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底《爱莲说》,便不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底诗人。赋此寄呈实秋,兼上景超及其他在西山的诸友。
太华玉井底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瓶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太华玉井底神裔”“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点明“红荷”的渊源与气节。
高贤底文章啊!雏凤底律吕啊!
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罢!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罢!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看着你的躯体,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由案头之“荷”,联想开去,思接千载,用了四个与荷相关的典故来塑造莲的“灵魂”,分别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佛家象征,喻莲魂的超脱),“丈余红瓣中的太乙”(道家象征,喻莲魂之通达),“五老峰前的诗人”(李白作《登庐山五老峰》有“青天削出金芙蓉”句,喻莲魂造化天成之美)“洞庭湖畔的骚客”(范仲淹《岳阳楼记》有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喻莲魂之耿介)。儒释道又正与中国传统文化三宗相应和,红荷之魂深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与伦理,更显其内涵的厚重。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
还是丈余红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诗人,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
红荷底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儿,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袒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底虔诚,
可爱的——圆满底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罢!
花魂啊,
须提防着,
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
吞食了泽国底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底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底绣锦。
然后,
高蹈的鸬鹚啊!
热情的鸳鸯啊!
水国烟乡底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
逍遥着,偃卧着;
因为你们知道了
你们的义务。
“高蹈的鸬鹚”“热情的鸳鸯”象征着富有活力的一代青年,“花魂”(中国文化精神的象征)唯有在这些新生力量的拱卫之下,才能“织成灿烂的静底绣锦”。《红荷之魂》寄寓了闻一多对未来中国文化与一代中国新人的美好理想。
积累与拓展
把这首诗与冰心女士的散文诗《荷叶·母亲》(冰心)(七上)放在一起读一读,作一番比较,看看两位名家在写荷的时候,各自的角度,所使用的表达方式(修辞手法),以及这两篇佳作各自表现的主题有何异同。
_____
忆菊——重阳节前一日作
《忆菊》以菊喻祖国,“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粉红色有碎瓣的绣球菊”,都是“我们祖国之秋底杰作”。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钻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西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
柔艳的尖瓣钻蕊的白菊[3]
如同美人底拳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粟。[4]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底菊花: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
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花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
带紫茎的微绿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
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
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
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儿
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
啊!自然美底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之秋底杰作啊![5]
啊!东方底花,骚人逸士底花呀!
这首诗从菊花的位置、形态、色彩、种类等几个角度交叠展开,描写菊花盛放季节的情景:
菊花的安放与种植(长颈的虾青瓷的瓶、六方的水晶瓶、紫藤仙姑篮、守着酒壶、陪着螯盏,檐前、阶下、篱畔、圃心),菊花的形态(插、钻、守、陪、将放、半放、盛放、碎瓣的、懒慵慵的、长瓣抱心、密瓣平顶、尖瓣钻蕊、铠甲似的);
菊花的种类(鸡爪菊、绣球菊、江西腊、黄菊、白菊、小红菊、“真菊”、菊王);
菊花的色泽(镶着金边的绛色的、粉红色的、金粟、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鹅绒、古铜色紫茎的、微绿色、枣红色的、银白);
这样铺陈描写的好处是:给读者身临其境之感,仿佛置身菊的世界,菊的海洋,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那东方底诗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灵魂底化身罢?
那祖国底登高饮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底吉辰吗?
你不像这里的热欲的蔷薇,
那微贱的紫罗兰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历史,有风俗的花。
啊!四千年华胄底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
啊!诗人底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
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乡,
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
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
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
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诗中在描绘菊的姿容时,使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懒慵慵的江西腊”将菊花比作慵懒的美人喻其仪态自然天成;白菊“如同美人底拳着的手爪,/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粟”喻菊花花瓣既纤瘦又嫩白;菊王似穿着“银白的里子”的“铠甲”喻其雍容;小菊花蕾似孩童般纯真,“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
这样描写的好处是让读者对菊的产生鲜明生动的印象,同时,这样的描写本身就饱含着作者对菊(象征祖国)的热爱与眷恋之情,为最后四节的议论与抒情做好充分的情感铺垫,更容易与读者产生共鸣。
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积累与拓展
在《忆菊》中,诗人以菊象征祖国,回忆菊花就有了思念祖国的意味。然而,能够体现中国文化精神的花草并不只有菊花,坚贞典雅的兰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国色天香的牡丹、冰清玉洁的梅花,为什么作者偏偏选中忆菊以寄思乡之情呢?试着从这首诗的诗题中找一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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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在《雪》中,诗人描写了风雪在三个环境中的不同境遇:荒地上没有生命存在,风雪肆无忌惮;房舍中有了生命,风雪便所收敛;森林中生命强大,风雪便偃旗息鼓。诗人借森林威力,呼吁人们要团结起来,战胜一切敌人。
夜散下无数茸毛似的天花,
织成一件大氅,
轻轻地将憔悴的世界,
从头到脚地包了起来:
又加了死人一层殓衣。
伊将一片鱼鳞似的屋顶埋起了,
却总埋不住那屋顶上的青烟缕。
啊!缕缕蜿蜒的青烟啊!
仿佛是诗人向上的灵魂,
穿透自身的躯壳,直向天堂迈往。
高视阔步的风霜蹂躏世界,
森林里抖颤的众生战斗多时,
最末望见伊底白氅,
都欢声喊道:“和平到了,奋斗成功了!
这不是冬投降底白旗吗?”
积累与拓展
《雪》的主题是人的意志与力量与蹂躏世界的风霜雨雪之间的斗争,以及取得的最终胜利。雪,是寒冬的爪牙。而在另一首描写雪景的古诗中,在同样壮怀激烈的诗人岑参笔下,同样写人与风雪严寒的对抗,冰天雪地里的“白雪歌”却是另一番热烈的景象。试着读一读这首诗,说一说《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作者想表现一种怎样的情感,为什么闻一多视雪如敌军(投降底白旗),而岑参则在纷飞的大雪中看到了“春风来”时的景致?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红豆(四十二首)
《红豆》是闻一多著名的爱情组诗,系诗人献给远在大洋对岸的新婚妻子高孝贞(真)的作品。1923年岁末,诗人得知他与高真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世,一时感慨,“情思不变,连干五昼夜作《红豆》五十首,现经删削,并旧作一首,共存四十二首为《红豆之什》”(《给梁实秋》)。这就是《红豆》组诗的创作因缘。
一
红豆似的相思啊!
一粒粒的
坠进生命底磁坛里了……
听他跳激底音声,
这般凄楚!
这般清切!
二
相思着了火,
有泪雨洒着,
还烧得好一点;
最难禁的,
是突如其来,
赶不及哭的干相思。
三
意识在时间底路上旅行:
每逢插起一杆红旗之处,
那便是——
相思设下的关卡,
挡住行人,
勒索路捐的。
“相思设下的关卡”所“勒索路捐的”,并非物质,而是情感,闻一多将与日俱增的夫妻之情比作日日勒索自己的路捐,比喻甚为新奇。
四
袅袅的篆烟啊!
