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两岸-草场边是流淌的河水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拉索缆车

    草原上的日子如草滩上的天山红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2003年4月,草原春天的鲜美让我慢慢变得像兔子一样欢快和勤劳了,日常的劳动一直都在进行,有时候跟着他们下野地劳作,有时候就在院子里耕耘。多次的劳动过去之后,我由衷地明白,自己这种勤快完全是基于一种热爱。我热爱这片特殊而神奇的土地,因为热爱而喜欢在这里劳作,因为热爱而喜欢到处走动,到处看看。不劳动的日子,我行走的方向基本是两个,一个是上后山的大平滩草原,一个是到对面的吉尔尕朗河滩草地去,在那儿漫游,或者顺着河滩公路去莫乎尔乡巴扎。

    从老马场到对面的河滩草地,或者去莫乎尔乡巴扎,必定要经过吉尔尕朗河。大约十年前,除了冬天河面封冻可以从冰面上直线行走过河外,其他季节大部分时间都是水深流急,渡河必须坐船。也可以走桥,但只在七八公里外的下游才有一座“哈萨(克)桥”,刚好可以过小型汽车、拖拉机和中巴车。关于“哈萨(克)桥”的来历有这样一种传说:元末蒙古人在此盘踞的后期,一个部落的哈萨克族人来到这里,欲渡过吉尔尕朗河进入这片肥美的草原放牧,蒙古人和哈萨克人双方为此而展开对峙,但蒙古人踞河坚守。为了渡河,哈萨克人趁着夜色迅速搭起了一座木桥并成功渡河,紧接着就是一场恶战,双方从河滩草甸一直打到山上的大平滩草原,最后哈萨克人经过浴血奋战赶跑了蒙古人。后来这座为哈萨克人立了功劳的小木桥就被人们称为“哈萨(克)桥”。

    这是掌握这里一些典故的人们最普遍的讲述。他们还说,木头建成的哈萨(克)桥几经腐朽坍塌,又几经修建,一直到了20世纪90年代,随着莫乎尔林场和库尔德宁林区木材的不断外运,当地政府为了检查通行车辆,才出资在哈萨(克)桥原址修建了一座大约四米宽的小铁桥,并在位于莫乎尔乡那边的桥头建起了一间木材检查站,所有经过的运输车辆,一律要经过检查才能放行。

    我刚刚回到马场的时候,是坐着出租车经过哈萨(克)桥的,那时候桥还比较新,桥的钢铁护栏是草绿色的,就连桥面的绿色油漆也还能清晰地看见。后来我因为常常要去莫乎尔乡,大多坐着光旭的摩托车来回经过小铁桥,从马场这边过去,摩托车驶到上面的时候桥面会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盖过了桥下吉尔尕朗河的潺潺流响。

    这几年,从吉尔尕朗河下游绕过来的龙口一带的乡村公路修好后,我们从下游就过了吉尔尕朗河,就很少走哈萨(克)桥了。哈萨(克)桥大多数时候就落得一片清静,但偶尔也有人车经过。过了桥就到了检查站门口,总看到房子里坐着两位脸色酱黑的哈萨克族检查员,无所事事地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半躺在椅子上。

    2007年春天我回来时又走了一趟哈萨(克)桥,只因龙口那边的公路有数处已成为电站建设工地,尘土漫天飞扬,让许多回马场的人和车不得不经常改道。

    尽管有这条稳固的哈萨(克)桥,然而据我所知,很早以前马场人过河就很少走哈萨(克)桥了,因为那儿毕竟太远,他们宁愿坐船渡河。当然冬天可以踏冰过河。原先的渡口在离这儿约两公里的河段,不过那里的河水也并不见缓,一样是湍急的。我曾和明月从马场出发,向西走了半个钟头,来到当年的那个渡口,虽然河面比马场河坝一段开阔了许多,但依然是水流湍急。渡口两边都有一片不太陡的土壁泥岸,岸边的芦苇被漫荡过来的流水微微地摇撼着,发出细弱而缠绵的瑟瑟声。尽管涛声依旧,却早已不见了当年的渡船,岸边只剩下系铁链子的几根大木桩子。当年因为水大湍急,渡船不像在南方的河流上自由划行,而是在岸上装置一个汽车轮子般大的绞盘,铁链子一直从河面延伸到对岸,河里是一座由两条船拼起来的平板摆渡。这边有人要过河了,会说,走,过河喽。或者河对岸一声吆喝,喂,过河喽。马上,哗啦哗啦,管船的就开始放铁链子,然后用桨咯吱咯吱地划水而过。

