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两岸-河岸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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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尔尕朗河之歌

    静静的吉尔尕朗河河湾,清亮亮的吉尔尕朗河流水,一年又一年养育着两岸包括新源老马场和巩留县莫乎尔乡广大地域内的人们,还有他们的马牛羊,一排排、一丛丛生长在岸边的次生林,绵延起伏的河漫滩草甸,还有垂挂在玉蓝色河面上的绿柳,翱翔于水面的飞鸟,那些渐去渐远的马牛羊,远方一天天向上紧缩的雪线,透明的天色,峡谷上空盘旋的雄鹰。所有的这些,让常年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们知道,又一年的暮春转场开始了。

    牧民们正在赶着成群结队的马牛羊离开吉尔尕朗河畔,向山上的夏季牧场转移。因为转场,这片被吉尔尕朗河水直接滋润或被雨水滋养的大草原,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休养生息。也因为转场,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来前夕,牧民们都会让自己的羊群在秋牧场上美美地享用最后一顿。

    2007年春天,正值早饭后的上午。在和煦温暖的阳光下,在吉尔尕朗河岸边花草及膝的大平滩春牧场上,阿依丁骑着他那匹五岁的棕色马和我道别,他也要向山上赶羊搬家。三年前的春天,我在吉尔尕朗河上游与牵着一匹棕色马饮水的他相遇,然后他请我到他的土墙房子里喝光了他最后一瓶入口如火烧的巩乃斯特曲,和他的家人一起吃掉了他家的一只冬羔子。自那开始我们就是好朋友了。这次,我们在草原上又一次相遇,很快,他和他的明月在他们的土房子里灌了我满满一肚子的奶茶。接下来就是我请他了。我和他一起骑着他那匹棕色马走出红花黄花蓝花一团团点缀着的草原,到离这儿约五公里的一家路边商店买了三瓶肖尔布拉克,我说,不喝巩乃斯了,太烧,我喜欢喝顺口一点的肖尔布拉克。阿依丁哈哈大笑,嘴角泛过一丝草原人的豪爽无畏,还有一丝不屑。我还割了五公斤羊肉,买了一些饼干和干果。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就轮流坐在前面驭马,阿依丁当然是驭马的高手,那马是通了灵性的,阿依丁才勒紧马肚带,棕色马早已放开蹄子跑了起来,而且跑得飞快。轮到我驭它的时候,它就不是那么爽快了,而且跑得也不是很放得开。我就跟阿依丁说,你看你的宝贝马儿,它不尊重客人哩。阿依丁哈哈大笑,给了它两声“嘚儿”,棕色马仿佛又得到了主人的命令,撒开四蹄狂奔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我抬头看湛蓝的天空上竟然有了一只盘旋的苍鹰,好像给草原上奔驰的骏马加油助威,马跑得更欢了,草原的花草在马蹄下飘动。我一回头,看见泥土裸露的牧道上腾起一溜儿黄色的尘土,在色彩鲜艳的草原上远远地飞扬延伸。

    后来的几天,我们除了骑着马沿着吉尔尕朗河岸边狂奔之外,就是坐在土房子里把买回来的三瓶肖尔布拉克干完。而当我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我会在阿依丁的土坯房子里敲打手提电脑的键盘,及时记下我在草原上的一些体会。有时候我会敲打到深夜,阿依丁和他的明月会给我端来滚烫的奶茶或者酸酸的马奶子醒神。那些天,我笔耕不辍,我的写作速度仿佛草原上的骏马奔跑一般飞快,这一章《河岸守望者》有三分之二的文字是在阿依丁的房子里完成的。阿依丁看我买酒买肉回来跟他吃喝,以为我写东西很能赚钱,鼹鼠一般机警而散荡的目光里闪现出极大的羡慕。我告诉他,我在一个专门从事写作和编辑杂志的单位上班,不过很自由,偶尔收到一些稿费,但也只是不多的一点儿外快。他仍然不信,用一种沉思的眼神看着我说,我要是当年多读点儿书,也可以当作家。我望着他这张被草原上毒辣的太阳晒得酱黑酱黑的脸,这张被草原长风吹得干燥的脸,想想这些天他的豪爽他的热情,赞成地点点头。是的,有什么不可以呢?一个在严酷自然环境中静默或奔跑的民族,这个民族中一个没有想过逃跑的优秀者,他要从事一种新的工种,尽管这种工种要修习一定的知识作为基础,但以他的体魄和毅力,还有对大自然的经年累月的寂然沉思,不成功,是不可能的。