是古丽的文章,
淡写相思底诗句。
五
比方有一屑月光,
偷来匍匐在你枕上,
刺着你的倦眼,
撩得你镇夜不睡,
你讨厌他不?
那么这样便是相思了!
六
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
偷偷地咬了一口,
陡然痛了一下,
以后便是一阵底奇痒。
把相思比拟作“蚊子”(蚊子本是令人讨厌的,丑陋的),用“不作声”和“偷偷”来形容相思之情来得突然,来得毫无征兆;“痛了一下”是短暂的伤感,“一阵底奇痒”是辗转反侧的折磨。这里妙用比拟手法,将相思的发生、感受表现得鲜活而恰到好处,并且具有别出机杼、化丑为美、不落窠臼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
七
我的心是个没设防的空城,
半夜里忽被相思袭击了,
我的心旌
只是一片倒降;
我只盼望——
他恣情屠烧一回就去了;
谁知他竟永远占据着,
建设起宫墙来了呢?
八
有两样东西,
我总想撇开,
却又总舍不得:
我的生命,
同为了爱人儿的相思。
九
爱人啊!
将我作经线,
你作纬线,
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
但是一帧回文锦哦!
横看是相思,
直看是相思,
顺看是相思,
倒看是相思,
斜看正看都是相思,
怎样看也看不出团二字。
此处用了“回文锦”的典故。晋朝秦州刺史窦滔流放在外,其妻苏蕙思念不已,织绵作回文图,名曰《璇玑图》,寄赠夫君。
十
我俩是一体了!
我们的结合,
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圆满。
但你是东半球,
我是西半球,
我们又自己放着眼泪,
做成了这苍莽的太平洋,
隔断了我们自己。
十一
相思枕上的长夜,
怎样的厌厌难尽啊!
但这才是岁岁年年中之一夜,
大海里的一个波涛。
爱人啊!
叫我又怎样泅过这时间之海?
“大海里的一个波涛”、“时间之海”使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用空间令人绝望的遥远,表现时间“岁岁年年”“厌厌难尽”之久长。
十二
我们有一天
相见接吻时,
若是我没小心,
掉出一滴苦泪,
渍痛了你的粉颊,
你可不要惊讶!
那里有多少年底
生了锈的情热底成分啊!
十三
我到底是个男子!
我们将来见面时,
我能对你哭完了,
马上又对你笑。
你却不必如此;
你可以仰面望着我,
像一朵湿蔷薇,
在霁后的斜阳里,
慢慢儿晒干你的眼泪。
十四
我把这些诗寄给你了,
这些字你若不全认识,
那也不要紧。
你可以用手指
轻轻摩着他们,
像医生按着病人的脉,
你许可以试出
他们紧张地跳着,
同你心跳底节奏一般。
这里的“这些字你若不全认识”并非实写,而是指纸上的文字再精妙也不能尽兴表达诗人喷薄的情感,因此,灵魂的脉动只能靠用手指轻轻抚摩,方能体会。
十五
古怪的爱人儿啊!
我梦时看见的你
是背面的。
十六
在雪黯风骄的严冬里,
忽然出了一颗红日;
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里,
忽然起了一阵相思——
这都是我没料定的。
“讨诗债”可参考闻一多诗作《诗债》来读,在诗中闻一多将爱情形容为“慷慨的债主”,逝去的爱“在我账本上,/息上添息地繁衍”。
十七
讨诗债的债主
果然回来了!
我先不妨
倾了我的家资还着。
到底实在还不清了,
再剜出我的心头肉,
同心一起付给他罢。
十八
我昼夜唱着相思底歌儿。
他们说我唱得形容憔悴了,
我将浪费了我的生命。
相思啊!
我颂了你吗?
我是吐尽明丝的蚕儿,
死是我的休息;
我诅了你吗?
我是吐出毒剑底蜂儿,
死是我的刑罚。
十九
我是只惊弓的断雁,
我的嘴要叫着你,
又要衔着芦苇,
保障着我的生命。
我真狼狈哟!
二十
扑不灭的相思,
莫非是生命之原上底野烧?
株株小草底绿意,
都要被他烧焦了啊!
二一
深夜若是一口池塘,
这飘在他的黛漪上的
淡白的小菱花儿,
便是相思底花儿了,
哦!他结成青的,血青的,
有尖角的果子了!
深夜是“一口池塘”,喻夜之幽暗,夜之静谧,夜之寂寥;相思是“淡白的小菱花儿”,淡白喻相思之情的纯粹,“小菱花儿”喻相思之情是精巧的、惹人怜爱的。在幽深的夜的池塘上,一点淡白犹如荧光,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对比突出之效。
二二
我们的春又回来了,
我搜尽我的诗句,
忙写着红纸的宜春帖。
我也不妨就便写张
“百无禁忌”。
从此我若失错触了忌讳,
我们都不必介意罢!
闻一多的婚姻是旧式婚姻,但是,经历过“五四”新文化运动洗礼的诗人不要那虚假的“齐眉举案”式的婚姻,而期冀“百无禁忌”的爱情。
二三
我们是两片浮萍:
从我们聚散底速率,
同距离底远度,
可以看出风儿底缓急,
浪儿底大小。
二四
我们是鞭丝抽拢的伙伴,
我们是鞭丝抽散的离侣。
万能的鞭丝啊!
叫我们赞颂吗?
还是诅咒呢?
二五
我们弱者是鱼肉;
我们曾被求福者
重看了盛在笾豆里,
供在礼教底龛前。
我们多么荣耀啊!
二六
你明白了吗?
我们是照着客们吃喜酒的
一对红蜡烛;
我们站在桌子底
两斜对角上,
悄悄地烧着我们的生命,
给他们凑热闹。
他们吃完了,
我们的生命也烧尽了。
二七
若是我的话
讲得太多,
讲到末尾,
便胡讲一阵了,
请你只当我灶上的烟囱。
口里虽勃勃地吐着黑灰,
心里依旧是红热的。
二八
这算他圆满底三绝罢!——
莲子,
泪珠儿,
我们的婚姻。
二九
这一滴红泪:
不是别后的清愁,
却是聚前的炎痛。
三十
他们削破了我的皮肉,
冒着险将伊的枝儿
强蛮地插在我的茎上。
如今我虽带着瘿肿的疤痕,
却开出从来没有开过的花儿了。
他们是怎样狠心的聪明啊!
但每回我瞟出看花的人们
上下抛着眼珠儿,
打量着我的茎儿时,
我的脸上就红了!
“他们削破了我的皮肉”“强蛮地插在我的茎上”“带着瘿肿的疤痕”,闻一多用形象的比喻手法表达了封建包办婚姻带给他的痛苦;然而意外的是“伊的枝儿”(象征他的起初连字都不识的妻子)“却开出从来没有开过的花儿了”比喻他们的婚姻依然是幸福的,在婚后的共同生活中培养起亲密深厚的感情。
三一
哦,脑子啊!
