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两岸-一个人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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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凇

    我有笔记记录,早在2003年11月上旬,吉尔尕朗河(当地人因该河流经巩留县莫乎尔乡的大部分村子,习惯叫莫乎尔河,简称莫河。本书遵循地图标注名称用大吉尔尕朗河,简称吉尔尕朗河。“吉尔尕朗”,蒙古语,“幸福”“安逸”之意)两岸就已经进入了零下十度的寒冬季节。在这个偏僻的牧区,在一连几天的雾霭之后,在另一个有风而又阳光灿烂的早晨,一场纯净白亮的雾凇代替了深秋里我对老马场的山野保留的一片金黄灿烂的记忆。首先是房子门前土路上的那些成排成行的杨树、榆树和柳树林吸引了我的目光。如果我说雾凇是一种粉妆玉砌十分圣洁的景象,可能会有一些联想丰富的朋友想到“千树万树梨花开”之类的诗句。老实说,我还在南方没有什么机会认识雪的时候,如果有人跟我谈起北方的雪景我也会联想到这样的诗句。但是等到冬天我回到了北方,尤其是在这年冬天我跟明月回到伊犁之后,我才明白其实引用这样的诗句来描写雾凇是极其潦草和不负责任的,真正懂得雾凇的人会将这些把雪比喻成花呀树呀一类的诗句扔到一边,他首先要做的并不是想象一些所谓的形容词,而是在严寒季节里的一场大雪放晴之后的某个早晨,来到那些浓密的树林中,那儿才是作为一个热爱美热爱伊犁的人最可能获得美感和灵气的地方。

    譬如现在,我正走在新源老马场农田一队通往二队的机耕土路上,路两边全是成行的白杨、榆树和柳树组合成的林带,似乎一些榆树要比杨树还粗壮,也比杨树多得多,这便足以说明,拥有爆炸放射状树枝的榆树和枝条蓬松下垂的柳树是这场雾凇的主角,而到了四五米以上便枝干横生的白杨则在充当着这篇优美电视散文的配角。我尤其欣赏那些枝条下垂呈现弧度的柳树,洁白的冰晶附着在上面显得很有喷泉的旋律感。当主角和配角共同出现时,一篇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电视散文便开始演播了。

    这时,湿润深长的凛冽寒风只能算是一件辅用的道具,真正的看点或者说舞台是在树木从五米以上到树冠的部分,那种晶莹剔透,玉树琼枝的景象,会让人认为这是经过电影出神入化的特技处理的结果。这时候,我们那些热爱生活并且因此几乎患上梦游症的可爱读者,一定想到了诗情画意之类的句子,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敬爱的诗人的名句才真正被派上了用场。

    雾凇出现之前的几天,吉尔尕朗河两岸总是雾霭蒙蒙,温度持续下降,我曾观察过我的温度计,发现雾凇出现前一天温度降到了零下五度,第二天起来,我们便有幸在河岸边的杨树、榆树、桦树和野果树上看到银条、银花一样的雾凇了。如果你是在早晨太阳正在升起的时候看到雾凇,那你简直算得上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了,因为这时候的雾凇在暖暖的太阳照耀下,反射出了五颜六色的光环,那正是你所信奉的神为你的虔诚所感动而恩赐的圣光。

    这篇优美的电视散文当然不是老马场独有的。我知道,在老马场的每年初冬,在雾霭蒙蒙、寥廓冰封的吉尔尕朗河两岸,甚至在整个辽阔的伊犁河谷,你肯定还能够看到许许多多这类创作上乘的“电视散文”。每年的隆冬时节,如果你甘愿冒着遭遇雪崩或者被冻僵的危险,到吉尔尕朗河上游西天山原始林地里去,比如到离马场只有十多公里的库尔德宁林区去,你甚至能欣赏到一部一树一树都是珠玑玉挂的连绵不绝的长篇电视散文,那是吉尔尕朗河两岸的大自然不经意间创作出来的千古绝响。

    我不知道我是在啥时候喜欢上雾凇的。实际上在老马场的冬天,只要有雾凇,我都会走出房子去看,特别是在心情沉重或为这本书的一个章节寻找思路的时候,我就会悄悄地走出去溜达。在凛冽的寒风里让自己清醒和专注地思考,这一直是我的习惯。我一个人走在清晨的白杨林带里,尽管林带枝条光秃而蓬松,但是遮挡不住雪花飘洒在地上,林间地上的雪依然可以像原野上一样厚实,踏雪时仿佛听见自己考虑已久的心事在内心回响。我有时也走在那无人走过的雪地里,雪面通常可以承担起我的重量,使我不致陷得很深,抬头看看那一棵棵光秃秃的奋力向外张着各种各样身姿的榆树、杨树的树干树枝,这时已被冰霜包裹着,毛茸茸的、白绒绒的,像椰子条,也像冰糖藕片,非常好看。周围是寂静的,空气非常的清新,呼出胸中的浊气,静静地思索,放轻脚步,毛茸茸的树枝微微地摇曳着,冷不丁冰凉的银花洒在头上飘到肩上,因为抬头仰望而不经意刮到一根榆树枝,顷刻之间,又是一片冰花满身。

    我最喜欢在吉尔尕朗河岸边看那些白花花软绵绵的雾凇。站在河边,看两岸的野杏树、梨树、胡杨树和榆树,树枝一片银白,尤其是那些一团团的杏树和梨树,一排排的巨大蘑菇一般排列在岸边,又像在飞机上看到的一朵朵白云。而榆树、胡杨树因为高大,枝条蓬松,白冠黑枝干配着绿水的流动和河里飘荡着的零星的雪块,看上去就是一大幅中国水墨山水画。

