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腹有诗书的从容女子-风动竹,疑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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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

    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更何况,还有竹。

    黄昏时分。他临窗静坐,如一位孤独的老僧,在思绪的颤动中吐纳暮色。忽有风来,吹动窗边的竹叶,仿佛故人脚步。微风自碧,摇曳萦帘翠影,亦摇落枝上清露。露珠滴在阶上,旋即隐入阴凉的苔痕,冥想一般的声息,侧耳可闻。

    微风善记忆。屋外竹林青青犹在,屋内琴弦积满尘埃。往昔往昔,不可追兮,谁为伯牙,谁为子期?

    读这样的诗,心间会有几分悠然,几分寂然,几分怅然,像听一首老歌。唱歌的人都故去了。听歌的人在风中,在植物的体温中,任梦魅的旋律像星光一样在头顶流淌。岁月是颓唐的,还好有追忆让往事完好无损。而心境又分明是苍凉的,这让温热的眼泪,难以置信。

    让我一时难以置信的,还有此李益便是彼李益。

    我一步一步比对李益的资料:唐代诗人。陇西才子。少有才思,丽词佳句,时谓无双。韦夏卿为其“密友”……他还真是《霍小玉传》中的那个李十郎啊。

    大历年间,陇西书生李益初到京城求官,经人介绍,与名妓霍小玉相识。

    小玉本是霍王之女,“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无奈霍王早薨,小玉又是庶出,不得兄长收留,便只能与母沦落在深巷之中。凄凄身世,实在可怜。彼时,李益是门族清华的风流公子,且早有诗名相传,“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就是小玉最爱的诗句,足够令她以身相许。

    这样的相遇,想不发生点什么都难。一开始,李益就是个明白人: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

    欢爱不尽。然而极欢之际,总令人不觉悲至。

    小玉一片痴意,亦一片玲珑。月圆花好之宵,她望着枕边人,忽然泪流满面,妾本娼家,自知匹配不上十郎。如今尚有几分姿色,有幸得到贤君垂爱,可一旦年老色衰,十郎便会恩移情替,而我,就像藤萝失去了大树,就像秋天的扇子被弃置,没有了依靠……

    明月天心,红烛在侧,望着怀中楚楚模样,纵是铁石心肠,怕是也能融化。他或许也是真动了情,便安抚她道,夫人何出此言,即使粉身碎骨,小生也会对你不离不弃。遂又请以素缣,着之盟约,转瞬就将一腔才情挥洒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

    小玉将这相爱的凭证珍藏在宝箧之内,从此安心。

    两年后的春天,李益终于得官,被授予郑县主簿之职。四月就要上任。长安的亲友都来为他设宴饯行。当时春景未消,夏景即至,流光如锦,十郎的前程亦如锦。

    可小玉自知不是锦上花。酒阑宾散,唯她一人离思萦怀。十郎此一去,怕是再难相续尘缘。以他的才气与名声,家有高堂,身无妻室,又不乏景慕者,自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至于那盟约之言,天长地久,山河日月,就尽当是一场虚妄吧。

    于是,她哽咽着说,郎君今年二十有二,我希望能再侍奉你八年,直至你的壮室之秋。八年,一生欢爱,尽毕此期。然后,你与名门永结秦晋之好,也为时不晚。我则舍弃这人间,剪发披缁,遁入空门。这是我唯一的夙愿,于此无他。

    如此情深,如此卑微,她近乎哀求。他也不是不感动,临别之时,他含泪而道:与卿偕老,生死共之。数月之后,定来接你团聚。

    李益回到陇西家中,方知母亲已为他定了婚约。他即将迎娶的妻子,乃望族之女卢氏。母亲素来严毅,他亦不敢辞让。婚期将近,为了筹足百万聘礼,他从秋至夏,四处奔波,却唯独不肯捎给小玉半纸消息。

    那时,他是一心想要与她了断的。

    可怜小玉等他、念他、寻他,博求师巫,占卜问卦,内心忧恨一年有余后,终是憔悴成疾,卧床不起。想她莲心通透,又怎会不知人心易变的道理?她知,她只是不信,也不愿信。还是要亲口问他一声,为何,为何。

    她必须找到他。哪怕用尽所有钱财,甚至,将霍王留给她的紫玉钗当掉。尽管他当时就在长安,准备好了聘礼,打算择日迎娶卢氏,为与小玉断绝,而刻意晨出暮归,处处避之。

    长安亦多侠义之士。一位黄衫客得知小玉痴心,便自作主张巧施一计,将李益骗到了小玉面前。

    她已奄奄一息。看着眼前这个苦苦寻找的负心人,她侧身痛哭。几年的爱恨纠缠齐聚于心,她端起一杯诀别酒,浇在地上,竟气绝身亡。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是为诅咒。小玉死后,李益数次婚姻皆不得善终。那些无辜的妻妾,在被休之前,都只能在他病态的猜忌与虐待中,惶惶度日。