刻着虫书鸟篆的
一块妖魔的石头,
是我的佩刀底砺石,
也是我爱河里的礁石,
爱人儿啊!
这又是我俩之间的界石!
三二
幽冷的星儿啊!
这般零乱的一团!
爱人儿啊!
我们的命运,
都摆布在这里了!
三三
冬天底长夜,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了,
还是一块冷冰冰的,
铅灰色的天宇,
哪里看得见太阳呢?
爱人啊!哭罢!哭罢!
这便是我们的将来哟!
三四
我是狂怒的海神,
你是被我捕着的一叶轻舟。
我的情潮一起一落之间,
我笑着看你颠簸;
我的千百个涛头
用白晃晃的锯齿咬你,
把你咬碎了,
便和樯带舵吞了下去。
“狂怒的海神”(喻诗人自己)、“一叶轻舟”(喻诗人旧式婚姻的妻子),这里的比喻既含蓄又直率地表现了作者在面对旧式婚姻“塞”给他的妻子时,心情其实是复杂的,即所谓“情潮一起一落之间”。
三五
夜鹰号咷地叫着;
北风拍着门环,
撕着窗纸,
撞着墙壁,
掀着屋瓦,
非闯进来不可。
红烛只不息地淌着血泪,
凝成大堆赤色的石钟乳。
爱人啊!你在哪里?
快来剪去那乌云似的烛花,
快窝着你的素手
遮护着这抖颤的烛焰!
爱人啊!你在哪里?
自然界的风暴是人物内心风波的写照,婚恋家庭的“红烛”需要爱人的“素手”剪裁、遮护。
三六
当我告诉你们:
我曾在玉箫牙板,
一派悠扬的细乐里,
亲手掀起了伊的红盖帕;
我曾著着银烛,
一壁撷着伊的凤钗,
一壁在伊耳边问道:
“认得我吗?”
朋友们啊!
当你们听我讲这些故事时,
我又在你们的笑容里,
认出了你们私心的艳羡。
三七
这比我的新人,
谁个温柔?
从炉面镂空的双喜字间,
吐出了一线蜿蜒的香篆。
三六、三七、三八,这三首诗表现的是诗人对婚姻生活中最美好片段的回忆,分别是新婚的喜堂、洞房中的二人相对,以及蜜月的午后时光。美好的回忆唤起诗人对婚姻的眷恋,也重燃起诗人对婚姻的信心。
三八
你午睡醒来,
脸上印着红凹的簟纹,
怕是链子锁着的,
梦魂儿罢?
我吻着你的香腮,
便吻着你的梦儿了。
三九
我若替伊画像,
我不许一点人工产物
污秽了伊的玉体。
我并不是用画家底肉眼,
在一套曲线里看伊的美;
但我要描出我常梦着的伊——
一个通灵澈洁的裸体的天使!
所以为免除误会起见,
我还要叫伊这两肩上
生出一双翅膀来。
若有人还不明白,
便把伊错认作一只彩凤,
那倒没什么不可。
四十
假如黄昏时分,
忽来了一阵雷电交加的风暴,
不须怕得呀,爱人!
我将紧拉着你的手,
到窗口并肩坐下,
我们一句话也不要讲,
我们只凝视着
我们自己的爱力
在天边碰着,
碰出金箭似的光芒,
炫瞎我们自己的眼睛。
生活的酸甜苦辣,既是婚恋的写照,也寄寓着作者对中国社会和青年的祝福,令人跳脚的“辣”给礼教所象征的旧秩序;生活的“苦”夫妻一起承担,一起品味;“酸”像梅子,比喻那些暂时没有得到或实现的目标,然而希望在前,可以“止止我们的渴”;“甜”的红豆是闻一多送给中国新青年的祝福,希望他们的婚姻与爱情不再重蹈自己的覆辙,自由而美好。
四一
有酸的,有甜的,有苦的,有辣的。
豆子都是红色的,
味道却不同了。
辣的先让礼教尝尝!
苦的我们分着囫囵地吞下。
酸的酸得象梅子一般,
不妨细嚼着止止我们的渴。
甜的呢!
啊!甜的红豆都分送给邻家作种子罢!
四二
我唱过了各样的歌儿,
单单忘记了你。
但我的歌儿该当越唱越新,越美。
这些最后唱的最美的歌儿,
一字一颗明珠,
一字一颗热泪,
我的皇后啊!
这些算了我赎罪底菲仪,
这些我跪着捧献给你。
积累与拓展
《红豆》组诗既是闻一多著名的爱情诗篇,又不止于爱情,在这组长诗中,诗人写爱情、记生活、喻时势、祝福未来。正如诗篇末尾写到“赎罪底菲仪”,闻一多并不回避、不粉饰他所经历和面对旧式婚姻时经历的困顿与烦恼,还有他对于婚恋既心生疑虑又不肯放弃信心与希望的矛盾心态。闻一多的爱情与婚姻就是那个时代“当新知识分子遭遇旧式婚姻”故事的典型,这使得他的抒怀、他的辗转、甚至他的困惑都具有了超越单纯男女情爱的社会现实意义。
剑匣
I built my soul a lordly pleasure—house,
Where in at ease for aye to dwell.
……
And "While the world runs round and round"
I said,
"eign thou apart, a quiet king,
Still as, while Saturn whirls, his steadfast shade
Sleeps on his luminous ring."
To which my soul made answer readily:
"Trust me in bliss Ishall abide
In this great mansion, that is built for me,
So royal rich and Wide."[6]
——Tennyson
在生命底大激战中,
我曾是一名盖世的骁将。
我走到四面楚歌底末路时,
并不同项羽那般顽固,
定要投身于命运底罗网。
但我有这绝岛作了堡垒,
可以永远驻扎我的退败的心兵,
在这里我将养好了我的战创。
在这里我将忘却了我的仇敌。
在这里我将作个无名的农夫,
但我将让闲惰底芜蔓
蚕食了我的生命之田。
《剑匣》描写了一个“盖世的骁将”在孤岛完成了一件空前绝后的艺术品——剑匣的制作过程,最后他陶醉在剑匣富丽堂皇的光芒中而昏死过去,实现了他。诗歌将神话与现实、历史与个人、孤岛与世界连接在一起,弥漫着奇丽梦幻的神话色彩。
也许因为我这肥泪底无心的灌溉,
一旦芜蔓还要开出花来呢?
