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腹有诗书的从容女子-桦烟深处,总是离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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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钿毂香车过柳堤,桦烟分处马频嘶,为他沉醉不成泥。花满驿亭香露细,杜鹃声断玉蟾低,含情无语倚楼西。——张泌《浣溪沙》

    《花间集》里,连这送别的忧伤,都是熏熏月照花的。一如沉香入水,稍触即化。

    张泌是晚唐五代词人。生卒年不详。其作大多为艳词,风格介于温庭筠与韦庄之间,又倾近于韦庄。笔下诗词皆细腻工致,情调香艳而清幽,最为迷醉。

    词中的女子,坐着华贵的车辆,以十里长堤的垂柳与花色,为恋人深深饯别。

    她推整衣袖,在石桌上为他斟了一盏酒,愿君得前程。续上,愿君不相忘。再续,愿君早日归。

    他饮罢三杯,立马徘徊,一番含泪依依后,方才一勒马缰,绝尘而去。只留下飞扬的尘烟与暮霭,弥漫在青山落日间,像一曲离歌的悠悠余音,闻之怅怅,断人心弦。

    送走了他,她重新驱车返回富贵的阁楼。没有了他的陪伴,身体与灵魂的居处,皆成空空躯壳。夜色里,清澈的月光寂静地流淌,杜鹃一声一声在枝头叫得凄楚,她倚靠在西楼上,心头柔肠百结,可语言,已分明失去了最初的温度。

    想起《西厢记》中的送别。如张泌《浣溪沙》之情景再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风。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几百年前的秋天,山西普救寺外,崔莺莺就在衰草凄迷的十里长亭,摆下饯行筵席,寄语西河堤畔柳,安排青眼送行人。她送的是张君瑞,她烧姻缘夜香许来的如意郎君。

    两意悲楚缱绻,落日苍山横翠,空气清香而哀伤。一个的车儿投东,枉凝眉,险些化作望夫石。一个的马儿向西,意似痴,金榜无名誓不还。如此伯劳分飞,她自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字成灰。

    斜阳古道,禾黍秋风,烈马频频嘶。莺莺坐在车内,只怨那须臾面对,顷刻别离,老天真不管人憔悴。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临别之时,她为他把盏,轻声嘱咐,“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

    “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莺莺看着窗外的四围山色,一鞭残照,不免又泪水如云。她本已是相国小姐,张生的功名,于她不过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她最迫切与期望的,只是一个平常女子的婚姻,与相爱之人举案齐眉,共桌而食。

    《西厢记》的故事原型亦是唐人事。自隋开始,科举制在唐朝已得到了非常完善的发展。而从唐朝灭亡到宋朝统一,中间隔着的,是七十余年的五代十国时期。是时,战争频繁,社会混乱,改朝换代仅在转瞬之间,唯独科举考试一直没有停止。

    大约每个男人都有一个官场梦,学而优则仕。在封建朝代,也只有仕途,才能成为一个读书人舒展襟抱的途径。想飞上蓝天一展凌云之志,一腔热血、满腹经纶固然重要,但是必不可缺的,必定是先要得到“功名”这双翅膀。

    所以,《浣溪沙》中的男子,《西厢记》中的张生,都是一马扬鞭,奔着那锦绣前程去的。

    他们的前程,正是在那桦烟深处。

    桦烟深处,即朝廷考场。白桦之皮厚而轻软,可卷蜡为烛,是为桦烛。桦烛名贵,非皇宫贵族不能燃用。白居易曾以“月堤槐露气,风烛桦烟香”描写过早朝的情境,前蜀薛昭蕴的及第词中亦有“桦烟深处白衫新,认得化龙身”的描写。

    如此,在古代,白桦俨然成了奢华与富贵的间接象征。或关乎前程,或关乎守望。

    很喜欢朴树那一首《白桦林》,与爱情,送别,生命,守望相关: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朴树的音乐非常纯粹。他在唱,细长的手指插在牛仔裤兜里,嘴唇薄而忧郁,脸色苍白,羞涩,以长刘海遮住星月一样的瞳眸,发出森林精灵般的醇美声线,温柔俯首,气息翕动,带着独特的深情和惆怅。