    正是基于想使自己的思想境界升华到这种我羡慕已久的寂然沉思之境,我多次忍受着热辣辣的太阳暴晒和听得见空气流动声音的孤独,走进吉尔尕朗河畔的寥廓草原深处。这年的6月初,我用了整整两天在花旺草盛的辽阔大平滩草原上意气风发地奔跑,双脚无遮无挡,思想也达到了无遮无挡。不久,由于认识了阿依丁,我的心进一步解放了,我和他成了这片草原上的又一对异族朋友。除了我自己愿意的徒步,我间或还和阿依丁一人一马狂奔,或者在柔软湿润的草地上连续翻五个筋斗。而每当立马远眺,在娇艳的阳光下,远处那刺破青天的喀班巴依雪峰比平日里见到时显得更加壮观,更加清晰冷峻,而这种壮观和冷峻又得到了近处的绿树和碧绿草原衬托,那些五彩斑斓的野花就是雪峰的底衬。在这种季节分明,山色烂漫而利于一个人获得心灵自由的自然里行走沉思,我觉得这种人生真是太有意义了。

    6月是吉尔尕朗河鲤鱼游荡的季节。那天,阿依丁把从河里捉来的一条大鲤鱼去鳞后洗净剁成块,下锅清炖,加盐、辣椒面和一种当地人叫“鱼香草”的嫩茎嫩叶,炖出来的鱼肉果然香甜而耐人回味。所谓的鱼香草,实际上就是椒蒿。春天的河滩草地上,椒蒿那嫩绿的叶子沐浴在荒野的芬芳和冷寂里。这些年吃过了多次的河边烤鱼,我终于认为吃鱼也是要讲点意境的,不可在山上吃,也不可在关得严实的房子里吃,最好是在流水潺潺的河边吃。还有一次,是在夏天的傍晚,河滩草地一片岑寂,只听到吉尔尕朗河水沙沙的响声,站在河边远眺下游的河水,河水金光熠熠,犹如神迹一般蜿蜒穿过朦胧的草地,吉尔尕朗河两岸恍若天堂。

    而就在这片天堂的国度上,我们就着吉尔尕朗河水架起了铁锅,点燃岸边拾来的干枯杨树枝,煮上几条已开膛破肚淘洗干净的金黄鲜亮的大鲤鱼,水开的时候撒上点盐,放把鱼香草,就这么简单方便,十分钟后这便是味道鲜美的水煮鲤鱼了。水煮鲤鱼是什么味道?那是一种被鱼香草驱除了腥味,因为雪山流水的浸润和杨树枝的熏烤而散发出清洁新鲜、渗透了草香花香的鱼的味道,是天堂鲤鱼的味道。

    几个人迫不及待地用手捞起一条汤水淋漓的鲤鱼,先啃上一口,就着伊力特或者肖尔布拉克喝上两盅,高歌几曲,围着鲜艳的篝火跳着哈萨克族舞蹈。而远方就是朦朦胧胧的喀班巴依雪山,身边就是草原,眼前就是潺潺流水,河风清凉,睹水思鱼,见鱼想水,这实在是最高等级的人与自然的和谐。这些年我每次从南方回到马场,走在流水和花草溢满双眼的吉尔尕朗河边,依然清晰记忆起那些鱼香草炖鱼的夜晚,期望着再一次大快朵颐。

    这些年,我曾经有几次听到过许多从内地来到这片草原上的人说的一些话,他们说第一感想就是想放声歌唱。可见这片辽阔草原足以让人抒怀。其实最容易令人心胸开阔的还是内蒙古大草原,那里才是无边无际的广袤;伊犁草原大多是连绵起伏的草山,是河漫滩或者高山草甸,因而也是一味平坦的内蒙古大草原所无法比拟的动感十足的草原,水汽丰沛的草原。许多人都承认伊犁是塞外江南,这个江南最要紧的还是有雨有水,因为有雨有水才会有清新和秀丽,缺了这个,江南就不称其为江南了。所以在这里歌唱就有了一种温软的滋润,连嗓子也不容易干涩。

