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柳永《戚氏》
《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这句话,虽不知出自哪位前辈之口,但无疑是千百年来,对柳永《戚氏》的最高评价。
这首词是柳永的自度曲,一词三叠,气脉贯通,可谓是一轴风韵凛然的幽幽长卷,在词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创例。凄凉最知寂寞味。多年前,屈原发愤以抒情,造就泱泱长诗。多年后,有人在一个晚秋天唱响半生悲歌,隔了流光,与他击掌一和。
如此想来,柳永《戚氏》之戚,应是取哀戚之戚。彼时,悲伤如他。异乡的秋风吹起衣袂,吹起他的袅袅天涯恨。回首斜阳残烟,他看见自己一生的小历史,宛若云河下的旧梦,影子那么轻——正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秋光老尽,又逢雨。一场短时间的小雨,将庭院微微打湿。倚栏相望,院中的菊花已经凋谢,残花枯叶,雨后,更添萧疏之意。梧桐清瘦,树叶零落一地。天色将晚,暮霭残烟萦绕在树枝间,惹人凄然。他走出庭外。远眺关山,天色黯淡,流云莽莽,残阳在云后散发出无锋芒的光芒,迷离着眼睛。
夕阳下,他是离乡背井的人,迢迢万里风尘,拂了一身还满。面对潺潺陇水,悠悠关山,满目萧瑟寥落,不免心绪凄楚。此情此境,一如宋玉当初的登山临水之忧戚。于是,柳永写下,“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
宋玉在《九辩》的开篇中写:“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九辩》,被评为“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幽怨之情实为独绝”。亦称之为悲秋之祖,给许许多多的后世文人奠定了一个悲秋传统,闻秋必悲,言秋必伤。
柳永有宋玉情结,他在词作中经常用到宋玉文中的情境,并以宋玉自况,对宋玉有着强烈的认同与共鸣,可以说,宋玉就是他精神上的知己。
关于宋玉的生平,相传他只是楚国乡下的一位贫士,远走京邑谋得职位。本想一抒抱负,但不久便失职,终身落魄潦倒。于是他不得不放弃仕途的追求,忠实于自己的文学之修,后来,事实也证明,他的文学事业足够令他睥睨世间。而这些,都让柳永感觉到无比亲切,他的才情,他的落魄,他的气息,都与自己如此贴近。
待到清秋白露日,又是秋风送秋蝉。暮色压合时,他返回庭院。凋花败叶之中,传来了咝咝蝉鸣。墙角的衰草丛中,蟋蟀低低弹唱。寒蝉凄切,蛩音薄脆,秋风暮色中,蝉鸣蛩吟此起彼伏,像极了一场凄凄复凄凄的唱和。
这一首词无具体的年代可考,但从词意来看,写晚年的羁旅之作。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柳永四十七岁,是年,或因知交零落,心情不佳,再次离开汴京到西北漫游。到再从上片的“关山”“陇水”来看,当时他正停留在关中一带。
没有什么能将时间改变,除了感觉。幸福感让时间无限拉短,孤独感让时间无限延长。所以,柳永说,孤馆度日如年。北方的深秋,寒风冷冽,夜露深重。夜阑人静之时,寓居之内,秋气满屏帏,空气已凉透。冷寂之中,他的孤独,无处藏身。
不能入睡,他便起身望向窗外。黄昏时的云雾已经散尽,长天如洗,星河涌动,夜空苍然。一轮明月相照,他心底的一潭忧伤,竟比月光更冰凉。此个夜晚,他用绵绵思绪,独对沧月无语。漫长的时间里,他可以近乎挥霍地将那些过往一一梳理篦透。在茫茫夜色里,他抚摸着自己忽明忽暗的记忆,深深感触。那些记忆的边缘,鲜花与泥淖交错丛生。
柳永所在的柳氏家族世代奉儒,科举登第者辈出不穷。柳永自小勤学苦读,希望能传承家业,官至公卿。他在京城应举多年,对仕途不是没有热情。然而现实残酷,他的多才与自负在京城屡屡受挫。他一生为仕途奔波,直至晚年,才取得微薄功名。所以,于他而言,政治功名是心头一触即痛的伤。而他最美好的时光,他生命中最绚烂的颜色,全部涂抹在了烟花巷陌之中。有了风流多才的柳七,秦楼楚馆也更加旖旎。
