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山园小梅》
这首诗,我最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好似有此一句,这千百年间里写梅的句子,皆可忽略不计。
黄昏之后,窗外梅枝轻筛月影,对山抒怀,与风含情,洒然遁世,像它们的主人。
但林逋是隐士,他告诉世人,他不愿做梅花的主人,他要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林逋幼时刻苦好学,成年后通晓经史百家。他性情孤高,喜好恬淡,勿趋荣利。宋真宗闻其名,赐粟帛,并诏告府县存恤之。林逋虽感激,却不以此骄人。时常有人劝其出仕,均被婉言谢绝。并自谓:“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
山水,即是他的富贵,他的绝色,他的清风明月不须买。
早年间,林逋泛舟五湖,漫游江淮之间,中年后隐居杭州西湖,结庐于孤山,于是余年足不及城市,并不仕不娶,布衣终身。在孤山上,他广植梅树,畜养仙鹤,自得其乐。他亦常棹舟出游,来往于湖间诸寺,与高僧诗友谈经唱和。若有客至,童子放鹤而飞,林逋则见鹤而归。
“纤钓时得小溪鱼,饱卧花阴兴有余”,林逋用诗记载了他的隐逸生活。这样的日子,在旁人看来,真是与仙人无异。
据说与林逋写诗唱和的闲雅之士中,就有范仲淹、梅尧臣,以及当朝丞相王随、杭州郡守薛映等人。王随与薛映更是敬重林逋为人,又极爱其诗作,时常去往孤山与之诗词相酬,清谈终日,并出俸银,为之修建山宅。但林逋作诗从不留存,皆随就随弃。有人问他,“何不记录下来以示后世呢?”他却说:“我安于林壑之间,且不欲以诗图其名,更何况是后世之事?”
幸好得有心人窃记,才有三百余诗传世。这首《山园小梅》,即是其中之一。
亦有人言,林逋“梅妻鹤子”的真相,实际上并非全因其性情所致。
林逋死后,宋室南渡,杭州便成了京畿之地。朝廷下令,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庙,山上原有宅田完全迁出,却独留林逋坟墓。后世猜测,或因林逋之名,或因触及风水,但这一点,已经无从深究。
时光辗转,南宋灭亡后,有盗墓贼掘开林逋坟墓,陪葬竟只有一只端砚和一枚玉簪。端砚乃是林逋生前自用之物,而那只传奇的玉簪,分明是女子饰物,如此让他生死相恋,想来自有深意。
或许,这便是林逋选择归隐的真正缘由。或许,他在另一首看似“闲情一赋”的小词中,也曾隐约吐露心声: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己平。
《长相思》,相思长。他亦有过一段离情绝恋的吧。以至让他誓志不娶,灰心仕途,从此青山梅林,云水禅心,与尘世,与仕途,与爱情刻骨疏离,冰清傲雪。
看清人所绘的《林逋携鹤图》,画卷中的林逋坐在梅树下,树枝清瘦而遒劲,头顶梅花吐蕊,那是来自梅树骨头里的香。再看那林逋,一袭白衣单薄,侧卧花香,握卷在手,手指骨节线条清隽。他与鹤对视,面露温和之意,甚是孤清,亦甚是满足。那鹤,极为空灵,一双瘦足,支在粼粼水泊里,临风照影,风姿清奇。回望主人,眼神恋恋,细长如丝。
林逋不仅善诗,还工行草。他的书法,瘦挺清劲又轻盈翩然,如飞泉曲折破壁,劈翠穿云,纸上生香,也像他的诗作,孤峭浃澹,极具风节。黄庭坚称之为“高胜绝人”,观其字,可不药而愈,不食而饱。
又叹这珍奇之处,字、诗、人都是一样的幽独,一样的疏影横斜。
龚自珍在他的《病梅馆记》中写:
“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
删繁就简,疏则阔,如留白之境,如梅之暗香在无寻处,可遇不可求。
李清照亦爱梅。而她填词《孤雁儿》时,就曾写道:“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李清照写这首词时是晚年。彼时她家国不复,爱人远逝,笔下寒凉深切,纵然是梅花绽放的早春,亦有掩不住的秋暮之气。
是谁在吹《梅花三弄》,惊破了春心?一曲三叠,裂石流云,高声弄,低声弄,游声弄,怎不惊煞心神。
道人还了鸳鸯债,纸帐梅花醉梦闲。此情此境,折得一枝寄,亦无赏梅人。
忆及彼年,她与他,曾在梅树下共金尊,饮绿蚁,玉瘦香浓,凭栏沉醉,明月玲珑。而如今,人间天上不相逢,再也不能瑞脑金兽熏被暖,不能同倚玉楼共吹箫。唯有风雨萧萧,笑我簌泪,只余孤月相照,夜凉如水。
到了清代,顾贞观给纳兰容若寄信,写到江南梅,落笔便是:“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
那样的孤清冷媚,纳兰自是懂得。懂得美好到极处,便成了梦幻,成了可望不可得的风月,纵是语尽,也不能绘其神色。清冷到极致,便是心痛,便是无言。
那年在岳麓山脚看梅花。是个暖春,太阳出奇的好。山脚边,溪流潺潺汇入小池,几树梅花,留下古意盎然的倒影。有风来,荡漾春如线,花影动春枝,花瓣簌簌飘落,轻叩手心。我围着梅树,表面不动波澜,心里却是起伏不已,久别重逢一样的惊。闻那花香,像幻觉裹身,久久不肯褪去。
那寿阳公主,曾是用怎样的姿势,卧在宫阶上,让风中的梅花落上她光润滑丝的额头?那千古妖娆的梅花妆,惊艳了一页历史。
不禁在树下发了一个年代远长的呆。我只是荆钗布裙,任凭在梅树下卧老了岁月,也不会有三弄笛声,惊破梅心我意,不会有一点花瓣,吻上额来。
但疏影暗香,如此真实又触手可及。茫茫山间,无雪可踏。坐在青石上,闻着梅香,看橘子洲横卧潇湘,民居里生起蓝柴烟,心间一片疏朗,也一片孤寂。
花幽独,人幽独。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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