    那天,我和阿依丁兴高采烈地跑到了他的土坯房子前面的草滩上,我们一人举着一瓶肖尔布拉克,边喝边跑边叫边唱。当我已经自我陶醉时,阿依丁却不知何时溜进了他的土墙房子里,不久从房里传出了冬不拉的琴音和悠扬的男中音:

    哎,吉尔尕朗河我的母亲河,

    你用甜甜的水青青的草,

    喂大了我白白的羊、胖胖的羊。

    吉尔尕朗河,我的幸福之河,

    我日夜为你歌唱。

    ……

    我也溜进土墙房子里去了,因为我也有了醉酒当歌的冲动。我不会弹奏冬不拉,但是我会乱弹冬不拉。我胡乱拨弹,可是我的歌声却可以丝毫不乱。我趁着酒兴唱出的是我打了多年腹稿的一首歌词,那天我唱的时候用了一种低沉而轻快的抒情调子,有点儿《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味道。我觉得,这首歌有一些草原味儿,有一些河水味儿,还有一些马牛羊的味儿。我把它取名叫“吉尔尕朗河之歌”,翻译成汉语就是“幸福河之歌”。这首歌唱出了我的内心,肯定也唱出了阿依丁的内心。因为他大声连呼好歌好歌,并抢回了我手上的冬不拉,开始为我准确地伴奏,还情不自禁地和着我的调子唱起来:

    天山西部的伊犁河上游,

    有一条从冰川流出的吉尔尕朗河,

    河水从东南向西北流去分出巩留和新源,

    哺育多民族和睦居住在南岸北岸。

    吉尔尕朗河南岸,

    是巩留县美丽富饶的莫乎尔乡,

    巴扎的村民和牧民怡然自乐,

    还有我沿着小巷和院落漫步休闲。

    莫乎尔乡出产贝母和黑加仑,

    野杏果遍布河谷,库尔德宁林区墨绿,

    守林员都是些坚强的男子和牧女,

    我也常常沿着河谷石级登攀。

    库尔德宁林区千树万树,

    簇拥着雪冠千年的喀班巴依,

    毡房像阳光下蘑菇朵朵,

    高山草甸牛羊连片。

    吉尔尕朗河北岸,

    是遥远偏僻的新源县老马场,

    生活着我的亲人,河水滋养了我的爱情,

    人们很寂寞也很顽强地生存。

    新源老马场的乡亲既放牧也种地,

    身边的牧场就叫大平滩草原,

    我每年都要离开南方回到这里,

    为的是让我在城市里烦嚣的内心稍安。

    大平滩草原辽阔肥沃,

    是养育伊犁天马的好地方,

    我愿在这里跃马平川,

    为的是把壮丽多姿的西天山走遍。

    啊,吉尔尕朗河幸福的河,

    雪白的浪花唱着你的歌也有我的歌,

    如今岁月已匆匆过去八年快十年,

    可我还像少女憧憬着未来的一天天。

    阿依丁走的那天,除了自己骑着那匹棕色马,还请来了一辆拖拉机装家具。他的明月和母亲正在忙着搬东西,他五岁的小女儿东奔西跑搬些木杆凳子之类东西。我也想帮忙,但他把我拉到一边说,老朋友,我要离开大平滩草原了,去库尔墩。我有一点难处要跟你说一说,我身上的钱都花光了,你能不能借我五十块,我想去买点吃喝的东西进山,我一有钱就去马场还你。其实我在昨天就已准备了一百块钱,想赶在他走的时候送他,因为我知道他转场到天山深处肯定要先到商店购买充足的必备品。这会儿听了他的话,我赶紧拿出来给他。我说,你们哈萨克族有一句谚语,“狼终究是狼,不会变成羊。”我呢,就是一只羊,我早已准备好了,是真心给你的,就当我请你喝酒,你要还就不是朋友了。他高兴地把钱塞进裤兜里,然后和我握紧了手,说要是有空现在就和他一起上山。其实我还挺想跟他去,但是我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五天没洗了,我都已经闻到了一股股汗酸味和泥土腥味,而且我身上带的钱也只有几十块了,已经到了回去补给的时候。我还给阿依丁的五岁女儿送了一支签字笔,一个小硬皮笔记本,小女孩满是苹果红的脸上漾起一股兴奋劲儿。然后我问阿依丁是否打算送她读书,他嘿嘿地笑着说,她是女儿。我说,是女儿也要送嘛,国家规定的。他点点头说,会送的,会送的,等到秋天的时候吧。我又问,你是不是准备再生一个男孩?他一指正在一边忙着的他的明月,很爽朗地说,看她的啦,我可是希望在古尔邦节到来之前能抱上儿子。听他这样说,表明他的明月已经怀孕了。他的明月很腼腆地望着我笑,他的母亲也跟着憨厚地笑,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和谐地靠在了一起。

