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最后一次讲演-文艺与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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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艺与爱国——纪念三月十八

    铁狮子胡同大流血之后《诗刊》就诞生了,本是碰巧的事,但是谁能说《诗刊》与流血——文艺与爱国运动之间没有密切的关系?

    “爱国精神在文学里,”我让德林克瓦特讲,“可以说是与四季之无穷感兴,与美的逝灭,与死的逼近,与对妇人的爱,是一种同等重要的题目。”爱国精神之表现于中外文学里已经是层出不穷,数不胜数了。爱国运动能够和文学复兴互为因果,我只举最近的一个榜样——爱尔兰,便是明确的证据。

    此段使用举例论证的方法,首先使用先贤德林克瓦的名言来阐释自己的观点;接着又举例爱尔兰,为爱国运动与文学复兴互为因果的榜样,来论证爱国精神与文艺复兴可以同时发轫。

    我们的爱国运动和新文学运动何尝不是同时发轫的?他们原来是一种精神的两种表现。在表现上两种运动一向是分道扬镳的。我们也可以说正因为他们没有携手,所以爱国运动的收效既不大,新文学运动的成绩也就有限了。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爱尔兰的爱国进步作家为复兴爱尔兰的民族文学、语言、艺术,进而创作出一大批表现爱尔兰人民生活、反映民族精神的作品,这就是爱尔兰文艺复兴。

    爱尔兰的前例和我们自己的事实已经告诉我们了:这两种运动合起来便能够互收效益,分开来定要两败俱伤。所以《诗刊》的诞生刚刚在铁狮子胡同大流血之后,本是碰巧的;我却希望大家要当他不是碰巧的。我希望爱自由,爱正义,爱理想的热血要流在天安门,流在铁狮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笔尖,流在纸上。

    同是一个热烈的情怀,犀利的感觉,见了一片红叶掉下地来,便要百感交集,“泪浪滔滔”,见了十三龄童的赤血在地下踩成泥浆子,反而漠然无动于中。这是不是不近人情?我并不要诗人替人道主义同一切的什么主义捧场。因为讲到主义便是成见了。理性铸成的成见是艺术的致命伤;诗人应该能超脱这一点。诗人应该是一张留声机的片子,钢针一碰着他就响。他自己不能决定什么时候响,什么时候不响。他完全是被动的。他是不能自主,不能自救的。诗人做到了这个地步,便包罗万有,与宇宙契合了。换句话说,就是所谓伟大的同情心——艺术的真源。

    这里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将诗人比作留声机的片子,诗作比作留声机发出的声音。那么,闻一多将什么比作钢针呢?在本段中找一找,用文中的词语来回答。

    并且同情心发达到极点,刺激来得强,反动也来得强,也许有时仅仅一点文字上的表现还不够,那便非现身说法不可了。所以陆游一个七十衰翁要“泪洒龙床请北征”,拜伦要战死在疆场上了。所以拜伦最完美,最伟大的一首诗,也便是这一死。所以我们觉得诸志士们三月十八日的死难不仅是爱国,而且是伟大的诗。我们若得着死难者的热情的一部分,便可以在文艺上大成功;若得着死难者的热情的全部,便可以追他们的踪迹,杀身成仁了。

    因此我们就将《诗刊》开幕的一日最虔诚的献给这次死难的志士们了!

    积累与拓展

    《文艺与爱国》写于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之后。关于“三一八”惨案,最著名的杂文是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除此之外,鲁迅还写过《空谈》《死地》《无花的蔷薇》等作品;朱自清发表《哀韦杰三君》,林语堂发表《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周作人写作《关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这些作品在高度赞扬死难烈士的爱国精神之余,无不愤怒声讨反动政府的滔天巨恶。

    与时年45岁的鲁迅写作《纪念刘和珍君》的老辣笔调不同,闻一多写作《文艺与爱国》时还是一位年仅27岁的年轻学者,对读《纪念刘和珍君》和《文艺与爱国》我们可以发现,在爱国激情之余,闻一多更多地流露出自己早年以艺术为宗的文艺理念,故而有“我们希望爱自由,爱正义,爱理想的热血药流在天安门,流在铁狮子胡同,但也要流在笔尖,流在纸上”这样的疾呼。同为“三·一八”惨案纪念文章,闻一多的文章读来诗人气更浓,也更富于理想主义色彩。

    《西南采风录》序

    正在去年这时候,学校由长沙迁昆明,我们一部分人组织了一个湘黔滇旅行团,徙步西来,沿途分门别类收集了不少材料。其中歌谣一部分,共计二千多首,是刘君兆吉一个人独力采集的。他这种毅力实在令人惊佩。现在这些歌谣要出版行世了,刘君因我当时曾挂名为这部分工作的指导人,要我在书前说几句话。我惭愧对这部分材料在采集工作上,毫未尽力,但事后却对它发生了极大兴趣。一年以来,总想下番工夫把它好好整理一下,但因种种关系,终未实行。这回书将出版,答应刘君作序,本拟将个人对这材料的意见先详尽的写出来,作为整理工作的开端,结果又一再因事耽延,不能实现。这实在不但对不起刘君,也辜负了这宝贵材料。然而我读过这些歌谣,曾发生一个极大感想,在当前这时期,却不能不尽先提出请国人注意。

    这是一篇诗人气质浓郁的杂文,感情炽烈热忱,喷涌而出,虽是杂文,却充满气盛言正的诗情诗意。

    在都市街道上,一群群乡下人从你眼角滑过,你的印象是愚鲁,迟钝,畏缩,你万想不到他们每颗心里都自有一段骄傲,他们男人的憧憬是:

    快刀不磨生黄锈,

    胸膛不挺背要驼。(安南)

    女子所得意的是:

    斯文滔滔讨人厌,

    庄稼粗汉爱死人;

    郎是庄稼老粗汉,

    不是白脸假斯文。(贵阳)

    闻一多在文中引述了几首富有典型性的民歌:男人的憧憬、女人的得意、他们所不齿的,以及他们的气魄,以此来论证他的观点:乡下人“每颗心里都自有一段骄傲”。这样做的好处是丰富了文章的内涵,也使得文章更具有可读性和趣味性。

    他们何尝不要物质的享乐,但鼠窃狗偷的手段,都是他们所不齿的:

    吃菜要吃白菜头,

    跟哥要跟大贼头,

    睡到半夜钢刀响,

    妹穿绫罗哥穿绸。(盘县)

    那一个都市人,有气魄这样讲话或设想?

