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两岸-雪花引来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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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和雨水到来,冰河融化了

    2003年年末至2004年年初,我在老马场度过了长达三个多月的冬天,真正感受到了冬天时光是怎样流逝的。

    2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女儿小伊丽在我们又搂又哄中甜甜地睡着了,明月继续搂着她酣然入睡,我则带着哄孩子的疲倦和放心的微笑,像一片被风从地上翻起来的柳絮一样,从家里悠悠荡荡地向吉尔尕朗河岸边飘去。去河边的路因为路边积雪加深和结冰,有一种硬朗疏旷的气质。路的形状乍看起来很像柴油机的摇把,先是二十来米笔直的门前路,然后九十度右转弯,一百来米的直路之后又是九十度的左转弯,直走三百来米后又是一个九十度的右转弯,约走一百来米后就到了河边。这一段摇把一样的土路,上面的厚厚积雪到了2月下旬就开始融化了,据说也有的年份到了3月中旬才开始融化的,但是这年必定是雪灾之年。现在,地面的积雪不再像十几天前那样敞亮耀眼了,有了一层柔和的光色,泥路上一些很深的坑里,积雪化成了一洼洼的泥水,坡度倾斜的侧面有一道道的水迹和泥沙流下来,形成各种各样的形态。站在二十多米远看,这些洁白雪地上的黄浊水流泥沙很像婴儿在一块洁白尿布上拉下的屎尿糊糊,而走近了看,又像一些曲折的渠道或动脉,或路面上刚刚爬过一些什么动物,留下了令人想象的图案。

    靠河边的一片雪地上,也有很多这种图案,水流和泥沙一道道一抹抹的缓缓流着,在坡度较倾斜的地方就流到了依然被白雪覆盖着的田地里,与白雪接触的一块地方就有了一个水涡,水流靠着这样的路径渐渐地扩大了它的范围。在马场河坝边上的这片呈五度角倾斜的原野上,分布着被牧群踏出万千蹄痕形成的水涡,到处都是一汪一汪,并且都在不停地接纳,不停地流动,不停地分汊,形成一道道支流。最后,它们流进吉尔尕朗河,在汇流处形成分布着一片波纹的沙洲。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是已经有一片白亮亮的布幅在天空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勤快的人们出来后,路开始泥泞了,主要是高轮牛车和自行车的交叉重复辗压,出现了重叠的辗沟,并排成行或者纵横交错的辗沟,行人的各式靴子和鞋子的踩踏,也让路面泥泞四起,后来的人无从下脚。这还是一般的,如果到河滩公路上,看到那条虽然经过硬化的道路,却因为春季解冻路面的积雪汇合了被汽车一路带来的泥巴而显得泥泞翻浆,异常溜滑,真正是寸步难行。只有勇敢的司机才敢在这样的路面上歪歪扭扭地行车。而一般的人特别是对司机没有信心的人,如果坐上了别人开的车那简直是提心吊胆。

    天空中越来越白的时候,我踏着化雪后的泥泞路面来到了河边。这时候,春寒的河风丝毫没有因为我是漂泊归来的游子便改变了它的凌厉本色,依旧像刀片一样割削着我的脸。令我稍感安慰的是,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天空中难得一见的太阳光终于穿过云层斜照在银色的冰河上,这其实已经是春天的阳光了。

    是的,这正是春天的阳光。不用看日历,凭感觉就能觉察到。这些天来,敏感的马场人已经感觉到白天在逐渐改变,黎明的白杨树梢上已经可以听到知更鸟的叫声,白天有阳光的日子渐渐多起来,一天之中阳光照耀冰河的时间也长了起来。冬末春初的阳光不仅仅使空气和大地的温度升高,它的热量还可以穿透一尺多厚的冰层,把热量从水底反射到水面上,使河水温度上升,融化了冰的下面,而太阳的直射又融化了冰的上面,这样,冰面就变得参差不齐,冰里的气泡不停地释放出来,上下同时凸起,形成了蜂窝一样的形状,这是冰河开始大面积融化的前奏。往往在这个时候,整个伊犁河谷的雨水就开始多了起来,雨水同样降临到了偏僻的马场上,淅淅沥沥的雨水加速了吉尔尕朗河冰层的融化。

