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两岸-清凉的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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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寞的河谷

    2009年,有一些研究气象领域的国际学者就像他们在2008年里的习惯性行动一样,继续在谈论着地球气候一直在变暖的话题,并且热衷于为此东奔西走。这似乎也在预示着当年沸沸扬扬的联合国气候谈判大会12月在哥本哈根召开。大概因为这些热闹的出现,这年吉尔尕朗河两岸的春天也回来得特别早,3月上旬吉尔尕朗河河坝边的杨树枝条就钻出了鹅黄的新芽,3月中旬河对面草山上的野杏花、野山楂、野樱桃李就开得满山满坡粉红雪白。进入4月下旬后,红、粉、白、黄的苹果花开得满院满坡,河谷正午的阳光也变得像哈萨克女郎的红裙子一般晃眼热烈,许多地势尽管有红花绿草和片片林涛作掩护,却依旧感觉得到这西部阳光独有的咄咄逼人的气势。

    现在的时间恰逢5月上旬的正午,在平坦的河岸上,也就是在新源县老马场至巩留县莫乎尔乡公路上,行驶的汽车明显减少了,正午让那些勤快的步行者也留在了房子里。可我还走在这条河岸公路上,许多年了,乡亲们知道我是这条公路上的日游者。此刻的草滩和河滩公路就像夜晚的毡房一般沉静,我听到十几只绵羊在草滩上脚踩枯枝发出的嗤嗤声。偶尔有一只呱啦鸡窜出路边逡巡,鸡头一样的脑袋东张西望,不时呱啦呱啦地怪叫几声。半个钟头后,终于有一辆摩托车的马达声由远而近,几乎是箭一般疾驰而过。可我还是看清了那位骑车者,那是一位留着两撇胡子的维吾尔族汉子。二十分钟后,也可能是半个钟头,又有一辆摩托车来了,这回的骑车者是一位脸部酱黑的哈萨克族人,没戴头盔,搭载一位妇人,一样开得飞快。两辆摩托车先后经过我身边时都发出飞机起飞前那种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我倾听着这种轰鸣声很久了。然后有一种意念指使着我离开公路,沿着大吉尔尕朗河河滩边静谧的草滩树丛里向东走着。树多是些红柳、野杏树、野苹果树、野山楂树和胡杨之类,还生长着树莓、黑加仑、沙棘、沙枣、金鹊花和黄刺条之类的灌木。岸边的峭崖上还一溜儿排列着些黛绿的松树,尽管我没有办法爬上去观看,但是我可以看见树梢上已经竖起一支支蜡烛一样的顶芽。这些松树和南方的松树一样,当这些“蜡烛”的火焰渐渐改变时,松树就会比上一年蹿高两三尺了。野果树已经结果了,果子全都长得密密麻麻,树木的叶子则是清一色的浓绿。没有树的地方草滩很开阔,草鲜花旺;有树的地方几乎是一片密林,浓荫下空气很凉。有几次,我还发现了一些破碎的蛋壳,从它们的形状看应该是鸟蛋的壳,就是从这些淡青色印有碎花的房子里,诞生了大自然最活泼可爱也带给人们欢乐的生命。

    我的脚步再次动起来的时候,树丛中不时飞动着一些小小的鸟儿和我响应,它们真小,和国画上的麻雀一般娇小,但是小得我喜欢。草滩上也可以看见一些烤包子大小的鸟儿在跳跃着觅食,一边发出啾啾的叫声。偶尔我还看见两只灰兔或者白兔在树丛中游荡出没,它们对我探头探脑的样子,让我自责地想起这个中午可能因为我随心所欲的漫步而打扰了它们安静地享用午餐,或者,中止了它们那正在演绎着的和人类一样火热缠绵的爱情。于是我的脚步尽量轻巧下来,我的双脚踏进草丛花丛时着地很轻很轻,生怕四五寸长的野草丛中就藏着一位正在大快朵颐或者如胶似漆的朋友,尽管我知道那些长着灵敏的嗅觉和听觉的朋友早就在我进入它们的野地之前就已躲在安全的地方,此刻,我敢肯定它们正在某个方位警惕地观察着我呢。