    《白桦林》的创作背景,源自一个苏联的爱情故事。

    “二战”期间,德军曾攻入斯大林格勒城区,苏联政府动员全国人民坚守。战火起,在白桦林许诺相爱的一对年轻人也被迫分离。他们在白桦树上刻下彼此的名字,发誓相爱终生。他告诉她,等战争胜利了,立即就回来。

    后来,他奔赴前线,挥洒青春与热血;她日夜等待,守望爱情与生命。

    再后来,就有噩耗传来,她的心上人已战死在远方沙场。她不信,依然每天去白桦林张望。年轻的姑娘无西楼可倚,她倚的是白桦树,情义的信仰之树。

    他会回来吗?一定会。

    雪下了一季又一季,连天空中的云翳与鸽翅也老去了。她白发苍苍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那刻,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来自洁白的天堂,有白桦林的安详。

    吴冠中也喜爱白桦。他画的白桦,就明显带有江南民风里特有的幽雅和细腻,带有吴式的明朗与忧郁。此间况味,非他莫得。就像指纹、树叶,满世界都找不出相同者,风格亦然。

    “天寒地冻不开花,长白山下看白桦。”这是他《长白山下白桦林》一画的题识。画中的白桦,当真在他笔下开出了花来,黑、白、灰,墨绿、森青、雏蓝、豆黄……融合成汪洋之色,一直衍生到了纯净的天外去。

    他是浪漫的,是感性的,也是内敛的。虽笔墨浩瀚,却也服从安静与虔诚的意念。

    可以在孤独中,带给人无尽的慰藉。

    他画中延绵的白桦森林,视线之内,视线之外,皆豁朗如白昼。他布阵的汪洋,气息涌动时,也不会惊扰到一只林中漫步的狮子,却会感动一片灵魂深处的鸽哨。

    吴冠中也写白桦,自是文采飞扬,又脉脉情深:

    白桦的躯干也是白亮亮的,尤其是白桦,雪白、银白,间有墨黑的斑,像浓墨泼落在素白的宣纸上,极美。在天寒地冻一色灰暗的北国风光中,明亮突出的白桦胜似花朵,是强劲的花朵。

    白桦喜居寒地,有意寻白桦之林,我从长白山又追到新疆阿尔泰。进入银色之林,悄无一人。白桦的黑斑像眼睛,但只有上眼睑,没有下眼睑,她眯着眼窥人,林中处处见秋波。既成林,每株树身便隐现在林中,林成片,片上谁布斑点,是锣鼓之音,是抽象之形,是交响之林。

    离白桦林,依依惜别,当地人说,请携走一片白桦树皮,她专供人书写情书。

    无缘去长白山,我却知道新疆的白桦。

    那里的白桦又高又瘦,身着白衣,面相俊美。白桦成林,林中又有随处可见的小木桥、小木屋。桥与白桦迎面,也不砍树,直接绕树而建,非常温情。人踩在木桥上面,时与白桦擦身,时与小木屋对望,脚下是溪流潺潺,阳光从叶片间打在肩膀上,就有了童话的质感与暖意。

    再看那白桦树干上,还真有那样深情的眼睛。

    造物真是神奇。不由得让人心生敬畏。那本是白桦树上皮孔的衍生物。皮孔是茎与外界进行气体交换的门户,形同叶片气孔。但我宁愿相信,那是一份古老的守望。

    是谁说过,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像望夫石一样。那个歌声中白发苍苍的爱人,一天又一天的望眼欲穿,终将自己化成了树干上的一泓秋水。

    现在可还有人,在稚嫩的鸽子扑嗒嗒飞过林梢时,会在明净的天空下,用一片芬芳的白桦树皮,写下自己的爱意与等候?

    我不知道。

    我把目光收回到纸上,望着那一片安静起伏的白桦林。隐约可听远处有马嘶鸣,声音洪烈。它奔跑在空旷的平原,蹄下呼呼而啸的清风,可贯穿古今,却驮不起一位赶考书生的前程,以及西楼女子哀哀的目光。

    蓦地想起,富贵的桦烟亦与爱情一样,已经稀有,已经远去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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