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绿衣》
看过一篇报道,说是在美国威斯康辛州的某个公园小路上,有一张特别的座椅,上面镶嵌着一个女人的照片,还有她的生卒年。
每天,当第一缕天光降临大地,这张椅子就会收到一束鲜花,以及一个男人的怀念,无论风霜雨雪,从不例外。每次走近座椅,年迈的丈夫都会捧着鲜花朝妻子的照片微笑:“早上好啊,亲爱的。”
然后,他就会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听他们喜欢的歌,与照片里的人小声说话。临走时,他还会亲吻照片,抚摸她的头发,她爬满岁月痕迹的额头,她慈爱温柔的脸,再与她挥手告别:“明天见,亲爱的,我永远爱你。”
无疑,这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悼念方式——人世的温暖,爱情的可贵,尽在那老人颤巍巍的俯首一吻中,被光阴封缄。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只此一句,读诗的人便柔肠百转。就像走上一条幽暗的小径,身边绿波浮动,耳畔哀歌如诉,只觉心绪难平。
萧红曾写:“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那么《绿衣》中的场景,也是一个雨夜吗?秋风煞煞,秋雨离愁,他睹物思人,一夕忽老。这一件绿衣,是她的遗物,还停留着她的体温,她皮肤的香气。他还记得她穿着绿衣站在他面前的样子,风曾如何吹起她的衣角,阳光曾如何照亮她的眼眸。而如今,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再也得不到她的关爱……
他也成了一件她的遗物,被她搁置于世间,此后,苍老于悲伤。
古诗里说,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其实忽然老去的不是岁月,而是思而不得的心。
一篇《绿衣》,开悼亡之先河,苏轼就曾取其一瓢饮,为亡妻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到了纳兰容若那厢,更是肝肠寸裂,心字成灰:“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世间诸多情感,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幸好,还有文字可话凄凉。但无论是旷达磊落的苏轼,还是哀感顽艳的纳兰,在悼念与相思面前,他们的心绪都是相通的——所有为爱悲楚的人,心底都有一条幽深而沧桑的河流。
这样的河流,可以浪卷千堆雪,也可以清波浮落花。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还记得青春年代曾读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觉得情感太过平淡,而如今想起,却感觉平淡中自有深情,让人长久黯然,感触不已。
就像一个说书人,坐在寂寞的庭阶上,表情平静地向你叙说一个古老又朴素的故事……草木幽深,光影缤纷,他说得心苍苍,你听得发如霜。
我的小舅舅结婚不过十余年,小舅妈就过世了。
儿时走舅家,小舅妈为人最是温婉可亲,她有一双巧手,善绣花,能裁衣,家里也总是布置得体面又温馨。那时常羡慕小舅妈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年纪的表姐,穿着妈妈制作的漂亮裙子,站在花墙下,宛如小小仙子。
小舅妈家门口种满了蔷薇,每到春夏之交,蔷薇花就爬了满墙。我和表姐在墙下嬉戏,摘花朵,扮新娘,时光如风拂过耳际,让人全然不知世事深浅。小舅妈系着围裙在院子里喂鸡,栀子花开得洁白丰腴,带来清凉的香气,她一袭素衣,细细的腰身,眉目沉静。
有一次,因为顽皮,我从墙上摔下,糊了满脸的泥,衣服也划破了一道口子。小舅妈把我唤到身边,用手帕帮我把脸擦净,雪花膏的香气,在那样懵懂的年纪,竟让我凭空心肠一颤。接着,她又取来针线盒,一阵飞针走线,就让原来破口的衣角开出一朵花来,枝蔓间,浸染着女性的爱怜和疼惜。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如今想来,小舅妈真是独具慧心的女子,也难怪小舅舅多年来,都对她念念不忘。
小舅妈因病过世后,小舅舅一夜苍老,恨不得奔她而去。此后,他也宁愿一个人把女儿带大,不愿再迎娶任何人。早些年,还时常有人来介绍,但都被他婉拒:“这辈子,我只会娶一个妻子。”
直到这些年,小舅舅才终于能过得轻松一些。去年我回老家,去看小舅舅,他正在院子里浇花,神情慈祥而安然。还是那一丛栀子花,之前细细的花枝,已经长得壮硕如树,叶子油光发亮,花朵也愈发娇美可爱,像雨后的青瓷,盛着一捧陈旧又安静的光阴。
多年未见的表姐也已经结婚生子,她的女儿,竟有着一张与小舅妈极为相似的脸。那一天,小小的人儿蹲在院子里,一点一点地把晚饭花的花汁掐出来,擦在粉嫩的指甲上,见了我,便抬头粲然一笑,眉眼宛然。小人儿三岁了,还从没有见过外婆。她只知道,她有一个比任何人都疼爱她的外公。
“我知道,是她回来看我了。”两鬓斑白的小舅舅把外孙女抱在膝上,温情脉脉地轻声说道。仿佛那一刻,他多年来思念的孤苦与凄凉,都化解在了小人儿的弯弯眉目中,有了蕴藉与依伴。
小舅舅的房间里,至今还一直保留着小舅妈的东西。她的衣物,她的针线盒,她的缝纫机,还有她的照片——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发辫乌黑,笑容清丽。而他每天都会整理房间,打理花草,不过,相比早年间,他的心绪温和平静了太多。有时,他还会邀上邻居,打几圈麻将;有时,他也会哼着小曲,给客人煲上一锅好汤,好像小舅妈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你已不在人世,但你在我心间。
我不能触摸你,但我能感受你。
如风沉于秋水,如云眠于春山。
那么深,这么静。
这么近,那么远。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唐风·葛生》
这一篇《葛生》,同样写悼亡,不过主角换成了女子,她在荒烟蔓草的野外悼念亡夫,心间的孤独与葛藤一样纠缠蔓延,也如荆棘一样茂盛幽深。“亲爱的人啊,你一个人长眠在这里,此刻是谁在陪伴你?没有你的日子,我的每一个夏日,都犹如凄寒的冬夜。你等着我,终有一天,我会来此与你相会。”
苍茫天地间,生命太短,而遗忘太长。好在爱有来时,也终有归处。多年后,也将有人与深爱的人重逢,在另一个世界里,在时间之外。
于是经常在想,生命的形态是不是不止一种?不止是活着,有呼吸,有温热的肉体……也可以是风状的灵魂,归去来兮,不被世人的感官捕捉,却可以感知到人世的一切,譬如刻骨的爱意,销魂的相思,虔诚又孤悲的心绪。
所以才能“念念不忘,终有回响”。这个回响,落在心上,正是灵魂的鸣音。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爱,一朝一夕,手足相抵,生命相依,他的灵魂就会一点一滴地渗入对方的灵魂。而有一天,我们的呼吸会停止,肉体会消亡,灵魂却能超越时间的界限,为生命固守最初的情爱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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