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两岸-加乌尔山牧场的清晨和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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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剪影

    大平滩草原的西北边卧着一座仿佛细毛羊腰脊般肥厚平坦的山丘,老马场的人一直都管它叫作加乌尔山。

    每年6月初的清晨,如果我走到加乌尔山脚下的大平滩草原,就可以看见东面位于辽远的天际但却轮廓清晰的天山支脉库尔德宁山冈上,一缕缕阳光正在穿越无数斑斓的树影,在清洁的晨风里变幻着身姿远远地扫射过来,最后又汇聚在吉尔尕朗河的河滩上,于是,十里河滩草甸上便显得既清冷又光辉润泽,路边的野花则在这种光辉里争奇竞妍,空气中掺杂着一阵阵可以荡涤身体和心灵的奇异芳香。阳光温暖,晨风冰凉,脚步寂寂,站在目测可能高出马场房子大约十倍的一座山包上,我可以轻易地看见自己那颗清净之心。

    在这里,许多时候都是天光通透,山野寂静,吉尔尕朗河水声音清脆,加乌尔山高高地凝视着山脚下的草原、羊群、毡包以及更远处的房子——这就是天山深处草原上唯一的早晨,也是所有的早晨。再抬头,因为涂满了夸张的蔚蓝而显得十分洁净的天空,这时也一如既往地把它的巨幅画布悬挂在头顶,偶尔的云彩像被精心梳洗过的美利奴羊毛,却被牧人随心所欲地晾晒在天幕上,令人忍不住驻足观赏。东边遥远的喀班巴依雪峰幽蓝闪光,墨绿的云杉箭簇一般密集地插满了山腰,而一排排叶子绿油油的白杨和柳树则像装饰的花边一般点缀在近处的村庄。哈萨克族牧民骑马跑过,荡起的阵风掀动路边窈窕的红花和高高的芨芨草秆。慢慢移动的羊群、马群像一幅幅拼图被谁随心所欲地撒在连绵起伏的草坡上,许多在这个季节出现的植物,比如苗条的羊胡子草,嫩绿的酥油草,躺卧的老鸹蒜,蓬松绿色掩盖不住密密麻麻青果的野杏树,结了浅黄小果的黄刺,都在远远近近的原野上茂盛地生长。还有这条天山冰雪融化汇成的吉尔尕朗河,在晨光中闪烁着新鲜的银光,掠过草场南边静静地向西流向远方。

    翻过了两座小山丘后,我就看到了波浪般连绵起伏的夏草场,从脚下伸展开去,在瓦蓝的天际勾勒出一道道柔和起伏的线条。目光看得更远,那里是青翠朦胧的颜色,近处却可以看见稀稀疏疏的小草下匍匐着一片片黑色地衣的地表。草场的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泥路通向远方,路上不时有哈萨克族汉子骑着骏马驰过,也有开着摩托车一路飞驰的,于是浅绿色的草原上便有了一道灰黄色的飘带蜿蜒着,又仿佛晴朗的天空中掠过一架喷气式飞机,划出一道长长的气流。我把这条道路称为美丽的道路,哈萨克族骑手们的骏马在上面跑得飞快。在两边,一群群的羊儿在草原上边吃草边游动,一会儿上了小丘,一会儿又下来,像一片片白云。一只只巨大的白鸟泊在草地上,那是一座座银色的毡包,毡包顶上正有缕缕炊烟袅袅升起。

    这时候,湛蓝的天幕把一团团白云衬托得银亮而富有立体感。蓝天白云下面是连绵排列的银色雪峰,是连绵起伏花花绿绿的草原,是一排排生机勃勃的钻天杨和高大蓬松的榆树。在草原的另一侧还有一片片分割得非常整齐的麦田,麦田边、沟垄里和小路旁,是在微风中不停摇曳的自生自长的花草。

    当我正踩着草原的花草东张西望时,一眼就看到东边天空飞过来一团由无数黑点组成的影子,但绝不像一团云,说它们像一团疯狂的蜜蜂还可以,直径大约有二十米,还夹杂着嚓嚓的响声,或者像一阵雨掠过山坡的声音,再仔细看时,那团黑影子已经落在三十米外的一片草地上,许多黑点一颠一颠地跳起来,这时我才敢肯定那是一群雀鸟。当它们再次飞起来,组成原来的黑影时,我猜它们的数量肯定超过了千只!