    当我站在七八米高的岸边岩畔,目光落在吉尔尕朗河面上时,发现冰河其实已经开始融化了,我赶上了融冰的高潮。这时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河面上,距离岸边三四米的地方冰层已经完全融化了,河水湍急浑浊,裹挟着一些树枝枯草,一波一波荡漾着流过去。但是在河中心,还可以看到大块大块蜂窝状的灰白色冰块,被水推着挤着,缓慢地移动,我听到了冰块撞击发出的仿佛沉闷雷声一样的遥远的巨响,那响声透着一种庄严,传递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势。沉闷的声音一直响着,忽而急速,忽而狂乱,像有一大群飞禽即将到来。我看到了四五块像中型拖拉机的巨轮一样大的冰坨,像自然漂浮又像正在被谁推着朝岸边荡过来。接着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第一块冰块撞击岸边而又被后边冰块撞击自己的声音。开始时还很温和,接着沉闷的雷声又很威严地响起来。冰块渐渐地碎裂,“轰”的一声,最后向上翻腾,无数冰的碎片在河面上飞得老高,然后在一片银雾里落下来,跌进湍急的河水,又传出一种骨头的碎响,和着银白的浪花流向下游。

    太阳光直射下来,一股温暖的风也吹过来了,把河面上的银雾吹散,残冰撞击融化的声音却依然沉闷地响着。在岸边,在我的脚下,积雪也正在悄悄地消融,汇聚成的雪水沿着岸壁静静地流进波浪翻滚的吉尔尕朗河中。

    这条昼夜不断向西流淌的雪水河,它的生命实现了从里到外、从底部到表层的复苏。这是春天的胜利!

    当夜,一场温暖的雨降落在马场,给熟睡中的小家伙增添了一丝诗意的睡眠氛围,我们也是一夜好睡。雨肯定也降落在吉尔尕朗河上,也许还起了一场不小的雾。岳父岳母和明月都说,有了这场雨和雾,吉尔尕朗河上剩下的那些冰块明天就会化完了。天快亮的时候,我依然听到屋外哗哗的雨声。

    第二天上午,雨停了,我又来到了吉尔尕朗河岸边。像昨天那样温暖的阳光依然照耀在吉尔尕朗河上空,除了岸边草滩上横卧着的一堆堆积雪外,河面上昨天残存的冰块几乎不见了,它们都变成了缓缓流动的液态水。在两岸依然鲜艳的红柳、枝条蓬松的杨树,还有低矮枯黄的灌木的夹峙中,因为汇集了上游的雨水而变得浩大浑浊的吉尔尕朗河水湍急奔腾着,闪着粼粼银光,发出快乐、兴奋、喧哗的声音。仔细倾听,这声音依然有沉雷的轰鸣,但这轰鸣却不再沉闷,而是一种充满了雄浑气势的合唱,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有一种稚嫩而生机盎然的啼唤。这是吉尔尕朗河热烈的呼唤,这是春天使者的歌声。在岸边,我静静地站立,以一种无限舒畅的心情,目睹着翻滚的河水轰隆浩荡地向西流去。

    三月了,雪花还是漫天飞舞

    3月中旬,依然有天鹅绒一样大的雪花一朵连着一朵,随风斜飞乱飘。雪绒花沾在衣服上,一半马上融化,一半就那样似泊非泊地停在那儿,才两三分钟,头上、脖子里、衣服上便覆盖了一层松松的白色。无数的飞絮在呼啸的北风里很轻快然而无声地一朵一朵地叠在松软的雪地上,很快,本就洁白的地面上又垫高了一层。

    我想起在南方的岁月,3月已经是草长莺飞,塞北的雪只是南方的孩子们脑海里的童话。这些孩子每每看电视上的下雪情景,常常惊叹:北方的下雪天不知道有多冷后来我亲身经历了几场西北大雪,才完全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一个从南方来到新疆的人,这会儿的感受完全与寒冷无关。我认为,这些在初春里漫天飘舞的雪花,不是把寒冷带给了北方,而是为萧索的北国安排一些温馨恬静、精致纯洁的日子。纵使是冬天,也必须是那些有雪的冬天,才够得上是纯粹的冬天啊,而南岭以南的南方,即便是到了最寒冷的季节,纵使在海拔较高的山区,也几乎没有看到一场漂亮的大雪。可见,真正的冬天,是属于北方的,真正的冬天之美,也是属于有雪的北方的。

    一片片雪花像我心中的满天星在天空飘扬,一个人漫步在午夜般沉寂的野地里,追逐这一片片洁白的精灵。实际上,对中国的任何地方而言,3月已经是春天的值日时间了,尽管在纬度偏北的地区也莫不如此,只是春天值日的身影没有那么殷勤,有时候还缺岗,但是,她的声音还是时时回响的,她的身影也被她聘请的雪花代替——雪花其实就在春天之前引路,被冬天带走的春天,现在冬天派她的天使领回来了。