    走进河岸边的雾凇世界,就像走进了一个一尘不染的琉璃世界,有一种幻觉,觉得不是在人间,而是凌步在太虚中,如果这时候没有外界的声音打扰,只是自己的移步换形,那么意识中还感觉到自己正在漂浮,在脱离,在融入,甚至进入一种失忆的状态,仿佛忘了此前的所有往事,在这里正在进行着另外一种开始。实际上,有雾凇的季节野外总是分外寂静,人被清洁的世界裹着,就有了一种被净化的感觉,这时候感觉到自己只有灵魂,没有肉体,灵魂在这个如烟似雾白云朵朵的世界里漫步,更加轻盈、洁净,可以走向未来,也可以走回过去;灵魂没有了年纪,人生来时的路可以看见,未来的路也可以知道。

    早晨,火红的太阳刚刚从喀班巴依雪峰顶升起来的时候,吉尔尕朗河岸边的次生林和河面芦苇上的雾凇被染成了一片亮红色,河面因为阳光的照射而产生了温差,升起阵阵薄雾,这时候的河岸像是一个戏剧舞台的布景,又如传说中的天上仙境。太阳渐渐升高,天空更亮,银条般的树枝被朝霞染成了粉红色,满山满野、满坡满河都是白里透红的线条,大小不一,粗细不匀,色泽美丽而又简朴,衬着蔚蓝的天空和微微红艳的朝霞,很像动画的多维,又有童话的单纯。

    在雾凇世界里唱一首歌是我意想不到的表达方式。在伊犁,唱歌一般在人们举办联欢会时候,或者在开花的草原上,但是一场雾凇也激起了我唱歌的欲望。当我站在粉妆玉砌的世界里,手握那些银白、冰冷、颗粒明显但却溜滑坚固的枝条,我想起了人们经常赞美的梅花。我觉得可以将这些由一支一把组成的一团一簇一树称之为白梅,一样笑对天寒傲然怒放的白梅。这样想着的时候,脑海里已经情不自禁地哼起来,而且是很豪迈、很激情的唱法: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一剪梅》经过多名著名歌手演唱,尽管各有特色,但我一直喜欢费玉清的演绎,并非爱他风花雪月的调子,而是他的声音既有深情的演绎,也有清澈的吹拂,拿捏的腔调很到位,唤起的意境很开阔,甚至有些悲壮,有些遗世独立,歌声所到之处有轻风的抚慰,有香气的飘逸。我看见枝头一片情意荡漾,看见我的青春在雾凇树梢顶上流浪,这就是我喜欢的效果。这也正是这些年里我喜欢的生活态度,也可以说是我的处境,是我多次离开南方回到伊犁,吟咏这遥远的故乡,唱我寂寞的歌,很多人都不理解的原因!所以,我爱在独处的时候,或者僻静的地方,轻唱一首心灵深处的歌,有着我独特体验的歌,被我赋予了自己精神境地的歌。老马场的雾凇应该是我的一种精神境地,在这僻静而洁净的世界里唱我喜欢的歌,唱我内心深处不为人所知的歌,是这个世界与我心灵交织的一首千古绝响。

    冬居

    雾凇在吉尔尕朗河两岸隔三岔五地出现了两三次之后,真正的严冬就像一场白色恐怖般铺天盖地来临了。小盆地似的老马场聚居地上空一月半月里看到的都是铅灰色的云层,两三天后就会有一场纷纷扬扬的蝶雪降临,风又冽又干,夹带着雪花打着旋儿嗖嗖地四处流窜。我转回房里吃一个馍馍的工夫,山岭和原野已经被蓬松的雪完全覆盖,原野显得平整而又臃肿。原本枯黄的或者蜜色的原野、草原突然间变得格外莽莽,也格外新鲜银亮,与之相配合的,是偶尔的大人小孩的叫声和牲畜的嘶鸣,反衬出天地间一片亘古般的沉寂。

    如果有兴致,我会冒雪爬上马场西北面的加乌尔山,视野一下子变得千里辽阔,冰封雪飘的世界一直绵延到马场东南面的喀班巴依雪峰。银色的大地上长时间呈现出原初的悠远、苍茫和岑寂,很难看见一个人或者一头牲畜的影子,人们都藏缩在厚实的房子里烤火取暖了,牲畜也被圈在棚子里静静地打量这个一年总会到来一次的寒冷的冬天。

    而我自从回到老马场后,因为夜里的寒冷,一直对冬天里用来烤火取暖的火炉子印象深刻,它们就像一种在艰难生存中萌生的希望出现在马场人冬天的时光里,更像一种信心和保护弥漫在我最初对冬天感到极其恐惧的时候,它们让我感受到了那种比饥饿时候的食物还要具体可触的踏实。想想看,窗外大雪纷飞,房内炉火正旺,暖洋洋的气息充满着这些土墙房子,房内的每一样东西——大炕、木床、被子、衣服、衣柜、芨芨草和木板土坯做成的屋顶,还有房内的一切东西,包括墙壁泥皮脱落后留下的缝隙,都已经暖意融融,足够的热度让我尽可以放心地宽衣解带,尽享家庭欢乐。如果有一瓶酒有一盘肉有几个亲友伴随着雪景时光,那无论冬天多么寒冷,无论日子多么岑寂,我们都能从中寻找到一天天过下去的乐趣和理由。