    我这样走了大约半个钟头,回望河滩那一片连绵草场已在很远的西岸下游了。我离开树丛,来到一处有着很多碎石的河滩边,河水不深,证明这里的确就是上游,估摸水浸不过膝盖,但是水很清亮,流势也较急。我踩着两块石头蹲下来,掬起一捧水,感觉手指骨隐隐发痛,这真是融化的雪水啊!哗哗的白波奔流在两岸密林之间,顺着流向,不远处的水面上蒙着一层迷濛的白雾。习惯睡午觉的我,这会儿头稍有点儿昏,便俯下身子,把额头浸在雪水中,试图清醒一会儿。

    虽然已到春末,河水这会儿还是冰凉冷冽,头脑终于清醒了。我抬起头抹掉额头和眼睛上的水珠,看着四周。忽然在我倾斜的扫视中,发觉有一双眼睛正在不远处的河滩上狡黠地盯着我,我不敢以太大的动作扭头,生怕惊动了对方。我只能微微偏了头,斜睨着眼睛看过去:那是一匹灰黑色带白斑点的动物,鹿一样大小,尖尖的耳朵耸峙着,黑珍珠般的眼珠闪着狐性的机警,对视着我,闪着幽寂敏锐的光。我不知道它是一种啥动物,只觉得它如精灵一般,举动轻盈无痕。它扬起灵巧的头盯着我,窄窄的眼睛里似乎含着一些善意,有一阵我想它快要向我走过来了,它也许感到了这里的河滩和密林的清寂了吧,而我也成了它眼中清寂的一景。不过半晌,也不知道是哪里惊动了它警惕的神经,那黑珍珠般的眼珠一眨,它便轻盈地一扭细长的脖颈悄无声息地来个几跳,倏忽间就消失在河滩密林之中。我赶忙走过去,却发现连一个蹄迹也没有,拨开草丛寻了半天,依然没有发现它的任何蹄迹,脑海里只留下一个一飘而过的灰色影子。我朝密林里探头看了看,眼前的景物影影绰绰,那么多黑暗的空隙幽明不定,好像藏着无数的眼睛。

    沿着密林和河滩交替展现的岸边前行,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我还在想着刚才见到的那一幕,那只小鹿一样的动物为啥会出现在这片河边的密林里?它是否对于歌唱的河流怀着一种浪漫的偏爱?或者对于一个可以静悄悄接近的休憩处,怀着一种梦想般的痴迷?

    吉尔尕朗河上游两岸是如此寂静和清廓,河的两侧密林如屏障,遮覆得让我几乎听不到低处的水流声了。忽然,眼前的林障断开,一米多高的河岸下出现了一湾潺潺流响的河水,水依然很清,分三个叉曲曲弯弯地流着,河床上三五成群地长着些胡杨、红柳和野苹果树,以胡杨居多。胡杨遒劲的根须从河岸边长短不一地露出,把河水调弄成一些形状的流体,河水有了高低不同的流声,在清廓的河床上传荡开去。

    河水不见底的地方像松树一样绿着,河的两边草滩上依然是胡杨和野苹果树,还有红柳、桦树、野杏树和野山楂树,那是一片看不出实际面积的野果林。喜欢寂静的我长时间站在河岸旁边静静地倾听,除了潺潺水声和偶尔刮过来的飒飒风声,就是我在独自领受着一份奇迹时的轻轻喘息。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根块坚固,牢牢地吸在这河岸上,一种神奇的感觉像吉尔尕朗河清澈的雪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肢体。

    我在河岸边一棵胡杨树高高暴露出地表的小碗粗的根须上坐下来,欣赏了一会儿周围的景致,静听身边这流水寂寞的潺潺声音,后来竟然昏昏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的胡杨树枝杈间漏下了片片耀眼的阳光,落在脚边和胡杨的根须上,河风习习,赏心悦目。而抬头瞥眼之中,隔着眼前一丛胡杨枝叶看过去,在前面六七米远的一处河岸上,也是一株胡杨树下的根须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个纹丝不动的人影,原来坐着一位黑褂白衫红裤短靴的哈萨克姑娘。她坐在那儿低着头,并拢的双膝上摊开着一本雪白的书,雪白的书摊开在粉红色的长裤膝盖上,那是怎样的一种鲜亮显眼!她看的是什么书?会不会也是文学?抑或是一本科学养羊的书?或者都不是,而是一本美容健身的畅销书?我观察着她,她用一条细长的紫色发带把头发扎成一束翘起的马尾巴。这不是一身典型的民族装束,而是搭配得当自然流畅的河谷风景,让我这个寂寞地闯进她意境里的人暗暗欣赏,我本来还有点朦胧的睡意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