    我从小巷走出小路,又从小路走到原野,最后从原野走向白雪苍茫,在深及小腿的雪地上慢慢走着。其实雪虽然深及小腿,但如果站在路的高处向前或向后眺望,还是会感到这条小路特别明显:向后,是一串参差的脚印蜿蜒而去;向前,也似乎有一条连绵的白线从自己的脚下弯弯绕绕地向远处飘去。而在后方的脚印和前方的白线的两边,分布着稀疏不等高矮不一的只有光秃秃树枝的白杨树,给这条寂静单调的白线安上了它最需要的最美的点缀。

    风大了,这些婉丽简约的小精灵无奈地漫天飘舞着,真是“花谢花飞飞满天”啊。但是,在狂风里她们依然没有脱去淘气的禀性,左左右右地和我们捉着迷藏。但这种淘气只能是小女孩摇着新藕一般的小手做出的。这种淘气的飘舞只在眼前不远,再远处便是一片飞絮茫茫,风卷一帘白雾,那风是看得见的,因为有一团团逐着坠着,或者是一棱棱排着滚着,仿佛暴风雨中那雨水的形状,只是这形状的颜色是和棉絮一般白,一般轻,不,也许是和面粉一般白,一般软,或者是天地间有谁在大风口处倾倒细盐精盐,那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名言也是抽象的,只是看了眼前的一切才能领悟它是多么多么的形象。

    第二天早晨,我依旧看到了雪花。我和明月再次来到这片原野上,其时,昨天那种风儿已经知趣地走了,天空中飘下的雪花是温柔的宝贝,一朵一朵在我们的头上怀里跳舞。正值午饭或午睡的时间,原野上、小路上几乎没有人,在几乎可以说是万籁俱静中,能够听得见雪花落在积雪上发出的稚嫩的微音,这种声音在汉字里很难找得出恰当的象声词来形容,用“沙沙”好像大声了点儿,用什么好呢?实在难以形容,也许就像我们那喝饱牛奶之后的女儿,小嘴常常习惯性地嚅动发出的轻响吧,那么娇气,那么轻柔,多少次,正在炕边俯视的我们总是忍不住伸出温暖的中指轻抚她的小脸蛋。

    野地上积着薄薄的绒雪,远看是淡蓝色的。突然看见一大团灰褐色脏兮兮的东西在缓慢移动,刚开始还吓了我一跳,认真细看才发现是一群羊,不知道是谁家的。大约有十几只互相簇挤在一起走着,偶尔停下来,居然像鸡一样用它们的蹄子扒开积雪,嘴巴一摆动扯起了下面的枯草吃起来,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许多种类不同的树因为没有叶子,枝杈向天空张扬的气势更迫切。偶有鸟群飞掠过树顶,很突然又很有秩序,可以听到杂乱的吱吱声和沉闷的振翅声。白雪落在这些树尖儿已经微微发青的树上,树干枝丫上的形状千姿百态,神韵各异。那一排排高高挺立的白杨树上,洁净无瑕的白雪静静地呈长条状停留在枝条上,刚劲秉性的白杨树在保护着它,健美的身躯一动不动,生怕有一丝的颤抖就会使雪条跌落。

    与昨天相比,今天的雪可谓懒懒洋洋,犹如夏日里刚刚午睡醒过来的少妇。明月说,这雪真轻柔,她印象中的雪多是大雪,不是急急匆匆,就是狰狞恐怖,来的时候总是让人冷得彻骨。青少年时代就在这儿生活的明月,对雪的感受应是真实和丰富的。而如今我们回来了,奇怪的是这雪也变得这样温柔亲切了。茸茸的雪花在耳郭边吻着,在鼻尖上泊着,有一种善解人意的娇媚和清新。我的右手拉着明月的左手,我们一边走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接着雪花,我们看着手心里的雪花堆起如绒的轻盈,互相看着便有了会心的微笑。哦哦,多少年了,在炎热混沌的南方,我们何曾有过这样的调皮和纯真?每天在单位楼层之间上下,回家的路上车流如蚁烟尘如雾,回到家里还要精疲力竭地演一出锅碗瓢盆交响曲,更烦人的是夏天里不开空调便只能汗流浃背地狼狈,夜里两三点了还会接到要求迅速赶去加班的电话……也许生活真的很无奈,但是生活真的就只能这样吗?