    生要恋来死要恋,

    不怕亲夫在眼前。

    见官犹如见父母,

    坐牢犹如坐花园。(盘县)

    火烧东山大松林,

    姑爷告上丈人门;

    叫你姑娘快长大,

    我们没有看家人。(宣威)

    马摆高山高又高,

    打把火钳插在腰。

    那家姑娘不嫁我,

    关起四门放火烧。

    这里的“原始”“野蛮”“兽性”“狰狞的动物”是以比拟的修辞手法形象地表现健康的发乎本心的人性力量。

    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我们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们没有路走,我们该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牌来,让我们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伏蛰了数千年的兽性跳出来反噬他一口。打仗本不是一种文明姿态,当不起什么“正义感”“自尊心”“为国家争人格”一类的奉承,干脆的是人家要我们的命,我们是豁出去了,是困兽犹斗。如今是千载一时的机会,给我们试验自己血中是否还有着那只狰狞的动物,如果没有,只好自认是个精神上“天阉”的民族,休想在这地面上混下去了。感谢上苍,在前方姚子青,八百壮士,每个在大地上或天空中粉身碎骨了的男儿,在后方几万万以“睡到半夜钢刀响”为乐的“庄稼老粗汉”,已经保证了我们不是“天阉”!如果我们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的根据就只这一点。我们能战,我们渴望一战而以得到一战为至上的愉快。至于胜利,那是多么泄气的事,胜利到了手,不是搏斗的愉快也得终止,“快刀”又得“生黄锈”了吗?还好,还好!四千年的文化,没有把我们都变成“白脸斯文人”!

    积累与拓展

    闻一多写作这篇杂文,意在用一个民俗学角度的讨论(民歌与民情)来提醒当时的知识分子:国家的积贫积弱、传统旧秩序的桎梏,已经将传统文化中生长起来的知识分子逼入那“人性的幽暗角落伏蛰了数千年”。闻一多呼吁知识分子适应时代的潮流,树立起民族自信、文化自信。

    文学的历史动向

    此处使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形象地表现四种民族文化的发展历程:先各自生发,再出现文化与文化之间的接触(“胳臂碰上胳臂”)、惊叹与交流(“吃惊,点头,招手,交谈”)、融合(“交换了观念思想与习惯”)。

    人类在进化的途程中蹒跚了多少万年,忽然这对近世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都在差不多同时猛抬头,迈开了大步。当纪元前一千年左右,在这四个国度里,人们都歌唱起来,并将他们的歌记录在文字里,给流传到后代,在中国,《三百篇》里最古部分——《周颂》和《大雅》,印度的《黎俱吠陀》(Rig-veda),《旧约》里最早的《希伯来诗篇》,希腊的《伊利亚特》(Iliad)和《奥德赛》(Odyssey)——都约略同时产生。再过几百年,在四处思想都醒觉了,跟着是比较可靠的历史记载的出现。从此,四个文化,在悠久的年代里,起先是沿着各自的路线,分途发展,不相闻问,然后,慢慢的随着文化势力的扩张,一个个的胳臂碰上了胳臂,于是吃惊,点头,招手,交谈,日子久了,也就交换了观念思想与习惯。最后,四个文化慢慢的都起着变化,互相吸收,融合,以至总有那么一天,四个的个别性渐渐消失,于是文化只有一个世界的文化。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路线,谁都不能改变,也不必改变。

    上文说过,四个文化猛进的开端都表现在文学上,四个国度里同时迸出歌声。但那歌的性质并非一致的。印度希腊,是在歌中讲着故事,他们那歌是比较近乎小说戏剧性质的,而且篇幅都很长,而中国以色列则都唱着以人生与宗教为主题的较短的抒情诗。中国与以色列许是偶同,印度与希腊都是雅利安种人,说着同一系统的语言,他们唱着性质比较类似的歌,倒也不足怪。

    中国,和其余那三个民族一样,在他开宗第一声歌里,便预告了他以后数千年间文学发展的路线。《三百篇》的时代,确乎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我们的文化大体上是从这一刚开端的时期就定型了。文化定型了,文学也定型了,从此以后二千年间,诗——抒情诗,始终是我国文学的正统的类型,甚至除散文外,它是惟一的类型。赋,词,曲,是诗的支流,一部分散文,如赠序,碑志等,是诗的副产品,而小说和戏剧又往往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夹杂些诗。诗,不但支配了整个文学领域,还影响了造型艺术,它同化了绘画,又装饰了建筑(如楹联,春帖等)和许多工艺美术品。

    “《三百篇》”即指《诗经》。《诗经》共三百零五篇,故又称“诗三百”。

    诗似乎也没有在第二个国度里,像它在这里发挥过的那样大的社会功能。在我们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维系封建精神的是礼乐,阐发礼乐意义的是诗,所以诗支持了那整个封建时代的文化。此后,在不变的主流中文化随着时代的进行,在细节上曾多少发生过一些不同的花样。诗,它一面对主流尽着传统的呵护的职责,一方面仍给那些新花样忠心的服务。最显著的例是唐朝。那是一个诗最发达的时期,也是诗与生活拉拢得最紧的一个时期。

    从西周到春秋中叶,从建安到盛唐,这中国文学史上两个最光荣的时期,都是诗的时期。两个时期各个拖着一条姿势稍异,但同样灿烂的尾巴,前者的是《楚辞》汉赋,后者的是五代宋词。而这辞赋与词还是诗的支流。然则从西周到宋,我们这大半部文学史,实质上只是一部诗史。但是诗的发展到北宋实际也就完了。南宋的词已经是强弩之末。就诗本身说,连尤杨范陆和稍后的元遗山似乎都是多余的,重复的,以后的更不必提了。我们只觉得明清两代关于诗的那许多运动和争论,都是无味的挣扎。每一度挣扎的失败,无非重新证实一遍那挣扎的徒劳无益而已。本来从西周唱到北宋,足足二千年的工夫也够长的了,可能的调子都已唱完了。到此,中国文学史可能不必再写,假如不是两种外来的文艺形式——小说与戏剧,早在旁边静候着,准备届时上前来“接力”。是的,中国文学史的路线南宋起便转向了,从此以后是小说戏剧的时代。

    闻一多从“小说”这一艺术形式的接受角度论述中国文学在内容、思想及精神等方面受到佛教影响。与闻一多同时代的文学研究学者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持同样观点,即认为佛典宣教,是中国“小说”这一文体产生的因由之一。