那我就镇日徜徉在田塍上,
饱喝着他们的明艳的色彩。
我也可以作个海上的渔夫:
我将撒开我的幻想之网。
在寥阔的海洋里;
在放网收网之间,
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梦,
从日出梦到黄昏……
假若撒起网来,不是一些鱼虾,
只有海树珊瑚同含胎的老蚌,
那我却也喜出望外呢。
“盖世的骁将”从象征世俗纷扰的“生命底大激战”中退隐,无论“作个无名的农夫”,“镇日徜徉在田塍上”;还是“作个海上的渔夫”,“在放网收网之间”做梦;或者“踱进山去作个樵夫”,“雍容地唱着歌儿”,都是闲散的,松弛的,即便对于农夫、渔夫、樵夫的工作,他也并不兢兢业业,另一个角度讲,我们可以理解为:“骁将”的态度是厌世的。这是他“自杀”的心理依据。
有时我也可佩佩我的旧剑,
踱进山去作个樵夫。
但群松舞着葱翠的干戚,
雍容地唱着歌儿时,
我又不觉得心悸了。
我立刻套上我的宝剑,
在空山里徘徊了一天。
有时看见些奇怪的彩石,
我便拾起来,带了回去;
这便算我这一日底成绩了。
但这不是全无意识的。
现在我得着这些材料,
我真得其所了;
我可以开始我的工匠生活了,
开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剑匣。
我将摊开所有的珍宝,
陈列在我面前,
一样样的雕着,镂着,
磨着,重磨着……
然后将他们都镶在剑匣上,——
用我的每出的梦作蓝本,
镶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画。
我将描出白面美髯的太乙
卧在粉红色的荷花瓣里,
在象牙雕成的白云里飘着。
我将用墨玉同金丝
制出一只雷纹镶嵌的香炉;
那炉上炷着袅袅的篆烟,
许只可用半透明的猫儿眼刻着。
烟痕半消未灭之处,
隐约地又升起了一个玉人,
仿佛是肉袒的维纳司呢……
这块玫瑰玉正合伊那肤色了。
晨鸡惊耸地叫着,
我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
夜晚人们都睡去,我还作着工——
烛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额上,
好像紫铜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悬崖上一样。
“骁将”精心修葺、雕琢、镶嵌的剑匣是一件集世间奇珍于一身、想象光怪陆离、超凡脱俗的艺术品,刻的是龙凤、天马、蟒蛇、蝴蝶、灵芝、玉莲、海涛、白云、香炉、星星;用的是象牙、墨玉、玫瑰玉、蓝珰玉、碧玉、金丝、银丝、猫眼、玛瑙、鱼子石、珊瑚、琥珀、翡翠、紫石瑛、螺钿、乌金、钻石、玳瑁、璧玺、赤瑛、白玛瑙、蓝琉璃;“镶得和王叔远底/桃核雕成的《赤壁赋》一般精细”。这里可以与诗前丁尼生的诗句形成呼应。丁尼生诗中说“我为我的灵魂筑起一道巍峨的别馆,/好让它在里面悠游岁月直到永远”,以及“富丽而宽广的”华屋。无论剑匣、别馆或华屋,都是诗人“为艺术而艺术”理念的寄托与写照。
我又将用玛瑙雕成一尊梵像,
三首六臂的梵像,
骑在鱼子石的象背上。
珊瑚作他口里含着的火,
银线辫成他腰间缠着的蟒蛇,
他头上的圆光是块琥珀的圆壁。
我又将镶出一个瞎人
在竹筏上弹着单弦的古瑟。
(这可要镶得和王叔远底
桃核雕成的《赤壁赋》一般精细)。
然后让翡翠,蓝珰玉,紫石瑛,
错杂地砌成一片惊涛骇浪;
再用碎砾的螺钿点缀着,
那便是涛头闪目的沫花了。
上面再笼着一张乌金的穹窿,
只有一颗宝钻的星儿照着。
春草绿了,绿上了我的门阶,
我同春一块儿工作着;
蟋蟀在我床下唱着秋歌,
我也唱着歌儿作我的活。
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
我的歌里的律吕
都从手指尖头流出来,
我又将他制成层叠的花边:
有盘龙,对凤,天马,辟邪底花边,
有芝草,玉莲,万字,双胜底花边,
又有各色的汉纹边,
套在最外的一层边外。
若果边上还缺些角花,
把蝴蝶嵌进去应当恰好。
玳瑁刻作梁山伯,
璧玺刻成祝英台,
碧玉,赤瑛,白玛瑙,蓝琉璃,……
拼成各种彩色的凤蝶。
于是我的大功便告成了!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
这些不伦不类的花样,
你该知道不是我的手笔,
这都是梦底原稿的影本。
这些不伦不类的色彩,
也不是我的意匠底产品,
是我那芜蔓底花儿开出来的。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哟!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抽出我的宝剑来——
我的百炼成钢的宝剑,
吻着他吻着他……
吻去他的锈,吻去他的伤疤;
用热泪洗着他,洗着他……
洗净他上面的血痕,
洗净他罪孽底遗迹;
又在龙涎香上熏着他,
熏去了他一切腥膻的记忆。
然后轻轻把他送进这匣里,
唱着温柔的歌儿,
催他快在这艺术之宫中酣睡。
与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剑匣”相对比,诗人对世俗意义的价值观、成败观做了无情的嘲讽。在闻一多笔下的骁将眼中,李广是“轻佻的”,李白是“迂腐的”,汉高祖是“滑头的”,楚霸王是“无聊的”——无论他们生前身后何等荣耀万丈,溢美盈天,在“骁将”眼中,现实生存的患得患失,甚至所谓的含辛茹苦,所谓的励精图治,都令他厌弃。这也表现了诗人对于艺术的超越性和纯粹性不懈的追求。在诗歌的领域,闻一多用艺术想象和象征的手法筑就一支纯艺术的“剑匣”。而纯粹的艺术是不屑于世俗价值关于功过得失的判断以及世人的汲汲营营的。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的大功终于告成了!
人们的匣是为保护剑底锋芒,
我的匣是要藏他睡觉的。
哦,我的剑匣修成了,
我的剑有了永久的归宿了!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不要学轻佻的李将军,
拿他的兵器去射老虎,
其实只射着一块僵冷的顽石。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也不要学迂腐的李翰林,
拿他的兵器去割流水,
一壁割着,一壁水又流着。
哦,我的兵器只要韬藏,
我的兵器只要酣睡。
我的兵器不要斩芟奸横,
我知道奸横是僵冷的顽石一堆;
我的兵器也不要割着愁苦,
我知道愁苦是割不断的流水。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让我的宝剑归寝了!
我岂似滑头的汉高祖,
拿宝剑斫死了一条白蛇,
因此造一个谣言,
就骗到了一个天下?
哦!天下,我早已得着了啊!
我早坐在艺术底凤阙里,
像大舜皇帝,垂裳而治着
我的波希米亚的世界了啊!
哦!让我的宝剑归寝罢!
我又岂似无聊的楚霸王,
拿宝剑斫掉多少的人头,
一夜梦回听着恍惚的歌声,
忽又拥着爱姬,抚着名马,
提起原剑来刎了自己的颈?