    雪花仍在棉絮一般地飘落,我们的头上和衣服上都泊满了并不均匀的一层洁白。这是2004年冬末春初老马场最后的一场大雪,春天的梦想已经随着吉尔尕朗河汩汩地流淌了。在张举着爆炸式枝条的杨树上,在还没有完全光秃秃的湿润的田野上,隐隐约约传来了喜鹊的叽叽喳喳声和雪鸡那带着磁性的歌唱。

    以后的几天,那些熟悉的雪花又在马场上空远远近近地飘落,落到了前些年它们落过的地面上。春天已经回来了,但是我们依旧生活在冬天。这时候,我对雪的感觉显然少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算得上是老朋友重逢了,所以我在满脸笑容地对它们一番愉快的问候过后,便很快转向了我感兴趣的事物。当我在一块去年种过苞谷的地边站立时,看到了一只刚从洞里钻出来的田鼠,它正在东张西望寻找食物,嘴边的胡子抖动着,我猜想它正在埋怨雪地上除了飘落的雪花外显得太过空空荡荡,让它空虚的肚腹没法进食一顿丰盛的午餐。后来它穿过一堆榆树枯枝的时候我跟了上去,我们一起穿过田野,但我尽量不让它发现我的跟踪。后来,它终于在一处雪融的地里发现了几颗去年收获季节漏下的苞谷残粒,高兴地嘬食起来。吃完后,它继续越过两条毛渠,最后进入了田埂边的一堆枯枝丛中,好像故意跟我捉迷藏似的,久久不出来,但我更愿意猜想它在里面找到了满意的食物。

    现在,我无所事事地来到一棵主干粗大的杨树旁,背靠着树干,静静地站立一会儿,看身上和面前以及更远处的雪花漫漫飘落,觉得这世间真寂静,在寂静中又有活的东西在动,但又无声无息,那就是雪。远处山坡上长着雪白的一片片不知是杏树还是梨树,这会儿才真正像诗中所说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而更远的白茫茫的雪峰脚下,云杉仿佛银伞般挺立在云雾缭绕的山上。

    此刻,我半闭着眼睛,听那雪花在雪地里的动静,仿佛入梦一般。按照佛教的说法,这并不是真正的死寂,那里有世界的声音。

    我的脚步又动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吉尔尕朗河岸边。此时的河面有七八十米宽,河水解冻已经有十来天了,看上去已很丰满,颜色是浊亮浊亮的。那天中午,我就那样静静地伫立河边,许久许久一直没有动。我在侧耳细听,有风儿掠过耳朵的痒痒,除了稍远处低水位的地方传来水流声外,耳边还可以听到雪落水面瞬间的妙声。那些声音基本上是千百个“哧”和“咝”的和声,复合而有致。此时此刻,我的观察几乎与雪一样,单纯和平静。我看见千千万万朵雪花,就在那种声音里齐刷刷地一同撞在柔软的水面上,只半秒时间,这些多么纯洁精致仿佛灵魂一样轻柔的精灵便已粉身碎骨,那粉碎之声又是那么动人入耳,就像在辽远的湖边观看一块白玉潜入湖水的瞬间,在老天爷的耳朵里也就是这声音吧。

    离远了河边,我慢悠悠地步回了雪路上。雪在我的踩踏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花已把我来时的足迹湮没了,上面又有了新的积雪。我刚刚踩踏过的雪地上则留下十多厘米深的脚窝。雪路上的情景依然是美妙的,在那种铺天盖地的纷纷扬扬中,再往前走我就迷路了,其实不是真正的迷路,大的方向还是分得清楚的,只是脚下已寻不到原来一直延伸而来的路,我想让自己自由,所以我也不想寻到具体的路。

    风雪给人最初的那种激灵过去了,满天飞雪由清冷变成温润。飞舞的雪花让整个世界变得轻盈,诗与童话的气息在原野广袤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要是我们那还在房子里睡着的小家伙也像童话里的小公主一样轻盈地向我们走来,那该多美呀!