    她伸出戴着一只乳白玉镯的右手,手腕却是有点红黑粗糙的肤色,哗啦一声翻动了一张书页,头微微一抬,但并未看前方,又接着埋头看下去了。我没有看到她的眼睛,因为她始终没有抬起眼睛,但是我可以看到她浓长的眉毛和修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哈萨克人饱满而富于线条的脸庞,还有一个秀气的下颌,一样扎着马尾巴,一样穿着白上衣、黑褂子、红裤子,脚上是一双精致的短靴。

    她是丰满成熟的姑娘,洁白的衬衣黑褂红裤包裹下是起伏的褶皱和柔和的饱满;她应该还是那种在草原上生活阅历丰富,不为外人的到来而随便害羞胆怯的姑娘;她甚至是勇敢的姑娘,这点我凭着直觉就可以知道;她又不是过早地在草原上经历风雨仅仅知道马牛羊的姑娘,这点从她现在那么专心地看着书的样子就可以知道。

    6月的河风轻轻地掀起她膝盖上那本书的几页,哗啦啦的几声连续响起,又是那只戴着乳白玉镯的绛红肤色的右手,轻轻地抬起来,轻轻地将卷起的书页抚平,却依然没有抬头。她看得那么专心,我也不准备上去打扰她,哪怕是压抑着心里的好奇和想认识她的愿望,也没有像影视小说上写的通过咳嗽一声以引起美丽姑娘的注意。

    河风依旧微微地吹来,头顶的胡杨树叶沙沙地轻响,让我读出了整个寥廓河谷的清凉和寂寞,也让我起伏的内心随着潺潺流水声的远去而慢慢地平静。

    狂潮般的林地

    从河沟南面的草滩进入东面哈拜山南麓的林区后,看到了密绿的山峦层层叠叠,犹如狂潮般的海洋,这就是巩留县的莫乎尔林场,它是伊犁的重要林区之一,有大小莫乎尔之称,近年来也成了很有名的风景区,继背包客开辟路径之后,游客开始纷至沓来。我翻阅资料并向当地人查证获悉,“莫乎尔”出自准噶尔蒙古语,是“台地”之意,指河谷阶地的地形,也可以叫盆地。关于莫乎尔,清楚地记得巩留县政府网这样介绍:莫乎尔森林和草场资源丰富,全县30%的森林资源集中于此。

    好一个全县30%森林资源集中于此!当我临风而立站在大莫乎尔台地上,举起一副望远镜遥望整个林场的时候,我看见黛绿的林地和整齐的林带沿着吉尔尕朗河南岸不是很规则地向四方台地呼啸蔓延,就像我小时候在书桌上不小心倾倒了整瓶的蓝黑墨水那样充满立体感地放肆流动随势晃荡,又像那些宇航员从太空拍回来的地球照片上大面积的深蓝色的地球水系图。当然,也许林地并不是深蓝色,而是我常常说的黛绿色。这时候,阳光白烈,晴朗的天空上是一片深蓝色,有几道棉丝一样飘着的白云,最边际的白云下面是一排银亮的雪峰,黛绿色的林地正是朝着那一缕缕的白云和银亮的雪峰蔓延开去的,我感觉到了这种与天地融合蒸腾出无限生机的气势,我觉得这种气势的张扬与黛绿色的林地是那么和谐地吻合直至将整个台地笼罩披覆。这种气势让人忍不住想走一走,对了,就走进树林吧,既是躲避阳光,也是偷窥那里的秘密。在这种冲动下,如果你走进林地,细辨那都是一些什么树,那么你就会知道它们分别是新疆桦、密叶杨、山白杨、胡杨、花楸、沙棘、山楂、黄连,以及榔梅、怪柳、树莓等等乔灌木,当然还有山杏、野苹果、黑加仑、枸杞等这些果中野味。