    后来出现的拉索缆车也应用了大绞盘这个原理,只不过拉索缆车是在河面上空滑过,渡船当然就从水面划过。因为水流太急,特别是遇上春夏洪汛或冰雪融水袭来,那条渡船所受的冲击力是非常大的。倘若铁链子韧性不够,划船的人力气不够大,渡船就有被冲下险滩的危险。而河里的水即使在夏天也冰得沁骨。当年明月在这个渡口不知来回了多少趟,经历的风险也不知有多少回了吧。1992年秋天她离开家乡去南方求学时,也是从这里登船渡河而过的。9月,虽然河风还不是很凉,但是站在这个已经废弃不用有点儿荒凉的渡口边,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当年在渡口刮起的深长而凌厉的秋风,秋水长天里,有明月渐去渐远有点儿孑然无助的身影。

    2003年以后,马场人过河既少走哈萨(克)桥,当然也不坐渡船了。他们都是走近道过的河,就是从场部农田一队面前的河坝过的河。当然也不是踏水而过,而是过桥。其实这桥叫作拉索缆车。就在2002年,在如今的河湾边,有一户住在村口离河岸大约五百米远的哈萨克族人,在河的两岸拉起了一架拉索缆车。拉索缆车就是人力拉绳缆车,这种车首先用木板钉成一个简单疏松的大敞口木箱,下面一层就要钉得比较密实,供人踩踏。然后四根钢索分别穿过木箱的四个角后,迢迢拉向两岸,通过滑轮产生拉动的力量,缆车就在人的拉力中慢慢地滑向对岸。没有座位,人是站在缆车上,手扶着缆车的四边,看见上游的水滚滚地冲下或者下游的水急速地流去。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马场的人们,漂泊异乡归家的游子们,还有外面来马场的人们,大都是坐着拉索缆车从河上缓缓地滑过。

    负责管拉索缆车的常常是一位哈萨克族老太太,满脸的皱纹像野核桃沟的核桃壳一样真实,头上总是裹着一条暗绿色的纱巾,人很和蔼。有一次我和岳父出门坐她的缆车,也许她发现我是这里的生人,上了车后她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却又不说话。我问她怎么称呼,她还是笑眯眯的没有回答。岳父告诉我,这位哈萨克族老太太不大懂汉语。然后岳父转身和老太太说了几句哈萨克语,老太太也说了几句,始终是笑眯眯的。岳父说,这老太太在这儿拉车,每人过一趟收一块,一天最少也能收入十块左右,最多的时候能收到三十多块呢。

    也许是看见我们翁婿两人在窃窃私语,老太太这会儿却笑出了声,我看她,满脸的皱纹这会儿一片舒展灿烂,我想那是她感到满意而露出的面容。说笑间,老太太拉不动了,我便出手帮忙拉,真的很沉,很吃力,想想老太太每天都在这河面上出力,对她来说也算是重体力的劳动了。我用力,她也用力,缆车在河面上空缓缓滑过。

    我观察很久了,其实平日里不仅仅我帮过她的忙,缆车上人多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自愿出手帮忙,过完桥后大家仍很自觉地给她钱,这时候的老太太,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有一回,来拉车的却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哈萨克族女孩,汉族人的穿着打扮。虽然她的普通话带着厚重的夹舌音,但是不可否认她的汉语说得很好。明月问她,你奶奶咋不来拉车呀?那女孩小声回答,在家打馕呢。说着,她便用力拉起钢索,缆车慢慢地向对岸滑过去。我看女孩实在吃力,也抓起钢索拉起来,明月也拉,缆车便加快了滑行的速度。

    下缆车的时候,我按她们规定的价格给了小姑娘二十倍的过桥费,并说,你不用找了。她有些娇羞地瞥了我一眼,好像犹豫了一霎,然后说,不用给这么多的。我说,就算我预付吧,我一天要过七八回的。她头有点儿低垂着,但终于默认了。我便问她,哎,你读书吗?她抬起头,我看见了她那双黑亮亮的大眼睛,鼻梁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高挺,鼻桥也是浅浅隆起,但鼻尖有点儿下勾,脸蛋稍粗糙,有一种酱红色。她有点儿怯怯地回答我,读过初中一年级,读了一个学期,现在不读了。为啥呀?我问。家里没钱,还要买羊,哥哥先是上山放羊两年,后来就进了县城。姐姐在乌鲁木齐读大学,家里也要人帮忙,我和奶奶轮流做家务,轮流在这里管理缆车。买羊要多少钱?我又问。她说,买一百只羊,要两万多元。