    3月下旬,我们常常穿着低筒皮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马场房子门前的春雪地里。那些熟悉的雪花还在零零落落的飘,但是已经明显感觉到接近尾声了。雪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痕迹。有时我们在几株黄刺灌木前停下,蹲下来看那些沾着残雪的蓬松的枝条,无意中听到了枝丛中传来的清亮如铃的滴水声,可能已滴了很久,因为水滴的下面已经有一个很深的小水窝了。我们折下几根树枝仔细察看,想看清楚树枝在经历了一冬的雪压之后是否已经干枯,结果发现枝条的断茬处依然是青嫩的皮色包裹着的白生生的枝骨,有一缕清新的木香飘进鼻孔。我们站起来,歉意地扔下这几根还带着芳香的黄刺枝条,决定再去看看吉尔尕朗河滩草地上的野果树林。

    那些野果树只剩下一丛一丛一片一片的光杆枝条了。同那些黄刺灌木一样,这些包括了野杏树、野樱桃和野苹果之类的野果树,它们的枝条也没有完全干枯,沙棘的枝条满天星般散开着,偶尔看见枝条有点儿蓬松,浑身长满近寸长的刺儿,野杏则松松垮垮地站立,而梨树仿佛它的果实一般透着一种憨厚和朴实,至于那一片野樱桃,每棵都像一个个俊俏而阳光的少女……明月兴奋地为我指指点点,她快乐的声音让我一直想象着当年她和小伙伴们在这里嬉戏胡闹的欢乐时光。这么漫长而辽阔的河滩野果林,每年百花盛开时姹紫嫣红,果实成熟时总是漫山鲜艳甜香,每天都映亮了熏醉了悠悠清亮的吉尔尕朗河水。

    野果林光秃秃白亮亮的一片很像一群准备肉搏的军队举起了纷乱的刺刀,这是春天里最早一片带着希望的光秃秃,是萧条而略显清新的微笑。当我们看到枝条蓬松长满刺儿的沙棘时,我能感受到它的名字带着一种尖锐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针尖一样的名字,伴随着针尖一样的回忆,被明月一一道来,这时却有了一种温馨的畏惧。雪地里的沙棘枝条,静静地破雪而出,密密麻麻的沙棘枝条,默默地等待着我们的走近。

    我们就这样走进了沙棘林,毫不在意它们的长长尖尖的刺,我们在沙棘林里漫步,脚踏在明亮松软的白雪上,发出嚓嚓声响。沙棘林高及人头,在清冷的雪风里光秃秃的枝条和尖刺在我们眼前晃动,仿佛是一种调皮的警告。明月回忆说,童年时代她们在这里玩耍,钻进沙棘林里捉迷藏,没有一点儿机灵劲儿是不行的,会被刺勾刺得皮开肉绽,而且没有一点儿胆量也不敢冲进沙棘林里寻找。青少年时代的明月是马场人公认的瘦姑娘,因此我相信当年的她有一种捉迷藏的特殊优势和胆量。

    然而,今日的我们身材都已微胖,不再是善于钻林子钻荒山的小孩。但明月是有经验的,一般情况下不会被刺中,我的身体却成了沙棘刺袭击的对象。那天,我们在丛林里走动半个小时,追寻明月童年时代的时光,我几乎是伤痕累累,尤其是手背上被尖刺狠狠地刺了几个大口子,有几道殷红的血就滴落在了沙棘林下明亮的白雪上。

    刚开始明月是着急的,捧着我的手就要往外走。其实我一点儿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尤其是我的手经过这样寒冷的天气冰镇后。而一滴一滴温热殷红的血,此刻在几朵雪绒花的沾染下开始渗透,在明亮的雪地上溅开并慢慢泅染的过程,却令我有一种“英雄流血不流泪”的自豪,在我们热爱的这片土地上,融进自己的几滴鲜血,使我真正产生了一种回到家园的踏实感,没有这几滴血,我也许仅仅是一名旅者,有了这几滴血,我才感到在自己高声大喊热爱这片神奇土地的口号里,又增添了一份深挚的情感。

    明月又一次对我说,别看沙棘刺人很疼,绿的时候就是一把把大伞,地下根多,地上枝多,树上叶多,成熟季节果多,很有生态作用呢!我们又说到了它的果实,那些黄豆大的小果很酸,人们就是吃野杏子也很少吃它,但是现在关于沙棘的饮料已经面市了,据说它含的维生素和氨基酸特别多,有帮助消化、增强食欲的功效,已经是伊犁的一宝了。沙棘饮料我喝过,人工制作的产品尽管已经有了广告效应,但是我想起每年6月里在这儿品尝的果实,一把一把抓了放进了嘴里的感受,才感觉到大自然是多么的宝贵。