    盛夏,林地里的这些极具品牌的生命之绿已经显现到了极点。其实不用说它们是怎样的鲜绿成荫,怎样的绵延数十公里,又是怎样错落有致地排列和点缀成一幅幅图画,也不用说沟底的潺潺流水怎样一气呵成地宣读着春末融雪的喜讯,单说这里的山势和水势,铺天盖地洋溢着的,那就是一种比南方小家碧玉般的盛夏有着巨大优势的磅礴绿,是一种严格区别于南方夏天的强劲的生命喧哗和律动。正是这种喧哗和律动,让生活在莫乎尔台地周边的人们获得了绿色、润泽和氧气,也让盛夏的莫乎尔台地消减了在无遮无挡的大地上必有的那种炎热干燥,让我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还有这片土地上的动物植物,能够在林地之内,享用一份软软的清凉。

    吉尔尕朗河上游的一场夏日雨水也是这时候赶来的。它的到来无疑让林地之外的莫乎尔台地也同样拥有了一份清新的凉气。

    雨是在天快黑的时候下起来的。雨开始的时候很小,后来越下越大,还有了仿佛石裂一般的雷声,这增加了雨水的气势。原来,在这塞外江南,它的下雨阵势也是不亚于南方的噼里啪啦的,这让我感慨,南方没有的它有,南方有的它也都有了。吉尔尕朗河的水开始涨了,平缓的河段水势漫漫,地势陡的河段河水哗哗地奔腾而去,充满了前进的力量和走出山外的向往。雨水中的河面升腾着一层雾气,如烟似梦,空气也非常的清新。这就是我们美丽的吉尔尕朗河,我们美丽的家乡。

    雨足足下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才渐渐停止。走出院子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已经进入了春季,空气又湿润又清凉。远方的天山山脉,近一点的加乌尔山,都有一团团一缕缕的白雾护着。这时才知道,这些山呀草原呀原来都有一份并不比江南逊色的妖娆。

    比江南更别具一格的是河两岸那些草滩上的活动。雨停后,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是那些勤劳的牧人出来了,赶着他们等候了一宿的羊群,骑着他们休息了一晚的骏马,履约般出现在河南岸的草滩上,出现在河北岸的大平滩草原上,还出现在东边浓绿的野果林里。河水已经暴涨,浑黄的河水淹没了岸边的石头,一些柳树也被淹在了猛烈的水流中,水声哗哗喧响,河风随着水流腾起,冰凉冰凉地扑面。河面还笼着一层雾气,看不到水光。但是几乎四面都传来了马的嘶鸣和羊的叫声,还有牧人的吆喝声和相互的招呼声。

    林区那边的雾气还要更重些。白色的雾气缭绕着林带,还有好几缕泊在林带边缘红黄蓝紫的草甸上,山色更加妖娆。

    太阳是在八点多钟以后出来的,一出来就像所向披靡的激光一样,将四野的雾气一扫而光,连天空的云层也逐渐散开,渐渐变得蔚蓝了,但是空气依然是湿润清凉的。就是阳光一直照耀到中午,莫乎尔台地的高低山野、草原林带,还有河流两岸,也因为有了距离现在最近的一场大雨而格外清新沁凉。

    这是2009年7月的时光。我的心情因为台地绿色的笼罩而一片平静。可是新闻里说日本的甲流患者已经超过了百万人,中国的患者也逾万人。世界一片纷乱,可是我的心情依然平静。在这里,清凉的山风一直在莫乎尔台地上猎猎吹拂,让我头脑清醒却又没有过多的事情考虑,湛蓝坦荡的天空和一些棉絮样的白云组成一个浩荡的蓝水舰队就在头顶诱惑,假如我是一只会展翅飞翔的大鸟,这狂潮般起伏激荡的海洋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暖巢,是我心仪已久的家园。