哦!但我又不妨学了楚霸王,
用自己的宝剑自杀了自己。
不过果然我要自杀,
定不用这宝剑底锋芒。
我但愿展玩着这剑匣——
展玩着我这自制的剑匣
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里!
“骁将”最终大功告成了,“用自制的剑匣自杀了”实现了自己“果然我要自杀,/定不用这宝剑底锋芒”——读到这里读者终于恍然大悟:《剑匣》所谓的“自杀”并非真实意义的戕害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一种精神、文化意义的“殉身”,即将自己的毕生精力与智慧都奉献予某一项事务。闻一多笔下的骁将,选择的是一条从世俗利益得失中抽身而出,固守“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艺术理念,全身心献身艺术的道路。故而,杀死“他”的,不是“宝剑底锋芒”而是“自制的剑匣”。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觉,
我将摩抚着这剑匣,
我将宠媚着这剑匣——
看着缠着神蟒的梵像,
我将巍巍地抖颤了,
看看筏上鼓瑟的瞎人,
我将号咷地哭泣了;
看看睡在荷瓣里的太乙,
飘在篆烟上的玉人,
我又将迷迷地嫣笑了呢!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
我将看着他那光怪的图画,
重温我的成形的梦幻,
我将看着他那异彩的花边,
再唱着我的结晶的音乐。
啊!我将看着,看着,看着,
看到剑匣战动了,
模糊了,更模糊了,
一个烟雾弥漫的虚空了,……
哦!我看到肺脏忘了呼吸,
血液忘了流驶,
看到眼睛忘了看了。
哦!我自杀了!
我用自制的剑匣自杀了!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积累与拓展
《剑匣》是一首瑰丽华美的诗篇,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长卷,充分体现了闻一多诗歌“三美”,尤其是音乐美与绘画美的主张,然而,读罢华美的诗篇,我们不妨申发开去想一想:为世俗的成败得失而汲汲营营是无聊的,那么,为了空中楼阁般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美“殉身”便一定是值得一过的人生吗?生活可以是艺术的,但是把生活过成一件艺术品,或许是可怕的。
李白之死
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借以描画诗人底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作历史看就对了。
我本楚狂人,
凤歌笑孔丘。
——李白
一对龙烛已烧得只剩下光杆两枝,
却又借回已流出的浓泪底余脂,
牵延着欲断不断的弥留的残火,
在夜底喘息里无效地抖擞振作。
杯盘狼藉在案上,酒坛睡倒在地下,
醉客散了,如同散阵投巢的乌鸦;
只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莲
(全身底骨架如同脱了榫的一般)
还歪倒倒的在花园底椅上堆着,
口里喃喃地,不知到底说些什么。
声音听不见了,嘴唇还喋着不止;
忽地那络着密密红丝网的眼珠子,
(他自身也便像一个微小的醉汉)
对着那怯懦的烛焰瞪了半天;
仿佛一只饿狮,发见了一个小兽,
一声不响,两眼睁睁地望他尽瞅;
然后轻轻地缓缓地举起前脚,
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扑着——
像这样,桌上两对角摆着的烛架,
都被这个醉汉拉倒在地下。
诗篇从筵席散后的情景起笔,醉客散了,杯盘狼藉,残筵之上,只零余“醉汉”李白一人,烘托出一种昏乱之后,孤独、凄凉的氛围;
“哼哼!就是你,你这可恶的作怪,”
他从咬紧的齿缝里泌出声音来,
“碍着我的月儿不能露面哪!
月儿啊!你如今应该出来了罢!
哈哈!我已经替你除了障碍,
骄傲的月儿,你怎么还不出来?
你是瞧不起我吗?啊,不错!
你是天上广寒宫里的仙娥,
我呢?不过那戏弄黄土的女娲
散到六合里来底一颗尘沙![7]
啊!不是!谁不知我是太白之精?
我母亲没有在梦里会过长庚?[8]
月儿,我们星月原是同族的,
我说我们本来是很面熟的呢!”
在说话时,他没留心那黑树梢头
渐渐有一层薄光将天幕烘透,
几朵铅灰云彩一层层都被烘黄,
忽地有一个琥珀盘轻轻浮上,
(却又像没动似的)他越浮得高,
越缩越下;颜色越褪淡了,直到
后来,竟变成银子样的白的亮——
于是全世界都浴着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来,
悄悄爬到人脚下偎着,总躲不开——
像个小狮子狗儿睡醒了摇摇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边懒洋洋地睡着。
诗人自身的影子,细长得可怕的一条,
竟拖到五步外的栏杆上坐起来了。
从叶缝里筛过来的银光跳荡,
啮着环子的兽面蠢似一朵缩菌,
也鼓着嘴儿笑了,但总笑不出声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复又反射
那闪灼的光芒,又好像日上的盔甲。
这段时间中,他通身的知觉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几乎也要停驻;
两眼只是对着碧空悬着的玉盘,
对着他尽看,看了又看,总看不倦。
“啊!美呀!”他叹道,“清寥的美!莹澈的美!
宇宙为你而存吗?你为宇宙而在?
哎呀!怎么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儿呀月儿!难道我不应该爱你?
难道我们永远便是这样隔着?
月儿,你又总爱涎着脸皮跟着我;
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来,
却总攀你不到。唉!这样狠又这样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样地残忍!
我要白日照我这至诚的丹心,
狰狞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
我在落雁峰前几次朝拜帝座,[9]
额撞裂了,嗓叫破了,阊阖还不开。
吾爱啊!帝旁擎着雉扇的吾爱!
你可能问帝,我究犯了哪条天律?
把我谪了下来,还不召我回去?[10]
帝啊!帝啊!我这罪过将永不能赎?
帝呀!我将无期地囚在这痛苦之窟?”
又圆又大的热泪滚向膨胀的胸前,
却有水银一般地沉重与灿烂;
这一段写“骄傲的月儿”还不露面,诗人久盼不来,开始变得焦灼不安,以至于牢骚喋喋;这是一种爱而不得,继而生怨的情感,同时也从侧面角度写了李白的孤独,李白的盼月有“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意味。
又像是刚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
溅下来点点的残屑,炫目的残屑。
“帝呀!既遣我来,就莫生他们!”他又讲,
“他们,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
我无心作我的诗,谁想着骂人呢?
他们小人总要忍心地吹毛求疵,
说那是讥诮伊的。哈哈!这真是笑话!
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将军吗?
将军不见得就不该替我脱靴子。
唉!但是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好的诗?
这岂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11]
哪里?我哪里配得上谈诗?不配,不配;
谢玄晖才是千古的大诗人呢!——
那吟‘馀霞散成绮,澄红净如练’的
谢将军,诗既作的那么好——真好!——
但是哪里像我这样地坎坷潦倒?”[12]
然后,撑起胸膛,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只自身的影子点点头,再没别的同情?