    那次,在经过明月对那些沙棘的详细介绍后,我非但没有因为它刺疼了我而感到愤怒和恐惧,相反,在鲜血滴落在明亮白雪的过程中,我居然涌起了一阵兴奋和感动。那一刻,我们没有走出沙棘林。我举着还在丝丝渗血的手,抬头仰望灰亮亮不断地有雪绒花飘落的天空,在清冷的河谷风里看着浩荡白亮的沙棘林在缓缓晃动,在寂静而辽阔的河滩草地上,我听到了冬天里最后的风神难得这样温柔地发出低低的吟唱。

    所有的生命都动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大平滩草原的春天多数回来得比较迟,常常要在每年的4月中旬杏花才怒放,梨花才绽开,天气也才渐渐转暖。甚至有更迟的,有一年的5月上旬,应该就是2005年的5月上旬,大雪还在冷冷地封堵着牧民们的羊圈门。当然,也有个别年份春天回来得特早,好像是2007年,4月上旬河坝边的野杏树就开花了,马儿也在后山的草场上追风逐草了,农民也已开始驾驶着拖拉机下地翻耕。

    现在我要说的时间是更早的2004年。3月下旬,连续两三场雨夹雪过后,接着便吹起了几天温暖的风,远山近坡的积雪的影子便渐渐地淡化了,土地一天比一天松软,空气一天比一天腥臊,原野也一天比一天鲜亮起来,青草正在不深的地皮下赶着时间,在上面行走,可以明显感觉到从脚底下升腾起来的一股股腥臊的热气。茫茫的土色还在冷峭的风里等待着,鹅黄的草芽却在一夜之间从那些蜂蜜颜色样的枯草根部悄然冒出,点播一般准确地撒满了整个大平滩草原。那些拢护在马场周围的白杨,冒出了星星点点鹅黄色的嫩芽,榆树则是淡绿色的嫩芽,而柳树的嫩芽也是鹅黄色的,这些嫩芽就像刚出生的娃娃一般,在清冽的春风里战栗着想要张开。河滩边的欧李、沙棘、黄刺也渗出了满枝条的米粒般大小的芽点。这是一些不像野杏树、野樱桃开花一样引人注目的征象,它们低矮地伏在草滩边,抬头寻找春天的人不会发现它们,但是一个喜欢在河漫滩上寻寻觅觅的有心人却可以随处发现它们的踪迹。

    草滩上的草芽是略比那些灌木丛迟醒一个星期的,却也新奇得让人倍加爱护,我就站在草滩上的小径旁,足足两天不敢往草滩里举步。幸好大约一个星期,草芽就长成了又薄又嫩的小叶子,看上去草原已经渗出第一轮浅浅的新绿了,在早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仿佛浇了一层奶油一般丰盈鲜亮。这时候我还没有踏步,却已有勤劳的哈萨克族牧民赶着渴望了一冬的瘦弱的羊群,在草原上吭哧吭哧地吃得欢乐起舞,羊羔不时互相追逐蹦跳。而在加乌尔山的半山腰,我发现才刚刚能看见草地上冒出零零星星的鹅黄苞芽。山雀在野地上飞翔鸣叫,田鼠和山鼠也在野地上奔跑,知更鸟从远处轻巧地飞来,它歌唱着,声音悦耳而清澈,花翅膀上闪耀着太阳新鲜的光芒。一切有生命的和正在萌发生命的都动起来了。

    在这一切的生命中,人显得尤其欢乐。与南方相比,这里的冬天太漫长了,足足有四个月,有些年甚至超过五个月,而一年就那么区区十二个月!想想看,这么漫长的冬季里裹着厚重的衣物,手脚都极不灵便,思维仿佛也被零下二三十度的超低温冻结了,我们因此再难以诞生创造和表现。而在同时期的南方,冬天根本就不算冷,有的地方甚至就没有冬天,所以那里的人们一年四季思维都是敞开的,但也因此失去了感受人生活动周期的大起大落——实际上,这种大起大落真是人生的风景,住居在太南的人们无法想象那种被寒冷禁锢的漫漫等待和因为一朝被放开而得到的彻底的欢乐。这里的人们,习惯了在跌宕起伏的四季里感受人生境界的深刻。