    我还想跟小姑娘说几句,那边又有几个人要坐缆车过河了,她有点儿难为情地笑了笑,伸出一双纤细的手,挽着一寸粗的绳索一点一点地拉着往回走了。虽然是空车,看上去却并不快。我问明月,认识这位小姑娘的家人吗?她摇摇头说,记不起来了,马场的哈萨克族太多了,当年认识的老人本来就少,这位哈萨克族老太太也记不起来了。

    缆车索架的末端因与地面有两米多的距离,主人用一排以绳索捆绑的木头与地面衔接,形成一架宽展的梯子,角度较为倾斜,等我和明月互相扶着落到地面时,回头望见小姑娘拉着缆车已快接近那边的发车点了。

    那天我们的心情很愉快,因为我行了一点点的善,尽管很小但也可以给我带来心情的愉悦。我走在河滩上的脚步因此而轻快起来,我感悟到行善真的可以让人轻松,我也明白这善是因为这片草原和这条河流而起。这片土地是多么神奇啊!她可以让我们心里生长出友好和善良。

    那位天天穿着一件旧风衣的哈萨克族小姑娘几乎每天都守在拉索缆车上,这样与我见面对话的机会就多了起来。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阿丽娅。

    2004年2月,小伊丽出生,我们从2003年12月开始至2004年3月在马场长住。而来来回回过吉尔尕朗河去莫乎尔乡买日常用品,那架拉索缆车就成了我几乎每天都需要的交通工具。

    过了河,那边的交通方式任你选择,一般是看见什么交通工具就随意坐什么。坐拉索缆车,然后又坐汽车、摩托车或者骑马,这便是2005年以前老马场边吉尔尕朗河上独有的生活场景。

    我相信许多飘荡在外的游子都和我一样有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那就是当我们有一天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我们似乎都比较喜欢来到村边的小河旁漫步,或者坐在河边石头上,看着清清亮亮的河水从几棵熟悉的老树下悠悠流过,童年的老牛还在耐心地甩动着尾巴驱赶着蚊蝇,这些都能让我们思绪翩跹。我认为这种举动并不是犯痴,实际上是我们对已经过去的时光表达一种忧思和怀念,而潺潺流逝的河水和悠闲吃草的老牛刚好就是我们忧思和怀念的载体,或者说是物化。从这一目的出发,我反对正在南方农村实施的一种对小溪截弯取直的实验,因为这会让我们失去那些虬曲盘结的老树,也会失去老树下摇尾驱赶苍蝇的老牛,以及树上一年四季拥有一个温暖小窝的画眉。此外,我们也会失去河流下游一个可以浸满小腿肚的水湾。而随着季节的变化,随着人类活动的增加,这条河还会不会成为永不停歇的河?这么多年,在吉尔尕朗河岸边,我们在乘坐拉索缆车时,当我们的身体从河的上空缓缓地如一个重物般滑过时,我们除了看到不停流淌的河水,还看到了时间的另一种运动方式,或者说显示方式。静静地坐在吉尔尕朗河畔,是可以听见时间从身边溜走的声音的,而在喧嚣的南方,或者说在热闹的城市,又有谁能听见时间溜走的声音?在这个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听得见时间流逝的声音啊。

    月夜

    2004年初春的傍晚,我从莫乎尔乡巴扎回来,步行让我的时光溜走得不知不觉,暮色悄然降临。吉尔尕朗河边新长出叶子的红柳、青柳、胡杨、沙棘和花影如雪的野杏树影影绰绰起来,牧羊人赶着羊群的暗影像天空中的黑色云块一般慢慢飘过,空气中留下一股羊粪和被啃过的青草野花混杂的气味,河水潺潺流响而并不显喧闹。这样的草场时光是多么恬静,也是多么温馨啊!