    “白云跟着风走,我们跟着羊群走。”哈萨克族人的这句谚语至今在许多地方仍像一面旗帜般指引着他们的日常生活道路。满载着一户户哈萨克族人家当的拖拉机一辆接一辆地走了,单纯的羊群或者牛群走了,马牛羊混编的杂牌军走了,还有蓝天上那只盘旋的鹰也走了。阿依丁和他的棕色马还有棕色牧羊犬最后也渐渐地在天苍野茫的绿色草原深处变小,变成几个小黑点,最终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我有点儿发呆,一家人说走就走了,他们的家——用泥土夯成、盖着苇席厚土的房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其实他们从不把房子叫家,就是叫房子,因为房子意味着经常搬迁,而家是不会经常搬迁的。我想起明月的娘家,不也是经历过多次搬迁吗?从哈萨(克)一大队到五区哈拉布拉,又到十月公社八大队,又到新源老马场,童年竟然是在搬迁中度过的。家的概念远远没有房子的概念具体、真实和温暖。有一年回来,我和明月循着她原来住过的房子旧地一处接一处地探访,她每到一处都要问我,你说这些房子,这些已经不在的房子或者已经被别人住着的房子,我该不该叫它们家呢?

    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到现在也一直困扰着我。而眼前的阿依丁已经走了,领着他的时光走了,只剩下了几间空荡荡抵挡山风的房子,再就是这片寂寞辽远的草原,还有不远处平坦如布幅般流动的吉尔尕朗河。阿依丁走了吗?五天来和我喝酒和我驭马奔腾和我谈心的阿依丁走了吗?五天前,我来到这里游荡,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把阿依丁一家看作是这草原的一部分了。我曾经想过,要是阿依丁不在这儿,那我肯定也不会在这儿——草原虽然美丽,但是草原上要是没有了他们烟火味儿十足的生活,草原的时光还有什么欢乐可言?他们现在真的走了,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我们把他们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是这片草原的主人,也是草原时光的一部分,现在他们转场到天山深处的夏季牧场了,离开了吉尔尕朗河上游,或许要到库尔德宁林区的库尔德宁河畔呢。他们这是去适应呢还是在逃避?是去寻找一个家呢还是放弃一个家?越来越空荡的草原,越来越临近凝固的时光,你们能告诉我吗?我望着草原深处早已看不清晰的几个黑点,真的是有点儿发呆。

    阿依丁转场半个月之后,我怀着对朋友的思念和行走深山的渴望,在一个白云飘荡、阳光初露的早晨,提着一摞子烤馕和几瓶矿泉水,带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把遮阳伞(有时我也会挎着一个黑色背包,里面是一台手提电脑),往一个仅仅是我想象的深山牧场出发了。我先是穿过大平滩草原往东走约一个小时,到达莫乎尔乡东面的吉尔尕朗河畔,在那里,我继续逆流而上。先是沿着土壁和高崖组成的富于地域特色的河谷边缘走,后来就看到两岸陡峭嶙峋的高山,不时可以看见裸露的玄武岩,酱红的山体,路就顺着悬崖边开掘而成。偶尔走下来一位喝得醉醺醺的哈萨克族老汉,或者下山赶巴扎的青壮年汉子,马背上捆着几张羊皮,或者麻袋里装着些山货,用来换取生活必需品。他们老远就和我打招呼,我们经常在一条窄窄的牧道上相遇。

