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重新回到高中课堂，感觉是很玄妙的。
她的高中的大多数时候，那么的灰暗无助。希望就像夏夜萤火，虚无缥缈，依稀看见，又很快消失不见。
当时教她的老师们大多都已经被调走，或者退休了。这次带她的老师是当时教强化班的一位慈祥的妇人。这位老师姓许，名清容。五十岁，仍精致整洁，戴着眼镜，鬓角有些花白，慈祥和蔼的样子，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但眼神里在温柔中透露着智慧的光芒。
她是市一中调过来的老师，荣誉加身，退到这个相对清闲的高中来。她看多了聪明绝顶的孩子努力学习，倒是很想看看自己能为那些稍微普通的孩子做些什么。在知识之外，更多的看看他们的人生。
顾知在许老师的办公室里喝完一杯茶，简短谈了一个小时，便已经被她身上的淡如菊的气质吸引。她想，若是当时遇着了许老师，那该多好。
许老师领着顾知进了高三五班的门。孩子们本来还在嬉笑打闹，见许老师来了，稍稍收敛，但也没有就此装成正襟危坐刻苦学习的样子。可见，平时许老师用的手段都是怀柔法，不是铁面师太。但多少收敛，可见还是有些威望。
或许是因为提前开学，半只脚掌刚刚踏进高三，可能自己都安慰自己说，还早呢，咱们还是高二，准备上高三呢。于是，很少有人时时刻刻有那份紧迫感。下课了，该笑还是笑，该闹还是闹，但多少有些迷茫和怅惘。
许老师在讲台上放下教案，笑眯眯地跟孩子们说：“这是我们这个月的语文代课实习老师，顾老师。也是咱们学校的，现在在F大念书。大家鼓掌欢迎。”
少年少女们大多都张开了嘴，眼神里细碎发亮的艳羡的光芒投射在顾知身上。顾知拨了拨额边碎发，朝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好，我叫顾知，知道的知。这一个月，请大家多多指教。”
后面坐着的调皮的男孩子互相挤眉弄眼，更有的在掌声中自以为人神不觉地吹起几声口哨。有男生在底下掐着声音问：“顾老师，你有没有男朋友啊？”引得一阵哄笑，害羞的女生埋着脸偷偷看着顾知笑。
顾知大大方方，不遮不掩，也不羞恼。她点点头，微微笑。“有。”
有人夸张叹气，引得又一阵笑声，不过被许老师轻轻拍了下讲台而画上休止符号。“好了，休息够了，大家就开始读书吧。语文课代表到我这里来一下。”
顾知环顾教室，大多数同学都在竖起的语文课本后悄咪咪地偷瞄她，跟她对上眼神之后再慌乱地离开，提高了读课文的音量，欲盖弥彰。对上的眼神多了，整个教室读书的声音都大了不少，直直冲着屋顶，顾知差点绷不住在孩子们面前就笑了，不过忍住只压了压嘴角。
顾知以为语文课代表会是某个文文静静的小女生，没想到教室后面站起来一个毛头毛脑的大小伙儿，吊儿郎当地向他们走来。
许老师轻轻喝住他，说：“祝旻，把袖子给我薅下来。穿个短袖捞成无袖，像什么样子！有这么热吗？”
祝旻嬉皮笑脸：“许老师，电风扇也太没劲了。这个天真的热。真的，你看我背后，都湿透了。”
许老师没继续跟他插科打诨。翻开自己的教案，说：“顾老师每个星期会给你们上三节课，有一节是思修课，就是平时的班会课。顾老师布置的作业你都要帮忙收好，平时班上有什么情况，我都让顾老师来问你。你态度放端正一点，配合老师工作。知道了吗？”她眼神里亲和而又有警告的精明。祝旻点点头，至少装出了个乖乖的样子，故意嗲声嗲气地说：“知道了。”
许老师皱着眉头挥手让他回去了，嘴里说不清是恨铁不成钢还是恼人的喜爱，说：“这死孩子。”
在一旁看着的顾知看了看祝旻吊儿郎当的背影，那少年又转头看了一眼顾知，还挑了挑眉，跟旁边的男孩子稍稍搞打两招，才意犹未尽地坐下，懒懒散散读他的书。
许清容说：“这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邻居家的孩子。看得出机灵的样子，但是不好好学。心里弯弯道道多着呢，但从来不跟别人说。表面上吊儿郎当，其实是个好孩子。上学啊调皮得不得了，你这短短一会儿也看得出吧，就是班上的‘土匪头子’。我想管管他，也想带正整个班，就让他当了语文课代表。”
顾知点点头，表示理解。许清容说：“你其实高中毕业也没多久，我也看得出你是个细腻的孩子。你们年龄差距小，平时多跟班上同学沟通沟通，看看他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要是能打开心结，高三学习没有负担，肯定能突飞猛进。到时候，大家心里都感谢你。”
顾知备课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想起许清容说的那句“大家心里都感谢你”。她想，确实没错。