    我踏上了吉尔尕朗河上的拉索缆车,马场的女孩阿丽娅坐在缆车发车点边的一根木头上,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桥下缓缓流淌的河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阿丽娅的脸是那种哈萨克人和蒙古人典型的满月脸,年龄虽小,却也有她们民族那种憨厚朴实,大方大气的风度。也许是她读过书,也经历了偏远农牧场的闭塞艰辛的缘故,显得有一些早熟的风韵,但也不失一个牧场女子的踏实沉静。我和她谈了一些关于她的民族的东西,对于她的民族和历史她说不出更多,但对于生活中的见闻,她是亲身历练过许多的。她是家里的老三,上学前就在河滩草甸和后山大平滩草原上跟父母或者哥哥姐姐放羊。三年前哥哥高中毕业后没有再升学,也没有再回家放羊,而是在县城开起了副食店。2002年姐姐就考上了新疆师范大学。2003年秋天哥哥结了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新源县城,他借钱经营了一年多的副食店才刚刚有起色,顾客渐渐认可了他,他本就是一个牧羊汉子出身,是一个憨厚的人,守着店苦盼着迎来商机。虽然家里养羊忙不过来,可他哪敢随随便便回一趟老家啊。于是,阿丽娅的爸爸和妈妈就在山上放羊,嫂子暂时没有进城,留在家里和身体不好的奶奶一起做饭。阿丽娅经常一个人待在河边,寂寞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县城经商的哥哥和远在乌鲁木齐读书的姐姐,想起三兄妹在河滩上放羊骑马、游乐歌唱的美好时光。

    有一天傍晚我回来过桥时问阿丽娅,你还想回到学校吗?她黑亮亮的眼睛先是看着我,又看向高高的河岸下的流水,缓缓地说,爸爸妈妈已经同意我上学,我们正在挣钱,也许再过半年,我就可以回到学校去了。

    她终于让我见识了一个哈萨克族女孩歌唱的才能,她用哈萨克语轻轻地缓慢地唱了起来。我虽然听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但能感觉到这首歌的沉潜气韵在流淌,在黄昏泛着夕阳光的吉尔尕朗河水上轻轻荡漾,我听出了那是一种浸泡着朦胧水气的恬静与温存。唱完了,阿丽娅的黑眼睛依然久久地望着潺潺的河水。后来,仿佛是为了照顾我这个汉族人似的,她用汉语再次轻轻地缓慢地唱起:

    无风的夜晚月明朗,

    月光倒映在水中央,

    草场边是流淌的河水,

    河水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突然电闪雷鸣,

    远处也传来了狗吠的声音,

    瞬间一切又归为宁静。

    是否曾来过这个可爱的地方,

    可爱的家乡。

    必须承认,这真是一首让人的想象在沉静的思维里不断飞翔的歌。它开始时显得很轻很低沉,但是快到最后又有一节小高音,但绝不是很高,而是可以用些假声悒悒地唱,与这片夕阳笼罩下的草原和这条深情的河水非常和谐。它是多么贴近我们生活的这片草场,这个村庄啊!尤其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我来到吉尔尕朗河边,身边没有阿丽娅,也没有任何人,我只是带着我的梦想和心情踽踽而来。白天开放的桥已经上锁,我站在桥头的草滩上,一样的河水,一样的夜晚和月光,四季都不会改变的偏僻安静,还有羊群马群牧羊犬。啊!美好的歌声,仿佛就是为了这个有草原有河流的马场而歌唱,仿佛就是代替我唱出心中对这片草原的感受。真应该感谢写这首歌的人,还有那些在不自觉中就把这首歌传唱到了草原上的人们。

    阿丽娅那天傍晚说过,这是她哥哥教会她唱的一首歌,叫《月夜》,她非常喜欢听,也喜欢唱。接着她回忆,还在六年前,她哥哥也在乡中学读书,周末放学了,哥哥回来为家里放羊,羊群就放到了河滩草地上。那些日子,哥哥常带她在吉尔尕朗河岸边游玩,傍晚或者有月亮的晚上,他教她唱歌,轻轻地唱,一首接一首地唱,这首《月夜》便是哥哥在一个月亮圆圆的晚上唱出来的。他和她静静地坐在河岸边的柳树下或者红柳旁,望着天上的月亮,望着河里泛动的月光水浪,轻轻地反复吟唱着歌词。我想象着,那时候他们的时光多好啊,哥哥肯定是书生意气,踌躇满志,而妹妹肯定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与羊群和牧羊犬一起整日嬉闹,哪有今天这些烦恼和忧愁?