    故事与雏形的歌舞剧,以前在中国本土不是没有,但从未发展成为文学的部门。对于讲故事,听故事,我们似乎一向就不大热心。不是教诲的寓言,就是纪实的历史,我们从未养成单纯的为故事而讲故事、听故事的兴趣。我们至少可说,是那充满故事兴味的佛典之翻译与宣讲,唤醒了本土的故事兴趣的萌芽,使它与那较进步的外来形式相结合,而产生了我们的小说与戏剧。故事本是民间的产物,不用讳言,它的本质是低级的(便在小说戏剧里,过多的故事成分不也当悬为戒条吗?)。正如从故事发展出来的小说戏剧,其本质是平民的,诗的本质是贵族的。要晓得它们之间距离很大,而距离是会孕育恨的。所以我们的文学传统既是诗,就不但是非小说戏剧的,而且推到极端,可能还是反小说戏剧的。若非宗教势力带进来那点新鲜刺激,而且自己的歌实在也唱到无可再唱的了,我们可能还继续产生些“韩非”“说储”,或“燕丹子”一类的故事,和《九歌》一类的雏形歌舞剧;但是,元剧和章回小说决不会有。然而本土形式的花开到极盛,必归于衰谢,那是一切生命的规律,而两个文化波轮由扩大而接触而交织,以致新的异国形式必然要闯进来,也是早经历史命运注定了的。异国形式也许早就来到了,早到起码是汉朝佛教初输入的时候,你可以在几百年中不注意它,等到注意了之后,还可以延宕,踌躇个又一度几百年,直到最后,万不得已的,这才死心塌地,接受了吧!但那只是迟早问题。反正你自己的花无法再开,那命数你得承认。新的种子从外面来到,给你一个再生的机会,那是你的福分。你有勇气接受它,是你的聪明,肯细心培植它,是有出息,结果居然开出很不寒伧的花朵来,更足以使你自豪!

    第一度外来影响刚刚扎根,现在又来了第二度的。第一度佛教带来的印度影响是小说戏剧,第二度基督教带来的欧洲影响又是小说戏剧(小说戏剧是欧洲文学的主干,至少是特色),你说这是碰巧吗?

    不然。欧洲文化正如它的鼻祖希腊文化一样,和印度文化,往大处看,还不是一家?这样说来,在这两度异乡文化东渐的阵容中,印度不过是欧洲的头,欧洲是印度的尾而已。就文化接触的全盘局势来看,头已进来,尾迟早必需来到,应该也是早已料到的事。第一度外来影响,已经由扎根而开花了,但还不算开到最茂盛的地步,而本土的旧形式,自从枯萎后,还不见再荣的迹象,也实在没有再荣的理由。现在第二度外来影响,又与第一度同一种类,毫无问题,未来的中国文学还要继续那些伟大的元明清人的方向,在小说戏剧的园地上发展。待写的一页文学史,必然又是一段小说戏剧史,而且较向前的一段,更为热闹,更为充实。

    但在这新时代的文学动向中,最值得揣摩的,是新诗的前途。你说,旧诗的生命诚然早已结束,但新诗——这几乎是完全重新再做起的新诗,也没有生命吗?对了,除非它真能放弃传统意识,完全洗心革面,重新做起。但那差不多等于说,要把诗做得不像诗了。也对。说得更确点,不像诗,而像小说戏剧,至少让它多像点小说戏剧,少像点诗。太多“诗”的诗,和所谓“纯诗”者,将来恐怕只能以一种类似解嘲与抱歉的姿态,为极少数人存在着。在一个小说戏剧的时代,诗得尽量采取小说戏剧的态度,利用小说戏剧的技巧,才能获得广大的读众。这样做法并不是不可能的。在历史上多少人已经做过,只是不大彻底罢了。新诗所用的语言更是向小说戏剧跨近了一大步,这是新诗之所以为“新”的第一个也是最主要的理由。其它在态度上,在技巧上的种种进一步的试验,也正在进行着。请放心,历史上常常有人把诗写得不像诗,如阮籍,陈子昂,孟郊,如华茨渥斯(Wordsworh),惠特曼(Whitman),而转瞬间便是最真实的诗了。诗这东西的长处就在它有无限度的弹性,变得出无穷的花样,装得进无限的内容。只有固执与狭隘才是诗的致命伤,纵没有时代的威胁,它也难立足。

    每一时代有一时代的主潮,小的波澜总得跟着主潮的方向推进,跟不上的只好留在港汊里干死完事。战国秦汉时代的主潮是散文。一部分诗服从了时代的意志,散文化了,便成就了《楚辞》和初期的汉赋,成就了“铙歌”,这些都是那时代的光荣。另一部分诗,如《郊祀歌》,《安世房中歌》,韦孟《讽谏诗》之类,跟不上潮流,便成了港汊中的泥淖。

    明代的主潮的小说,《先妣事略》,《寒花葬志》和《项脊轩记》的作者归有光,采取了小说的以寻常人物的日常生活为描写对象的态度,和刻画景物的技巧,总算是黏上了点时代潮流的边儿(他自己以为是读《史记》读来了的,那是自欺欺人的话),所以是散文家中欧公以来惟一顶天立地的人物。其他同时代的散文家,依照各人小说化的程度的比例,也多多少少有些成就,至于那般诗人们只忙于复古,没有理会时代,无疑那将被未来的时代忘掉。以上两个历史的教训,是值得我们的新诗人书绅的。

    四个文化同时出发,三个文化都转了手,有的转给近亲,有的转给外人,主人自己却都没落了。那许是因为他们都只勇于“予”而怯于“受”。中国是勇于“予”而不太怯于“受”的,所以还是自己的文化的主人,然而也仅免于没落的劫运而已。为文化的主人自己打算,“取”不比“予”还重要吗?所以仅仅不怯于“受”是不够的,要真正勇于“受”。让我们的文学更彻底的向小说戏剧发展,等于说要我们死心塌地走人家的路。这是一个“受”的勇气的测验,也是我们能否继续自己文化的主人的测验。

    过去记录里有未来的风色。历史已给我们指示了方向——“受”的方面,如今要的只是勇气,更多的勇气啊!

    积累与拓展

    《文学的历史动向》可与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对读,比较闻一多在论述他的中心观点“受”事与鲁迅论述“拿来”主义时有何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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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凤

    前些时接到一个新兴刊物负责人一封征稿的信,最使我发生兴味的是那刊物的新颖命名——《龙凤》,虽则照那篇《缘起》看,聪明的主编者自己似乎并未了解这两字中丰富而深邃的含义。无疑的他是被这两个字的奇异的光艳所吸引,他迷惑于那蛇皮的夺目的色彩,却没理会蛇齿中埋伏着的毒素,他全然不知道在玩弄色彩时,自己是在与毒素同谋。

    开篇提出鲜明的观点,亮明态度,提醒国人不要被“龙凤”二字“奇异的光艳所吸引”,“迷惑于那蛇皮的夺目的色彩,却没理会蛇齿中埋伏着的毒素”。

    从历史社会学的意义上,揭示“龙是原始夏人的图腾,凤是原始殷人的图腾”,还原龙凤以原始社会氏族图腾标志的基本内涵与功能。

    就最早的意义说,龙与凤代表着我们古代民族中最基本的两个单元——夏民族与殷民族,因为在“鲧死,……化为黄龙,是用出禹”和“天命玄鸟(即凤),降而生商”两个神话中,我们依稀看出,龙是原始夏人的图腾,凤是原始殷人的图腾(我说原始夏人和原始殷人,因为历史上夏殷两个朝代,已经离开图腾文化时期很远,而所谓图腾者,乃是远在夏代和殷代以前的夏人和殷人的一种制度兼信仰),因之把龙凤当作我们民族发祥和文化启端的象征,可说是再恰当没有了。若有人愿意专就这点着眼,而想借“龙凤”二字来提高民族意识和情绪,那倒无可厚非。可惜这层历史社会学的意义在一般中国人心目中并不存在,而“龙凤”给一般人所引起的联想则分明是另一种东西。