想当一个好的中学老师，其实一点也不容易。学业、生活，哪一个都不能放松警惕。累是在所难免，身体累，心更累。一旦天天喊累，就会怀疑自己，难以坚持。
图些什么？职称？工资？补课费？……那些都是太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是顾知这种看过高处风景的人所追求的。她追求的很难具体描述，但一句“感谢”便足以概括。
她想成为的那种老师，不就是那种会被人由衷感谢的老师吗？回想起来，至少心有热泪和感恩。她说过的话语，可以给孩子们勇气、光亮，至少在孤立无援的悬崖边上，他们绝不会想要跳入那深渊。这就是她简单的心愿。
祝旻跑到她办公室，眼珠子轱辘轱辘转。一眼看出，是调皮的情商低的高三男生。他人高马大，把收来的作业捧到她桌上，撑在高高的作业堆上跟顾知套近乎。
他偏着头，说：“顾老师，你写字真好看。”
顾知抬了一下头，说“谢谢。”
顾知之前让每位同学写一个简短的两百字自我介绍，可以介绍自己的性格，或者是姓名的有趣故事，到时候方便她认识。
祝旻说：“顾老师，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顾知说：“你叫祝旻。我没记错吧？”
祝旻弯唇一笑，后退一步，说：“没记错。既然您都记住我的名字了，这作业我不写也没关系了。我去打球了，老师回见！”一溜烟跑了。
顾知愣了一愣，依稀感觉此话似曾相识，一想，发现当年林河也嬉皮笑脸地跟老师说过类似的话。她喃喃：“死小孩儿，不写作业还这么多借口。烦人。”她给林河发信息：“你小时候真烦人真烦人真烦人。”
林河很快回了个电话过来，男人的声音低沉动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传来，和方才躁动男孩儿的公鸭嗓形成鲜明对比。他好脾气地问：“怎么了？我们小乌龟怎么想起生这陈年的老气了？”
顾知一边翻着孩子们的作业一边说：“我们班上有个男孩特别像当时欠揍的你。”
林河笑：“那能有我帅吗？”
顾知回想，到真觉得祝旻眉眼里有点林河懒懒散散的痞气。不过，倒是没有林河眼里那种藏事儿的深邃和不自觉散发出的狠戾。顾知老实说：“我没见过你上高三，没法儿比。”
林河：“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就不能夸我帅？”
顾知弯唇：“好。林美人。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下班早，咱们吃完饭就去护城河边散散步吧。”
顾知在讲台上讲课的时候，几乎是从成年社会的视角看着孩子们的面庞。不过几年，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曾经的单纯几近愚蠢。那些孩子们的小小心事，几乎全部写在脸上。让讲台上的人，一览无余。
偷偷摸摸看几眼邻桌的女孩儿，暗自低头害羞的男孩儿。阴郁着的孩子散发着低气压，一心在操场上的混混一身的浮躁。一切都太好懂了。
顾知并不打算在短短一个月里改变班里的每一个人。甚至都不可以说她希望去改变某一个人。她只想用陪伴来描述自己这短暂的停留。或许她能做点什么，或许她做不了什么，但是她想在这个月里告诉孩子们，有个人在陪伴；在她缺席之后的日子里，也会有人在陪伴。
她从最简单的诗歌鉴赏讲起。传道受业，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之一。她的思路跟孩子们的更为接近，深入浅出，孩子们更容易理解，也更容易记住。大多数孩子都被吸引住了，在下课时，甚至主动给顾知鼓了掌。
顾知课上看见祝旻在课上在一群认真听讲的同学当中突兀地打瞌睡，此时鼓掌的时候倒是比谁都起劲、比谁都响，恨不得头顶贴张大纸，写着“幼稚”二字。
顾知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离开。
放学时，林河在门口等着接顾知回家。
顾知跟林河讲述着学校里发生的各种各样琐碎的事情，林河有时说一两句，大部分时候只是在认真听。顾知其实并不在意林河会不会记住她说的每一个字，她只是想要说出来，说给林河听，如此而已。
林河握着她的手，眼里都是温柔和骄傲。他揉了揉顾知的头发，像很多年前那样轻柔，却比那时勇敢许多。他说：“谢谢你。”
“为未来那些幸运的孩子们，也为了我。谢谢你能出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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