    在这里,我要请伟岸、豪爽、心胸开阔的内蒙古人民和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江南才子们原谅,因为我要说实话,现实中的伊犁草原要比我认识的内蒙古大草原甚至江南水乡都要美。与内蒙古大草原相比,这里的土地一点儿也不贫瘠,同时风调雨顺;与江南相比,这里的绿似乎仅仅缺少了那些温馨而精致的曲曲弯弯,透着一点儿苍凉和浩茫,而苍凉和浩茫的绿,却是水乡的江南所缺少的一种壮美,在这里则是一种动人心魄的大气。

    也是在6月的一天清晨,我和明月起了个大早,来到大平滩草原上游荡。太阳还没有出来,空气清冷袭人,辽阔的大平滩草原显然远没有睡醒,露珠还一颗颗挂在醒得早的乔冠花、苦豆花和野菊花鲜嫩的花瓣上。草原在暗与亮之间,变幻着虚与实。微风扑面而来,清爽宜人。我知道,旭日即将升起,大平滩草原尽头的天山雪峰沉默而纯洁,注视它的一瞬间,我心头闪过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动。

    我的注视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然后我隐隐约约感到隆起的草场北侧的加乌尔山已经被一片银亮的阳光照得遍野灿烂,抬头看时,山顶上有一团亮光如一盏灯即将被提起来,正沿着西侧慢慢悠悠地向上行走的是我们还不能真实完全看见的太阳。因为连绵的山丘遮挡,西侧的一面甚至幽暗得看不见脚下的景物,稍远的草原和山脚下的杨树林以及低凹处的原野依然笼罩着薄薄的雾霭。我们向着山顶慢慢挪步,满怀期待地等候着太阳的光焰,把整个辽阔的大平滩草原照红照亮。

    我们就这样轻一脚重一脚地向上走着。我们的脑袋刚刚露出山顶,仿佛黑夜中突然有谁点亮了白炽的灯光,眼前一亮一热,金色的太阳终于一跃而起,仿佛神话中的宝莲明灯一般冉冉放光,我们赶紧向四下里眺望,南北西三面冲积扇一样流泻散开的草原上,已经铺满了温暖宜人的鲜亮金灿。

    在这种阳光笼罩下的北侧草原,它的美丽不仅仅限于眼前可视的冲积扇。倘若我朝着北侧越过一条小峡谷一样的溪流,便看见连绵起伏的山地草原,暗青色的草甸随着曲线圆润的山包袒开着鲜嫩的胸脯,在因为初升而显得朝气蓬勃却并不炽热的太阳的抚慰下,丰腴而迷人。

    这只是清晨阳光下的一幅背景画,草甸深处才是上演生活剧的戏台。星星点点的毡房缭绕出缕缕白烟,勤劳的牧民们正在准备一天中最简单的饭食,早餐之后便是跟着马群羊群满山转悠了。而此刻的马群羊群,这些赶早抢吃沾满露水的灰蒿和羊胡子草的可爱的伙伴们,正在毡房旁边自由而安详地享受着。连牧人也不忍心干扰它们,就在远远的山坡上或双手撑地坐着看天,或弯腰在草丛里寻找着各种新鲜的野菜。而他们的马,也正在旁边专注地享用着草地上那些新鲜甜美的早餐。

    我看见了三匹马,一匹站在前面,两匹站在后边,站立的位置刚好呈现一架战斗机的造型,也仿佛某处景区的雕塑一般独具特色却又一动不动。但是你要说它们像雕塑吧,其实它们的眼睛是睁开的,尾巴是不时拂动的,正在专注地吃着地上的青草,但就是对站立在它们身后的我无动于衷,或者说不屑一顾,我看它们的态度更像后者,这从它们偶尔对我拂动的尾巴可以看出来——那拂动的尾巴分明向我传达着一个意思:你是从哪里来的家伙?来到了我们的草原上,你有我们这儿的男人强壮吗?你有他们仿佛战斗机一样的干劲儿吗?甚至,你有我们这儿的男人耐得住孤独和不为人所知的寂寞吗?你有他们那样的豪爽豁达吗?你有他们那样的勇敢彪悍吗?你要是没有,干吗还隔三岔五地来到我们马场上啊?三匹马一连串的诘问让我哑口无言。我想起前几天,我向大平滩草原上的哈萨克朋友巴哈提别克要马骑,结果我折腾了好久才爬上几乎高达两米的马背,巴哈提别克看着我笑了起来,他认为我长得太矮了,还有就是我胆子不够大。我承认与这里的哈萨克朋友们相比,我是有那么一些缺点,比如我长得没有他们高,我一餐吃不下三个拳头大的馍馍或者三个馕,更明显的是我一次喝不完一斤装的伊力特或者肖尔布拉克。