    春天回来了,春天真的回来了。清雅而温暖的阳光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从枝条星星点点的花蕾上爬过,从后山的排灌渠里的湿漉漉的田鼠身上爬过,从房后那棵柳树根的草丛和伏在草丛里面的兔子身上爬过。阳光洒过的雪地上仿佛有万道音符以金线的形式舞动着,雪地的每一个章节便因此充满了艺术的灵感和律动。阳光磨薄了我们浅色的衣袖,脱去了我们脚上的黑皮靴,我们卸下了一冬的重负,急急忙忙地、不讲方式地就开始舒展束缚已太久的手脚。我们从院门走出来,整个心胸鼓荡着飞扬的渴望,在粉绿的草山上,我们甚至想起舞和歌唱!侧耳倾听,南面不远的吉尔尕朗河流水淙淙,仿佛我们的血液在哗哗流淌。我们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在草山上时而旋转起舞,时而奔跑二三十米,片刻,我们又大悟一般停了下来,低头审视,地上的草叶一片狼藉,我们只好把内心的喜悦寄托进对草原的愧疚中——毕竟,我们不能浪费等待了一冬好不容易穿越了凋敝的鲜嫩的草叶,它们应该到达它们能够有所作为的地方。

    大平滩草原默默地沉睡了一冬,现在终于完全苏醒了,所有的小草都在发芽,所有的小鸟都在清新的空气中快乐地进行晨练,那些蛰居在大地深处的小生命也纷纷睁开一双双小眼睛,惺惺忪忪,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她们就要走出大地母亲的庇护了。

    上午九点多,我们走在后山大平滩牧场的一片草芽中间。婴儿舌尖一般鲜嫩的草芽,让我们不忍心再这样践踏,我们迫切地想走到左边的那条小牧道上。当我们快要走出牧场转上小路时,突然听到了一阵急切的羊叫声,听准了,原来是草原边缘的两间土坯房里传出来的,旁边还有一个围院,里面是六间砖木结构房子,那两间土坯房就是羊舍。这是牧民赛里汗的家。传来了几声牧羊犬的叫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急切的羊叫声。明月说,可能是产羊羔呢,我们去看看吧。一说起羊羔,我又想起了前两天山腰牧场上的一幕。我说,好啊。

    主人赛里汗在家,看见我们来到他的房子前,便放下铡草的活儿,微笑着迎了过来。赛里汗五十一岁了,长得高高瘦瘦,酱红色的脸。他带我们进他家喝奶茶,我们顺便再看看他的房子,三间正房里面传统的哈萨克族家什一应俱全,最惹人的是一台29英寸的电视机和一辆本田牌125cc摩托车。赛里汗说,等天气暖了,白天骑摩托车放羊,晚上在家看电视剧,过好日子。

    喝完奶茶,我们就去看赛里汗的羊舍,只见二十几只大羊,有的在羊羔房门口来回走动着,摆动着肥嘟嘟的尾巴;有的立在那儿,像一大团棉花。羊妈妈都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深深的眼底溢出一层淡淡的水波,它一动不动地叉开后腿,露出了如少女一般精致的乳房。一只或一对小羊羔,跪在羊妈妈肚皮前,摇晃着小尾巴,伸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奶汁。三四只吃完奶的小羊羔,在一边晃着小脑袋,眨着漂亮的黑眼睛,好奇地瞅着我们,其中一只小嘴巴碰了一下另外一只的屁股,被碰的那只便往前跳了两步,惊得其中两只也往两边蹦起来,活脱脱有如三四个小孩正在淘气的场面。

    进入产羔房,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关了十几只待产的母羊,一位穿得很鲜艳,脸上光彩照人的妇女正在里面忙碌着,是赛里汗的女儿巴格达提。我们看她时,她正把一只小羊羔接生出来,我听到了那一声柔嫩稚气的呐喊,“咩——”这是主人脸上幸福的笑容,是冬去春来冰河破裂的脆声,是茫茫春草地上牧人期待已久的萌芽。

    巴格达提是位能干的主妇,她时而给难产的母羊助产,时而让一只小羊羔到已产的大母羊身旁吃奶。产羔房里,有母性的声音对小生命的呼唤;羊羔房里,有年轻的生命对春天的渴望;而在整个羊舍里,是赛里汗一家眉开眼笑的神情。

    从屋里看出去,敞开的小木门仿佛一幅端正的画框般嵌着外面浅浅的鹅黄嫩绿和零零星星裸露着的黑土地。从门内走出来,仍可闻到羊舍里特有的味道,而羊舍的旁边,就是春草初萌的牧场。再过些天,山上山下的春草将全部浓绿起来,那时,辽阔的草场上,肯定会蹦跳着许多小毛孩一样招人喜爱的小羊羔。