    图腾式的民族社会早已变成了国家,而封建王国又早已变成了大一统的帝国,这时一个图腾生物已经不是全体族员的共同祖先,而只是最高统治者一姓的祖先,所以我们记忆中的龙凤,只是帝王与后妃的符瑞,和他们及她们宫室舆服的装饰“母题”,一言以蔽之,它们只是“帝德”与“天威”的标记。有了一姓,便对待的产生了百姓,一姓的尊荣,便天然的决定了百姓的苦难。你记得复辟与龙旗的不可分离性,你便会原谅我看见“龙凤”二字而不禁怵目惊心的苦衷了。我是不同意于“天王圣明,臣罪当诛”的。

    还原龙凤的原初意义之后,作者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角度一针见血地指出,在进入“国家”乃至“大一统的帝国”之后,这个图腾生物实际上已经成为“决定了百姓的苦难”的标记——即龙凤成为统治阶级拔擢自身威权、压迫百姓的工具。

    《缘起》中也提到过“龙凤”二字在文化思想方面的象征意义,他指出了文献中以龙比老子的故事,却忘了一副天生巧对的下联,那便是以凤比孔子的故事。可巧故事都见于《庄子》一书里。《天运》篇说孔子见过老聃后,发呆了三天说不出话,弟子们问他给老聃讲了些什么,他说:“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翔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舌举而不能讯,予又何规老聃哉!”这是常用的典故(也就是许多姓李的楹联中所谓“犹龙世泽”的来历)。至于以凤比孔子的典故,也近在眼前,不知为什么从未成为词章家“獭祭”的资料,孔子到了楚国,著名的疯子接舆所唱的那充满讽刺性的歌儿——

    凤兮凤兮!何如(汝)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不但见于《庄子》(《人间世》篇),还见于《论语》(《微子》篇)。是以前读死书的人不大认识字,不知道“如”是“汝”的假借,因而没弄清话中的意思吗?可是《汉石经》《论语》“如”作“而”,“而”字本也训“汝”,那么歌辞的喻意,至少汉人是懂得。另一个也许更有趣的以凤比孔子的出典,见于唐宋“类书”所引的一段“庄子”佚文:

    老子见孔子从弟子五人,问曰,“前为谁?”对曰,“子路,勇且力。其次子贡为智,曾子为孝,颜回为仁,子张为武。”老子叹曰,“吾闻南方有鸟,其名为凤……凤鸟之文,戴圣婴仁,右智左贤……”

    作者进一步从文化思想的角度,从以龙比老子,以凤比孔子的文献典故开始说起,梳理了龙凤在文化思想领域的意义——“最典型中国式而最有支配势力的思想家莫如孔老”,龙凤实际上“象征了最能代表民族气质的思想家”。

    这里以凤比孔子,似乎更明显。尤其有趣的是,那次孔子称老子为龙,这次是老子回敬孔子,比他作凤,龙凤是天生的一对,孔老也是天生的一对,而话又出自彼此的口中,典则同见于《庄子》。你说这天生巧对是庄子巧思的创造,意匠的游戏——又是他老先生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吗?也不尽然。前面说过原始殷人是以凤为图腾的,而孔子是殷人之后,我们尤其熟习。老子是楚人,向来无异词,楚是祝融六姓中姓季连之后,而祝融,据近人的说法,就是那“人面龙身而无足”的烛龙,然则原始楚人也当是一个龙图腾的族团。以老子为龙,孔子为凤,可能是庄子的寓言,但寓言的产生也该有着一种素地,民俗学的素地(这可以《庄子》书中许多其它的寓言为证)。其实凤是殷人的象征,孔子是殷人的后裔。呼孔子为凤,无异称他为殷人;龙是夏人的,也是楚人的象征,说老子是龙,等于说他是楚人,或夏人的本家。中国最古的民族单元不外夏殷,最典型中国式而最有支配势力的思想家莫如孔老,刊物命名为《龙凤》,不仅象征了民族,也象征了最能代表民族气质的思想家,这从某种观点看,不能不说是中国有刊物以来最漂亮的名字了!

    继而,作者笔锋一转,指出“最漂亮的说不定也就是最丑恶的”,剖析了代表的部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或以儒家(孔)“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态度“谄上骄下”,或以道家(老)大巧若拙的手段“助纣为虐”,进而揭示本质:“帝王和士大夫是相依为命的”。

    然而,还是庄子的道理,“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腐臭”——从另一种观点看,最漂亮的说不定也就是最丑恶的。我们在上文说过,图腾式的民族社会早已变成了国家,而封建的王国又早已变成了大一统的帝国,在我们今天的记忆中,龙凤只是“帝德”与“天威”的标记而已。现在从这角度来打量孔老,恕我只能看见一位“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而谄上骄下的司寇,和一位以“大巧若拙”的手段“助纣为虐”的柱下史(五千言本也是“君人南面之术”),有时两个身影叠成一个,便又幻出忽而“内老外儒”,忽而“外老内儒”,种种的奇形怪状。要晓得这条“见首不见尾”的阴谋家——龙,这只“戴圣婴仁”的伪君子——凤,或二者的混合体,和那象征着“帝德”“天威”的龙凤,是不可须臾离的,有了主子,就用得着奴才,有了奴才,也必然会捧出一个主子;帝王与士大夫是相依为命的。主子的淫威和奴才的恶毒——暴发户与破落户双重势力的结合,压得人民半死不活。三千年惨痛的记忆,教我们面对这意味深长的“龙凤”二字,怎能不怵目惊心呢!

    事实上,人物界只有穷凶极恶而诡计多端的蛇,和受人豢养,替人帮闲,而终不免被人宰割的鸡,那有什么龙和凤呢?科学来了,神话该退位了。办刊物的人也得当心,再不得要让“死的拉住活的”了!