这叹声,便似平远的沙汀上一声鸟语,
叫不应回音,只悠悠地独自沉没,
终于无可奈何,被宽嘴的寂静吞了。
“啊‘澄江净如练’,这种妙处谁能解道?
记得那回东巡浮江底一个春天——[13]
两岸旌旗引着腾龙飞虎回绕碧山——
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练满江……
唔?又讲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
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岂怨嫌?[14]
但不记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楼船![15]
我企望谈谈笑笑,学着仲连安石们,
替他们解决这些纷纠,扫却了胡尘。[16]
哈哈!谁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
哦,我竟被人卖了!但一半也怪我自身!”
这样他便将那成灰的心渐渐扇着,
到底又得痛饮一顿,浇熄了愁底火,
谁知道这愁竟像田单底火牛一般:
热油淋着:狂风煽着,越奔火越燃,
毕竟虽烧焦了骨肉,牺牲了生命,
那束刃的采帛却焕成五色的龙文:
如同这样,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
也便烧得他那幻象底轮子急转,
转出了满牙齿上攒着的“丽藻春葩”。
于是他又讲,“月儿!若不是你和他,”
手指着酒壶,“若不是你们的爱护,
李白的控诉与追问强调“我”是被“谪了下来”,“我究犯了哪条天律?”李白被誉为“谪仙”,这里化用了“谪仙”的典故,加以想象衍申,所塑造的依然是一个茕茕孑立的“谪仙人”遗世而独立的形象。
我这生活可不还要百倍地痛苦?
啊!可爱的酒!自然赐给伊的骄子——
诗人底恩俸!啊,神奇的射愁底弓矢!
开启琼宫的管钥!琼宫开了:
那里有鸣泉漱石,玲鳞怪羽,仙花逸条;
又有琼瑶的轩馆同金碧的台榭;
还有吹不满旗的灵风推着云车,
满载霓裳缥缈,彩佩玲珑的仙娥,
给人们颂送着驰魂宕魄的天乐。
啊!是一个绮丽的蓬莱底世界;
被一层银色的梦轻轻地锁着在!”
“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当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时节,
我只觉得你那不可思议的美艳,
已经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质一团,
然后你那提挈海潮底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开遍水钻花的
碧玉的草场上;这时我肩上忽展开
一双翅膀,越张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17]
哦,月儿,我这时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强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阵清香揽着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个寒噤,猛开眼一看,……
哎呀!怎地这样一副美貌的容颜!
丑陋的尘世!你哪有过这样的副本?
啊!布置得这样调和,又这般端正,
竟同一阕鸾凰和鸣的乐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这双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间竟有这样的美!
啊,大胆的我哟,还不自惭形秽,
竟敢现于伊前!——啊!笨愚呀糊涂!——
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眼花,血疑心冱;
我觉得我是污烂的石头一块,
被上界底清道夫抛掷下来,
掷到一个无垠的黑暗的虚空里,
坠降,坠降,永无着落,永无休止!”
《李白之死》是一首典型的托物言志的诗作。闻一多的诗,常在古典文化意象和万物生灵中寄托自我主观情感,成为同时代诗人中一道独特的景观。在《李白之死》一诗,诗人以“李白捉月骑鲸而终”的传说为素材,借李白排遣孤独与反抗强权之事,抒写自己与黑暗抗争的决心,以达到“借他人之酒杯,浇心头之块垒”之目的。
月儿初还在池下丝丝柳影后窥看,
像沐罢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发一般;
于今却已姗姗移步出来,来到了池西;
夜飓底私语不知说破了什么消息,
池波一皱,又惹动了伊娴静的微笑。
沉醉的诗人忽又战巍巍地站起了,
东倒西歪地挨到池边望着那晶波。
他看见这月儿,他不觉惊讶地想着:
如何这里又有一个伊呢?奇怪!奇怪!
难道天有两个月,我有两个爱?
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
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
他脚底下正当活泼的小涧注入池中,
被一丛刚劲的菖蒲鲠塞了喉咙,
便咯咯地咽着,像喘不出气的呕吐。
他听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声大哭:
“哎呀!爱人啊!淹死了,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
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
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
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
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积累与拓展
《李白之死》是一首现代诗,这首长诗成功化用了中国传统文化与历史人物传说的精华,来表现自己与黑暗势力势不两立、斗争到底的意志,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心头之块垒”。闻一多的“他人之酒杯”主要指李白诗作《月下独酌》四首。读罢闻一多的《李白之死》,我们不妨再读一读李白自己的诗作,想一想这一今一古两首浪漫主义诗作在情感内容与表达方式(修辞手法)上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处。
其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其二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其三
三月咸阳城,千花昼如锦。
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
穷通与修短,造化夙所禀。
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
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
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
其四
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
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
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
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长城下的哀歌
啊!五千年文化底纪念碑哟!
伟大的民族底伟大的标帜!……
哦,那里是赛可罗坡底石城?
那里是贝比楼?那里是伽勒寺?
这都是被时间蠹蚀了的名词;
长城?肃杀的时间还伤不了你。
赞长城:古代世界的历史遗迹,唯有长城依旧屹立,是“伟大的民族底伟大的标帜”。
长城啊!你又是旧中华底墓碑,
我是这墓中的一个孤鬼——
我坐在墓上痛哭,哭到地裂天开,
可才能找见旧中华底灵魂,
并同我自己的灵魂之所在?……
哭长城:“长城啊!你又是旧中华底墓碑”。
长城啊!你原是旧中华底墓碑!
长城啊!老而不死的长城啊!
你还守着那九曲的黄河吗?
你可听见他那消沉的脉搏?
你的同僚怕不就是那金字塔?
金字塔,他虽守不住他的山河,
长城啊!你可守得住你的文化!
问长城:“长城啊!你可守得住你的文化!”作者感慨: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长城所代表的古老的中华文明可能再度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你是一条身长万里的苍龙,
你送帝轩辕升天去回来了,
偃卧在这里,头枕沧海,尾蹋昆仑,
你偃卧在这里看护他的子孙。
长城啊!你可尽了你的责任?
怎么黄帝的子孙终于“披发左衽!”
你又是一座曲折的绣屏:
我们在屏后的华堂上宴饮——
日月是我们的两柱纱灯,
海水天风和着我们高咏,
直到时间也为我们驻辔流连,
我们便挽住了时间放怀酣寝。
长城!你为我们的睡眠担当保障;
待我们睡锈了我们的筋骨,
待我们睡忘了我们的理想,
流贼们忽都爬过我们的围屏,
我们哪能御抗?我们只得投降,
我们只得归附了狐群狗党。
思长城:长城的意义如果只是退守,只是“为我们的睡眠担当保障”,那么,“睡锈了我们的筋骨”,“睡忘了我们的理想”,就必然是从匈奴、吐藩、辽、金、元、满时候起至今不可避免的轮回的悲剧。
长城啊!你何曾隔阂了匈奴,吐藩?