    我由衷地赞美这里勤劳勇敢的人们,就像我一直由衷地赞美那些在各行各业出类拔萃的人才一样;我也无比崇拜这里的雪山草原,就像无比崇拜开天辟地的大自然一样。就是眼前的三匹马,我对它们也像对待自己的祖先一样尊敬有加——实际上我就希望自己是一匹马,一匹人见人夸的伊犁马,这样我就可以长年累月地奔跑在这片连绵起伏的草山上,甚至可以像风一样游荡于天山南北,每年春天还可以像吃米饭一样吃脚下鲜嫩的青草。我觉得水灵灵的青草本该就是我的一种精美食物,我虽然吃不上,但是我的偶像——马已经替我有滋有味地品尝了。我还想对马说,我已经多次吃过你们的肉,吃过你们的熏马肠,喝过你们的马奶,现在,我的血液中就奔腾着你们的血液,它使我的血液更加沸腾,使我的思想更加接近你们。我想骑着你们在早春的草原上策马扬鞭,我这样不是想压迫你们,而正是想昭示你们的精神。我想起大平滩草原上的朋友巴哈提别克的那匹灰走马,它的骨架子很高,这让我骑着它在山道上小跑的时候感觉好像在草原上空凌步,仿佛更远的山头我也能看到,也能走到。

    现在,我来到了这三匹马跟前,虽然它们忙得连拿正眼瞧我的工夫都没有,但是我毫无怨言,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它们藐视我那样,藐视某些刚刚来到草原上的人们。

    跨过后山那条水流淙淙的小河时,我们看到了岸边那一簇一簇保持着一定距离的正在不停地摇曳着的马兰花,那种临水而立的傲凡绝俗,草原之外的人们是不会想象到的。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一度有采摘漂亮花朵的不良习惯,但这一次我克制住了,因为我已经明白,美丽是不可以随便采摘的,因为当你采摘下来时,花魂也随即飘走了,你手头拿着的不过是一束花或者是一朵花的冷艳的身体。

    于是沿着和缓倾斜的草甸往上走,这里已经是前面我提到过的北面的冲积扇了。这时,在前面的扇子状的草山上,吉娅还像平常一样,头裹红头巾,穿着黄花上衣黑套裙,脚上穿一双白筒袜,正担着两只口大底小的沉甸甸的铁桶上山,沉重的水桶把她坠成了一张弯弯的弓。我加快了脚步,追上她,她听到脚步声便停下来,转过脸,我便看见了一张酱红而和善的脸,在早晨的霞光里泛着一点健康的光泽和一层风吹日晒的沧桑。她看着我,也许见我脖子上还吊着一个相机,便好奇地看着,不走了,并且脸上浮起了笑意。我上前一望,桶里装的依然是满满的清清的山泉水。我就说吉娅,这么早就挑水上山啊。她不答,只是望着我无声地笑。明月赶上来,对我说,吉娅听不懂你说的话呢。我这才醒悟,又说汉语了,我想交流,但又不懂哈萨克语,干着急。这会儿,明月已用她童年时代学会,现在仍依稀可记得的那点儿哈萨克语和她吃力地交谈起来。由于传统的生活习惯,哈萨克牧民喜欢住在高山草原上放牧,前些年大多数人住在流动的毡房里,这几年才慢慢习惯了定居生活,大部分已在山下盖了砖房或土坯房,但山上放牧主要还住毡房,因而用水是一个最紧要的问题,高山草原上没有饮用水,要喝水就只能下山去挑。今天一大早吉娅就下到山脚的水井边挑水,好在山顶的房子里做早餐和中午饭呢。水井是他们几户人家共同挖掘并硬化了的一个大水池,聚的水其实就是小溪底层的泉水,水源来自远处白雪皑皑的天山雪峰。

    平时在这里挑水的一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妇女。看着她们一步三摇担水上山的背影,我常常感慨,定居村镇也许是我们政府最有远见的关怀,但是风俗却是历史沉淀下来的,改变这种生活方式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啊,对这种隐忍顽强的禀性我们不知道是该赞扬还是该同情。同时我也感到很惭愧,我有把人家的艰辛当作调料的嫌疑,尽管这种调料被我心安理得地赋予了艺术的含义。感慨之余,我举起相机,要为她照一张相,她也挺配合地停下来站着。我拍完了,她挑着水桶一直没有放下,望着我,依然憨厚地笑着,我都按了两下快门了,她还在喘着粗气,望着我等待。她脚上的马靴早褪了颜色,被鲜亮的井水溅得半湿。我赶忙跑过去,伸手要接过她的担子,她却紧紧地按住肩上的棍子,摇着头,依然望着我笑,实在让我感动良久。