    8月初的时候,莫乎尔的秋天就像一位外出多年终于满载丰收的男人一般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整个台地都是充实和收获的气息。在这种殷实的气息里,我像往日一样到吉尔尕朗河岸边的野杏林里采摘野杏子。这些杏子虽然是野杏,但是依然有着南方农村所没有的清凉、新鲜和酸甜,尤其是那些熟透的杏子,每天都会有许多自动滚落在伞形树下,经过一夜的露水浸泡,早晨捡来吃又凉又甜。也可以在河畔摘沙棘子,这些已经熟透的浅红淡黄的珠儿,密密麻麻浓烈肥美,一挂挂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通常是满载而归。沙棘子味道酸甜而芬芳,是十足的野外美味。那里的黄刺果也很诱人,可以调剂我久食肉类而在口腔内产生的膻味以及肚子里的油腻。但是我一般不会大量采摘,这些如同红珍珠一般的色泽红润的小果子,大多数时候成为了那些活跃的鸟类的美食。河风凉凉地掠过这些灌木树丛,阴凉斑驳的树底下不时跳过几只黑色或者黄色的雀鸟。夜色来临时,还会从树丛深处走出一个特殊的队列,一只灰黑色的呱啦鸡一摇一摆地走出来,身后带着六七只体型要比她小三分之二的小呱啦鸡,呱啦呱啦,呱啦呱啦,它们这样鸣叫,仿佛一群人在游园闲谈一般。不久,树荫里又响起了一阵又一阵这样的叫声,这叫声让我的行走更加从容自如。

    这样我就来到了东岸,东岸的野苹果林是伊犁地区现存最完整的野苹果林,面积大约有六万亩。这些外形与苹果树相似,果子却小得多的树,却是古老树种,迄今已有两千多万年历史,据说它的内部隐藏着野生遗传基因密码,保存着地球远古而神秘的记忆。野苹果林也不完全是野苹果树,还有野山杏、黑加仑、草莓、欧李、野酸梅、野樱桃李等与其相伴杂生,当地人更准确地称其为野果林。野果成熟的季节大都是在盛夏时节,草莓和野樱桃李要早一些,6月上旬就可以品尝,紧接着是野山杏,夏季成熟,酸甜酸甜可以解渴解暑。7月,黑加仑和欧李也可以采摘了,此时野山杏还没有过季,到了7月上旬已熟透金黄,再不摘就会干瘪掉地。而8月初,秋风一片清凉,野苹果成熟了,我爬上一棵树,摘一个比卡拉苹果还要小却非常结实的果子咬一口,酸甜到牙根,末了还品味到一丝儿酸涩。这些果子已经纳入当地部门管理,早在2002年,当地的政府和农民已经发现了这些野果子开发加工的价值,引进了野生果综合加工厂,如今,这里生产的浓缩野苹果汁每年都出口到欧洲许多国家。

    9月下旬的时候,河两岸的沙枣已经完全成熟,远远望去,沙枣树的叶子虽然还是蜡质银灰色,但是沙枣的杏红已经取代了春天里沙枣花的金黄。浅灰的树上一长挂一长挂地钻出树叶形状均匀的果子,有点儿像南方的枇杷树上结的果,这些椭圆形的果子色泽光滑美妙,吃到嘴里,口感就像被淘洗过的白玉沙一样。有好几天的下午,我都在河滩上品尝这些东西。而河滩边的几棵沙枣树仿佛就是我的朋友似的,一直在静静地候着我。经过河滩公路的车辆扬起的烟尘落在树上,果子显得有些沧桑,我把这些亲切的果子兜在衣襟上,走到河边清洗掉表面的沙尘,河水清凉而洁净,让我手上沾了沙尘的果子也同样清凉而洁净,这就是故乡的恩泽,犹如天堂的恩泽。此刻,远方黛绿的库尔德宁林区上空是深蓝有柳絮云丝的天空,我头上也有浅蓝的天,有阳光普照,我坐在石头上吃着河水淋漓却是黄金一样鲜亮的果子,一边遥望上游的河水。河水在湛蓝蓝的天空、暖烘烘的阳光和清凉凉的绿色山影映衬下,一片片一道道的波光粼粼。