    后来我就一直记着这首《月夜》。很多年了,在有月光的夜晚,有时候和光旭从莫乎尔乡回来,经过吉尔尕朗河上的钢索木板桥,我会哼起它;一个人从后山草原走路回来,听着一公里远的吉尔尕朗河水潺潺流响,我也会轻轻唱起它;在院子里抱着小伊丽哄她入睡的时候,我也把它当作了最好的催眠曲;甚至到了南方,每当思念草原时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唱起它。我觉得,这美好的歌声会把我的灵魂带回到温暖温馨的故乡。

    奶茶歌

    2005年5月的一天傍晚,我们应邀到阿丽娅家做客。五间土坯房子和半人高的围墙组成一个大院,西边紧邻辽阔肥美的加乌尔山牧场,门口是白云一样游荡的羊群。我们步行穿过牧场,进入院门,我们把带来的一些水果糖、砖茶等礼物给了主人,然后被让进了炕边上位,位子下还加了一块垫子,按照他们的习惯,我们盘腿而坐。

    阿丽娅的嫂子玛依古丽个子高挑,微黑透红的脸十分漂亮,有一种乡野女人才有的透着沧桑历练的成熟,实际上是生活让她过早老成,不到三十岁就成了一个家庭主妇。她正站在门口旁的馕炕边。馕炕用草泥土坯砌成,炉中闪着红火,吐着热气。玛依古丽眯着眼睛瞄着馕坑,正从里面一个一个地拎出已烤好的馕。馕坑的外形像一个倒扣过来的缸,内膛抹了一层厚厚的黄泥。据说做馕坑是很讲究的,好的师傅做的馕坑可以用很多年。阿丽娅家的馕坑就用了五年。打馕时,先用柴火把馕坑加热,马场的哈萨克族妇女喜欢用骆驼刺或者梭梭草做柴火,骆驼刺虽然很扎人,但烧火时烟很少,暗火足,这样馕贴在内壁上焖烤时受热就很均匀,且很快就能烤好。

    下午四点多,在明亮亮的阳光下,夹出的馕显得金灿灿的,香味四溢。对面,是另一座哈萨克族民居。阿丽娅家左右前后都是哈萨克族住户,我们走出房子时,刚好看到对门的大院里有三位哈萨克族妇女蹲在地上,每人左右手各拿着一根细长的杆子捶打着地上的羊毛、彩色布等,她们每人左右手的杆子交错落下捶打的声音便成了很有节奏的噼啪噼啪响。我走过去询问,她们告诉我,这是在做“斯尔玛克”,旁边有人用汉语说,就是花毡。擀花毡?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我情不自禁地蹲下来,好奇地观看她们一棒一棒地轮番捶打着。我们知道,制作类似的产品,在大城市已经是机械化了,至少也是半机械化流程。然而在这片辽阔的西部旷野上,在马场旁边的这个村子里,依然还有我们这些勤劳聪明的民族姐妹,在使用着这种古老而踏实的生产方式。甚至可以说,她们用这种手工方式生产出来的产品,比机械化的产品更能保证质量。还必须肯定,她们制作出的产品,无论是从外表款式还是从产品本身的内涵来说,都是最富有民族韵味的,也是最富有艺术感染力的,因而也是我们难得一见的极品。

    站在她们旁边,倾听着那有节奏的噼啪噼啪声,我想象,千百年来,不,应该是更漫长的历史时期,哈萨克人就这样日夜捶打着,擀出暖和美丽的壁毯和花毡。也许,随着时代文明的陶冶,终有一天她们会放弃这种捶打方式。但是目前她们还会觉得这样日夜捶打是生活的必需,是过日子的需要。因此,眼前的她们便只有嘻嘻哈哈,一边看着我,一边不断地用哈萨克语说着些什么。旁边的哈萨克族小伙子给我翻译说,她们要我晒好照片后给她们每人一张。我说,好啊,你们放心,我一定晒出来送给你们。

    先前我听说马场的哈萨克族人做的壁毯和花毡非常厚暖结实,鲜艳漂亮,她们做的花毡是姑娘出嫁时的嫁妆之一。一条花毡可用四五十年,传两代人。阿丽娅家的每间房子都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壁毯,炕上是厚实的花毡,堆起的鲜艳被子有十几张,上面覆盖着白纱罩。这些被子很厚,据说这全是为过冬备下的。墙壁上挂着颜色鲜艳的纱巾、壁毯,大炕内侧正中还摆放着一个相当考究的镶嵌花式木箱。