    因为有火炉子取暖,老房子的冬夜虽然室外气温在零下二十度甚至更低,但老房子内的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冷。至于洗澡简直就是一种乐趣了。其实所谓的乐趣,在没有经历过的人看来只能算是苦中作乐,甚为滑稽,因为我们的房子里根本就没有洗澡房。我曾跟南方的亲友们说起这些,他们都纷纷表示难以想象我岳父岳母一家人几十年来是怎样从这种没有浴室的日子里走过来的。2003年冬末春初我和妻子明月回来时,我就发现洗澡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一般而言,洗澡房和卫生间是共通的,但是在这里,我们没有洗澡房,只有一间四面吹风的旱厕,旱厕在院墙外的东南角,距离厨房有七八十米远,在零下十几度的冬天,就算不透风,我们也不可能提着水走出院外去使用。囿于条件,我们毫无办法。于是,每次洗澡,我们都要在房子里进行,还要事先检查门窗关得是否严实,挂上一扇厚厚的棉门帘,再把房子里的火炉添足柴火或者煤块,把炉子烧得红红的,烧柴火的时候听见啪啪作响,暖气通过炉管在房内弥漫开来,最后是一屋子的暖烘烘。房子里真暖和啊,我提来半桶开水,一桶冷水,接着端来一个足可坐下两人的特大铁盆,先在开水桶里舀进冷水,一直到身体可以接受为止,然后人就坐在盆子里,自己动手一勺一勺舀来洗。第一回,我没有经验,或者因为盆子小了点,弄得房子里满地水渍,湿漉漉一大片,后来只好求助于明月,让她站在身后一勺一勺地帮忙浇水。这让我想起南方农村的杀猪场面,除毛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在旁边一勺水一勺水地浇上猪身去的,与我们现在不同的是杀猪用的是开水。

    曾经有许多次,我一边洗澡,一边想象着马场人的日常生活,我相信明月的话,他们绝对是热爱干净的,只不过这里的气候和习俗与南方有很大的不同。说个简单的现象,秋冬以外的时节,这里买回来的大肉(即“猪肉”)不用盐腌,也不用放进冰箱里冻,光是放在橱柜盘子里,足足长达一个星期也不会变味。即使在整个炎热的夏天也是如此。后来我们走在伊犁的一些小镇上,偶尔会看到大街小巷上写有两个字:淋浴。把淋浴作为一条生意之道,在南方或者在大城市里只能是桑拿,而在这些西北小镇,那不过是为过往行人提供净身方便,是一种小本生意而已。

    2005年之前,由于家里一直没有闲钱添置一台洗衣机,用手洗衣服便成了那段住居岁月里我们最艰难的劳动,因为那时候我们更多面对的是冬末春初依然在零度上下的十分寒冷的天气。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在南方习惯了经常换洗,回到这里也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洗一次衣服,家里其他人相隔的时间要长些,明月偶尔还要帮岳父岳母洗。一般而言,自来水与井水的温度相比是暖和好几度的,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院子里的龙头水竟然有一种彻骨的冰冷,原来这水引自后山草原上的泉水,而泉水实际上就是天山雪水渗透地层形成的地下水。幸而水虽冷,却是一年四季都不会结冰。

    记得2004年冬天回去的时候,我曾经看见过龙头口给冻住了,但是只要举起柴火在结冰的龙头嘴上烘烤一下,水就哗哗哗地流出来了,再也不用像明月当年住在三小队时,寒冬里要跟着父亲带着榔头、十字镐去河坝掘冰背回家里储水。根据这些年使用的感觉,即便是在春末夏初,这水在上午十二点前、傍晚六点后,都是冰冷刺骨的,洗衣服的时候,双手被冻得通红直至麻痒。因此,每当春季回去时,我最害怕洗衣服,明月看我的愁眉苦脸样,便把我推到一边,自己洗起来。在马场的日子,特别是冬末春初的天气还十分寒冷,我把这苦差几乎全推给了明月。奇怪的是,明月接触这么冰冷的雪水时承受能力比我强多了,洗了半个钟头,她依然说感觉不是很冷。我岳父定居新疆四十多年,不再看得惯来此地的南方人频繁地换洗衣服,也看不惯自己的儿女闯荡几年后就落下了经常换洗衣服的毛病,他曾经骂过儿子天祥,说他的衣服不是穿烂的,是洗烂的。如今看着他女儿三五天就要洗一次衣服,竟也心疼起来,说她在南方的那些年天天这样洗麻烦不麻烦。明月说,在南方要是一天不换洗衣服,你会被人看成是笑话,现在回到这里,虽不用天天洗,可是也要勤换一些。于是在马场,明月用冷水洗衣服的次数就非常多。或许,这就是草原儿女比南方人多具备的一种耐寒本领吧。即使在夏天,在早上拧开水龙头用水,依然有沁骨的感觉。2011年的盛夏时节,我一个人在马场家里的时候,早上十点前我是不愿意洗衣服的,因那水依旧冰凉沁骨。中午以后洗衣服,那水是凉快舒适的,于是又成为我喜欢的水了。

    在一些冬夜,刮过后山草原的狂风暴雪让天地变得更加黑暗,多少年果子沟一带苍茫无涯的赶路情景再一次浮现我的脑海,倾听五六级甚至七八级大风暴雪的声音,睡在炕上的我突然感觉到周围这间小屋是如此的渺小和单薄,好像周围并没有房屋人烟,只是我们的小屋在孤零零地被狂风吹打着,撵赶着,有一种沉入茫无际涯的时间和空间的感觉。这些冬夜,狂风暴雪虽然发出虎啸龙吟般的可怕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可我依然觉着马场的宁静没有被打破。我在伊犁的所有冬天度过的那些日子,使我有许多的休闲时光静静地梳理过去的三十年,结果我发现自己在哪一年的道路走错了,哪些日子我过得有些荒唐。我在无人打扰的日子里反复思考着是否要重新回到纷扰的南方。而这些奇怪的想法在南方的冬天是不可能产生的。我不同意有的人把我们在北方的这种生活方式称作冬眠,冬眠的只是动物而不是人类,况且我们与冬眠的动物有着根本的不同,冬眠的动物是只睡不吃,而我们是又睡又吃又活动,有的人还坐了高轮牛车一早就去乌鸦岭那边拉柴火,甚至有的人还会在严寒的冬夜里干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事。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对生活在寒冷地带的同胞作出这种评论是很不道德的,根源就在于评论者一点也不了解那里与南方决然不同的生活。

