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两岸-从春末到秋初的劳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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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树和榆树将四野分割成赏心悦目的绿色几何图形,每块图形之间都有很深的排碱沟,一米多宽的排灌渠从南到北浇灌着。杨树和榆树在排灌渠上铺展开硕大的树冠,苍劲的树枝在沁凉的风里极力地向四周招摇伸展。我站在排灌渠上向四周的田野遥望,总感到有一种辽阔的美丽在升腾着,也有一种恬静的氛围感染着我们。在四五百米远的一片草山上,有一个人在偶尔弯腰做着什么,仔细看时就知道他一手提着筐子一手拿着铲子,八成是在铲牛粪。

    这些年,虽然红柳、梭梭之类的柴火还是村庄取暖的主要原料,煤炭也已经进入了寻常百姓家,但是老马场里的人总是舍弃不掉将牛粪作为柴火的习惯,在草山的牧道上,或者地头,总有人提着柳条筐和铲子,把那些花卷一样的牛粪铲进筐子里,然后提着沉甸甸的筐子回到羊圈边,把那些牛粪像贴烤馕一样贴在矮墙上,等候阳光晒出里面那些新鲜的草香。牛粪少的时候,也有人铲回点心一样的马粪。这种活动在春末夏初比较多见,因为这时候草盛,牛羊吃得饱拉得多,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村庄总是靠这些活动点缀日子。而且我觉得,与南方秀丽婉约的农村相比,这里的村庄可能更得我的内心。我一直都在思考着一个命题:我在南方生活了那么久,为啥我更喜欢一些北方的地貌,北方的人物,还有北方的事情?二十多年前的那些书籍和我的固执,我对明月和女儿的爱,就这样深刻地影响着我的一生。

    沿途的土地辽阔平坦,全是依靠机械化耕种收割。不像南方全是山坳梯田,所以只好依靠手工种植和收割。这地方,一般的农户都有三五十亩地,常常是种一年小麦,可管吃两三年,后几年就种甜菜、苞谷、油葵、胡麻等经济作物赚钱。也有农民收获一年小麦后,干脆就把自留地包给别人耕种几年,自己则在农忙时节逍遥闲逛。前几年,岳父岳母因为两个小儿子在广东打工,人手不够,也把家里的四十多亩地承包出去了,每年收取一定的承包金。2002年光旭回来后,用打工的积蓄买了一台大型拖拉机,农忙时节帮莫乎尔林场和马场的农户耕田播种。我们去地里的当天,光旭吃过早餐就上山开拖拉机去了,岳父岳母说,他一下子揽包到了三千亩的活,一个星期干完,可赚三千多元呢。如果照这样干活,还是挺合算的。

    小伊丽这会儿蹦蹦跳跳地走累了,伸起两手要我抱,在这片硬朗的土地上出生的小家伙也很会撒娇,让做爸爸妈妈的生气不得,自知不能过分宠爱,却又忍不住一味疼爱。想想我们三十出头得女,而她出生于遥远的大西北——她是真正与这片土地有缘哩。她该不是讨厌这片土地了吧,这可是我们一家三口都有缘的土地,是我们今生的家哩。

    我们三人边走边聊。沿着一条通往二小队的机耕路走着,路边一丛丛的马兰花长得有半米高,花儿像蓝色的星星在叶尖上飘着,不时有哈萨克兄弟骑着马跑过,或者驾驶摩托车驰过,扇动得蓝蓝的花儿和绿绿的草茎不停晃荡。有几个哈萨克人还认识我们,和我们打招呼,我和明月都想告诉他们,马场既是你们的家园,其实也是我们的家园啊。他们当中可能也有人记得,十多年前,这里也曾经是眼前这位女士嬉戏的乐园。

    但是家园总有一些让人伤感的地方,更难受的是这种伤感并不是因为别离,别离的伤感只要重逢便能抚慰,这种伤感是重回家园后目睹的那种世事沧桑,是一种人是物非无法挽回的遗憾。当时,我们沿着机耕路走着,看到路两边除了依然还在纵横交错地分割着田野的钻天杨,还有密密麻麻地暴露出被砍伐后的杨树和榆树的根,树根已变黑变枯,有的甚至已长出许多可以食用的蘑菇或者不能食用的毒菌。看样子,这些杨树、榆树被砍伐已有很多年的光景了。前些年我们回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啊,那时我们经过这里,看到两边全是如盘子般粗大的杨树或榆树,排列整齐,每到夏天,浓荫覆盖了路面,在路上策马扬鞭或者坐拖拉机都是一种享受。