    实际上,在包括老马场在内的遥远的牧场,除了迫不得已的风吹日晒外,大部分牧民的生活并不艰难,许多家庭都买了名牌摩托车、电视机、手机,许多家的房子就建在高高的草山上,用水都要靠每天骑马去山下或者溪谷里驮。房子从山下拉来了电线,院角安装了卫星接收器,每晚吹过山头的风很大,但是房子里的牧民可以看电视,还有电灯,冬天也有自装的火炉子取暖。现在,他们的孩子们都能上学,双语都学得很好。我认识的大平滩上的一些哈萨克族牧民,他们大都会说汉语。虽然还或多或少沿袭着祖辈的游牧生活,但是现代文明的营养已不可阻挡地流进了他们的血液。如今,马依然是他们必不可少的伙伴,而当他们悠闲地策马前行的时候,还会时不时地掏出手机拨弄几下。在加乌尔山北去更遥远的高山牧区,手机的信号往往难以完全覆盖挺拔的天山山脉,他们却硬是在无数挺拔的山头上找到了其中可供信息流转的一座,每当需要通话时,他们就会像一千多年前的突厥人一样,策马疾驰,转瞬间便挺立山头,并由此实现了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天山通”(新疆移动公司推出的一种业务)。

    一阵嗒嗒嗒嗒的马蹄声传来,伴着一两声非常有韵味的吆喝,我看见大约在五十多米远的山脚下,有一匹黑马正向山上一挺一挺地走来,距离我十多米时,我认出是哈萨克汉子海拉提,戴着坎土曼帽穿着黑衣服,前面坐着他的小儿子。走近了,他主动和我们打了个招呼,用的居然是流利的汉语,那酱红色的脸上堆起一层皱皱的微笑。我们走上去和他唠了一会儿家常,原来这个季节他全家都搬到山上去住了,开始放牧了。而他家盖在马场居民点的几间砖房子就空着。山上没有比山下泉水更干净的水喝,一碗水就是酒一样珍贵,要节约着喝。这不,他身后的马背上一边吊了一个皮水袋,都胀鼓鼓的,马走起来显得很沉。记得有好几次他坐的是一匹褐色马,这会儿却换了一匹黑的。我看见他的黑骏马毛黑皮亮实在健壮,便要求骑一回试试,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连他怀里的儿子也是笑嘻嘻的。我们骑着马照了几张相。再把马牵还给他时,我又替他父子俩照了两张,他们也只是憨厚地笑着,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们应该做的。照完了,和我们挥挥手,父子俩就骑上马上山去了,走了数十米远,那孩子忽然转过头来向我们扬着手,大喊哟呵呵,我以为他会喊出什么话,结果没有,就是那一声哟呵呵,那是什么意思?我猜想就是孩子和他爸的一种心理表达吧。

    他们越走越远了,沿着山丘越走越高,向着他们的山上牧场走去,在上午初升太阳的逆光里他们成了一幅优美的剪影。

    有多少个春天和夏天的清晨,我甚至起得比哈萨克牧民还要早,然后登上后山草原,当他们还没有开始为自己的羊群马群忙碌的时候,我已经出现在晨曦闪耀的草山上了。有许多哈萨克朋友,比如巴哈提别克、海拉提、巴扎尔艾力和阿亚拜提,都曾在赶着羊群上山时看见我正慢悠悠地踱着步,或者坐在一个草墩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和他们的畜群。确实,我的早起并没有为草场清晨的忙碌助上一臂之力,但是只要我能在清晨的最早时刻出现在草山上,我就觉得获得了草原的某种认可,就有了一份自知的满足。

    从彤红的傍晚到沾满露珠的清晨

    马场上空的太阳已经偏西,光线不再明晃晃地耀人眼,草原下午的太阳光实际上非常温柔,因为有清凉的风陪伴。风裹挟着羊群的身体让它们掺和的气味在草原上飘荡,温凉的草地气息和浓浓的牲畜气息让人感到既腥膻又亲切。这是一片多么富有灵性和自在的土地!它正在让我全身心地感受着流传千载的乌孙草原的气质和文化。

    这时候天色临近黄昏,天空显得低矮起来,老马场周围林带的树木显得更加粗壮,草原上的牧草显得更加肥大茂密,山包的阴影,草原的脉络,逐渐显现。这是钟情于草原的摄影家用光的最好时机。湛蓝天际的银亮浮云,寥廓大地的柔和光线,动感明显的马群、羊群,渐渐由碧绿转为金绿的草滩,组合成了老马场上的一幅幅精彩印象画。

    等到夕阳的余晖静静地洒在散布牛羊的草原上,一种温馨自然的归宿感就会一点点地漫上我们的全身。站在高高的草山脚下,眼前是一群羊在霞光下啃草,不时缓缓移动。歌声从我身体里喷发出来,我迈着牧羊人的步伐向它们走去。这是一群灵性很高的羊,它们熟悉草原上的每一串脚步,熟悉来到草原上的每一个人,它们知道我的内心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这片草原的思念。