    比如,在这么寒冷的冬天,我除了喜欢待在院子里吃饭、聊天、活动和扫雪外,依然保持着对院外野地的热情和偏爱。因此,雪最厚的时候,即使在新房子里感到非常暖和,我也喜欢到房子外面走一走。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看似单调贫乏的冬天的野地,其实隐藏着无限丰富的东西。比如,我一出院门的时候,就看到了门前及膝的盐池一样的雪地上一行行深及十多厘米的靴印,这时候是早晨九点,虽有阳光却并不温暖,许多恋床的人还没有起床,那么这靴印是谁留下的呢?他是去赶巴扎(假如这天是巴扎日的话),还是去地里看看越冬的麦苗?或者,他昨晚就已经和她约好,今天早上两个人去河滩边堆雪人,他从我们门前经过,为的是到前面林带里那棵高大的榆树下与她会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他只是早起经过这里,不经意地把靴印留给了我这个爱思考的路人?

    冰河

    12月初,已经连续四五天了,难得一见的太阳总是长时间地隐藏在铅灰色的云层上空,马场东南面的吉尔尕朗河已经成了一条冰河,像一条白玉带子镶嵌在辽阔的马场和一条笔直的公路之间,公路的一头通向新源县哈拉布拉乡,一头通向巩留县莫乎尔乡和库尔德宁自然保护区。近看吉尔尕朗河,一座座冰桥自然地架在河面上,在整个冬季里成为两岸的人们过河的最便捷途径,从冰桥上走过去的人们便有了一种方便的快乐和探险的刺激。偶尔还看到东风货车在冰厚近两米的冰桥上疾驶而过,外行的人会不期然地涌起一阵担心,而货车早就在司机若无其事的驾驶中轰隆隆地开上岸去了。在另一片冰面上,穿着各种颜色棉衣的汉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和回族的孩子们,正在熟练地滑冰。滑了一会儿,他们又玩起了抽陀螺,尖叫声和快乐的笑声响彻了整个河面的上空。在不远处的冰面上,几个大人正蹲在自己开凿好的冰窟窿旁边,专心地在鱼钩上安放着鱼饵,另外几个冰窟窿旁边的大人们则正在提着鱼钩线耐心地等待着鱼上钩,这时候的鱼是饥饿的,大人们总是能钓上一条条有铅笔盒大比筷子还要长的狗鱼、大白条等,它们是孩子们心目中最大的胜利和快乐。

    河滩边的景色把冬日的吉尔尕朗河衬托得更富有魅力。那些在银白雪野上挺立的红柳正伸展着一簇簇鲜红的枝条,甚至在岩畔上可以看到一些暗红色的浆果,在一月中旬不断飘落的白雪中那样温暖惹眼地发着光。河两边的峭壁上,挂着一幅幅洁白如玉的冰瀑和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柱、冰剑、冰灯……冰的世界、冰的气韵在这条处于偏远牧区的吉尔尕朗河上尽情展现。冬日温暖的阳光开始斜射的时候,那是雪地上最美丽的时刻,各色光线切割乱舞,空中好像有许多个太阳正在点亮。阳光穿透云层照耀下来,那些冰柱、冰剑和冰灯会闪闪发亮,在白光之外还会浮起一层朦胧的不易发现的蓝色。阳光照射久了,那些冰柱、冰剑、冰灯会有薄薄的一层表面慢慢消融,融冰汇聚成一滴滴冰水,在凛冽寒风的吹拂下,一条条柔柔细细的水线,在阳光的照耀下如飞扬的七彩流苏。到了晚上,那些水滴和水线又在零下十几度的寒气中凝结成一条条冰柱、一把把冰剑、一盏盏冰灯。第二天人们来到河边,看到的是满河由各种冰柱、冰剑、冰灯组合而成的流线优美令人遐想的瑶池仙境。许多小孩这时候又成了那些仙童玉女,折断一根根奇形怪状的冰挂,用自己的想象和语言加工成最喜欢的兵器,咿咿哇哇地叫着、笑着,冰挂碰击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声,都在预示着一场仿佛天宫里的大战,起伏跌宕的吉尔尕朗河滩于是从时间的寂寞里一下子转入空间的喧嚷纷闹中。

    有好几次,我们到河边捡拾柴火,趁机在冰河上和别家的小孩玩耍。往往是天色已晚,玩兴未尽,一家一家的小孩跟随在自己父母身后,拖着灌木杈、野果树杈或者挑着一捆捆扎好的梭梭柴、红柳条、芨芨草秆浩浩荡荡地回家。身后,那些一路拖着的树杈先是把吉尔尕朗河刮得冰花四溅,然后他们从雪路上经过时,仿佛有一支支大斗笔在洁白的大地纸板上挥毫狂书,一公里多的银色世界里就有了纵横交错、气势恢弘的神来之笔。

    这时候的吉尔尕朗河似乎停止了流动,但是有了解它并且凿开过它的人告诉我,在它冰层深处的河底,依然是暗暗涌动的水流。那个人还说,水流就像住在这里的某些人,看上去一辈子不再想离开马场了,但是却又一辈子都在努力离开马场,他们一年到头很少回来的儿女,就是他们从小鼓动拼命走出去的,如今,那些年轻人早已生活在广东或者浙江,有的在乌鲁木齐,最近的也跑到了伊宁。看着吧,他们这辈子不会再回来。

    冬日的声音

    1月到了下旬的时候,天空中的蝶雪像突然长大了一般,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白蝶,并且在马场的天空中整整飞翔了三天三夜。雪下得真大啊,看起来大地是多么空旷,听起来周围是多么安宁,感觉又是多么舒服啊!地上的雪已经达到了两尺,这时院子里的果树和外面那些杨树、榆树已被几天前的小雪和随之而来的这场大雪压弯了腰,有的还挂着粗粗的冰凌。

