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腹有诗书的从容女子-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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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柳永《忆帝京》

    《忆帝京》,也是柳永的自度曲,《乐章集》中仅存此一首,写别后相思,甚是有味,意境小径幽深,词境明白如画。

    帝京,即柳永心心念念的汴京。柳永将人生中最好的年华,留在了那一方城。那里,他有着载酒萦花的放荡生活,有着吟诗作赋的高阳知交,有着凤衾鸳枕的亲密恋人……远道何时行彻,望断黄金阙。应念念,归时节……能不忆帝京?

    “唯一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唯一真实的乐园是失去的乐园。”忆,是一个情结,也是一种本能。在柳永离开汴京后的年岁里,他的词作几乎篇篇以“忆”为主线,这似乎是一种创作的驱动,又是一种情感的交代。而文字,无疑能成为一种随时将你径直送往记忆深处的途径,如同亲历。

    薄衾、小枕、凉天气,将这么几个词抵在舌下,吐在唇边,轻轻吟哦,竟有露润珠玉的清凉美感。无须过多点染,无须过分赘述,就这么几个词放在一起,就成了一卷立体的小景,古老而宁静的夏夜,空气像丝绸一样滑嫩清薄,凉凉的月色浮在微风里,有人枕着万般思绪,辗转无眠,落下深深浅浅的忧伤,美丽如斯。

    “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这两句,被人赞为“如弹丸脱手,掉臂而出。仿佛家常语,却层层递进,情真意切,有说不尽的动人处”。家常语,往往能打动人心中最原始的情念。返璞才能归真,一如最好的爱情,不是与你赏遍人间的风花雪月,而是与你守着一屋朴素的光阴老去。

    更声渐深,夜露渐重。他辗转反侧,披衣而坐,伏枕而思。思之,不寐;思之,不得;罢之,不能。一夜长如岁,正是古老的诗经里写的那种感觉: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与你分开后,明明才经过了一天,为何就像过了三个月。不,不止三个月,简直就是过了三年。恋爱中的男女,忍受不了一点点的分离,哪一对儿不是恨不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思念,亦是一场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的事情。我想,思念的最高境界,不是“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也不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更不是“一寸相思一寸灰”,这些思念,都太过华美,太多雕琢,细细思来,思念的最高境界,正是我喜欢的陕北民歌里那种粗犷,用太阳点烟的汉子,站在黄土地里一吼嗓子的清亮高亢,将人唱出笑来,笑出泪来——

    高山上那个盖庙,还嫌那个低,面对面坐着,还想那个你。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你把毛眼眼遮了个安。

    羊羔吃奶自跪下,巧口口说下些疼人的话。

    想你想成泪人人,抽签打卜问神神。

    山头上刮风树林响,相思病害在你身上。

    ……

    想那民国时期的临水照花人张爱玲,也会用低到尘埃里的语气心疼胡兰成:“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厢里藏藏好。”这样的话,像最粗糙的柴米夫妻,一针一线里都是真切,孜孜情意能开出来素雅的花来。

    下片中,柳永用一句“也拟待”陡然回转情境,“却回征辔”,渐而跌宕,“又争奈”,蓦地一折,“已成行计”,拓至深处,可谓一句一转,迂行,腾挪,衔接,甚微甚妙,浑然无痕。

    他也曾打算,一笼马缰直奔汴京,去他的什么功名,去他的什么梦想,统统不要,统统不管,只为那一个人,那一座城而去。

    可是,他没有那样做。痞子蔡说,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倾倒出来,也无法浇熄我爱情的火焰。太平洋的水能倾倒出来吗?不能。所以,我并不爱你。

    我初看这句话时,感觉这种痞子逻辑很好笑,细想来呢,觉得可怕;悟得深了,又觉得可悲。太过清醒或太过冷静,都不是真正的爱情。

    但我们依然愿意去想象,去相信,词中的柳永,他在某一个寂静的深夜,收拾好了行李与疲倦,骑着他那一匹瘦马,走在了碎银子一样的月光下,回汴京。而在翌日晨曦来临之前,他又躺回了床上,将那碎银子一样的月光,捂进孤单寒凉的薄衾里。

    可叹,他疯狂地寂寞,疯狂地忧郁,疯狂地思念,疯狂地回忆,却不能为寂寞、忧郁、思念、回忆而疯狂。

    他用一千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回去,回到汴京去,回到她身边去。然而,他又可以用一万个不能回去的理由,来压倒那一千个要回去的理由,并给自己开解与安慰。

    最后,他写,“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一句让整首词的意味,就全出来了。是那种无言的凉意,透明的潮水一般,没过头顶,却喊不出一点声音的窒息之感。

    他曾向她许下怎样的承诺呢?是“美人才子,合是相知”,还是“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但是,在那汴京城中,一定有一位夜夜为他流泪的伊人,爱他,等他,守着他给的承诺,度过红颜悲白发的光阴。

    张爱玲对胡兰成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写了婚书为定,“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后来,胡兰成将一段话及场景记录在他的《今生今世》里,他用文字给往事定格:夏天一个傍晚,两人在阳台上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晖未尽,有一道云隙处清森遥远……

    胡兰成的文字亦是清森静好,然而现世并没有安稳,他们的爱情也并没有抵过岁月和胡的风流个性。时局变幻动荡之时,胡兰成对张爱玲承诺:“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得见。”

    只是不知道,多年以后,胡兰成在负了张爱玲后,心里有没有闪现过一丝半丝有关“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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