    所以,我是宁愿他写这一首诗的时候,年纪是老一点的。人老了,就有了旧的风味。这样,即便对他还有恨意,也变得轻了,薄了。生命若归,万物皆微。不足道,不足惧。光阴总是会在残忍中分泌出或多或少的仁慈。

    多年后,时间为他清空了轻狂与飞扬,繁花落尽,他已老成一茎瘦竹。临窗闻风,他选择用友情取暖。

    从前看张中行的《归》,有几句印象颇深,久不敢忘怀。他在文中写:“我感到岑寂,也许盼什么人,今夜雨来吗?但终于连轻轻的印地声也没有,于是岑寂生长,成为怅惘,再发展成凄凉……”

    雨似故人,勾起心中无限事。此番景况,与“开门复动竹”多么相通。张老一生清贫,看他暮年小照,就尽是古雅竹意。他说,“最舍不得的,是生命”。在他的文字里,随处可见强烈的生命迹象,犹如春笋破土。他爱生命,一直怅惘而深邃地爱着。

    风动竹,疑似故人来。如此,唐代的李益唯有沉潜在友情里,心有老境,才能写出生命中最美好的疑猜。

    看郑板桥的竹,亦是心有老境。他晚年辞官归于扬州,以卖画为生。“大幅六两,中幅四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明码标价,概不赊账。又称年老神疲,不愿多费唇舌,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俨然一斤斤计较的古怪老儿,不过倒也古怪得十分可爱。身为扬州八怪之一,他的画作供不应求。生意兴隆了,就置几间茅屋,遍植翠竹,写字,作画,题诗,与故人往来,好不悠哉。

    于是,他的一支笔,便得了竹之精气,运行纸上,每一点墨迹都是成竹在胸。森森竹叶,如小刃出鞘,可劈青云,可碎明玉。风一动,则寂静有声,簌簌疏影,与身后古朴岩石,恰好相映成趣。枝节则粗者若箫,细者若须,老劲奇瘦,饱含郁郁苍苍之意,摇曳一丛流水浮烟。

    画上诗文亦是极佳:

    吾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夏日新篁初放,绿荫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凉适也。秋冬之季,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凌乱。岂非天然图画乎?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果然是文风笔锋皆风骏,人也风骏。晚年的板桥,无官一身轻,常卧幽篁中,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修得一襟虚怀,亦炼就了一副翠骨。

    如此天然,自能天成。相传有次他在墙壁上画竹,画成之后,又逢雷雨闪电,竟让上百只麻雀误以为是真的竹林,纷纷飞来避雨。

    而他的书法,综合草隶篆楷四体,再加入兰竹笔意,大小不一,歪斜不整,自称“六分半书”。但看那一勾一笔,分明是凉蛇吐芯,忽静止,忽游离,舞动于方寸之间,又似在画里晴川,一转一折,自得浪花击岸的气势,真乃鬼魅之才。

    多年前,舅舅屋后有一大片竹。

    舅舅住的是祖上留下来的老宅子,中间天井相通,三进深的堂屋一直通到潮湿的山脚下。一侧身,就能摸到蕨类丛生的土壁。土壁上,被舅舅用长柄木槌敲满了田螺壳,用来防止泥土滑坡。那些死去的田螺,散发出咸咸的腥味,又神秘又静谧。而见缝插针的旺盛青苔,会一直攀沿到后山的竹林里。

    竹子长满了整片后山。头顶有风刮过来,竹叶一阵沙沙如雨,随即又会一浪一浪地涌到远处去。站在里面,空气里全是竹香。深林人不知,就会生出与世隔绝的隐逸。

    但我儿时不懂清幽为何物,独自进山,心头只知道害怕。和母亲一起去,我喜欢用小刀在竹节上刻字,张扬且稚嫩的笔画——某某到此一游,真是十足的愚顽。当然,我最爱的,还是去捡新鲜的笋衣,然后将其拿到山下,全都交给舅舅做手工。舅舅疼我,他用笋衣给我做耗子,做小伞,做七七八八的小玩意儿。我坐在他的腿边,看着夕阳抚上陈年的窗棂,是那样的对温暖坚信不疑。

    “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多年后我归来了,老宅里的亲人却已不在。昔日的竹山亦被夷为平地,变成了高速公路。

    写到这里,又不免一阵悲凉。亲人一朝别,几度隔山川。这悲凉淌在了纸上,就摇曳成了思念。

    旧时光踟蹰不前,懵懂不知夜长人静。只余心事依依,投影在今宵的微风中,对着一纸竹影,一首古诗,一段故事,簌簌如诉,簌簌如问——

    是故人吗,是故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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