    得出结论,提示人们,要注意辨识传统文化的遗产,再次点明主旨,与文章篇首的观点相呼应:面对意味深长的龙凤,怎能不怵目惊心。

    要不然,万一非给这民族选定一个象征性的生物不可,那就还是狮子罢,我说还是那能够怒吼的狮子罢,如其它不再太贪睡的话。

    一九四四年七月

    积累与拓展

    闻一多不仅是诗人、画家,也是杰出的文化史研究学者,他早年曾留学美国,且国学功底扎实,可谓学贯中西。闻一多的文化研究遍及《周易》、《诗经》、《庄子》,唐诗、楚辞,乃至金石学研究,对中国古代社会文化史、艺术发展史,以及原始社会壁画、舞乐等专门学科均有涉猎。

    闻一多写作《龙凤》的主旨是拨开神话的迷雾,还“龙”“凤”以其历史的、民俗的、文化的本来面目,以唯物主义的方法清理传统文化的糟粕和病态的民粹心态:

    首先,作者亮出与众不同的观点,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感,一方面开宗明义,一方面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接着,作者从历史社会学的角度、还原龙凤最初的意义,指出龙凤在进入封建社会之后成为统治者压迫人民的标志的实质;

    然后,作者调转笔锋,通过对文献和典故的梳理与深入挖掘,揭示了龙凤在思想文化领域的意义,即它们实际上象征了最能代表民族气质、也是最有支配势力的思想家(孔、老),同时揭示其助纣为虐的奴才本性。

    最后,作者重申观点态度,并且希望用“怒吼的狮子”来做民族的象征物,倡导健康、阳刚的民族性格与风骨。

    这篇议论文在论述上特点鲜明,观点提出令人眼前一亮,论证扎实有序,层层递进,结尾有力;同时在论述观点时,闻一多对中西文化典故与知识信手拈来,旁征博引,显示了深厚了文化修养和恢弘的大家风范。

    端节的历史教育

    端午那天孩子们问起粽子的起源,我当时虽乘机大讲了一顿屈原,心里却在暗笑,恐怕是帮同古人撒谎罢。不知道是为了谎的教育价值,还是自己图省事和藏拙,反正谎是撒过了,并且相当成功,因为看来孩子们的好奇心确乎得到了相当的满足。可是,孩子们好奇心的终点,便是自己好奇心的起点。自从那天起,心里常常转着一个念头:如果不相信谎,真又是甚么呢?端午真正的起源,究竟有没有法子知道呢?最后我居然得到了线索,就在那谎里。

    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中,长沙欧回白日忽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谓曰:“君常见祭,甚善。但常所遗,苦为蛟龙所窃。今若有意,可以楝树叶塞其上,仍以五彩丝约缚之。此二物蛟龙所惮也。”回依其言。世人作粽,并带五彩丝及楝叶,皆汨罗之遗风也。

    ——《续齐谐记》

    这传说是如何产生的,下文再谈,总之是不可信。倒是“常所遗(粽子)苦为蛟龙所窃”这句话,对于我的疑窦,不失为一个宝贵的消息。端午节最主要的两个节目,无疑是竞渡和吃粽子。这里你就该注意,竞渡用的龙舟,粽子投到水里常为蛟龙所窃,两个主要节目都与龙有关,假如不是偶合的话,恐怕整个端午节中心的意义,就该向龙的故事里去探寻罢。这是第一点。据另一传说,竞渡的风俗起于越王勾践,那也不可靠,不过吴越号称水国,说竞渡本是吴越一带的土风,总该离事实不远。这是第二点。一方面端午的两个主要节目都与龙有关,一方面至少两个节目之一,与吴越的关系特别深,如果我们再能在吴越与龙之间找出联系来,我们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从纪念屈原说开始,引述《续齐谐记》的传说,经过梳理,从端午节最重要的两个节目“竞渡”和“吃粽子”推导出“整个端午节的中心意义,就应该向龙的故事里去探寻”。

    吴越与龙究竟有没有联系呢?古代吴越人“断发文身”,是我们熟知的事实。这习俗的意义,据当时一位越国人自己的解释,是“处海垂之际,……而蛟龙又与我争焉,是以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子者,将以避水神也。”(《说苑·奉使》篇记诸发语)所谓“水神”便是蛟龙。原来吴越都曾经自认为蛟龙的儿子(龙子),在那个大前提下,他们想,蛟龙是害人的东西,不错,但决不会残杀自己的“骨肉”。所以万一出了岔子,责任不该由蛟龙负,因为他们相信,假若人们样子也长得和蛟龙一样,让蛟龙到眼前就认识是自己的族类,那会有岔子出呢?这样盘算的结果,他们便把头发剪短了,浑身刺着花纹,尽量使自己真像一个“龙子”,这一来他们心里便踏实了,觉得安全真有保障。这便是吴越人断发文身的全部理论。这种十足的图腾主义式的心理,我在别处还有更详细的分析与说明。现在应该注意的是,我们在上文所希望的吴越与龙的联系,事实上确乎存在。根据这联系推下去,我想谁都会得到这样一个结论:端午本是吴越民族举行图腾祭的节日,而赛龙舟便是这祭仪中半宗教半社会性的娱乐节目。至于将粽子投到水中,本意是给蛟龙享受的,那就不用讲了。总之,端午是个龙的节日,它的起源远在屈原以前——不知道多远呢!

    经过具体、详实地考证,得出结论,澄清“端午是个龙的节日”这个端午节的内涵,初步拨开历史传说的疑云。

    据《风俗通》和《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古代还有以彩丝系臂,名曰“长命缕”的风俗。我们疑心彩丝系臂便是文身的变相。一则《国策》有“祝发文身错臂,瓯越之民也”的话(《赵策》二)。可见文身术应用的主要部分之一是两臂。二则文身的目的,上文已讲过,是给生命的安全作保障。彩丝系臂,在形式上既与错臂的文身术有类似的效果,而“长命缕”这名称又证明了它也具有保障生命的功能,所以我们说彩丝系臂是古代吴越人文身俗的遗留,也是不会有大错的。于是我又恍然大悟,如今小孩们身上挂着五彩丝线缠的,或彩色绸子扎的,或染色麦草编的,种种光怪陆离的小玩意儿,原来也都是文身的替代品。文身是“以像龙子”的。竞渡与吃粽子,上文已说过,都与龙有关,现在我们又发现彩丝系臂的背景也是龙,这不又给端午是龙的节日添了一条证据么?我看为名副其实,这节日干脆叫“龙子节”得了。

    上文在弄清端午节的内涵之后,作者在下文中继续说明端午节的意义。

    这一段主要使用了引用资料、摹写状貌并且加以诠释的方法说明了以彩丝系臂的“长命缕”风俗与文身,进而与龙的传说之间的逻辑关联,为“端午是龙的节日”这个观点增添了证据。

    我在上文好像揭穿了一个谎。但在那揭谎的工作中,我并不是没有怀着几分惋惜的心情。我早已提到谎有它的教育价值,其实不等到谎被揭穿之后,我还不觉得谎的美丽。如果明年孩子们再谈起粽子的起源,我想,我的话题还是少不了这个谎,不,我将在讲完了谎之后,再告诉他们谎中的真。我将这样说:

    吃粽子这风俗真古得很啊!它的起源恐怕至少在四五千年前。那时人们的文化程度很低。你们课本中有过海南岛黎人的插图吗?他们正是那样,浑身刺绣着花纹,满脸的狞恶像。但在内心里,他们实在是很可怜的。那时的人在自然势力威胁之下,常疑心某种生物或无生物有着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力量,因此他们就认定那东西为他们全族的祖先兼保护神,这便是现代术语所谓“图腾”。凡属于某一图腾族的分子,必在自己身体上和日常用具上,刻画着该图腾的形状,以图强化自己和图腾间的联系,而便于获得图腾的保护。古代吴越民族是以龙为图腾的,为表示他们“龙子”的身分,藉以巩固本身的被保护权,所以有那断发文身的风俗。一年一度,就在今天,他们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图腾祭,将各种食物,装在竹筒,或裹在树叶里,一面往水里扔,献给图腾神吃,一面也自己吃。完了,还在急鼓声中(那时许没有锣)划着那刻画成龙形的独木舟,在水上作竞渡的游戏,给图腾神,也给自己取乐。这一切,表面上虽很热闹,骨子里却只是在一副战栗的心情下,吁求着生命的保障,所以从冷眼旁观者看来,实在是很悲的。这便是最古的端午节的意义。

    全文从一个问题(端午真正的起源是什么?)开始讲起,其间引述了古籍中关于端午节起源的故事、民间流传的竞渡风俗的起源传说、蛟龙的传说故事、彩丝系臂的民俗、粽子与龙的传说等,以故事(传说)串联起全文,涉笔成趣,妙笔生花。一方面使得文章的内容非常充实,富于文化价值,另一方面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

    一二千年的时间过去了,由于不断的暗中摸索,人们稍稍学会些控制自然的有效方法,自己也渐渐有点自信心,于是对他们的图腾神,态度渐渐由献媚的、拉拢的,变为恫吓的、抗拒的(人究竟是个狡猾的东西!),最后他居然从幼稚的、草昧的图腾文化挣扎出来了,以至几乎忘掉有过那么回事。好了,他现在立住脚跟了,进步相当的快。人们这时赛龙舟,吃粽子,心情虽还有些紧张,但紧张中却带着点胜利的欢乐意味。他们如今是文明人啊!我们所熟悉的春秋时代的吴越,便是在这个文化阶段中。

    但是,莫忙乐观!刚刚对于克服自然有点把握,人又发现了第二个仇敌——他自己。以前人的困难是怎样求生,现在生大概不成问题,问题在怎样生得光荣。光荣感是个良心问题,然而要晓得良心是随罪恶而生的。时代一入战国,人们造下的罪孽想是太多了,屈原的良心担负不起,于是不能生得光荣,便毋宁死,于是屈原便投了汨罗!是呀,仅仅求生的时代早过去了,端午这节日也早失去了意义。从战国到今天,应该是怎样求生得光荣的时代,如果我们还要让这节日存在,就得给他装进一个我们时代所需要的意义。

    但为这意义着想,那有比屈原的死更适当的象征?是谁首先撒的谎,说端午节起于纪念屈原,我佩服他那无上的智慧!端午,以求生始,以争取生得光荣的死终,这谎中有无限的真!

    准备给孩子们讲的话,不妨到此为止。纵然这番意思,孩子还不大懂,但迟早是应当让他们懂得的。是不是?

    积累与拓展

    闻一多的杂文,兼具感性与理性,根据不同的内容,感性与理性的比重不同,《端午节的历史教育》,情理交融,彼此渗透。从感性的角度看,作者的论述从容不迫,故事意味隽永,从给孩子们讲述屈原这件小事说起,自然地串联起与端午节有关的民俗故事、积习传统,言说不徐不疾,富于生活情趣。

    从理性的角度看,闻一多的论述层次推进,逻辑严谨周密。第一步,全文由材料引出线索(“整个端午节的中心意义,就应该向龙的故事里去探寻”)。第二步,作者经过深入考证研究,得出结论(“端午是龙的节日”)。第三步,在这个基础上,作者通过对诸多文化现象(长命缕、海南岛黎人的文身像、图腾祭仪式、龙形独木舟竞渡活动等)的分析,指出端午节的意义:最古的端午节是古人向图腾神“吁求着生命的保障”,骨子里是“一副战栗的心情”;当人类从草昧的图腾文化挣扎出来后,端午节则演化为对图腾神的献媚、拉拢、恫吓、抗拒,这时候人们过端午节,赛龙舟,吃粽子,是“紧张中却带着点胜利的欢乐意味”的。第四步,最后作者点明主旨,求生的时代早已过去,我们应该给端午这个节日装进一个时代所需要的意义,即屈原的死所象征的文化意义:生得光荣。整篇文章的论证水到渠成,言之有物,言之有理,令人折服。

    人民的诗人——屈原

    古今没有第二个诗人像屈原那样曾经被人民热爱的。我说“曾经”,因为今天过着端午节的中国人民,知道屈原这样一个人的实在太少,而知道《离骚》这篇文章的更有限。但这并不妨碍屈原是一个人民的诗人。我们也不否认端午这个节日,远在屈原出世以前,已经存在,而它变成屈原的纪念日,又远在屈原死去以后。也许正因如此,才足以证明屈原是一个真正的人民诗人。惟其端午是一个古老的节日,“和中国人民同样的古老”,足见它和中国人民的生活如何不可分离,惟其中国人民愿意把他们这样一个重要的节日转让给屈原,足见屈原的人格,在他们生活中,起着如何重大的作用。也惟其远在屈原死后,中国人民还要把他的名字,嵌进一个原来与他无关的节日里,才足见人民的生活里,是如何的不能缺少他。端午是一个人民的节日,屈原与端午的结合,便证明了过去屈原是与人民结合着的,也保证了未来屈原与人民还要永远结合着。

    闻一多对屈原的认识与阐释,经历过一个深化和发展的过程,“人民的诗人”是闻一多对屈原人格的最终认定。本文的论证重点,在开篇不久即被提出:“是什么使得屈原成为人民的屈原呢?”

    是什么使得屈原成为人民的屈原呢?

    第一,说来奇怪,屈原是楚王的同姓,却不是一个贵族。战国是一个封建阶级大大混乱的时期,在这混乱中,屈原从封建贵族阶级,早被打落下来,变成一个作为宫廷弄臣的卑贱的伶官,所以,官爵尽管很高,生活尽管和王公们很贴近,他,屈原,依然和人民一样,是在王公们脚下被践踏着的一个。这样,首先在身分上,屈原便是属于广大人民群众的。

    第二,屈原最主要的作品——《离骚》的形式,是人民的艺术形式,“一篇题材和秦始皇命博士所唱的‘仙真人诗’一样的歌舞剧”。虽则它可能是在宫廷中演出的。至于他的次要的作品——《九歌》,是民歌,那更是明显,而为历来多数的评论家所公认了。

    闻一多对“是什么使得屈原成为人民的屈原”的论证,分四个分论点:一是屈原的身份是属于广大人民群众的;二是屈原的重要作品《离骚》和《九歌》,是人民的艺术形式;三是《离骚》的内容“怨恨怀王,讥讽椒兰”,喊出了人民的愤怒;四是屈原的“行义”无一不是与人民相结合的。