你又何曾障阻了辽,金,元,满?……
古来只有塞下的雪没马蹄,
古来只有塞上的烽烟云卷,
古来还有胡载着一个佳人,
抱着琵琶饮泣驰出了玉关!……
唉!何须追忆得昨日的辛酸!
昨日的辛酸怎比今朝的劫数?
昨日的敌人是可汗,是单于,
都幸而闯入了我们的门庭,
洗尽腥膻,攀上了文明底坛府,——
昨日的敌人还是我们的同族。
但是今日的敌人,今日的敌人,
是天灾?是人祸?是魔术?是妖氛?
哦,铜筋铁骨,嚼火漱雾的怪物,
运输着罪孽,散播着战争,……
哦,怕不要扑熄了我们的日月,
怕不要捣毁了我们的乾坤!
啊!从今哪有珠帘半卷的高楼,
镇日里睡鸭焚香,龙头泻洒,
自然歌稳了太平,舞清了宇宙?
从今那有石坛丹灶的道院,
一树的碧阴,满庭红日,——
童子煎茶,烧着了枯藤一束?
那有窗外的一树寒梅,万竿斜竹,
窗里的幽人抚着焦桐独奏?
再那有荷锄的农夫踏着夕阳,
歌声响在山前,人影没入山后?
又那有柳荫下系着的渔舟,
和细雨斜风催不回去的渔叟?
哦,从今只有暗无天日的绝壑,
装满了么小微茫的生命,
像黑蚁一般的,东西驰骋,——
从今只有半死的囚奴:鹄面鸠形,
抱着金子从矿坑里爬上来,
给吃人的大王们献寿谢恩。
从今只有数不清的烟突,
彷佛昂头的毒蟒在天边等候,
又像是无数惊恐的恶魔,
伸起了巨手千只,向天求救,
从今瞥着万只眼睛的街市上,
骷髅拜骷髅,骷髅赶着骷髅走。
“骷髅拜骷髅,/骷髅赶着骷髅走”喻九州华夏军阀混战,群魔乱舞,百姓则在一个接一个的骷髅手下煎熬度日。
啊!你们夸道未来的中华,
就夸道万里的秦岭蜀山,
剖开腹脏,泻着黄金,泻着宝钻;
夸道我们铁路络绎的版图,
就像是网脉式的楮叶一片,
停泊在太平洋底白浪之间。
又夸道麕载归来的战舰商轮,
载着金的,银的形形色色的货币,
镌着英皇乔治,美国总统林肯,
各国元首底肖像,各国底国名;
夸道西欧底海狮,北美底苍隼,
俯首锻翮,都在上国之前请命。
你们夸道东方的日耳曼,
你们夸道又一个黄种的英伦,——
哈哈!夸道四千年文明神圣,
俯首贴耳的堕入狗党狐群!
啊!新的中华吗?假的中华哟!
同胞啊!你们才是自欺欺人!
哦,鸿荒的远祖——神农,黄帝!
哦,先秦的圣哲——老聃,宣尼!
吟着美人香草的爱国诗人!
饿死西山和悲歌易水的壮士!
哦,二十四史里一切的英灵!
起来呀,起来呀,请都兴起,——
请鉴察我们的悲哀,做我的质证,
请来看看这明日的中华——
庶祖列宗啊!我要请问你们:
这纷纷的四万万走肉行尸,
你们还相信是你们的血裔?
你们还相信是你们的子孙?
神灵的祖宗啊!事到如今,
我常怨你们筑起这各种城寨,
把城内文化底种子关起了,
不许他们自由飘播到城外,
早些将礼义底花儿开遍四邻,
如今反教野蛮底荆棘侵进城来。
我又不懂这造物之主底用心,
为何那里摊着荒绝的戈壁,
这里架起一道横天的葱岭,
那里又停着浩荡的海洋,
中间藏着一座蓬莱仙境,
四周围又堆伏着魍魉猩猩?
最善哭的太平洋!只你那容积,
才容得下我这些澎湃的悲思。
最宏伟,最沉雄的哀哭者哟!
请和着我放声号咷地哭泣!
哭那不可思议的命运,
哭!看那亘古不灭的天理——
这里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只有太平洋的容积才装得下诗人“澎湃的悲思”,突出表现诗人忧国忧民的悲愁既深且广。
哭着宇宙之间必老的青春,
哭着有史以来必散的盛筵,
哭着我们中华的庄严灿烂,
也将永远永远地烟消云散。
哭啊!最宏伟,最沉雄的太平洋!
我们的哀痛几时方能哭完?
啊!在麦垅中悲歌的帝子!
春水流愁,眼泪洗面的降君!
历代最伤心的孤臣节士!
古来!最善哭的胜国遗民!
不用悲伤了,不用悲伤了,
你们的丧失究竟轻微得很。
你们的悲哀算得了些什么?
我的悲哀是你们的悲哀之总和。
啊!不料中华最末次的灭亡,
黄帝子孙最彻底的堕落,
毕竟要实现于此日今时,
毕竟在我自己的眼前经过。
哦,好肃杀,好尖峭的冰风啊!
走到末路的太阳,你竟这般沮丧!
我们中华底名字镌在你身上;
太阳,你将被这冰风吹得冰化,
中华底名字也将冰得同你一样?
“长城”是中华民族意识和文化精神的象征,在《长城下之哀歌》中,诗人以“长城”为线索,时而回顾历史,时而直视眼前;时而怨恨,时而赞颂;时而发问,时而作答,表现出东方文化独有的一唱三叹的隽永情结。
看啊!猖獗的冰风!狼狈的太阳!
哦,你一只大雕,你从哪里来的?
你在这铅铁的天空里盘飞;
这八达岭也要被你占了去,
筑起你的窠巢,蕃殖你的族类?
圣德的凤凰啊!你如何不来,
竟让这神州成了恶鸟底世界?
雹雪重载的冻云来自天涯,
推揎着,摩擦着,在九霄争路,
好像一群激战的天狼互相鏖杀。
哦,冻云涨了滚落在居庸关下,
苍白的冻云之海弥漫了四野,
哎呀!神州啊!你竟陆沉了吗?
长城啊!让我把你也来撞倒,
你我都是赘疣,有些什么难舍?
哦,悲壮的角声,送葬的角声,——
画角啊!不要哀伤,也不要诅骂!
我来自虚无,还向虚无归去,
这堕落的假中华不是我的家!
刊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大江季刊》第一期
积累与拓展
《长城下的哀歌》始于对长城的赞美,终章于对长城(象征着败亡的中国文化)的咒诅。诗人在认清长城的实质乃是不断退败、安于现状的文明的“赘疣”之后,高呼“长城啊!让我把你也来撞倒”,宁肯与“堕落的假中华”文化一起灭亡。无独有偶,鲁迅也写过一篇著名的杂文《长城》,在文中,鲁迅先生发出了与闻一多英雄所见略同的呼号:“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这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把鲁迅先生的《长城》与闻一多的这首诗放在一起读一读,你会对诗人的愤懑理解更多,也更深刻。
大鼓师
我挂上一面豹皮的大鼓,
我敲着它游遍了一个世界。
我唱过了形形色色的歌儿,
我也听饱了喝不完的彩。
一角斜阳倒挂在檐下,
我蹑着芒鞋,踏入了家村。
“咱们自己的那只歌儿呢?”
