的情节，已是狗尾续貂。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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