    据天祥说,这些树都是在几年前被马场的一些人砍掉了,砍伐时有不少群众表示了反对意见,但最终也没法改变这些树的命运。砍这些行道树的初衷是什么?砍杨树、榆树后又拿树干作了何种用途?据说很多人都无从得知。只知道一排排一行行的行道树,这些曾经顶风冒雨,带给人们一片浓荫和惬意的行道树,这些绵延有好几公里的林带,就在一夜之间全倒下了。我们姑且把这些长得笔直粗硬的杨树、榆树看作是用到了该用的地方,但我们怎么也不明白,为啥非要在这万顷麦田边,在这坑坑洼洼的机耕路旁放倒这些防风固沙的林带呢?

    所幸的是,现在我们又看到了一片希望——在这些被砍过的树根旁,在公路两旁的排水沟边,早在2003年就已补种下的一棵棵拇指大的小白杨、小青杨,经过这些年人们的护理,大部分已长出一片片小指大的叶子。2010年春天我再到那片地旁去看,发现它们已经长到大碗口粗了,树干高挑,一棵紧跟着一棵,排列得密密麻麻,高高的树梢俯瞰着麦苗长势碧绿的田地,俯瞰着泥路和从泥路上走过的我们。渠水在树林里淙淙流淌,风吹过来,白杨、青杨都在轻轻地晃动,有了一片林海翻滚的气势,让人感到了春天正在上升的希望,生命正在扭动的延续,让我们想起也像小白杨一样长得活泼高挑的女儿,想起我们这代人熟悉的那首《小白杨》。真的,我心里只希望小白杨们和我们的孩子一起快快成长。

    穿过两片绿得浓密如筛子的杨树林,是两片看起来如帆布般延展用脚走路丈量才知道十分开阔浩荡的田地,岳父岳母的那片自留地就这样呈现在眼前了。因为太平坦的缘故,四十多亩地看上去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大,左看右看,还真让我看不出这片地居然会有四十亩之广。相对于南方峻岭起伏的山区而言,对这片田地的面积表述已经属于一个很不容易的决定。想起2003年4月,当见多了龙脊梯田坡坡峁峁的我第一次走进这片田地,我曾对地的面积产生了怀疑:真的会有四十亩大吗?但是当我真正从田的这边走到田的那边,甚至想用双脚去丈量它的面积时,感觉走得还真是挺累,而正因为觉得累,逐渐相信了这个概念,并停止了自己信心不足的行动。土地正是传说中的黑土地,肥沃得可以挤出油水。地里的小麦长得已快有筷子高了,绿油油一片,望过去十分怡人舒坦。而在另一边,其他农户的田地里,长着一片一片伊犁特有的薰衣草,盛开的花朵是朦胧的紫色,把原本碧绿的田野铺陈得像一块绿紫相伴的地毯。

    劳动使我们的家渐渐兴旺

    2006年春天以后,我们这个家的境况终于渐渐地好转起来了,觉得浑身有着使不完劲儿的光旭便把自留地从承包者那里收了回来,自己种起了小麦和葵花,还在加乌尔山脚下承包了一百六十亩地种小麦。2007年、2008年、2009年的春末夏初和2011年夏末秋初,我们都在那块自留地里参加了劳动。只要在春末的时候来到地里,那四十亩地,二十五亩种的是小麦,十五亩种的是葵花,小麦已经开始抽穗,葵花也长出了五六片叶子,都到了该除草的时候。其他地里都已经有了三三两两干活的人,我们也推来了两辆自制的除草车,其实就是取一辆自行车的车把、一根车架和一个去掉了轮胎的车轱辘,在下面焊一把贴地的割刀,这就是这一带农民几乎家家拥有的经济实用的除草车。光旭推着一辆,我也推着一辆,明月和宏博她们则用手拔,伊丽一会儿跟我要车推,一会儿和她表哥航宇在地垄间乱跑一气。其实地里的草并不多,加之有了除草车,干起活来就有了一种在南方没有过的轻松和愉快。