    10月,我孤独地坐在莫乎尔台地东面的一座丘陵上,沐浴着凉爽的山风,倾听西面的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轰隆隆的奔驰而去的声音,它们也许去巩留县城,也许去哈拉布拉。车上的人不会留意到台地丘陵上坐着的人,更不会留意到,在河沟的岸边寥廓的山地上产生的奇景——在这儿,大片大片的桦树林和杨树林正从瓦蓝天空拢护着的高高山顶上直泻而下,还有那些野山楂、野苹果、野杏和怪柳等等来不及数名字的树都披上了令人赏心悦目的缤纷色彩,而在坡地沟壑里还有一层重重叠叠仿佛金浪一般滚动的落叶,在长长的秋风里发出一群老鼠被惊动时的簌簌索索的脚步声。上午的阳光照耀着杨树林和桦树林,秋风把它们的树叶缓缓扇动,为我证实着这里是最好的一片乡野。高高的树干下还随风飘舞着一小把一小把叶子,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这些半空中和坡地上的叶子组成了一束束燃烧的火焰,秋风吹过,火焰闪射,而风平后,依然被一缕缕深浅不一变幻莫测的光线勾勒得充满动感,在我心里留下了这片土地上最为亮丽与透明的基调。当我站在台地上观赏的时候,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想复制它的感觉,然后我要把它粘贴到我的记忆档案中某个我认为最理想也最容易翻看到的角落,但是我决不会剪贴它——生活在这种静美辉煌中的人们不会答应,我也不希望这样,因为那是对这里的美好和谐作出的残酷破坏。

    秋日的变化如此鲜明,它没有了在春天山野上热闹开放的野花,也没有了冬天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落叶,倒是夏天那种浓阴遍布的清朗还在,与这遍野绚丽共存的,还有那不断穿透密林草甸的清凉的山风。

    莫乎尔台地的秋天塑造了这个区域独一无二的经典,它仅仅属于新疆西部的伊犁,在其他地方不存在复制的可能,相对于南方而言尤其如此。南方的秋天顶多不过有草黄叶落,伴随着流逝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感到的阴凉。产生这种不同效果的原因,当然就是因为伊犁拥有它独一无二的林地,还有林地上那些独一无二的植被。譬如这道吉尔尕朗河沟,或者叫它莫乎尔林场吧,其实沟的意思并不是南方人眼中的一道藏水的单调沟渠。在这里,它是大气的森林裹挟着的冰凉雪水河,是秋季层次分明的树林拥绕着的清清流水。

    独特而成熟的树林一丛丛一朵朵一团团地点染在沟上沟下,燃烧在弯弯绕绕静静平平的河滩边。虽然在燃烧,但因为时刻有天山长风的吹拂,它们却是一片冷火,是视觉上的火热,体触上的静冷,感觉上的清凉。

    这场“森林大火”如此灿烂而静美,灿烂得五彩缤纷而又与一切相处和谐,静美得可以看见吉尔尕朗河河滩上空翱翔的山鹰而又听不到一点儿流水声。傍晚的时候,站在山丘上望,金碧辉煌、姿态优美的火树在河滩边上连绵燃烧,把碧玉一样的河水染红染金了半边,可以听到狐狸在远处的河滩边叫唤,三五匹从火焰里跑下来的骏马静悄悄地穿过笼罩着秋天暮霭的草地,它们的蹄子踏进河边草滩,传来扑嗒扑嗒的声音,接着陆续踏过金色的沙滩来到河里静静地喝上一会儿水,马尾巴随风飘拂,可以清晰地看见遥远沙滩上,一行行一朵朵深深浅浅的盛满了金色夕阳的蹄窝。

    莫乎尔台地的秋天,它的清凉的韵味不光是包含在那些轰轰烈烈的树林上,也缭绕在河谷两边的次生林掩映的峭壁和原野的高地上。那些峭壁几乎没长什么植物,连藤蔓也几乎没有,黑黝黝的摸上去有一种融冰的感觉,就是不接触峭壁,站在旁边也能感觉到沁凉的气息幽幽漫绕,填塞着河谷的空间,印证给人一个秋天的旷野,秋天的清凉。

    原野的高地则起伏不平,凹凸耸陷,在清朗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凸耸的部位一片淡金色,凹陷的部位柔软而阴凉,淡金色和阴凉相接的那些线条非常柔和,我曾经多次站在远处的草山上观看这片高地,感觉那些亮色和暗色搭配在一起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我想到的是一幅生命起源的优美图画。不错,秋天来了,莫乎尔台地正在举行着一场告别蓬勃生命的仪式,华彩的树叶仿佛铺天盖地的金杯银盏,既是一种饕餮,也是一种纪念,它们即将结束一切,又将诞生一切——一个月后,这里就会霜风猎猎,像经幡或者彩布一样飘舞的叶子渲染一种死亡的气息,再过半个月,取而代之的又是那些漫漫飘舞的白色精灵了。但是现在还在辉煌着的叶子们相信,拥有一树绚烂的树木们也相信,生命的起源其实自眼前的零落的缤纷时间就已开始了——生命不光是在母体们最热烈最亢奋的时候开始的,生命也是在母体们回光返照式的零落缤纷时开始的。