    第三,在内容上,《离骚》“怨恨怀王,讥刺椒兰”,无情的暴露了统治阶层的罪行,严正的宣判了他们的罪状,这对于当时那在水深火热中敢怒而不敢言的人民,是一个安慰,也是一个兴奋。用人民的形式,喊出了人民的愤怒,《离骚》的成功不仅是艺术的,而且是政治的,不,它的政治的成功,甚至超过了艺术的成功,因为人民是最富于正义感的。

    但,第四,最使屈原成为人民热爱与崇敬的对象的,是他的“行义”,不是他的“文采”。如果对于当时那在暴风雨前窒息得奄奄待毙的楚国人民,屈原的《离骚》唤醒了他们的反抗情绪,那么,屈原的死,更把那反抗情绪提高到爆炸的边沿,只等秦国的大军一来,就用那溃退和叛变的方式,来向他们万恶的统治者,实行报复性的反击(楚亡于农民革命,不亡于秦兵,而楚国农民的革命性的优良传统,在此后陈胜吴广对秦政府的那一著上,表现得尤其清楚)。历史决定了暴风雨的时代必然要来到,屈原一再的给这时代执行了“催生”的任务,屈原的言,行,无一不是与人民相配合的,虽则也许是不自觉的。有人说他的死是“匹夫匹妇自经于沟壑”,对极了,匹夫匹妇的作风不正是人民革命的方式吗?

    以上各条件,若缺少了一件,便不能成为真正的人民诗人。尽管陶渊明歌颂过农村,农民不要他,李太白歌颂过酒肆,小市民不要他,因为他们既不属于人民,也不是为着人民的。杜甫是真心为着人民的,然而人民听不懂他的话。屈原虽没写人民的生活,诉人民的痛苦,然而实质的等于领导了一次人民革命,替人民报了一次仇。屈原是中国历史上惟一有充分条件称为人民诗人的人。

    经过分论点的论述,作者自然地推导出屈原是中国历史上惟一有充分条件称为人民诗人的人。这篇论述文的结构清晰:提出问题,分点论证,得到结论。

    积累与拓展

    这篇论述文尤其值得我们关注和学习的是:作者为论证屈原是“人民的诗人”这一中心论点而展开的分点论证,四个分论点并不是简单罗列、并列展陈的关系,而是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地层层递进论证中心论点,由身份到作品形式,到主题内容,到个人言行(最终投江),这样写的好处是:其论述符合人们认识事物的普遍逻辑规律,同时,经过逐步推演引导,论证结果令人更加信服。

    复古的空气

    近来在思想和文学艺术诸方面,复古的空气颇为活跃,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就一般民众讲,文化是有惰性的,而农业社会尤其如此。几千年积下来的习惯和观念,几乎成了第二天性,骤然改动,是不舒服的,其实就这群浑浑噩噩的大众说,他们始终是在“古”中没有动过,他们未会维新,还谈得到什么复古!我们所谓复古空气,自然是专指知识和领导阶级说的。不过农民既几乎占我们人口百分之八十,少数的知识和领导阶级,不会不受他们的影响,所以谈到少数人的复古空气,首先不能不指出那作为他们的背景的大众。至于少数人之间所以发生这种空气,其原因与动机,可以分作四个类型来讲。

    《复古的空气》是作者针对当时文化界一些人鼓吹复古之风,有感而发写作的一篇文化批评。

    一、一般的说来,复古倾向是一种心理上的自卫机能。自从与外人接触,在物质生活方面,发现事事不如人,这种发现所给予民族精神生活的担负,实在太重了。少数先天脆弱的心灵确乎给它压瘪了,压死了。多数人在这时,自卫机能便发生了作用。本来文学艺术以及哲学就有逃避现实的趋势,而中国的文学艺术与哲学尤其如此。

    中国人现实方面的痛苦,这时正好利用它们来补偿。一想到至少在这些方面我们不弱于人,于是便有了安慰。说坏了,这是“鱼处于陆,相濡以湿,相嘘以沫”的自慰的办法。说好了,人就全靠这点不肯绝望的刚强性,才能够活下去,活着奋斗下去。这是紧急关头的一帖定心剂。虽不彻底,却也有些暂时的效用。代表这种心理的人,虽不太强,也不太弱,惟其自知是弱,所以要设法“自卫”,但也没有弱到连“自卫”的意志都没有,所以还算相当的弱,平情而论,这一类型的复古倾向,是未可厚非的。

    对于复古的原因和动机,作者分四种类型加以区分和辨析,第一种是“自卫”,第二种是“自尊”,第三种是自卑,第四种是自私(“完全为自己打算”)。

    二、另一类型是带有报复意味的自尊心理。凡是与外人直接接触较多,自然也就是饱尝屈辱经验的人,一方面因近代知识较丰富,而能虚心承识自己落后,另一方面,因为往往是社会各部门的领袖,所以有他们应有的骄傲和自尊心,然责任又教他们不能不忍重负辱,那种矛盾心理的压迫是够他们受的。压迫愈大,反抗也愈大。一旦机会来了,久经屈辱的自尊心是知道图报复的,于是紧跟着以抗战换来的民族荣誉和国家地位,便是甚嚣尘上的复古空气。前一类型的心理说我们也有不弱于人的地方,这一类型的简直说我们比他们高。这些人本来是强者,自大是强者的本色,民族荣誉和国家地位也实在来得太突然,教人不能不迷惑。依强者们看来,一种自然的解释,是本来我们就不是不如人,荣誉和地位我们是应得。诚然——但是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情总嫌有些不够大方罢!

    三、第三个类型的复古,与其说是自尊,毋宁说是自卑。不少的外国朋友捧起中国来,直使我们茫然。要晓得西洋人的本性是浪漫好奇的,甚至是怪僻的,不料真有人盲从别人来捧自己,因而也大干起复古的勾当来。实在是这种复古以媚外的心理,也并不少见。

    四、如果第三种人是完全没有自己,第四种人便是完全为自己打算的。有的是以复古来掩饰自己不懂近代知识,多半的老先生们属于这一类,虽则其中少年老成的分子也不在少数。有的正相反,又以复古来掩饰自己不大懂线装书的内容,暴发户的“二毛子”属于这一类,虽则只读洋装书的堂堂学者们也有时未能免俗。至于有人专门搬弄些“假古董”在国际市场上吸收外汇,因而为对外推销的广告作用,不得不响应国内的复古运动,那就不好批评了。

    复古的心理是分析不完的,大致说来,最显著的不外上述的四类型。其中有比较可取的,有居心完全不可问的。纯粹属于某一类型的大概很少,通常是几种揉合错综起来的一个复杂体。说复古空气是最近新兴的现象,也不合事实。趋势早已在酝酿,不过最近似乎更表面化了一点。为什么最近才表面化?当然与抗战有关。历史的转向,转向时的心理是不会有平静。转得愈急,波动愈大,所以在这抗战期间,一面近代化的呼声最高,一面复古的空气也最浓厚。