    有时候,我也会站在屋檐下静静地待上好长一阵子,无所事事地观看下雪,或者整个人走到院子里待上一阵,让雪花落在头上身上,岳母心疼地叫我进房子,可我就是不想进,那一刻我想让伊犁的雪知道,这个冬天有我这样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有我这样一个人喜欢它们,喜欢待在这里看它们漫天遍地地落。

    这时候,往往连续一个星期,甚至十天半月都没有人在马场的小路和野地上走动。房子外的温度已经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冻得人出不了门,但是我们的生活依然像所有的马场人一样清静和休闲。那些日子,我常常一整天守候在保持着旺火的炉子前,时不时地翻动着上面烤着的几片馍馍,或者躺在被炉火烘得热乎乎的大炕上,一边吃着烤热了的馍馍,一边看着电视,和他们东一搭西一搭地聊着话儿,也经常喝点儿散酒,有时是桑葚酒或者玫瑰香葡萄酒,小矮桌上的菜大都是入冬前十来天便已宰好腊干的鸡鸭或鹅,有时也有羊肉,还有地窖里拿出的洋芋、青萝卜和大白菜,明月或者岳母偶尔也会炒上一份大盘鸡。我正好坐在窗前,嚼着熏马肉的时候我放下筷子,抬起头,微微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熏马肉历经秋冬季节释放出来的时间的香味,偶尔在她们的笑声里睁开眼睛,看见灰白的窗外雪花像揪面片子一样飘落,呷一口伊力老窖,酒香里我品味到了一种梦寐以求的真正的安宁。

    通常和我一起喝酒谈天的是岳父和小舅子光旭,我常常在抿下一口酒夹了一块肉之后,边咀嚼边悠闲地抬头仰望房顶,这时候,我看见了屋顶灰黑的苇席和椽木,眼光往下时我又看见了四周的石灰墙一窝一窝地露出的泥坯。我轻轻地拨着壁炉里的火,偶尔添加几块柴火或者牛羊粪饼,竟然感到十分自然和惬意。尽管冬日里没有春天鲜艳的花朵,但是这温暖的火就是好看的花朵,这里的维吾尔族人不是有句谚语吗,“火是冬天里的花朵”,比喻多么形象!冬天烧火炉的感觉比城里放暖气的感受不知要好多少,暖气尽管很方便,但是房子里太干燥,而烧火炉的时候,炉上放着一壶清水,房子暖和的时候,壶里的水也噗噗地开了,水沸腾后弥漫的蒸气正好中和了房子里的干燥。就是烧火炉吧,也有烧煤炭和烧牛羊粪饼的区别:烧煤炭时空气带着一种硫味儿,有点难闻,还容易不安全;烧牛羊粪饼呢,房子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草熏的味儿,牛羊粪饼慢慢燃烧分解,给温暖的家再增添一股自然温馨的氛围,这氛围又让我们怀想家园是多么避世遥远,让我们想起一些原初的东西。按照李奥帕德的观点,如果你不记得暖气来自何处,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块劈开的好栎木放在壁炉的柴架上。尽管我的城里恶习不会达到如此地步,但我也的确这样做了。偶尔我还会走出房门踩着厚雪去院里提水,手里拿着点燃的柴火先把被冰封冻的水龙头烤暖,接着拧开开关便看到了白花花的水流,伴随着哗哗哗的流水声。

    这一年,新房子还没有盖。新房子盖好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而我们那时候住的房子在马场上的确属于比较破旧的房子,但是因为我们在这么寒冷的冬天从遥远的南方回来了,老老少少一家人聚在一起,欢声笑语就是一股暖流,所以冬天虽然寒冷,房子虽然破旧,但是我们每天都能感受到一种幸福和温暖。

    这年冬天,这样悠闲的日子我们只度过了两天,便感到了房顶上的沉重压力——厚厚的积雪已把苇席和泥土混杂成的房顶压得沉甸甸的,大家都有一种担心,害怕雪再大一些,会把泥土培成的房子压塌了。幸好第三天雪变小了,变成了星星粒粒稀稀落落的小冰晶,间或雪停,我们便走出房子来瞧瞧。高高的雪堆满了砖砌围墙,像一夜之间谁给我们加了一道白色掩体,足足有十五厘米高。院子里的积雪已大约有两尺多厚,雪冻成的冰凌倒挂在果树枝上,倒挂在房檐下,房顶上的积雪也有一尺多厚,是该扫掉房顶积雪的时候了,否则,雪再下大屋子就有倒塌的危险,或者化雪时草泥做的房顶上雪水会全部渗进房子。这时候,我们必须首先保住整座房子,办法是戴上棉手套,先拿来梯子直靠房顶,然后爬上去用木推子推,再用扫把扫。那天,我和小舅子光旭、大舅子天祥都上了房顶,岳父岳母和明月绕到后院墙边,岳父岳母在房子底下看着指挥,明月也上了一把梯子,把我们推过去的积雪用木铲子铲下来,然后再用大扫把清扫干净。推下的雪堆在触地时发出砰砰的声音,每推下一堆都有一种轻松感。这一次,我们从房顶上铲下扫下的积雪成了一道足有一米宽、两尺高、三十米长的银色长城。接下来便是爬犁在发挥作用了,银色长城被爬犁一趟又一趟地推运到院门外,终于将院子里的积雪清除干净。

    我们在房顶上扫雪的时候,四周的邻居也在房顶上劳动着,互相之间说笑,讨论着这雪下得多大积得多厚,一堆一堆的雪在落地时发出砰砰的声响,四周都听得到,因为四周都有人在扫雪推雪。本来还觉得冷的身体,半个小时后就微微发热,看着雪,闻着雪,推着雪,呼吸着大平滩加乌尔山上吹下来的清凉新鲜的风,只觉得头脑清爽,精神振奋。若干年后我很难再扫一次雪了,因为许多时间都在南方,冬天的时光很难再看到雪,因此,在寒冷的冬天里爬上房顶扫雪,左邻右舍谈论着雪,闻着雪的味道,看着雪的飞扬,吹着天山雪风,那是多么值得留恋的一幕啊!

