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蝶恋花》
在古代，柳枝，是用来别离的。
柳，留也。轻薄的岁月，经不起情意的一再告别，便只能托柳与愁绪相染——当年插下的柳枝，如今已落成大树，可我行尽水远山长的过往，依旧鱼书欲寄难，不与离人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打开一卷《诗经》里的旧事，看依依杨柳。彼时人世的忧愁，竟是这般的沉郁古雅，大哀，却不大伤，且敞阔无忌，宛若鸿蒙初开，气宇清亮无碍。
不禁感叹，大抵是因了年代的粗犷与真意，远古的思，真的是可以无邪的。
李白写柳：“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唐代之时，长安灞桥上设有驿站，是东去的必经之地。灞桥边植满垂柳，“筑堤五里，载柳万株”，送别之人在此折柳相赠，含泪惜别。
但大唐的销魂，也是极豪情的，奔腾而苍茫。浓缩在太白的月光与剑气里，隔着深海一样的箫声，掠过年年柳色。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凌厉与磊落，也有“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清美与风流。
皆不似宋代的庭院深深深几许。
欧阳修的词本就清雅工致，承袭南唐余风，笔下闺情之作，更是深得花间情趣，幽婉诡丽至不可说。读这样的词，仿佛每一株堆烟的杨柳里，都有着一个重门深锁的闺阁，其中帘幕无数，乱红如雨，残月下的晓风一吹，就憔悴了铜镜中的伊人面。
李清照极喜欧阳修的这首《蝶恋花》，对其赞赏不已，称“予酷爱之”，后又拟数阙小词相和，皆以“庭院深深深几许”起句：“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当时宋室南渡，身世飘萍，感月吟风多少事，谁怜憔悴，谁怜凋零，想来还是闺中人最懂闺中愁。
而欧阳修词中的女子，还在幽深的重门内等着，在暮春的光阴里盼着，落花一瓣一瓣纷飞，年华一寸一寸老去，眼泪一滴一滴熬干……“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多情已故，郎心如铁比时光的流逝更无情。她忆起曾与他在柳枝下许下的日久天长，竟有隔世的枉然。
李商隐亦写柳：“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
《太平广记》中有一章《柳氏传》，写的就是章台柳，一个情深义重的传奇故事，关于离别，关于等待，关于折柳的哀愁与完满。
天宝年间，“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翃与长安李生是好友。韩翃颇有诗名，却怀才不遇，在京滞留。李生家富且爱才，待韩翃极好。李生有一美妾名曰柳氏，性格柔艳，歌舞才情俱佳，亦暗慕韩翃。
一次家宴后，柳氏歌毕，便退于门后偷偷打量韩翃，遂又对身边的侍者说道：“我猜韩夫子定不会长期贫贱。”
盛唐的风气也真是飒爽。柳氏这话，想来是说给李生听的。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所以，她愿意冒险为以后的幸福赌一把。
对于朋友情谊，李生果然是无所吝惜。知晓柳氏心意后，他决定成人之美。而对于柳氏，他自然也是喜爱的，但是，既然已不能给她一份爱情，那就不如给她一份恩情。
他把韩翃单独请到家中，酒酣之时，对韩翃说：“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
韩翃听罢，先是惊之诧之，后是惶之恐之。李生赠他衣食已久，本就恩情如山，如今，他尚未报答且不说，又岂能夺人所爱？
倒是那柳氏，恭恭敬敬地拜谢了李生，旋即又大大方方地拉了韩翃的衣袖，引他到席间并坐，眉目之间，尽是新娘的娇媚与贞静。从此之后，她只想做他一个人的卿卿柳色。
韩翃与柳氏婚后，李生又赠予了他们三十万钱，用以助其安家求仕。这对新人亦不负李生恩德，生活得情意美满。
第二年，韩翃进士及第，却因不舍家中娇妻，迟迟不肯去赴任。柳氏的见识与气魄再一次打动了韩翃。“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她劝慰他：男儿之志，远在四方，为国建业，方才是使命，为妻自会在家待君归来。
谁知韩翃这一去，就断了消息。“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过了一年，家中钱财也所剩无几，柳氏便只有靠典卖妆奁维持生活，在等待中望眼欲穿。
不久，安史之乱爆发，局势动荡，京城男女皆仓皇奔逃。柳氏自知貌美绝色，恐其无法幸免于难，便索性剪去头发，涂抹脸庞，寄居在法灵寺里。在此清净一隅，她日夜祈祷，希望良人平安，希望乱世里的爱情，可得佛祖庇佑。
几年后，韩翃辗转军中做了一名幕僚，待肃宗皇帝收复京城，时局得以稳定后，他立即差人去寻访昔日爱妻，并附上一个装有碎金的白色丝袋，上面题诗道：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条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柳氏捧着金子呜咽不已，念及几年的痴心等候与苦心保全，她是又喜，又忧，又凄，又悯。于是，提笔答之：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即便人心有误，身处乱离，也没有谁去忍心责怪。若还有恨，就恨这世事的残缺，就恨这生存的不易吧。
是时，有番将沙吒利，不知从何处探知了柳氏美色，便强行把柳氏劫回府第，宠之专房。柳氏整日以泪洗面，哀叹命运真是半点不由人。而韩翃至京师后，得知已失柳氏，当下泣然，仿佛神魂俱散。
一天，韩翃在郊外偶遇柳氏，柳氏坐在车中，碍于同车之人，她只能轻声约他第二日相见。她想，他们应有一次完满的告别。翌日，她送了他一个玉盒，含泪颤声说道：“当速永诀，愿置诚念。”然后就消失在了车马萧萧中。
或许是上天相怜，太情深的故事，连故事中的人也会被感动。
一个叫许俊的人出现了。他是一名武将，英勇而自负。听说韩翃与柳氏的事情后，当即让韩翃写下了书信，遂一骑快马直闯沙吒利宅第，救出了柳氏。他又将事件经过禀明皇上，沙吒利便只得将柳氏归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柳色又青，人心长圆。
从此，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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