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仲弓《咏松》
宋人胡仲弓工于诗,早年登进士第为会稽令,后半生浪迹江湖以终。留有《苇航漫游稿》四卷,以及《四库总目》传世。其中诗作可见五首《咏松》,一一品读之,竟首首皆好。
“不被功名缚,江湖得散行”,他笔下的松,老枝寒心,醉梦清影,苍润的高风一过,就有了如仙如道的禅意。
最爱这首“萧萧琴瑟鸣”。读这样的诗,整个身心都是疏淡隐逸的。闻风、听松、操琴,洒洒清霜扑面而来,却有浓烈的音画之意。
松风如弦,不必得明月夜,听一曲古琴《高山流水》,山林寂寞,流水云烟,即可尽诉其中况味,而历历不知四时。
《列子·汤问》中记载:“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江河!’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上古的故事,总是这般简约而贞静,如山中朗月扬起扑扑落下的满地松花,古老的月色与潮热的花香,相顾无言间,即是几千年的岁时流逝。亦如松下访隐者的际遇,湖海空悬一片心,意境全在那云深不知处。
到了明朝,善顾曲亦善写小说的冯梦龙,在他的《警世通言》里,以此高山流水的典故为蓝本,又加工渲染了一卷《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可谓情节丰盈,恩德饱满,是高绝,是凄凉,只为知音说与知音听。
故事最有意思的,就是开头。初遇亦是奇遇。他们因一曲琴音结缘,高山流水,仿佛蓦然重逢前世的因,迎面而来的不安,便是飞瀑击石的心惊与那青山妩媚的美妙。
“伯牙年长为兄,子期为弟,今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他们在船舱中顶礼结拜,暖酒酌月,谈琴叙心,直至东方既白。过程形同盟契,如此幽香,又如此敞亮。
故事的结局,却令人感叹。琴音只为知音存,子期不在,留琴何用?从此,伯牙告归林下,一人寂寂于红尘,松风为衣袂,空谷问流觞,只是终生不染琴音。如是,方不负山水情义。腹心相照的无伤,性命相结的绝响,或亦是圆满。
看王振鹏的《伯牙鼓琴图》,清奇幽雅处,正合我此刻知音之怀。
图中,伯牙操琴,子期凝神静听,两人皆是仙风逸尘模样,阔袍素衫,长髯飘飘。看了,直担心画中人会随某一缕琴声遁空而去。周边几个小童宛若点缀。一长腿小几上,升腾着刚爇好的香,袅袅入琴声,合淌成一杯暖酒。那温度,氤氲在纸上,便可见遥山叠翠,远水澄清,明月松风间,正是“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
南宋马远的《松月图》也极好。“愿期素心人,同游明月夜”,这样的愿心,似是由山月相照的梦中采撷而来,不知迷醉了多少文人雅士。想来马远的画笔里,也是有那样一个梦境的,所以,他画松,画月,画把酒而歌的高古与寂寞,每一笔,都饱蘸了痴意与孤意。一如无松不成山水,松的每一枚针叶,都浸染了绵绵的山林之气,浩瀚而野寂。
他笔下的松树,树干枯隽盘旋,线条硬似屈铁,枝丫遒劲若爪,尽显孤绝老态。针叶却团团清丽,如水上微澜,映衬远山,竟在画面上堆成青浪朵朵,着实灵动又温柔。松树下,一老者仰卧于大石之上,对着天上的明月,正进入冥冥的忘我之境。“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大抵就是这样子的。
丰子恺画的松,却是难得的温良可爱。那画中题字,“依松而筑,生气满屋”,或“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皆似无心白云出岫,尤其的幽趣欢喜。
像元代的散曲,活泼,跳脱,自然,真率。人远天涯碧云秋,自有亲切好闻的松脂味道。
张可久的小令里写: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是这般的千古繁华成一梦。张可久一生奔波于宦海,虽胸有丘壑,腹有诗书,却直至暮年亦不得志。所以在他的文字里,向往归隐之作极多,随处禅心可见,却闲而不散,哀而不怨。
青山爱我,我爱青山。是时,天地和弦,恰若知音相逢。只是那松花酿的酒,春水煎的茶,怕是琴音也会醉。
西方的圣经里说,每棵树里都住着一个神。我信。松树的神秘幽妙,让山月不知心底事。
而我们漫步于红尘内外,若要得行云流水的恣意,也自当庆幸,世间尚有松,可托一寸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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