    在台地上游走

    我大概是在这里追求安全、舒适和长寿的生活。这些年我在莫乎尔台地上游走,或者说在吉尔尕朗河两岸行走,不光是我在偏僻牧区和遥远农庄进行的一种生活体验,同时也是我在调理多年的南方慵懒烦嚣生活的一种心理游走。

    在台地的东面,最遥远的景观是库尔德宁林区和喀班巴依雪峰,在湛蓝天色和远方山峰雾霭里显得辽阔而凄美。稍近处是八连的驻地,尽管大多依靠机械劳动,村民依然习惯草出晚归,劳动的气氛总是浓浓地笼罩。还有莫乎尔巴扎附近的几个村子,如阔克巴克村,塔克尔图别克村,吉尔尕朗河从村子之间流过,潮湿的河风送来一片微微的清凉。最近处就是马场的一队二队,基本都是农田和村子,春夏各种作物基本都是一片茂盛,秋天的田园基本都有一个好收成。

    在台地的南面,远处是无数草山组成的高耸连绵的木依塔格山脉,海拔在两千米左右,方圆有几千亩,在春夏季节是一片好牧场,现在草山都已拉上铁丝网。山下被当地人称作二公社,也就是巩留县的吉尔尕朗乡,小吉尔尕朗河流过这片土地,附近有一个非常适合钓鱼的大河湾。近处是大吉尔尕朗河,河边是通向库尔德宁林区的四级公路,公路在2011年8月已完成最新的一次硬化。公路边就是美丽的河滩草甸,各种野果树和草原鲜花在春夏秋季节一片绚烂。

    在台地的西面,远处是苍茫的特克斯山野,那里有蒙古族游牧的牧场。山下是流量巨大的特克斯河,在崇山峻岭之间蓄水的特克斯水库是伊犁地区的一个高峡平湖。稍近处那里有山口水电站大坝,2009年建成后,由于湖边风光壮美,那里日益成为一个旅游胜地。再近处就是大吉尔尕朗河流入特克斯河汇聚成的恰普其海水库,吉尔尕朗河水浑浊,特克斯河水清澈,两河交汇处是一个泾渭分明的写照。靠近马场农田一队的就是牧业队,是由十几年前从山上搬下来定居的哈萨克族群众组成的,现在已形成了一个三百多人口的哈萨克族村庄。

    在台地的南面遥望,峡谷里雪水汩汩流淌的是蜿蜒的吉尔尕朗河,河边平坦的原野上是哈萨克聚居的阿克布尔汗村。北面远处是莽莽苍苍的三十万亩高地大平滩草原,高地上兀然耸起的就是我经常说到的加乌尔山,像细毛羊腰脊一样肥厚的加乌尔山,山下就是我正在居住着的新源老马场原场部,这是一个杨树拢护的农牧结合的村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在台地的东南西北几个方向游走,我并不想宣示这一片广袤的地盘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只是想表达我喜欢这片美丽幸福的土地和村庄。每天,我几乎都要到河坝走走,越过河坝走上通往莫乎尔乡的公路,我看着那些种植着贝母、亚麻、玉米、油葵、大豆的田园,那么平坦宽阔的田园,如果我走进去吆喝一声,我就感到幸福。那个吾拉依木江老汉走后,很难再看到六根棍马车了,普通的马车也少了,大多数是150cc的摩托车,这种车爬上高高的草山依然可以疾驰。当年我熟悉的莫乎尔林场的职工住房还是老样子,经过多年前我住过的那套房子前,我惆怅地想起,我们曾在里面愉快地吃着爸妈给我们煮的喷香的饭菜,我们的小伊丽几年前曾经在这里住过一个多月,当时她与众不同的啼哭吵扰了我们在广西前后左右楼房的邻居,后来岳父岳母又抱着她回到马场的老房子居住。2005年林场的房子已经卖给一户人家了,现在这房子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没有安装防盗网,没有重新装修,甚至连阳台上晾衣服的那根铁线也依然在使用,我每次经过这里心里都有许多感慨,看着现在的住户呆呆地出神。