    喝奶茶的时候,玛依古丽用洗手壶为我们倒水洗手,洗完手,手上的水不能乱甩,静静地晾了一会儿就基本干了。接着,我们来到了一张又大又硬的炕前。玛依古丽早已在炕的中央摆了一张矮木桌,铺上了达尔达思汗(即“餐巾”)。等到我们被从左到右请到炕上面朝门口的位置,阿丽娅已熟练地摆好了馕、酥油、葡萄干、奶疙瘩、蜂蜜、方块糖、手抓饭和碗碟,又迅速地把几个馕切成匀称的一小块一小块。玛依古丽坐在门口的炕沿边,架起奶茶壶,首先为我们几个倒上滚烫的奶茶,茶碗是不会满的,这是待客的礼节。我捧起碗尝了一口,味道果然鲜香。我向玛依古丽了解了奶茶的做法,她说先把砖茶掰碎,在壶里煮沸,然后再加入鲜奶,经过搅拌、扬茶等多道工序,再加入盐、芝麻等佐料而成。有句歌词唱道,“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库尔勒的香梨伊犁的奶茶”,我总爱把伊犁的奶茶与内蒙古草原的奶茶相比较,结果当然是伊犁的奶茶更鲜美。

    阿丽娅抓了几颗卡疏(哈萨克语,“糖果”之意)给我和明月,我尝了一粒,是果子的香味。我问,玛依古丽,你们有没有喝奶茶唱歌的风俗?她笑着说,有,等一会儿我叫阿丽娅给你唱一个。然后她用哈萨克语跟阿丽娅说了几句,阿丽娅便站起来,起初略有点腼腆,但很快便大方了,她对我们说,我唱一支《奶茶歌》吧。旁边的一位小伙子不知从哪里拿来了冬不拉,坐在炕沿边弹起来,为阿丽娅伴奏。在冬不拉优美的乐声中,阿丽娅唱起来了:

    舀来了天山清泉水,

    采来草原红玫瑰,

    我们用热情烧烈火,

    煮出的奶茶令人醉。

    阿丽娅的汉语发音虽然有着很重的夹舌音,但还是很准确,嗓子也不错,我们真诚地为她鼓掌。唱完《奶茶歌》,她显得稍稍有点儿害羞,紧挨着她嫂子坐了下来。

    连续喝完三四碗浓香的奶茶,吃了好几块馕,我感觉肚子有些扎实了,便双手在碗上捂了一下,玛依古丽才停止添加奶茶。之后,女主人上了手抓饭,不过不是用手抓,而是一人一个调羹舀着吃——这大概是讲卫生的习惯了。我品尝了一口,感觉喷香、油亮而不腻。我向女主人了解手抓饭的做法,玛依古丽为我介绍:先把大米洗干净,再用水泡上,羊肉要剁成大块,胡萝卜洗干净后切成细丝,皮牙子剥皮后切碎。接着往锅里下油,烧热后去掉泡沫,再洒少许盐水去掉辣味,然后加入羊尾油,待熔化后,放进皮牙子轻炸一会儿,再放肉块,炸至暗红色,再倒入胡萝卜丝炒至半熟,加精盐、孜然翻搅几下,倒入清水,用火焖二十来分钟,最后将泡好的大米捞出倒入锅内。半个小时后,一锅白里带黄、油亮生辉、饭香肉烂的手抓饭就做出来了。

    前后不到一个小时,玛依古丽一手提着水壶,一手端着铁盆走进来了,请我们一一净手,这就意味着,房外大锅烹煮的羊肉已熟。再看时,草原上上等肉质的手抓肉端进来了。我早就被明月平时的描绘弄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伸手就抓来大嚼,但有明月来前的告诫,知道这里还有一大套学问,那就是羊的十二根骨头和其他部位的肉应该分给什么样的客人都有一定的规矩。玛依古丽首先把盛有羊头、肋条肉的大托盘放在我岳父面前,我岳父取刀割了一只羊耳朵递给大叔的一个最小的孙子,据说这是教诲孩子要听大人的话,然后把羊头递回盘里,开席就这样完成了。我先是客气一番,然后抓起一大块就啃,真是又鲜又嫩又香。阿丽娅带着笑意看我吃完了三大块,然后说,这是刚煮出的新鲜手抓肉。我必须承认,这绝对是迄今为止我吃到的最鲜美的羊肉了。

    相比之下,明月并没有像我一样拼命地吃羊肉,而是一块一块地吃着香馕。她悄悄地告诉我,烤馕蘸酥油吃别有风味,阿丽娅家的烤馕特别好吃,比我们平常在集市上买的香多了。

    一位据说是阿丽娅堂哥的小伙子一个劲地用匙勺拨拉手抓饭到我们面前,劝我们多吃。他还在我和明月面前的手抓饭上各放了一大块黄灿灿的酥油,按照哈萨克族的风俗,这是主人对你的礼遇,你必须吃掉,否则就是不尊重主人。我吃了几口酥油饭,味道的确喷香,明月很喜欢,但让我一下子吃太多还真不习惯。