    有许多次,我和一些胡子雪白、饱经风霜的老者相遇,他们不像年轻人那样接受了新事物,见面礼已经很随便,而总是很礼貌地行一个屈身礼。我也看过他们本民族的人相遇,那种仪式烦琐而热烈,相互屈身、握手、摸脸、互相问起对方的家庭状况。据说涉及亲属的名字要一一列举出来,向对方报告他们的身体状况,还有双方家里的房子、草场和牲畜的近况,说得越详细证明你越有礼貌。汉族人的相遇跟他们不一样,很简单的握手。此刻牧道边的相遇,我也如法炮制,屈身,面带笑容,道一声“阿斯萨拉姆”或者“加合斯”。有一点让我于心不安,尽管他们年纪都比我大,可每次都是他们主动让开牧道,以一种很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我,等着我这个戴眼镜的汉族人走过去。许多次我也就那样略略点头走过去了,但走过去之后我心里才感到一片歉然——这其实是他们的牧道,是他们马背民族的领地,我只不过是一名为了寻找新的活法而固执地在草原上游荡的人。许多次我随意进入了他们的领地,可他们却总是以礼待我。

    我暗自庆幸,在老马场居住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渐渐地能够入乡随俗了。等他们来到跟前,我也总是把右手放在左胸口,头稍低,然后缓缓地伸出右手,来一句不是很地道的“加合斯”,他们也伸过右手说“加合斯”。之后便是操着熟练汉语的我和操着不熟练汉语的他们快乐地交谈,他们总是说,毡房就在上面不远,到那里喝酒吧。别看高山牧场离商店较远,他们家里总是备有草原上的美酒——巩乃斯特曲、肖尔布拉克大曲或者新源老窖。在山间清流旁边的毡房里和阿尔曼喝酒别有一番乐趣,酱红色的熏马肠和大块大块的熏马肉是我们下酒的好菜,马肠和马肉就挂在毡房里的柱子上。我和阿尔曼等几个牧民的笑语和着毡房旁边的马汗味、熏制的马肠子和马肉散发的松枝清香、马奶子的酸味、牧民身上散发出来的莫合烟味,和着峡谷里的流水声欢欣发酵,久久不散,让我久久回味。

    天色换上了灰走马的暗褐,看样子我是没法子找到阿依丁了,我有些怅惘。阿尔曼说你今天就别找了,他肯定是到大山里去了,到那里去,起码还要走两三个小时,今天就住在我这里吧,你也不一定要找他啊,他过一些时候就会下山来的。我望着阿尔曼纯朴的脸庞和诚挚的目光,突然想起“雪夜访戴”的故事:山阴人王子猷从睡眠中醒来,知道下大雪了,打开窗户,四处望去,一片洁白银亮,于是起身,命仆人斟上酒,慢步徘徊,饮酒诵诗。忽然间想到了戴逵,当时戴逵远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即刻连夜乘小船前往。经过一夜才到,到了戴逵家门前却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王子猷解释,自己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到戴逵呢?阿依丁自然不是戴逵,但是他是草原上的豪爽汉子,既然豪爽,我相信他对今后何时相见自然不再讲究,但若能再次相逢我们一定会表现得更加豪爽。

    后来我完全喝醉了,是豪言壮语后倒头就睡的那种醉。凌晨三点,在夜风习习的毡房里清醒过来的我,得到阿尔曼他们递过来的滚烫奶茶。我默默地将嘴巴凑到碗边啜饮,默默地看着他们忙碌,心里在想,我是谁?他们又是我的谁?如此热烈的问候,如此热情的招待,在山外就是物欲横流锱铢必较的另一番社会,而他们却不计回报,依然在认认真真地进行着他们世代相传的礼节,延续着他们赖以团结、赖以维系家族部落精神的人情味儿。其实我大多时候也是和他们见上一面,此后很难再次相见,我相信他们也知道我们这种见面几率是那么小,但他们还是不折不扣地真诚款待,给一个外乡人以舒适、放心乃至心灵的充实,在我今天逃避人心不古的城市和远离习惯鄙视的南方的路途上,我竟然在我心灵的故乡、别人的领地上受到了如此厚重的礼遇,为此我将终生感激。