    太阳的光源已经被东边的草山挡住了,阳光就越过草山继续向东边投射,这时我看到东边的草原上,靠近我们的这一面是暗绿色,而暗绿之外的另一面则是金黄色,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在这样的时刻,草原的魅力就完全散发出来了——多么清晰而又柔和的层次线条啊!释放着苍凉远古的韵味,草原恋歌的声音从马头琴或者冬不拉上弹出来,从辽阔的草山夕阳下一波又一波地向天空荡漾。我想起南方的山区也有这种景象,但比不上这里的壮观辽阔,还有这辽阔之下的岑寂,岑寂之下的温情,温情之下的俊朗,只缘这里的空气更加洁净,草树显得更加清晰,再有就是气候的清爽——一到傍晚,这里总有长风冰凉地吹送,把马场的人声和牲畜的声音缓缓地送归。空气的纯度促进了“冰箱效果”,即使在夏天的傍晚,在草原上活动的人们也要穿上御凉的外套。而南方则缺少这种差别大的气候来过滤,所以那里的傍晚景象永远散发不出这种经过过滤的纯粹的迷人魅力。

    2006年春夏之交的一天傍晚,当我披着鎏金的晚霞,向着霞光四射的山顶方向轻跑而去时,我听到天空中响起一种热情洋溢的声音,这种声音穿过草原上清凉的晚风,似乎在告诉我说,你再也不要跑去哪里了,就在这里生活吧,那些被人们说成是美丽的地方虽然值得去看看,但是这些年来并不使你觉得留恋。你应该在自己感受事物最敏感又最成熟的时候留在这儿,这样,当你年老的时候你就会感谢自己过去的单纯和明智。外面再大的世界也没有这里安全和宁静,再多的金钱肉食也没有这里纯粹和健康,再强烈的诱惑也没有在这里按照自己的天性去自由自在生活的快乐。

    如果这时候一直往上走,走到高高的加乌尔山上,会看到西边的雪峰顶上有一个渐渐凝聚成的硕大的火球。我注意到,这个火球应该比南方同一情景下出现的火球还要大,颜色还要红,同时还有一点金光,当然更清晰些,富有立体感、膨胀感和活动感,仿佛就是吊在眼前几厘米处的一只悬浮的巨大红气球。当然,那彤红又逼得你不敢轻易伸手去触摸。

    稍后,也许是一刻钟,火球最后的一抹金色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红亮亮的光。几座雪峰被映衬得仿佛几把烧红的剑一般滚烫诱人,而近处靠山的杨树榆树林一点点地黑下来,红光慢慢地沿着树根和树干冉冉升高,接着,这些暖红色调又从那些已长成三个手指大的叶片的树枝上移到了一动不动的树梢上。紧接着,仿佛天边雪峰旁有一名淘气小孩,玩红气球很久了,突然受潜意识指令,他伸出小手轻轻一推,“咕咚”一声,那么轻盈的火球便滚下去了半边,触到了地面,于是红光给马场周围影影绰绰的白杨树榆树林涂上了一层温柔的橙红色。

    日落大平滩,这是一种怎样苍凉高远的意境象征,又是一种多么贴近生命质地的遥遥暗示。在辽阔的西天山草原上,我作为一个热爱游牧生活从南方归来的人,此刻感觉这轮落日就是我多年复杂思绪的化身。我从落日里感受到了一份宁静与和谐。是的,日落大平滩,一种清廓而古远的思绪也落在了这片大草原上。

    此时此刻,草原上的水也开始别具一种动人颜色。绕着草原静静流淌而过的吉尔尕朗河,河床里奔走着的都是浓红的熔浆,整条吉尔尕朗河仿佛是鹅绿草原上的一条鲜艳的穆斯林红头巾。而在山坳里的溪水叮咚声中,居住在加乌尔山谷里的哈萨克族少女哈尔古丽担着水桶或者提着水囊来溪边取水了,溪边有一口灰白色的毡房卧在溪谷上边一百多米的一处平坦空地上,空地上的炉灶里塞满了柴火,火焰噼啪作响,金色的沙玛瓦上水汽飘荡,黑色茯茶香味四溢。担着满满两桶水的哈尔古丽身子有点微微向左倾斜,但丝毫不会影响她那像一株圆匀的白杨一样高挑健美的身材带给我的美感,她的眼睛明亮而又圆润,长长的睫毛在夕阳光的烘托下如吉尔尕朗河边一溜晚霞浸染的芦苇,棕色的长发在草原的彤红黄昏中十分和谐。