    这种愿望是可以很快实现的。现在,春天充盈于天地间的生命气息已经召来了一群一群的羔羊,正在鹅黄的草山上活泼地走着,嘴巴时不时地在草地上啃上几口。几位穿着棉衣的大叔大婶拿着鞭子,悠闲从容地站在一边,或者若无其事地蹲着。那几位大叔大婶我们早就认识,平时在山上相遇,给他们照过相,坐着拉一会儿话。我们最早的相遇是在2003年初春,我和明月一天早上到后山游逛,恰巧就遇上了他们几位,看到我们一手拿书,一手拿相机,他们都诧异地盯着。其中一位穿黑棉袄、戴褐色皮帽子的大叔瞅了明月半天,终于走过来把她叫住,问她可是马场老张的女儿。明月说是呀,然后细看大叔,仿佛恍然大悟般叫起来,是李大叔嘛,是李大叔嘛。原来眼前的大叔竟然就是当年她读初中时同班同学李虹的父亲。真是难得,十年不见,李大叔竟然还对当年的小女孩有着那么深刻的印象。

    明月后来告诉我,十年前,李大叔的大女儿李虹到乌鲁木齐工作,二女儿在内地工作,都成了家,三女儿还在内地读大学。两个女儿成家后就顾不上自己的娘家,而他和老伴留在马场,家境一般的他,还要挣钱供小女儿读书。现在老伴持家,他白天放羊。我看他的羊皮袄,内翻的羊毛都跟放牧羊的毛差不多脏了,戴着旧皮帽,帽的一边耳盖子已经没有了。幸亏身上的羊皮袄袖子很长,于是他袖着双手蹲着身子看羊吃草。他说,还未开春母羊就生了六七只羊羔子,前些天老下雪,很冷,担心死了,现在这天气变暖和些了,就天天放它们上后山吃头茬草,都是些草芽,这些羊可是小丫头秋天的学费哩。

    明月上去和李大叔他们几个聊着的时候,我就向李大叔的那几只羊羔走去。我想和它们亲近亲近。我看到那些小羊羔就像刚出生的小狗仔一样又娇小又温顺,非常可爱,高兴得跑过去要抱,一边叫明月拿相机拍。明月却在一边笑起来,喊住我说,不能跑过去,会吓跑它们的。果真,还没等我走近,那些小羊羔侧着小脑袋这儿蹦一下,哪儿跳一下,想方设法远离我。我赶忙站住,明月已走过来说,看我的。接着,她一边学着羊叫声,咩咩——咩咩,一边慢慢伸出手指头,两三只小羊羔便慢慢地靠过来,吮她伸出去的手指,太逗人了。于是,我也一边咩咩地叫着,一边伸着手指轻轻走近羊群,顿时,走来了三只小羊羔,一只黄的,一只白的,还有一只黑的,一双双漂亮的小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也伸过嘴来贪婪地充满希望地使劲吮吸我的手指,吮得我手指痒痒的,直想发笑。看着它们专心投入得陶醉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再欺骗这些孩子般的羊羔们,真的是不忍心啊,它们可是一对年老夫妻的梦啊。想想我们那一出生就没有乳汁吃的女儿,我心里有一种恻然,有一股疼痛,有一种遗憾,也有一丝安慰。我轻轻地抽出手,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抱起来,我问明月,她像不像我们的女儿啊?明月嘻嘻地笑着说,像啊,哎你一说我一看真的像啊,你看她的眼神,憨憨而又灵活,看她的嘴巴,吧嗒吧嗒的,像刚刚喝过奶,看她的身子,柔柔嫩嫩的,就是一个娃娃嘛。的确,我们的小家伙常常也是柔柔嫩嫩的,整个脸部憨态可掬,像个小宠物。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它们柔滑的小脑袋和毛茸茸的身子,明月的眼神透着慈爱,我想她此刻的内心必定无比柔软,而我呢,数年来我在大西北逐渐锤炼成的疏狂硬朗的风格在这里在此刻荡然无存。明月还是清醒的,她在旁边及时为我定格了这些本来是属于她的张扬弥漫着母性柔情的空间和时间。

    吉尔尕朗河畔的春天气息更加浓郁了,从山上吹下来的风不再是凉飕飕的,有了一些儿薄荷一样清凉的快意,院子和田地里的积雪已经看不见了,空气明显变得湿润,人的嘴唇不再爆皮和干燥,田野里开始走动着一群一群一拨一拨的人影,我知道,马场的人们已经做好了这个春天劳作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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