她赶上前来,一阵的高兴。
我会唱英雄,我会唱豪杰,
那倩女情郎的歌,我也唱,
若要问到咱们自己的歌,
天知道,我真说不出的心慌!
这是一首富于人生哲理的故事诗,带着问题阅读,想一想,什么是“咱们自己的那只歌儿”?
我却吞下了悲哀,叫她一声,
“快拿我的三弦来,快呀快!
这只破鼓也忒嫌闹了,我要
那弦子弹出我的歌儿来。”
我先弹着一群白鸽在霜林里,
珊瑚爪儿踩着黄叶一堆;
然后你听那秋虫在石缝里叫,
忽然又变了冷雨洒着柴扉。
洒不尽的雨,流不完的泪,……
我叫声“娘子”!把弦子丢了,
“今天我们拿什么作歌来唱?
歌儿早已化作泪儿流了!”
“大鼓”是“闹”的,似乎不适合“家”的氛围;“三弦”是悲戚的,却也奏不出“家”的韵味与家的感觉,只能丢下。
“怎么?怎么你也抬不起头来?
啊!这怎么办,怎么办!……
来!你来!我兜出来的悲哀,
得让我自己来吻它干。”
“只让我这样呆望着你,娘子,
像窗外的寒蕉望着月亮,
让我只在静默中赞美你,
可是总想不出什么歌来唱。”
“纵然是刀斧削出的连理枝,
你瞧,这姿势一点也没有扭。
我可怜的人,你莫疑我,
我原也不怪那挥刀的手。”
“你不要多心,我也不要问,
山泉到了井底,还往哪里流?
我知道你永远起不了波澜,
我要你永远给我润着歌喉。”
“家”是什么?“归宿”是什么?是你,是“永远起不了波澜”却“永远给我润着歌喉”的平淡的温暖。为什么不要“破鼓”,为什么丢下“三弦”?因为大鼓所装潢的热闹属于外面的世界,“三弦”造作出的悲伤是刻意的,而“家”和“你”真正的气质是温暖,是平淡,是“在静默中赞美”。至此,大鼓师终于懂得:我们既不是“儿女”(象征“三弦”刻意制造出的哀婉缠绵),又不是英雄(象征“大鼓”装点出的铿锵热闹)。
“假如最末的希望否认了孤舟,
假如你拒绝了我,我的船坞,
我战着风涛,日暮归来,
谁是我的家,谁是我的归宿?”
“但是,娘子啊!在你的尊前,
许我大鼓三弦都不要用;
我们委实没有歌好唱,我们
既不是儿女,又不是英雄!”
积累与拓展
《大鼓师》是一首富于哲理且充满生活情趣的故事诗。这首诗在艺术上的一大特点是以人物对话入诗,这样写的好处是,符合作品所摹写的具体内容(情境),同时富于生活气息;轻快的通俗的夫妻对话,令诗歌风格更显活泼,在深刻的人生哲理之外,不失谐趣。
纪伯伦有一句名言传世,他说:“人啊,你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为什么出发。”闻一多的故事诗《大鼓师》可以看作是对纪伯伦名言的生动注脚之一。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
这是一首诙谐幽默的诗作,作为学者、诗人、画家,伏案写作是闻一多生活的常态,在他笔下,他书桌上的“一切的静物”都有了生命,作者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让书桌上的物什,互相嗔怪,此起彼伏。让人想起马季先生的经典相声作品《五官争功》。
稿纸都叫了;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咪咪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这首诗的幽默并非造作,拟人手法看起来很容易,用得巧妙却很需要匠心。诗人任小物件彼此责怪,却与书案生活的琐碎细节一一契合:墨盒的抱怨来自于给钢笔添加墨水时才发现墨水告罄见底的常见事故;毛笔被火柴烧燎了笔须正合诗人伏案写作需要吸烟(使用火柴)的习惯有关;笔洗被挪用作了烟灰缸,桌子抱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这些细节充满了真实的生活情趣。
积累与拓展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在写作手法上最突出的两个特点:一是使用拟人的手法,二是幽默地表现生活情趣。细细赏析这首诗,我们可以从中学到:
拟人并非任意把此物拟作彼物,拟人的核心是表现出事物独有的个性,这就必须以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把握为基础。
幽默,如何幽默?首先要有自我批评的放达心胸,比如诗中桌子洗不上澡的埋怨;其次要能够抓住事物“意料之外”的地方,比如原本被视为清高脱俗之物的笔洗,竟然成了吃尽“臭辣的雪茄灰”的烟灰缸;第三是所有的“意料之外”还必须也是“情理之中”的,即是符合生活常识和常态的,比如见底的墨盒被粗心大意的主人丢在一旁不管,比如大而化之的文人在写作时常常会信手拿过一切小型容器充作烟灰缸,这些都是“意料之外的情理之中”。
试着动动笔,参考《闻一多先生的书桌》的写法,仿写一段话,来向大家生动而不失幽默地介绍你的书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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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
人们说我有些像一颗星儿,
无论怎样光明,只好作月儿底伴,
总不若灯烛那样有用——
还要照着世界作工,不徒是好看。
人们说春风把我吹燃,是火样的薇花,
再吹一口,便变成了一堆死灰;
剩下的叶儿像铁甲,刺儿像蜂针,
谁敢抱进他的赤裸的胸怀?
又有些人比我作一座遥山:
他们但愿远远望见我的颜色,
却不相信那白云深处里,
还别有一个世界——一个天国。
这首诗似乎是在为“我”(诗人)作画像,然而每一笔写下的其实都是“我不是这样”:比如诗人不是徒作好看的星儿,诗人也不是徒有一团激情而个性乖张的花与火、铁甲与蜂针,诗人甚至不是可望不可即的遥山与天国。诗人是什么呢?作者看起来没有给出答案,然而,答案已经写在了诗人他对于“或说这样”“或许那样”的否定之中。
其余的人或说这样,或许那样,
只是说得对的没有一个。
“谢谢朋友们!”我说,“不要管我了,
你们那样忙,那有心思来管我?
你们在忙中觉得闷时,
风儿吹来,你们无心地喝下了,
也不必问是谁送来的,
自然会觉得他来的正好!”
积累与拓展
《诗人》在写作手法上使用了边破边立的说理方法,闻一多在逐一否定世人对诗人的几种偏见的同时,艺术地传递出他想要表达的:诗人(“我”)是怎样的。试着跟随闻一多的笔触,逐条写一写你读《诗人》后领悟到的闻一多对自己诗人身份的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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