    阅历丰富的河流

    我不是游牧民,不像阿依丁他们那样,度过了一个温暖而逐渐热烈的春天之后,又往更加凉爽的天山深处走去了,充满了要在山里改善日子的希望,挟卷着滚滚尘龙的羊群就是他们最基本也是唯一的希望。

    他们守候着羊群,我就守候在这寂寞的吉尔尕朗河岸边。

    其实我已经够清醒的了。这些年,我由于生活和理想的改变,一直试图对人生终极意义进行某种程度和范围内的探讨。但是根据我的体会,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探求如果老是待在热闹的城市可能并不利于思维的进一步拓展。现在,我已经来到了吉尔尕朗河岸边,多年来的考察使我得知,这条吉尔尕朗河甚至是伊犁河的源流河(吉尔尕朗河属于特克斯河的支流,特克斯河属于巩乃斯河的支流,巩乃斯河又属于伊犁河的支流)总是充分展现出她作为一条雪水河所具有的那种原乡人的冷寂和执著。从上游到中游再到下游,吉尔尕朗河时而九曲回肠,清朗而准确地冲击着拐弯处的岩石,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漩涡;时而壮阔浩淼,但是底下依然滚动着冷寂冰凉的潮水,犹如一个经历了大半生坎坷却依然跋涉在莽原上的原乡人。

    而一个人必是生活和日子的缔造者,一条河必是岁月和时光的幸存者。

    一个人比如我。一条河比如吉尔尕朗河。

    最近这些年,我常常一个人在河边孤独地守望时还感觉到,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也无论你性格是暴戾还是温顺,一个人只要还行走于天地之间,他就会拥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和日子,而且是其他人无与伦比的那种。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吉尔尕朗河是有它无与伦比的世界的,从西部天山的库尔德宁山脉间蜿蜒奔腾而出,在南北两道山脉之间左冲右突,在进入常人所说的大小莫乎尔之后,向右拐了一个大弯,就沿着北山脚下一路向西奔腾而去。沿途她又汇合了南山和北山的大小水流,最终在下游形成了一条水流充沛、流势汹涌的吉尔尕朗河,并成为新源县南部和巩留县北部的界河,潺潺流淌五十多公里后,在距离新源老马场大约二十公里的巩留县境内克孜勒塔尔和采伐队之间,汇入流量比它大得多的著名的特克斯河的中上游。

    西部的河流,大多数都认高耸屹立的雪山为她们的母亲,她们就是这些母亲的女儿。但是母亲也有季节性的面孔,于是她们当中就有季节性的河流,在漫长的草地、迂回的峡谷和浩瀚的沙漠中奔跑,往往是跑着跑着就不见了踪影。那些远处寒光闪闪的雪山,就是白发娘亲终年在云端守望,但是孩子却命运多舛,常常在戈壁沙漠死于非命。那些能年年穿越艰苦岁月和寂寞时光而成为幸存者的河流,往往就能捧出一个个让我们醉心渴望阅读的丰富乃至不平凡的世界。

    我完全相信,吉尔尕朗河就是一条可以让我达到这个理想的河流,一条可以让我把生命以内的东西拿出来认真剖析和慢慢比照的河流。

    追溯这样一条来路漫漫而且性格坚韧、阅历丰富的河流,让我一直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毕竟,只见过数条在雨季里暴涨的南方河流的我,阅历实在是太浅了,见闻无疑也是孤陋的。在雪峰屹立、山风劲吹的大平滩东南面,就是寂寞幽深、苍茫悠远的吉尔尕朗河谷。吉尔尕朗河时而九曲回肠时而平坦浩荡地流过,十年来我有大部分时光居住在河畔,在温暖如春的日子或者寒冷彻骨的岁月,我仿佛已由当初的跃跃欲试转入了虔诚信奉某种宗教的信徒。我知道,这条与众不同且时常散发出新月一样光芒的河流,时常用一种神圣吸引着我的灵魂跨越千山万水日夜思念的河流,必将耗尽我灿烂的青春和热烈的生命。

