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柳永《玉蝴蝶》
秋雨过后，极目远天，流云遣散。天空明净而疏朗，散发着雨后广袤的凉意。他站在洞庭湖边，凭栏而立，秋风鼓荡着衣袂，思绪在心壁来回游走。只见茫茫水天之间，一片秋光入寥廓。
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年）秋，柳永路经湖南，并在湘江洞庭一带停留时写下了一些词作，其中就包括这一首《玉蝴蝶》。
南宋张孝祥有一首《念奴娇·过洞庭》，写得很是旷达悠闲。其中就有“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句子，很是旷达悠闲，有着干净而清阔的美。
但是对于文人来说，怎样的心境，决定怎样的情境。笔随意走，文由心生。写这首词时，柳永已经五十岁。年岁已暮，秋光已暮，天色已暮，人心已暮。他的笔尖，淌出来的也全是暮气。夕阳下，厚重的暮气像一匹老马，驼着他，拖着长长的影子，径直走进宋玉那篇悲凉的《九辩》里。
“憭栗兮，若在远行……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冷落啊，远行。孤独啊，无人相伴。惆怅啊，寂寞哀怜独自生。
“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我喜欢这样的句子。轻软的画意，简单线条的白描手法。水风、蘋花、月露、梧叶、四种意象，各蘸一笔轻、冷、黄，即成一幅萧索稀疏的秋光图，无限意境在其中。
蘋花，即白蘋，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浅水之中，夏秋开白色小花。想起《红楼梦》里，湘云曾吟过一句“白蘋吟尽楚江秋”，与这首词的意境倒很是相合。晚秋天，蘋花将谢，水草将枯，水风再轻柔，也挽留不住蘋花的老去。秋意渐浓，月华渐冷，夜露将梧桐叶一片一片地涂抹上萎暗的黄色，四处撒落。
蘋花为浮萍，梧叶正离枝，天涯倦客，飘萍断梗。对此情此景，他的心里哀愁渐重。
茫茫烟水间，脉脉无人语。“故人何在，烟水茫茫”这一句很是大气。有将整个洞庭倒在杯中，举杯问苍穹，然后一饮而尽的沧莽孤绝。
可他毕竟是柳永，仰面饮了这杯酒，也不怕在人前再用袖子抹一把眼泪。
他难忘曾经的那些时光，定期与文友一起或填词赋诗，或饮酒放歌，赏心乐事，何其快意。想如今，斗转星移，漂泊了几度春秋，辜负了几度风月，怎不令人悲切神伤。
他的未来，烟水迷茫。他的过去，覆水难收。
潇湘，潇水与湘水的合称，代指湖南地区。“未知何处是潇湘”，迎合上片的“蘋花渐老”，便暗合了柳宗元的“非是白蘋舟畔客，还将远意向潇湘”之境，写清幽之景，抒望远之怀。
“念双燕”，出自《开元天宝遗事》中典故。说的是一个叫绍兰的女子嫁给了巨商任宗，任宗往湘中经商，多年杳无音讯。一天有双燕嬉戏与房梁，绍兰望燕倾诉叹息，想托燕带家书给丈夫。燕子落到绍兰膝上，若有所知。绍兰遂即吟诗一首，写完后系在燕足上。“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殷勤凭燕翼，寄与薄情夫。”后来，双燕寻到任宗，停在任宗肩上。任宗见到书信，感而泣下。
“空识归航”，应是结合谢朓的“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与刘采春《望夫歌》中的“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句意，用一个“空”字，对应前一句“难”字，犹如将愁苦逼仄到了绝处。
迢迢山水，遥遥潇湘，云雾阻隔，他的故友，亦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天上有双燕飞过，却难以让它们寄托远方的音信。暮色苍苍，江水中来往的船舸穿梭，又有哪一叶扁舟里，会坐着相识之人？
“黯相望”三个字，笔锋转回，表明了他已经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与篇首的“望”字呼应，将望处所撒开的视线思绪全部绾住，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尽数落入“黯然”之中。
“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是一笔很遒劲的收梢，有辛辣的骨气，苍凉蚀骨。在孤雁的哀鸣声中，他久久伫立，愁苦魂消，直到夕阳沉入湖底，夜幕降临，天光散尽。
这一首词，是柳永羁旅词中的佳作，章法严密，结构井然，读来如临其境，感同身受。字里行间，塞满了他的沧桑与孤独，像暗流的火，路过我心里，又从茫茫烟水，一直烧到断鸿声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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