    后来,许多日子过去了,或者说,许多年过去了,我经常在这里看见她,我已经日益掩饰不住对这位美丽矫健的异族女子的喜爱。每次见面,我都会在一些谈话的时间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微微笑着,仿佛正怀想一种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舒心的生活。我和她说话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溪边的两处高出地面四五十公分的土堆上,土堆上长满了密集的芨芨草,坐上去会自然而然地觉得有一种非常舒心的光滑。我问她家里都有谁,养有多少只羊,有几个兄弟姐妹,她全跟我说了。多数时候她则低着头,既无意也像有意地听凭我的注视,脸色酡红。但有时候她也抬起头,黑眼睛蘸满了落日的潮湿,眺望大平滩的远方,眼睛一片晶莹,这时候的她脸色反而很自然了,有点黑红的脸上线条分明,那些长长的睫毛被侧面照过来的夕阳烘托得毛茸茸暖烘烘的,像两丛寂寞而热烈开放的天山红花。回答完了我问的问题,她会再说,你问这些干啥呢?我说,我就想知道,了解了解,没啥别的意思。她问,你只是山外人觉得好奇吧?我说,山里山外的日子都是一样过的。她说,山里穷,见识得少。我说,见得多烦恼多,我就是因为在山外遇上了烦恼,来这里静一静心的。她问,在城里过不舒服吗?我说,很辛苦。她笑,那是你们不知足。我说,是心理压力大。她说,哦,我明白,心里的压力会让人疯的。我听她这样说,就知道这姑娘有过一些不简单的经历,再问她,她只是含笑不语,明白她宁可深藏在心底,就不再追问,只说,我羡慕你呢。她又笑,你想天天放羊?我说,人有时候就要放一段时间的羊,才不会发疯。她不问我理由,却突然说,假如我跟你跑呢?我笑,那我也不敢带你走啊,你知道我有老婆了,你家里人也知道马场上我老婆的家,你们家族的人那么强壮彪悍,我怕你们家的骏马追上来。追上来又咋办?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两边脸腮露出了两个绛红的酒窝。

    这样类似的话语我们不止说过一次,每每到了这里就只剩下双方的笑声。有一次哈尔古丽问我,你喜欢野鹅吗?我说我没有见过野鹅。她说,野鹅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很敏感,但是一旦跟你熟悉后就啥也不怕了。接着她跟我说,两年前,一对野鹅曾经在这里小住过,她几乎天天喂养它们。她说它们是一对夫妻,肯定是在迁徙的大部队中掉队的,落在这片草原上与她见面就是与她有缘。第一天见面时那对野鹅就显示出鸟类少有的从容和淡定,尽管没有发出叫声,但是敢于在离她十米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位纯朴的姑娘。后来,哈尔古丽把一个馕掰碎,放在手心里伸向它们,野鹅犹豫了一下,然后就一摇一摆地走过来了,并且开始伸嘴啄食。吃完之后它们就拍拍翅膀飞走了。但是第二天同样的时候,它们又来了。后来,每天傍晚,这对夫妻几乎准时在太阳刚下山时来到她的毡房前,嘎嘎地叫着,与她打招呼,吃她在掌心里放着的馍馍碎块,一直与她相处了七八天。最后一天,它们没有在傍晚时候来,而是改在一天的早晨到来,一如既往地吃了哈尔古丽给的食物,然后嘎嘎大叫几声,振翅飞起,在哈尔古丽的头顶盘旋一圈,之后高高飞起,往南面的加乌尔山后草原飞去了,飞得很高很远,不知道落在何方。哈尔古丽站在毡房前,长久地张望。

    果然,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现在,那对野鹅再也没有飞来过。

    哈尔古丽说,你们,大概就是那对野鹅变来的吧。

    她不说“你”,而说了“你们”,这让我在以后的好多天里一直思索不已。

    太阳还有半个人高的时候,哈尔古丽站起身,背起水囊踽踽上山,整个身影渐渐在暮霭中淡下去,只有衣饰在渐渐暗淡下去的夕阳中显得十分耀眼,透射着这种草原生活的自由、单纯、鲜亮、寂寞以及富足。

    她曾经像个阿肯,给我一边弹奏冬不拉一边唱那些富含智慧和深情的句子:

    草原上的鲜花如此美丽,

    花蕾中积攒着风霜雪雨。

    生命的长河越流越远,

    河水中饱含着坚韧和辛酸。

    ……

    两年来,似乎都是在夏天,哈尔古丽那白色上衣红色裤子的高挑身段一直是我在葳蕤的草山上连绵不断的怀想。我数次长时间凝视她的身影,望着她背水的身躯那样迷人地从小溪边默默地走上温暖的草山,直到隐没于草山之顶的另一边,那边我的感觉便是苍凉遥远的了。好多次,我想跟着她走上山顶,走下山顶,在青黛的天色里,到处开花的草原上,我和她并排行走,她的水由我背着,或者担着,脚踩草地唰唰的声音,情义两心知的男子女子,从清晨走到傍晚,从金黄的阳光走到山色蔚蓝,凛冽寒风吹拂,在这广袤的草原上,在那些流离的青春里,我们必定会相濡以沫。

    有时我也会在谈话中接住她那深邃而明亮的眼神,但总是在一瞬间我和她的目光便同时急遽地转移了。过后我总是想,她的思想还是像雪山流下的水一样清冽的,但她成熟健美的身躯和绛红干燥的脸庞印证着这片草原生活的广袤丰富和热烈多情。

    我知道,我对草原的深刻情感肯定会随着哈尔古丽的美丽身姿在我脑海中不停地闪现而得到进一步强化。

    圆圆落日快要落到一半的时候,我在西边距离加乌尔山脚下大约一里处的草地上,看到一匹无法知道具体毛色的马在啃食着它脚下的青草,一副慵懒自然的样子。等到它的主人披着暗金色的霞光向它走近时,天边雪峰旁剩下的一小半火球终于落下去了,只留下半轮暗金色飘拂在雪峰边上,第一幕淡灰的暮色和着清凉的大气紧接着暗金色,纱帐一般飒飒缈缈地撒下,最后的一抹橙红色和黑红色便在这暗淡的暮霭中连接或者重合了。所有的红色终于完全隐没,被晦暗的灰青色吞噬,或者说被完全融化、吸收,让我这个空有一腔多愁善感的男人作出无谓的叹息,感到一丝缠绵和惆怅。

    愿用家财万贯,

    买个太阳不下山。

    家财万贯就可以买个太阳不下山了吗?何况我没有万贯家财,我只是一年又一年地回到这里,纵使我很富有,我肯定也会像我在这里的亲人朋友们一样,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地老下去,在这片日出日落一年四季永远没有改变的草原上,我肯定也会空余遗恨。

    下山路上,遥望天山苍茫,夜色残雪,凉风嗖嗖,令我内心感到恬静和安慰的是,这片每天迎来和见惯了日出日落的纯美草原是不会嫌弃我的,因为我这些日子生活在这里,内心始终保持着冰凉的寂静和远方雪山一般的纯净。

    “嘟——喝——”还伴随着响亮的啪啪甩鞭声,这天在草原上放牧的牧羊人,让羊们吃完最后一口草,终于狠下心开始收圈了。他们骑着马,赶着羊群,刚好走进被橙红和黑红笼罩着的树林边,羊群便模模糊糊地只能看见一大坨轮廓在挪动,又像紧贴在地面上的不规则图案。此时牛羊归圈,叫声不断,犹如现在许多城市广场上嘈杂的合唱团。马场的房子和后山草原的毡房上空已有青灰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腾,在有风无风的黄昏里悠悠荡荡,从而把整个已归于寂静的草原又激活了。

    接着长风从夕阳沉没的遥远天山山麓里送来了寒凉的暮气,朦朦胧胧的暮霭开始悄悄弥漫,先是看到远处的山峦和草滩黯淡下来,绵绵远去的天山峰峦也失去了白天那种银亮的立体感,变得暗蓝模糊并且具有某种飘忽的感觉。然后我看到近处雪山脚下的草滩上空有数点影子在飘动,稍后便有两三只红尾鸟从草原上飞过来,一直飞进我前面的一片雾霭里,我听到了它们发出的很母性的声音。

    再过一刻钟,朦胧的草原上便一片沉静了,徐徐吹过来的寒凉晚风先是使草地微微地涌动,然后从草原更远处送过来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在到达我们并给予我们一种很贴切的舒爽之后,会很奇妙地隐没在我们身边了。再然后,遥远的草原边缘的土墙房子亮起了微弱的黄灯光,有此起彼伏的牧羊犬吠穿过草滩进入耳朵。这样的景象,诱惑我们在山顶上静静地坐着看着听着,久久不愿回到山下的房子里。

    入夜,我喜欢朦胧的草原上毡房里那微弱的灯火,它是草原长夜里唯一活动的光亮,就连那多少次使我从梦中惊醒的牧羊犬的叫声,认真倾听起来也是那样的亲切。深夜的时候,月亮升起来,草原一片皎洁,一片寥廓苍茫。夜莺的歌声,偶尔也有冬不拉的琴声隐隐传来,草原之夜比刚入夜的时候更加静谧和谐。到了黎明时分,在深灰色的天幕上,白饼子一样的月亮还没有下山,我厌倦的黑暗不久就被草原尽头喷薄而出的彤红的霞光撕开。杨树栅栏和土墙围起的牧民定居点里奶茶缕缕飘香,新的一天总是有新的阳光陪伴,哈萨克骑手们的羊群又惊碎了一个沾满露珠的清晨。