    2011年7月,我又从南方回到了马场,心情十分舒畅。我和光旭骑着摩托车去吉尔尕朗河岸边的自留地里查看葵花的长势,检查浇水情况。这里的人们浇地都是顺着从别人地里接来的排水渠划开几个口子,或者在该堵的地方拿锹堵一下水口子,让水渠的水哗哗哗地流进地里,在地势低的地方拦一道泥,就是人们说的埂子,让水势朝着另一个方向流去,半天就浇透了几十亩地。我们那天浇地光是用鞋后跟就在水渠边磕开了几个口子,不过拦埂子就要动用铁锹了,必要时也挽起裤腿踏进排灌渠里扒,也不怕阳光把自己晒得越来越黑。劳动多好呀,在这片明亮而火辣的阳光下,与这些亲密的家庭成员和睦共处,撒下种子,获得收成,使生活的基础日益厚实,共同支撑着我们生活和生命的大厦。我热爱劳动,却再也不会喜欢那种我已经干了十年的掏空了自己灵魂的累活——整天替他们埋头炮制会议材料。现在看来,体力劳动才是最舒畅最真实的劳动,说它舒畅,并不是指轻松,不用出力气,而是说这种劳动可以让心灵释放,可以是一种现代人都希望的运动健身之外的务实,是可以发现自己的劳动。体力劳动还让我们真实地感受着一个人正在活着,活得周身坚韧而富有触感,因为它逃脱了那种过于形式和重复啰唆的务虚,让我们感觉到生活的贴近,一种实实在在的心安理得。

    长期在这片土地上劳动的,当然是两个老人,还有现在的新一代农民光旭和宏博。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劳动,不管是驾驶着机械耕种,还是骑着摩托车下地,甚至有时候步行,他们都不再有什么跑出去的野心。深圳广州东莞打工的岁月对他们来说一去不返,他们已决定终老此乡。至于我的小舅子光强,一家三口还在内地,他原先在广东惠州某公司的总部,现在又被派到了河南开封这家公司的分部,他和老婆小孩两地分居,有些奔波,却也是一天到晚忙碌地劳动,月收入会比在此地劳动的兄弟妯娌多出好几倍,但那是辛勤劳动的收获。天祥一个人去更北的阿勒泰打工,干的是力气活,一个月的收入也有两三千元。

    在现在的农村,生活是否舒适,困境是否改善往往更多体现在房子上,其次才是车子。马场在这三五年内主要的变化,还是体现在房子上。

    这两年,光旭在干活的日子里总是起早贪黑,给自己的地和承包地耕种、施肥、浇水、护理,自己的地才有四十亩,承包的地有两百多亩,忙起来也累得灰塌塌的。由于家里有拖拉机、犁铧、割草机,他还被人家请去耕种、运肥、打草,这些工作都为他挣了不少钱。他早就跟我们说过,那年正房的鸽子房被风吹塌后,虽然盖起了耳房,但是坍塌的正房一直是他的心病,在外人面前也让他脸上无光。真的呢,就是我们回来,有亲戚朋友来访时候也觉得难堪。有一年,我想带我的一位做旅游局长的朋友回来,岳母和光旭都说,就别带了吧,家里连间能住的房子都没有。2012年5月,光旭终于放手盖起了正房,一溜过三间大房子,面积一百多平方,加上2005年秋天建好的院门口两边的四间房,整个院子和房子都显得够宽敞的了。房子盖好后,无论是站在村口还是站在后山草原上看,都是一院很光鲜很漂亮的房子,光旭的脸上也充满了自豪的笑意。

    而我们在外边谋生的人呢,也有了开心的收获。2011年初,马场规划的新村得到了上级的重视和扶持,地块批下来了,许多人家的子女都得到了一块地,上面拨给一部分资金,我们个人也出一部分,开始盖起了场部房子之外的新房子。按照岳父岳母和大家的商量,原先的房子就留给进行了多年经营的光旭两口子了,在河坝边上的房子,天祥有一院,光强有一院,我和明月也有了一院,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各得其所。

    劳动使这个家渐渐兴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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