    朴素的美文

    春末夏初的吉尔尕朗河水在通常情况下显得浑黄而浩荡,飘着些草秆和一些黑色的团团点点,在拐弯冲击岩石的地方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漩涡,快速地向外展开,而后又向西滔滔流去。偶尔有数只白色水鸟从蓝色水面滑过,带给河流一种悠远和空旷。水边的芦苇已有两米多高,苇秆修长,苇叶青绿,密密麻麻地随风舞动着,如果阳光照下来,则变幻成一片金绿色。河边的草滩牛羊如织,大多数情况下只见牛羊不见牧人,牧人都跑到阴凉的野生白蜡子树底下歇息去了。

    这里正好是吉尔尕朗河稍浅的一段,河水在阳光下闪烁,这时候金亮的阳光反而将河水的浑黄淡化下去。河水是一种看得见的脉博,在汩汩地流淌。这时候也是在吉尔尕朗河上捕鱼的最佳季节。只要有耐心,总会发现愣头青一样的狗鱼、草鱼逆流而上,偶尔还会有两个巴掌大的鲤鱼穿行于水中。这就是吉尔尕朗河的夏季了。

    如果在6月下旬到达吉尔尕朗河岸边,会发现那里的天空非常地透明,一团又一团银白的云在蓝宝石一样的天空中慢悠悠地游动着,影子清晰地倒映在静静的黛绿的河湾中。从河湾延伸出去全是碧绿繁密的苇子,苇子又与云影对称地辉映着,把整个村子都装饰在一片静谧、幽远、浓绿的江南水乡里了。

    秋天的到来总是伴随着那些草原的蜜色,还有草原边缘和河谷边上的白杨、桦树、野杏树、野山楂等等神奇树林的金黄血红。天山深处的草原秋天,既辉煌绚烂又粗犷寂寞,那些结队的马牛羊和粗放张扬的民歌在灿烂深远的秋光里自有一番气度。而到了深秋,河谷的冷风一阵一阵涌起,河流逐渐变得弯曲清瘦。山地的冷气则飘飘飒飒,更多时候天气寒冷,阴云低垂,绵延向上的草山下,一条雪白的大道在金色蜜色交错的草海中伸向远方暗淡的天际。

    当吉尔尕朗河水逐渐变清,清得几乎数得尽河底的沙石时,河漫滩上长达上百公里的次生柳林和沙枣林里各种飞禽飞出飞进,白蜡叶子飘落在河边公路的草山上,成群的牛羊和马群仿佛庞大军团一般漫过起伏的草山,马背上的冬不拉轻快地弹着,牛群羊群和马群全都悠闲从容地向蜜色草山外的冬牧场走去。这时遥看两边的天山山脉,山腰以上已经是白雪皑皑了。于是被一片蜜色草山覆盖着的秋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哈萨克牧民的毡房也已经一个个地拆掉,红柳木条和毛毡都已放到拖拉机上或者骆驼背上,女人和孩子在车上或者骑着马牵着骆驼,男人则骑马前后左右跑动照应着,不时大声地吆喝几句,像牛羊一样被整个夏天和秋天养肥的硕大的牧羊犬,也煞有介事地跟在男主人的马屁股后面,驱赶着数百只羊。散发着马汗和莫合烟味儿的草原马上就要在牧人一家的眼里远去了,用不了一个月,这里就会被雪花严实地覆盖。男人和女人有一丝留恋,但是他们很快又想到,明年夏季又会回来的,于是心里就踏实了,就不再去想,只把目光放在出山的路上,放在那些膘肥体壮的牛羊身上,也放在身子圆滚滚的爱人和长得酱红却健康的孩子身上。

    终于,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在11月下旬如期而至。紧接着第二场又来了。第三场也来了。厚厚的一层白色覆盖了广袤的大平滩草原,整个天地都已经白茫茫一片,雪花却还在往下飘。于是吉尔尕朗河岸边的那条乡村公路便只有一道黑线蜿蜒在苍茫天地间,那是一条仿佛正在蠕动的曲线,而偶尔在上面爬行的汽车就像一只只甲虫,在天地苍茫间歪歪扭扭地爬行着。北风呼啸,白雪飘飘,这里的温度早已降到零下十度,吉尔尕朗河水却还在急弯处喧哗奔流,只在两侧和平缓的河湾才让厚厚的冰雪覆盖。