他又一次想起汴京,风光繁华的京城。当年,他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笙歌筵上,与友人长醉当歌,衣上酒痕诗里字。罗绮丛中,软红温翠,夜夜新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欢娱总是太短暂。虽然这一晌方醒,岁月就过了半生。
光阴如梭,其实时间从不曾为谁停止过脚步。这怕是人世间最大的公平了。可没有多少人满意于这样的公平。有人怨,有人叹,有人伤感。所以,柳永又写,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
旧事历历如在眼前,仿佛闭目即能触及余温。他现在的生活,一如宋玉的那句“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迷茫而痛苦,孤独而落寞。欢情皆休,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无人管。被功名牵绊,为利禄奔波,身心憔悴,满腹幽恨,一襟哀愁。世间之大,他像落单的孤雁,抓不紧一方天空,又身处蛮荒之地,沙净草枯,前程渺茫。
铜壶滴漏声断,晨光来临。不远处,隐约传来了画角的报晓声,一声一声,轻轻地,将夜色一层一层褪去。又一个黑夜过去了。他囤积多年的泪水,在这个晚秋的孤馆之中,安静地淌了一脸。终于,他熄了灯盏,在灯花骤灭的一缕青烟里,他抱着自己的影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迎接了黎明的第一道光线。
对于这一首《戚氏》,世人评论甚多。有人认为低俗,也有人认为高深。因为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中的转引,才使得“《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这句话流传于天下。而令王灼想不到的是,这一句至高无上的褒奖,竟成了后人对《戚氏》的盛评,却忽略和遗忘了他的本意——以此话为反例,从而对柳永贬低,对他人赞扬。
《碧鸡漫志》卷二写道“‘《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戚氏》,柳所作也。柳何敢知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贺《六州歌头》《望湘人》《吴音子》诸曲,周《大酺》《兰陵王》诸曲最奇崛。或谓深劲乏韵,此遭柳氏野狐涎吐不出者也。”言下之意,贺铸、周邦彦二人词例,可得《离骚》之意,而柳永词《戚氏》之流,也只能作为野狐涎,迷惑一下世人罢了。王灼以人喻词,自然有失偏颇。但也说明,柳永生性与正统思想的确有着一层隔膜,从晏殊相嘲他只会填一些“彩线慵拈伴伊坐”的软玉温香之作,到王灼的野狐涎之贬,透露的是两种观念的差异与格格不入。这似乎也是他功名不顺的一个原因,真是令人欷歔。
当然,更多的是对《戚氏》的欣赏。远者,如那位将其与《离骚》相论的前辈;近者,清人蔡嵩云在《柯亭词论》中写道:“《戚氏》一首……写客馆秋怀……用笔极有层次。初学慢词,细玩此章,可悟谋篇布局之法……篇幅虽然庞大,却有收有放,有合有开,脉络清晰,有条不紊……”
近千年后,或许无人知道,有我等小女子,也叹赏这篇《戚氏》。慢词长调最难之处,就是气息的贯穿与掌控。如同一匹烈马,非常人所能驾驭。柳永深谙个中门道,并与其气息相通,所以,这匹烈马,将任由它驰骋,蹄下生风。柳永是一个很会取意象的人,词中“微雨、风云、残烟……”一系列意象,也给词增添了许多想象的空间。最后一句“抱影无眠”,是一句很能压住阵脚的话,似有无限内涵,又有无限外延,能轻易又长久的,将人心打动。读这样的词,无疑需要强大的内心,方能不被其中幽深的凄凉所伤,而我,注定柔软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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