    房子的危险解除了,下一步便是打扫门前的积雪,一直扫到院门口。沉重的积雪在扫雪板一推一扫的连续动作下终于挪到两边,在院门口回头看的时候,一条银渠一样的小路直通门口。接着,我们又从院门口扫到厕所,为的是减少我们如厕的麻烦。

    接下来,便是开通屋外的道路了。拉开院门,我才看见积雪已经把门封到了一半高,雪墙外的路上已经有几个邻居在自家院门前铲雪,他们挥舞着铁锨,扬雪的手臂一上一下地动作着,活像一场热火朝天的劳动。门口的雪还很蓬松,不怎么瓷实,几个人从院门口往外推,居然很轻松地就开辟出一条雪道,最终也把路连通了。然后,我们一人一把铁锨,把雪道扩大延长并且跟左邻右舍连通,最后跟门前的大路连接上。雪积得很多很厚,但是我觉得这雪在已经恢复了瓦蓝的天空的衬托下,显得特别温暖,特别温柔,把寥廓的马场装扮成了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银色世界。

    这年冬天,我们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房子或者院子里度过的。在北方过冬与在南方过冬的确有天壤之别,北方的冬天真正是严寒和大雪的固有范围。南方的冬天大多不能算是冬天,最多只能叫北方严冬的势力范围,而且这势力范围是可以机动的,有些年份会大点,有些年份又会小点。在北方过冬你不能经常骑着摩托车到处瞎跑冒险,更多的时候你只能够像我在上面所说的那样待在房子里,聊天喝酒吃菜打牌什么的,就连晚上撒尿也要在炕脚边放上一个尿盆。

    在雪地上的几家院墙外走动的时候,我偶尔看见有戴着棉帽子穿着羊皮大衣的牧民,抱着一大捆的苞谷秆走进羊圈,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我听到了他们呼吸时发出的呼哧呼哧声。阳光普照着加乌尔山平缓的山脊,可以清楚地看见飞翔在蓝色天空中的鸟儿。而在那些冰凌高挂的杨树、榆树枝上,活跃着一群一群叫得更加欢快、蹦跳得也更加欢快的麻雀。就个体而言,麻雀们对一棵树是施加不了任何影响的,但作为群体而言,它们挥舞的小翅膀可以产生一种震颤的作用——把枯枝上的雪都震下来,雪花在阳光下飘散,仿佛首饰加工店里飞扬的银屑。它们先是在这些树上叽叽喳喳地讨论牧民手里的苞谷秆会不会藏着一些苞谷残粒,这些热闹而独特的声音足以让周围的一切竖起耳朵。接着它们又制造了一场飞扬的银屑,在银屑还没完全落地时,它们又一下子飞到对面的几棵树上对我进行评头品足——因为它们发现我竟然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戴着一副眼镜,而镜片早被一层霜花遮得有点朦胧了。

    这些穿着单薄眼睛锐利的小不点们,也许只有它们才觉着这个冬天并不寒冷——冬天里也是有很多机会可以觅到食物的。譬如有一天,我和明月已经在院子里扫出了泡菜坛子般大的一片空地,用短棒支起了一个直径足有一米的筛子,撒上了一把麦粒,但是当我看到这些南方几乎已经绝迹的小不点们,此刻正毫不畏惧地冲破寒冷的包围,勇敢地进入我们布置的天罗地网并开始起劲啄食时,我竟然完全放弃了我们的阴谋,没有把那根短棒拉下来。有一刻我在想,人类并不见得常常聪明,他们看似周全得滴水不漏并且已经执意要施行的智谋,在那些弱小的敌人面前总是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它应有的威力。麻雀们吃完麦粒后,叽叽喳喳打闹了一番,完全不知道还有站在门后偷偷窥视的我们——肯定的,它们也不知道我们刚刚谋划了一个意欲颠覆它们命运的罪恶计划。它们打闹一会儿后,仿佛比赛一般,短小的翅膀发出扑棱扑棱的声音,又争先恐后地疾飞到院外的那片雪压冰挂的杨树林上去了。

    有时,鸟的声音也会持续到夜里,给冰冷的黑暗燃上一点可以想象的火光。我通常听到的声音是猫头鹰的叫声,叫声响起在午夜两三点左右,从南面挨近河滩公路的那片林子里传过来咕咕咕的声音,越过河滩和白杨林,给我送来一种悠远和空旷,但又不显得飘忽,仿佛一套高级家庭音响获得的效果——实际上,整个马场的居住地的确像一间配置了家庭音响的洁白大房子,因为它的东西南北都有不高的山梁,住户又显得相对集中,于是,如果我站在后山的加乌尔山梁上遥看马场,它的确就是一间洁白空旷的大房子,而在里面发出的各种声音,又让我觉得是在大房子里配置了一套高级家庭音响。这些活动和声音深入到了草原的尽可能远的角落,它们和自然界以及人类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和谐一致的。至于一般人认为不够动听的猫头鹰的声音,我认为它恰巧是音响的某首歌里传出来的一个独具魅力的女中音独唱。奇妙的是这种独唱并不吵扰人睡觉,以我而论,许多次我听到这声音,觉得天山腹地里这座老马场是多么寂寥和静谧,深夜有这奏自天山脚下的旷远的音乐陪伴,真是长夜漫漫,境界高远,何不放心休息?何不尽意睡眠?这样想着,反而促成了我的第二次酣然入梦。

    银白雪原

    冬天已经进入了三九的序曲,房子外的温度也已降到零下三十多度,这样的温度在南方人听起来是骇然的,但是我能感觉到它的寒冷程度跟南方的零度差不多。说来很奇怪,当南方的气温降到零度时我觉着比这里的零下十几度还要寒冷,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也许是置身其中一段时间后,身体已经适应这种温度了吧。难道这就是我们常常在评说一种现状时用以归纳的习以为常?