    吃好了,临下炕前,我还按照穆斯林的风俗,双手摸了一下两边脸,做了一个吧嗒(即“祈祷”),以前听哈萨克人说这是感谢安拉,意为感谢真主安拉赐给我们好饭好菜。

    我请求女主人表演一段哈萨克舞。玛依古丽微笑着答应了,阿丽娅的堂哥让阿丽娅去里屋拿出冬不拉,把大鸭梨一样的一头搁在自己的右腿上,很快便弹拨出一串清脆的曲子,那依然是我们熟悉的《奶茶歌》的前奏。阿丽娅唱起来了,玛依古丽随之起舞,欢快、奔放而又随曲婉转的舞姿,演绎着哈萨克族的热情、开朗、多情和奔放的草原气息。

    严冬的阳光暖人心,

    沙漠清泉最珍贵,

    奶茶斟满情和谊,

    歌声绕着彩云飞。

    阿丽娅虽然很年轻,但显然是这里草原上的歌手,歌声时而舒缓缠绵,时而急促嘹亮。又仿佛是正处在恋爱中的青春少年,骑着骏马奔跑在起伏连绵的牧场上。我想象着一个英俊勇敢、强悍健壮的小伙子和一位能歌善舞的美丽少女正在草原的毡房旁对歌约会。阿丽娅的堂哥坐在炕上摇头晃脑,弹出的乐音依然清晰有力,阿丽娅唱得抒情奔放,有着充分的热情。冬不拉的弹奏声告诉我,哈萨克族的巴郎(即“小伙子”)们和克孜(即“姑娘”)们总能感受到草原春天的灿烂和欢乐。

    离开这个家时,女主人送给我们一些烤得很地道的香馕。阿丽娅送我们出来,一直送到离她家房子老远的一片草场边。她是代表了这个家送我们的,也只有她更容易与我们产生共鸣。毕竟,她是一个从知识到阅历方方面面较家里其他人更全面的年轻女孩。和她谈话听得出,她对我们这种走南闯北的经历有点儿羡慕。她说她还没有去过草原以外太远的地方,最远就到过县城。虽然我喜欢听她唱《奶茶歌》,但是我真希望她离开草原,回到学校,她不应该这么小年纪就回到闭塞的马场。但是和她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无语。再劝她,她就说,这次招待你们太简单了,下次你们回马场要选一个好季节回来,好季节才会有美丽的东西看,有好吃的东西吃。多么纯朴的哈萨克族姑娘,也是多么令人怜悯的草原女儿。她应该坐在有着五十多个同学的教室里,品读我们的优秀作家描写草原的美丽语言,而不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跟我们谈论好吃的东西!

    钢索木板桥

    2005年秋天,我回到老马场小住。和我一起回来的还有我那位同样向往新疆的南方大学同学李怡光。有一天,当我们各自举着一挂沙棘子一边品尝着一边走到红柳开得如火的河滩时,我惊讶地发现我曾经多么熟悉的那辆拉索缆车不见了,代之的是一条两边有铁丝网围护着的钢索木板桥。漫长而浩荡的跨河钢索木板桥,很像童年时代电影中的泸定桥,桥下流水潺潺。靠马场这边的桥头矗立起一扇门,灰白干涩的门板被一把小秤砣般大的铁锁锁住了。门板上还用墨笔写了一个手机号码和一个电话号码,那肯定是这桥的主人留下的,但是没有留下关门的原因。我想,在这秋天的大忙时节,关门的理由大概就是桥的主人农活太忙了吧,而过桥的人又不是每时每刻都有,因此门就要经常地锁着。留个电话好让那些不定时过河而又带着手机的人通知主人开门。

    碰巧那天我没带手机,于是张嘴深深地吸一口气,朝岸边一百多米远白杨掩映的那片房子喊起来,过河啦——开门!我似乎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洪亮,把河对岸几棵杨树上的一群黑鸟也惊飞了。我的同学也亮开喉咙用他的广东话喊叫,有没有人啊?接着又喊,开门啊!河岸的野果林和芦苇在我们的喊声里不停地晃动,我想,我们粗大的嗓门肯定把河岸的小动物们都吓跑了。

    但是四五声喊过了,依然不见桥的主人走出来,也没有听到任何应答。我只好用同伴的手机拨打门板上留着的号码,一会儿电话就接通了,接听者是一个女的,很重的夹舌口音,我说我在河边等着过桥哪。女的说,你等一下,我马上来,便把电话挂了。