    雪晴的时候,在那条夏秋季节里被人和牲畜走得熟络的土路上,偶尔会有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走过来,马车在被拖拉机压成硬壳的雪路上小跑了一会儿,便上了一面山坡。越过一座雪堆向南望去,黑灰色的吉尔尕朗河在莽莽雪原上缓缓西流。河南岸,被皑皑白雪覆盖了的连绵山顶上,一轮硕大的落日,发出橘红色光芒,把山下开阔的雪原和密集的居民点,也染成了一片橘红色。马车在冰雪路上,擦着路边一人多高结满冰花的芦苇,嘎嘎吱吱地走着,雪原上的时光也是这样被嘎嘎吱吱地带走的吧。雪路两边的帐篷以及村落缓缓后退,几只硕大凶悍的牧羊犬追着马车吠叫,直到马车走出很远很远,它们还在翘首遥望。

    这就是我一年四季都游走过的吉尔尕朗河岸边,属于一个小村子,村子就叫阿拉尔。

    村子后面躺着一条从吉尔尕朗河引来的水渠,渠边栽着很多白杨青柳。那是一个很有民族风情的地方。2007年6月下旬的一个午后,我们从这里经过时,林荫下几位穿戴各异的老人正在席地而坐,弹拨着乐器。汩汩水流中乐音叮叮咚咚,不时夹杂在沙沙的风响中,吹过渠来,飘落在午后平静的浓绿白杨树下。这些老人,他们正在用自己民族最完好的乐器,弹奏着自己民族最美好的音乐,并在自己的家园里保持着自己独特的衣食住行。

    弹奏了一会儿,有个戴着黑花帽的白胡子老人站起身,夹着他的萨塔尔,踩过渠上吱吱作响的小木板,走到对面的家门口,啪啪敲着厚门框,苍老而亲切地低唤着古丽江。门打开了,一个瘦削而俏丽的少女身影裹在黑袷袢红衣裙里,轻灵地跳出门口,踮起脚,扯着老人的脖领,贴着老人皱缩的腮帮子,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老人哈哈大笑。那少女也孩子气地笑起来,小花帽上洁白的鹰翎飘动着,湿湿的眸子跳跃着,丰盈而又细腻,不经意地落在我们身上。

    当夕阳光影浮动在眼前时,在二十多米外的吉尔尕朗河岸边,一棵棵柳树正在向河里伸出生机盎然的树枝,吉尔尕朗河水正荡漾着金亮金亮的水波,河面上逐渐地弥漫开一种薄薄的雾霭,朦朦胧胧地笼住了河面的一切,像一支飘荡而过的带着水意的温软的歌。

    清亮清亮的河水中,浪脊与浪脊在轻轻地摩擦,发出阵阵细语和呢喃。在整个伊犁河水系中,她的大多数支流的大部分河段都以汹涌刚烈著名,尤以特克斯河水系这一段流势为最陡,所以落差最大,夏季最易发生洪水,而这一段的吉尔尕朗河却表现出一种少有的女性的柔情和清纯。我们忍不住捧起几挂浪脊,到了手上就成了一湾透明的柔水,水其实还不是很清澈,有一种洪涝消退不久才恢复平静的浑蓝色,想必是刚刚过去了一场融雪的大水,退潮已经到了最后的尾声。用这些水洗脸,十分冰凉。可见这水虽然流淌了几百公里,但是它的品质并没有改变,依然是巍巍雪山的一分子。

    我在河边站立了几分钟,任脸上的水珠自由地滴落在半江金红半江清亮的水面,也滴入了我脸上的表情,于是,这奔流起伏的河水便有了我的一份情感。我再抬头远看,霞光笼罩的河中央正好飞起两三只白色的鸟,扑棱棱地飞向对岸的浅绿色草滩上,草滩上便有了几个慢慢移动的白点。我想白鸟肯定也像我一样,刚刚在水里表达了自己的一份情感,此刻正渴望河水的接纳和宽容。它们和我一样,目的明确而单纯。只是,它们天天都待在这里,可能就比我更了解这河水。这是没有办法相比的,谁叫我一年之中竟把时光的十分之九留在了难以品读的南方,而仅仅把时光的十分之一用来浏览眼前这篇朴素而富于底蕴的美文呢?

    我轻吸一口湿润的空气,再看河水,此刻在霞光的照耀下,正清亮清亮地流向我们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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