    温暖是一种营养元素,在合适的温度里当然也可以培养出世界排名第一的懒虫。那些天的早晨,仿佛我母亲一样慈爱的岳母,在我们醒来之前已到厨房里生起炉子架起柴火,在为我们做早餐的同时,也在为鸡群拌食了。而岳父和我们,还有天祥、光旭夫妇还卧在各自的被窝里。室内炉火正旺,我和明月只露出半个头,怀孕的明月还在酣睡,习惯早醒的我则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望着房顶想事情。房内的挂钟滴答滴答地为我们数算着时光,我侧耳倾听,除了偶尔传来岳母在厨房里弄响的锅碗声外,我们谁都没有起来。那些天,我们简直无事可干,除了我实在忍无可忍在十一点多起来看书,然后吃岳母一门心思做好的早餐外,包括明月在内的其他人每天都睡到十二点以后。其时刺眼的阳光已经在雪原上普照三四个小时了,房外响起了一群麻雀的激烈吵闹声——冬天的时光是多么寂静啊。

    实际上,只要我们披上一件羊皮大衣,在这样的低温里前往后山的大平滩牧场也是比较适宜的。此刻,往日的牧场只能是一片银白雪原,大雪已将所有无关的细节掩埋。连绵起伏一片银白的牧场让我想起南方成规模的蔬菜大棚,或者更确切地说像古代大军正在安营扎寨,那些屹立在边缘的林带树丛刚好就是部队的旗帜。用雪原来称呼冬天的牧场也是非常恰当的,因为它的的确确就是一片开阔的雪原。银色的雪原在不低于三级的西北风里鼓荡飘逸着,山丘上最高点迎风的一面不时地在一阵阵疾风的扫荡下旋起飞扬出一片片的雪末,疾风过后,那旋起雪末的地方就留下了一弯看上去显得非常细腻的螺纹。

    其实,马场冬天的风总是充满了艺术的创造力。风有时候经过左边潘家的草棚,发出如一只鹅被人抓住时的叫声。有一次,风还把右边陈家大儿媳晾在晒衣杆上的内衣刮跑,挂到了后边李家老三晾在屋檐下的一条内裤上,后来还是李家老三叫他女儿送回去的。最凌厉的大风要数大平滩上的,有好几次,我和光旭骑着摩托车上山,越过加乌尔山到了冰雪覆盖的大平滩上,这时天色阴沉,但是大地一片银白闪亮,这就是我们遇上光线不好时大自然揿亮的灯光,它为我们上山下坡照明。但是大风凛冽迅疾得让我们几乎喘不过气来,行驶时车轮扎进松软的雪地里,幸亏是顺风,油门都不用扭,挂了三档还被推得飞快,两人都只好低低地伏在车上,光旭用足了力气攥住车把不敢放松,我则死死搂着他不敢放手。到了夜里,我听到了从加乌尔山上吹下来的风,一下一下撞击着屋后院的那三棵白杨树,发出一阵一阵长拉风箱的轰鸣声,让我感觉到屋后面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火炉,有人在憋足了力气替我们鼓风生火,于是,在那些漫长冬夜里,我感觉到的再也不是狂风可能掀开屋顶的惊恐,而是陷入了对一个温暖火炉的热切想象中。

    关于老马场的风,在后来我还产生了一段专门的记忆。那是2008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我南方的房子阳台上闲坐,天空一片灰蒙蒙的,有点像北方即将下雪前的天气。风很大,阳台旁边的那棵梧桐树被吹得朝东南方向大幅度倾歪,我知道,这是一年一度最强烈的西北风来了。但是与多年前不同的是,我感觉到这一阵阵的西北风是从北疆吹过来的,也就是从伊犁河谷那边吹过来的,它集合了马场山顶上通常达到四五级的大风,一路越过天山、祁连山、秦岭和南岭,最后吹到我在南方的家的阳台上,我辨别出这风里被集合在一起的马场上空的那一股风,它还是那么虎啸龙吟,裹着马场后山草原上的雪意,也裹着马场院子里的气息,我甚至听到了被风裹来的岳父岳母的说话声,他们正在商量着等雪停之后去赶莫乎尔乡巴扎。这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打了个电话过去,那边岳父说我们正准备出门呢,你是咋知道的。我说,是马场的风告诉我的,马场的风刚刚来过我这儿了。啥?马场的风刚给你捎话?岳父在那边哈哈大笑,扭头将我的笑话转告了岳母,我听到电话那头岳母说岳父,你咋不相信哩,晓阳没说错呀,风是可以捎话的。岳母当年从南方漂泊到大西北,吃了很多苦,阅历自然很丰富,她是不会乱说话的,她说马场的风能捎话,那马场的风就是真的能捎话。她绝不是一个说瞎话的人。

    风作为信使的伟大在于它无所不到,无所不能。而到达南方的西北风已经没有大西北特别是伊犁的西北风那样洁净、纯粹和冰冷了。也难怪,当西北风呼啸着刮过一道道山岭,漫过一片片平川时,风中早已裹挟、沾染了太多的烟尘、人声和众生百相,成为江河下游一样的东西,而江河的源头与现阶段处于入海口的下游,它们有着多么大的区别哪。