    再往前走几十米就到巴扎了。几年来,我在这里买各种日用品和肉类青菜,在维吾尔族女孩开的理发店里理过发,也在汉族大姐开的店里理过发,在回族人开的店里吃过拌面,到过乡邮政所邮寄东西,帮助只会说汉语不会写汉字的哈萨克族人写信封、写包裹单,从最初的彼此介怀,到后来的轻松交谈,我体会到了那种在不同民族之间建立的新奇的友谊关系,这也是一种快乐。

    从我不去繁华的县城而安于乡村牧场度日的经历看,我大概还是喜欢单调的生活的。是的,单调,简单但是心灵充实,写着一本书,感觉到了人生的短暂但是书写的永恒,感觉到了过一种与别人不同,至少与一些熟人不同的生活,感觉到了新鲜而激动的日子,也感觉到了枯寂、不为所知的伤感,感觉到了村庄、小镇、牧场的万古永恒,也感觉到了几十年人生最终迎来的心灵寂寞和不甘。

    台地上的山风依然在长长地吹过,像记忆深处冬夜里那只伸进被窝触碰后背的手一样清凉。这么清凉的山风在每个季节都像雪水一样灌溉着辽阔的莫乎尔台地,它使整个山野都透出一种生命生生不息的意味,它也使我感觉到日子的细腻、寂寞和清凉。这种感受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自由,我在南方没有享受到,但是现在,我是这种自由的主体,我要想啥就可以想啥,我要感受多久就可以感受多久,没有谁会来打搅我,也没有谁会来改变我的这种活法,我的头脑因为山风的清凉而时刻感到无比清醒,清醒地知道我年年回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在南方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火热湿躁的生活,现在实在需要一种可供梳理人生的清凉。而且科学研究表明,大脑的最佳思维状态是在清凉的环境中而并不是在暖洋洋的气流包围之下。同理,尽管哥本哈根是著名童话作家安徒生长期生活的地方,但2009年的哥本哈根没有童话,选择那儿作为气候谈判大会的举办地点绝对是一个错误,如果欧盟知道有莫乎尔台地这样一个清凉所在并选择在这儿召开那个会议,我相信就不会有那些国家无谓的争吵了。

    尽管我的生活散漫成这样,但是莫乎尔巴扎上的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不会注意到我,就算是我曾经多次进去吃过饭喝过酒的几间饮食店的店主,他们对集市上出现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人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倒是我在原野的台地上东张西望时,引起过几个农牧民的注意,曾经为了我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是他们也仅仅是如此注意而已,在他们的心目中,我不像个本地人,但是也不像一个游客。吉尔尕朗河两岸却愿意接受我这样一个偶尔会东探听西打问的民间采风者,一个经常在草地上冥思苦想的奇怪者,一个表现出无业游民一样寂寞好闲的居住者。

    这些年,我要感谢吉尔尕朗河两岸给我恩赐了许多清凉悠闲的日子,让我在经历了南方的纷繁喧嚣甚至麻木伤痛后得到了长久的惬意和慰藉。我一直以为,由于处在偏僻和海拔较高的山区,也由于历史和自然条件造成的交通落后,这里才可以保存着人间少有的清廓和寂寞,而沿海的南方早已经没有了这种清廓和寂寞,就是那些栽种着许多茂密花树的公园里也是肩碰肩的人群。可是这里没有。这些年,无论是春天、夏天,还是秋天,虽然每天都有不少小车客车经过小镇驶往库尔德宁景区,但大多数仅仅是经过而已,很少有人在这里下车购物,更别说游玩,于是,小镇就像和它隔河相望的新源老马场一样依旧寂寞闲适,依旧清凉无比。还有我,一个似乎是无所事事东张西望的陌生人,一个被当地人看作是从事着一种他们不感兴趣职业的老熟人,一个已经在新源老马场拥有一个家的职业写作者,一个正在辛勤记录这片土地这片流域的散文作家,几乎年年游走于这片高远清凉的台地上,或者从被杨树、榆树、柳树、桦树浓荫遮覆着的乡村公路上静静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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