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梨花,喜欢它的鹭鸶白,孤清古典,纯白无争。
有绘者言,梨花之蕊,当以赭石色加胭脂红配之以染。胭脂红够媚,可偏要用那黯淡的赭石之色来压制,好比旧社会里的小媳妇,美丽,拘谨,稍微艳丽一些的打扮就嫌放荡招摇,让人怜爱不已。
儿时家中承包有果园。果园三面环山,一边向水,梨树即是临水而栽。春天暴雨之后,我会挽了裤脚在梨树丛里淌水,梨花在枝头开呀开,似乎能听见声音。山风幽幽地吹,梳子一样,便有白色的梨花簌簌落到浑黄清凉的水里,又攀爬上我光洁的脚脖子,像小片小片的精魂一样,投错了身,满是不甘,紧紧吸附着人身。
若要以花喻人,对于朱淑真,当非梨花莫属。
朱淑真,号幽栖居士,南宋时期的女诗人,与李清照齐名。书中对她的生平记载极少,相传她出身在杭州西湖边的官宦之家,夫为文法小吏,因志趣不合,夫妻不睦,终致其抑郁早逝。待淑真过世后,父母将其生前文稿付之一炬,仅存《断肠集》与《断肠词》传世,为劫后余篇。
在由屈指可数的二十几首残作编成的《断肠词》里,朱淑真就有多篇写到梨花,亦可见朱淑真对梨花的钟爱。而这一首《生查子》,从词意来看,应是朱淑真婚后所写。
婚前,她尚是明媚清澈的少女,豆蔻年华初,二八好容颜。《西湖游览志》里记载:“淑真钱塘人,幼警慧,善读书,工诗,风流蕴藉。”那个时候,她有浪漫如春花的思绪,有美好的憧憬与向往。心头有念想的人,不会茫然无助,亦不会无端枯萎。更何况,她家境优越,才华横溢,闲时可赏花吟月,可赋诗抚琴,又得父母百般疼爱,好像上天将这世间最好的条件都赋予了她,仿佛是命运的补偿。
譬如她写《清明》:
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衣初试薄罗轻,风和烟暖燕巢成。小院湘帘闲不卷,曲房朱户闷长扃,恼人光景又清明。
字里行间满是雀跃,像穿了新衣服想急着出门的孩子,那恼,是青春的小性子,底子里还是衬着欢悦,怎样来看,都是时光里的宠溺。哪似婚后。
与许许多多最终破裂的婚姻一样,朱淑真的婚姻亦有过短暂的甜蜜。刚结婚时,朱淑真还给丈夫写过一首圆圈词。信上无字,尽是圈圈点点。她的丈夫先不解其意,直到在书脊夹缝间见到一首蝇头小楷《相思词》,方才顿悟失笑: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她的丈夫阅完了信,次日一早便雇船回海宁故里。彼时恩爱,真犹如蜜里加糖,羡煞旁人,甜煞光阴。
然而好景不长。所谓至亲至疏夫妻,纵如花美眷,亦敌不过似水流年。
很快,朱淑真就被冷落。花自飘零水自流,昔日的爱意美满转眼成歇,郎心似铁,空留一枕凄凉,凤帷寂寞无人伴。他出去应酬,狎妓寻欢,并娶了小妾携其离家赴任,多年对朱淑真不闻不问。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
这一切,对于朱淑真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清傲如她,又怎受得这般侮辱?她恼,她恨,她怨,她悲,她苦,她将心头的凄伤写进一首一首的诗词里: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朱淑真《减字木兰花》
调朱弄粉总无心,瘦觉寒馀缠臂金。别后大拼憔悴损,思情未抵此情深。
——朱淑真《恨别》
她瘦得缠臂金都戴不住了。想来正是“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薄”之时。她无绪寻芳,无绪妆容,心思惨淡,终日抑郁难挨。她,还病着。她的心理与身体,都一齐病掉了,瘦损掉了。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年轻时手臂上戴的玉镯子只能塞得进去一条洋绉手帕,可到了晚年,骨瘦如柴,能将那镯子顺着手臂推到腋下。曹七巧老了,便也不怨了,怨也怨不动了,而朱淑真还那样年轻,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终于,她选择了离开,离开这苍凉寂寞的人世。有书记载:朱淑真终生抑郁,抱恚而死,在世四十多年,事迹不见于正史。
古龙的武侠小说里有暴雨梨花针,一种极美极毒的绝世暗器。二十七枚银钉势急力猛,可称天下第一,每一射出,必定见血,杀人于无形。
思至此,再读这首《生查子》,我亦似中了江湖传说中的暗器,有至凄至美的毒汁由骨渗透心脏,却又出不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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