    在辽阔的银白雪原上攀爬时,刚好有凛冽的风吹在高耸的雪岭上,连绵的雪岭仿佛随风起伏的毡帐,我正在起伏的毡帐里寻找。而这种寻找或者攀爬还让我多次印证了某部电影里的画面:及膝的积雪在脚底下嚓的一声就陷出了一个深深的洞窝,脚从雪洞里拔出来是要一点力气的,通常还需要双手在雪地上摸索一块稍为踏实的地方,然后撑在雪地上使自己升起来,双手当然已经戴上了暖和的皮手套,这样接下来在雪地上的行走就成了爬行。偶尔发现的动物的足迹留下的小窟窿,可见野兔或者其他小东西跋涉的艰辛。

    继续跋涉时,我呼出的气息在眉毛和睫毛以及眼镜片上结成了一层冰花,这样我不得不经常用手抹掉那些冰花,以保证我的视线不被遮挡。岳父曾经告诉我,这时候身上的衣服最好有红色,这样才不至于被那些勤劳的猎人当作冬天出来寻找食物的野兽。这天,我从通往后山的牧道一直爬至第一座山丘的后面也就是北面,寒风也一直使劲儿地吹着我的头和脸,但是棉帽子的作用也是很明显的,它确保了我的脑袋不至于被寒风吹坏。

    后来我一直记得这年冬天,我坐在被白雪严实地覆盖着的后山草原上,心境庄严,目光单纯而遥远。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大平滩草原是多么寥廓而又寂静啊,天空中的阳光闪着耀眼的光辉,毫无遮挡地铺洒在雪地上,在清洁而彻骨的风里我看到天空中那种仿佛永远都是透明的蔚蓝,那种仿佛可以跳进去洗澡的澄净的蔚蓝。我发觉,当我长久地注视着空中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自己也已经被蔚蓝起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告诉我,这里有一种纯净的生活正在等待着你,你来到这里是多么的聪明和幸运,这种生活不正是你多少次在梦境里追求过的吗?一直让你烦恼忧心的烟雾和喧哗没有逃窜到这里,长年累月让你加班加点码那些枯燥无味的八股文字的生活不在这里,而是一直待在别的天空和土地上。你能够越过那些逼逼仄仄的地方来到这么辽远苍茫的地方,这已经说明你的内心有着一种几乎就是遁世的清醒和顽强的思想,也说明了这里有着几乎已经被人遗忘但又是只有智者才能够品味得到的穿越了白茫茫的萧索的宁静。

    有时候我就想,智者或者多思者的思想里肯定留存着一种萧索和寂静的因子,不是他们天生就渴望这种萧索和寂静,而是他们不得不进行的沉思催生了这种现代人很不喜欢的元素。

    当我这种感觉如雪原上的一股微风吹拂漫漶至周围的时候,我听到了雪原上的另一种声音,正在由远而近,由单纯的清唱变成组合的和弦,最后以合奏的方式水浪一般涌过来,那是一种清脆悦耳的马铃声和着数个妇女儿童的喧哗声的组合,我感觉到那就是一场模拟流水声和鸟儿鸣叫声的音乐剧刚刚响起的前奏——在这片空旷的雪原上,这种声音是我们听觉的唯一。当我们还无法看见声源的时候,脑海中常常会浮起一种新奇的幻觉,这时候空旷的雪原给了我们无尽的想象空间,时间也仿佛在以一种你能感觉到的方式进行诉说。这真是一种细腻而绝美的体验。

    当我想象中的声源终于进入我的视线时,出现在我前方的是一架马拉爬犁,童话般运动着向我而来,几个穿红着绿、怀里搂着四五岁小孩的哈萨克族妇女正在上面纵情说笑,这个怀里的小孩和那个怀里的小孩也在嬉戏打闹。不用猜测,这是山上一个家族的人们,她们非常清楚地记得今天是莫乎尔乡的巴扎日,现在她们已经吃过早餐,正在一边说笑一边计划着到巴扎上购回些啥货物,她们在寒冷冬日以这种草原才有的方式倾注了她们的全部思绪和祈祷,一天的生活在此刻达到了一个高潮,独特的哈萨克族语言让我感觉出这片雪原与中国北方其他任何一片雪原的区别是如此的清晰和强烈。上午的阳光在起伏的银色山峦间金光闪亮,山下白雪覆盖的小屋顶冒起缕缕炊烟,燃烧牛粪羊粪的味道以及煤炭的味道隐隐约约。这种寂寞的塞外雪原生活是城里人想象不到的,他们也许会认为这是美的,但是以我在这儿的住居岁月得到的经验揣测,人们包括山上的哈萨克族人们不一定觉得这些寒冷的冬天是美的,甚至不会觉得这个地方任何一个季节是美的,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习惯了这些彻骨的寒冷和日升日落草青草黄的岁月,他们不责怪我们这些无病呻吟无事生非的所谓知识分子就是最大的宽容了。但是,我已经在这儿住居了许多岁月,也慢慢习惯了这些寂寞的日子,所以我也是以平常心来看待这些草原上的人们的,我的心里有平静或者不平静的想法只有我知道,如今我默默地栖居在马场上,埋头敲打我的键盘,是因为我要把这些想法记录下来作为我的纪念。

    如今长长的十年终于过去了,我在老马场的第一个冬天也因为我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观察和走动而增添了无比活泛的灵趣。后来许多年,许多个冬天,我在老马场上继续生活,在我的心目中,马场的冬天始终是美的,美得平常和寂寞。我也想到,在这个偏僻的牧区,在这些憨厚的人们当中,如果我不做一些记述或者言说,那又有谁知道这儿的寂寞和美丽?我的妻子也觉得我做得很对。当然,我也不奢望这儿的人们对我有什么赞誉,我只是希望,我的生命中因为这个冬天而增添了今生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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