    我靠着桥头的铁索吃着沙棘子,酸甜的汁液一股股地流进喉咙。又等了三四分钟,终于远远地看见六七十米外的白杨树林里,亭亭地走来了一位裹着紫色斜纹头巾穿着一身牛仔服装的女子。尽管我几乎相隔半年不见阿丽娅了,但是眼前走来的女子我还是第一眼就看出她不是阿丽娅。近了,看清了女子脸上酱黑酱黑的颜色,我才认出是玛依古丽,大半年不见,她已经变样子啦。我先问起那辆缆车,玛依古丽用流利的汉语说,夏天的时候我们拆掉了,建了这座铁索桥。她告诉我,丈夫的副食店生意很好,阿丽娅已在这年春天回到乡中学上学,念初二和初三的费用都绰绰有余了。

    铁索木板桥的收费依然是每人每次一块。收钱的再也不是阿丽娅——2006年夏天我在马场的时候也没看见她,到了秋天也没有看见。兴许是桥比缆车好走,还可以骑摩托车,铁索木板桥上走的人越来越多了,过桥的时候,人踩在木板上有点儿像荡秋千。木板的缝隙通常有两三个手指宽,从那些缝隙向下看,水流很急很急,被河风卷上人的脚底,很冷很冷,水汽吹拂着人的脸,冰凉冰凉。这水是从库尔德宁天山脚下流来的,是雪水,也是纯水。看着这翻腾的浪花,听着这哗哗的水声,闻着这掺了花草味道的水的气味,有些梦幻的感觉,心境很净,想法却很遥远。

    还有许多次,我骑了光旭的摩托车过桥。车轮在木板上滚动时发出咚隆咚隆的响声,整条桥晃荡得厉害,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会有些害怕的,但是车轮的响声像有谁在为我们的勇敢擂鼓助威。桥晃荡得厉害的时候,正在桥面两边行走的人都不敢动,只好紧紧地抓着铁索靠着,眼睛望着桥下的潺潺流水。10月上旬的吉尔尕朗河水依然很丰沛,河风扑面而上连绵而清凉。在桥上遥望东南面的喀班巴依雪峰,银白的雪线已经快要下到半山腰了。

    2009年春末夏初我们回来时也是如此。不同的是每次为我们开锁的已是阿丽娅的奶奶,她已经和我相当熟识,看见我之后满脸皱褶里堆起一片淡然而缓缓的笑意,缺牙的嘴里好像一直在咀嚼或者嘟囔着什么。我依然不怎么懂她的哈萨克语。但是我打听到,年轻的少妇玛依古丽已经去了新源县城,和她丈夫一起经营一间面积近二百平方米的小型超市。2008年7月,我专门到了县城看过他们的小超市,架上货物琳琅满目,顾客有出有进,在这样一个不足三十万人口的县城,属于正常运转。

    到了2011年7月,我回来时专门到河边看那座钢索木板桥,发现桥已成了危桥,河滩边的桥基已基本被春日的大水冲塌,桥面的木板只剩下三五块,而通往这边马场的路口因为一户人家建房的需要,基本占去了三分之二,实际上就等于封住了。我问光旭,他说现在去莫乎尔巴扎的路已改走二队,在二队河边,马场投资十万元新建了一座钢索木板桥,也不用收钱。我和光旭骑着摩托去了二队,站在河边看那座新修的桥,桥的确比旧桥坚固多了,光旭骑着摩托车走在上面晃荡也不大。我站在桥上凝望桥下滔滔西流的河水,想起前年还在通行的那座桥,那座阿丽娅家的钢索木板桥,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再也没有人走它啦,我也不会再有机会走它啦,我不禁感慨悄悄变化着的一切。2011年8月我在马场的时候,马场的人还跟我谈到,等到明年河坝对岸的公路变成油路,我们乘车就可以全程走油路了。那么,走眼前这座钢索木板桥,那只是步行或者骑摩托车走捷径的人才需要的了。

    那个阿丽娅姑娘呢,据说她自2007年到县城里读高中后就很少再回老马场,如今她已经上了大学。玛依古丽说她的目标是到乌鲁木齐上新疆师范大学,回来在县城当一名教师,或者回到乡里也行,因为现在这里还缺少热爱乡下的教师,而当前教师的地位和薪酬也不低了。这是一个考虑到自身志愿和地方实际的理想,我在心底里祝她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