    草场上的宗教

    这些年,曾经有不少读者包括伊犁的读者对我这种不遗余力地描写新源老马场的晨昏表示疑惑,原因是新源老马场并不是伊犁的什么风景区,它位于著名的恰普其海水库东面,在加乌尔山和木依塔格山之间,在吉尔尕朗河北岸。是的,那里只不过有着一片又一片的普通的草山牧场,和著名景区那拉提的恢宏壮丽而又秀美灵气相比,她显得拙朴憨厚;和唐布拉的缥缈幽远相比,她显得沉实雄浑;和喀拉峻的高峻苍莽相比,她显得平易温婉。

    但是我始终认为,马场是美的,只有那些常常到这里来的人,或者住在马场的人才能体会得到她的魅力。他们说得也对,马场并没有那些风景区的声名显赫,但是她的美却一直在默默地呈现,没有越过荒凉、越过偏僻的人肯定看不见。由此我又想到,美是多样化的,并不一定就要像风景区那样大美或者说明显地美,不是风景区的地方,她的美是静悄悄的,她为发现她、热爱她的人而展现。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在大城市里看多了浓妆艳抹的丽人,有一天来到了偏远的山沟,看到了不施脂粉、天然去雕饰的农家少女,眼睛为之一亮,我们发现了与城市丽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美,而这种美是静悄悄呈现着的美,她默默地存在着,只呈现在发现她的人面前。

    比如我现在描写的牧场的清晨和傍晚,许多人也许一辈子都没有我这样的机会到达这里,并且在这里一年又一年地选择一段日子居住,因为马场的确太普通了,也太僻远了,特别是当马场从一个处级军用马场降格为一个乡级单位的时候,它的过去和今日之地位已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了,它的确是太平凡了,再也没有谁注意到它,尤其是注意到这里的清晨和傍晚。但是,这里的清晨多么美啊,空气清新,花香袭人,鸟儿鸣唱,饥饿的羊群马群正在兴奋地迈步上山。而这里的傍晚又是多么寂寞啊,彤红的夕阳越过加乌尔山顶映红了西边天空,西边是指遥远的天边,那里有一片连绵的山包,太阳沉下山包之后,仿佛一块巨大的宝石在山的下面闪闪放光,是橘红色的光,有的傍晚又是橙色的光,天空开阔,大地悠远,夕阳映亮苍茫,这样的意境只有这西北的地域才有。南方没有,南方有的只是没有规则的高山,甚至只能是穷山恶水,清晨的太阳从穷山恶水之间跳出,傍晚又跳进穷山恶水之中,就算你有多么犀利的发现,也不可能找到美,至少不能找到大美。而在遥远的大西北,在苍茫的地域,寥廓之美举目皆是。

    比如在这片偏僻的牧场里,在草场山坳深处,有一部分景象已经一片悠远和朦胧,甚至,马场周围的高高枝杈也开始影影绰绰,牲畜归来时的母子啼唤,骑马人偶尔的一两声呵斥,小鸟偶尔的鸣叫,在悠远苍茫的天底下响起,带给我们的不再是热闹,而是天地间更深更细更辽阔甚至是无边无际的一层寂寞。可是,你不知道这寂寞,却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我是说,上到草原,心理上会产生一种孤寂感,也叫清静感,这是一种宗教的氛围——因为踏进了广袤的草原,或者是连绵起伏视野开阔的草山,自己就置身于一个寥廓、寂寞、清静而又欲罢不能的神奇世界里,这时候你看草,草似波浪,带着灵性,草有气息,虽然纤细或者矮小,但是它们组成了一个广阔无边、和蔼亲切的生命的家园。这时候,毡房电视里播放出的悠扬歌声,简直就是某种宗教的歌声,使我恍然觉得城市里的繁华喧嚣仿佛我刚刚做过的一场梦。我想对朋友说,假如你甘愿过一种平静和不事张扬的日子,那么你就来这里吧,这里的清晨和傍晚每天都会按照你虔诚的心境要求,呈现在你的面前。

    在马场居住的这些岁月,我几乎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要上到后山的大平滩草原,坐在加乌尔山脚下,或者爬上加乌尔山顶,默默地遐想,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是遥看远处的森林和雪山。从中我获得了一种心灵的平静和洁净。这是类似于宗教一样的虔诚活动,是这些年来我在草原上生活时必不可少的早课和晚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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