    在分析了支持“复古”者最主要的四种心理动因之后,作者指出“复古”之风盛行与当时的社会现实环境(抗战)的影响有关。这一段的论述使得论证更为周密,事物发展的内外因俱全。

    就一般的人说,心理的波动,不足怪,但少数的知识和领导分子,却应该早已认清历史,拿定主意,游移虽不致改变历史,但是会延缓历史的进展,须知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却不容浪费。

    我们的民族和文化所以能存在到今天,自然有其生存的道理在,这道理并不像你所想的,在能保存古的,而是正相反,在能吸收新的。历史告诉我们,中国文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一成不变的文化(如果是那样的,它就早完了),最初东西夷夏两民族,分明代表着两个不同的文化。

    作者用摆事实、讲道理的办法,通过对中国文化史重要事件与变革的梳理说明:“文化史上每放一次光,都是受了外来的刺激,而不是因为死抓着自己固有的东西。”以此论证,“复古”对于文化并无必要,不仅无必要,而且有害。这就打破了“自卫”说的迷信。

    如果你站在东方,以夷(殷人及东夷)为本位,那便是夷吸收了夏,如果站在西方,以夏(夏周)为本位,那便是夏吸引了夷。但是这两个文化早已融合到一种程度,使得我们分辨不出谁是主,谁是客来。在血缘上,楚与北方夷夏两族的关系,究竟如何,现在还不知道。无论如何,在文化上,直至战国,他们还是被视为外国人的。逐渐的这一支文化也被吸收了,到了汉朝,南北又成了一家,分不出主客来。究竟谁是我们的“古”?严格的讲,殷的后裔孔子若要复古,文武周公就得除外,屈原若要复古,就得否认《三百》篇。从西周到战国,无疑是我们文化史中最光荣的一段,但从没有听说那时的人站在民族的立场上讲复古的。即便依你的说法,先秦北方的夷夏和南方的楚,在民族上还是一家,文化也不过是大同小异,不能和今天的情形相比。那么,打汉末开始的一整部佛教史又怎样呢?宋明人要讲复古,会有他们那“儒表佛里”的理学吗?会有他们那《西厢》《水浒》吗?还有一部清代的朴学史,也不能不承认是耶稣教士带来的西洋科学精神的赐予。以上都是极显而易见的历史事实,文化史上每放一次光,都是受了外来的刺激,而不是因为死抓着自己固有的东西。

    不但中国如此,世界上多少文化都曾经因接触而交流,而放出异彩。凡是限于天然环境,不能与旁人接触,而自己太傻太笨,不能,因此就不愿学习旁人的民族,没有不归于灭亡的。天然环境的限制,只要有决心,有勇气,还可以用人力来打开(例如我们的法显,玄奘,义净诸人的故事),怕的是自己一味固执,不肯虚怀受善。其实那里是不肯,恐怕还是不能,不会罢!如果是这种情形,那就惨了。我深信我们今天的情形,不属于这一类,然而我仍然有点不放心。佛教思想与老庄本就有些相近,让我们接受佛教思想,比较容易。今天来的西洋思想确乎离我们太远,是不是有人因望而生畏,索性就提倡复古以资抵抗呢?幸而今天喜欢嚷嚷孔学,和哼哼歪诗的人,究竟不算太多,而青年人尤其少。

    作者指出反对“复古”的本质是反对文化的闭关主义,恰恰是固步自封、充满惰性的“复古”,将会导致民族文化走向颓败、甚至消亡,文章最后呼吁以开放的心态接受不同文化的影响,真正实现强健民族文化的目的。

    我得强调的声明,民族主义我们是要的,而且深信是我们复兴的根本。但民族主义不该是文化的闭关主义。我甚至相信正因我们要民族主义,才不应该复古。老实说,民族主义是西洋的产物,我们的所谓“古”里,并没有这东西。谈谈孔学,做做歪诗,结果只有把今天这点民族主义的萌芽整个毁掉完事。其实一个民族的“古”是在他们的血液里,像中国这样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要取消它的“古”的成分,并不太容易。难的倒是怎样学习新的,因为在上文我们已经提过,文化是有惰性的,而愈老的文化,惰性也愈大。克服惰性是一件难事啊!

    有人说,你太傻了,你忘了“儒表佛里”的理学家的道统是从文武周公算起的,而不从释迦牟尼算起,接受西洋科学精神的朴学,仍旧称为汉学,而不称西学。内容无妨接受人家,外表还得是自己的。这是面子问题,而面子也不能不顾。今天的复古,也可以作如是观。我但愿自己太傻,然而我又担心拥护复古的人们和我一样的傻。傻到真正言行一致。

    积累与拓展

    《复古的空气》是闻一多学者杂文的典范作品,文章处处显示出作者厚积薄发的学识、活泼生动的想象,鞭辟入里的分析,在闻一多一系列反思中国传统文化的文章里,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学者闻一多举要治繁的见地与学识。

    从宗教论中西风格

    要说明中西风俗不同,可以从种种不同的方面着眼,从宗教着眼,无疑是一个比较扼要的看法。所谓宗教,有广义的,有狭义的,狭义的讲来,中国人没有宗教,因此我们若能知道这狭义宗教的本质是什么,便也知道了中西风格不同之点在那里。至于宗教造成了西洋人的性格,还是西洋人的性格产生了他们的宗教,那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辩论,我们不去管它。目下我们要认清的一点,是宗教与西洋人的性格是不可分离的。

    提出观点,“宗教与西洋人的性格是不可分离的”。

    要确定宗教的本质是什么,最好是溯源到原始思想。生的意志大概是人类一切思想的根苗。人类生活愈接近原始时代,求生意志的强烈,与求生能力的薄弱,愈有形成反比例之势。但是能力愈薄弱,不但不能减少意志的强烈性,反而增加了它。在这能力与意志不能配合的难关中,人类乃以主观的“生的意识”来补偿客观的“生的事实”之不足,换言之,因一心欲生,而生偏偏是不完整,不绝对的,于是人类便以“死的否认”来保证“生的真实”。这是人类思想史的第一页,也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发明。我们今天都认为死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原始人并不这样想。对于他们,死不过是生命途程中的另一阶段,这只看他们对祭祀态度的认真,便可知道。我们也可以说,他们根本没有死的观念,他们求生之心如此迫切,以至忽略了死的事实,而不自觉的做到了庄子所谓“以死生为一体”的至高境界。我说不自觉的,因为那不是庄子那般通过理智的道路然后达到的境界,理智他们绝对没有,他们只是一团盲目的求生的热欲,在热欲的昏眩中,他们的意识便全为生的观念所占据,而不容许那与生相反的死的观念存在,诚然,由我们看来,这是自欺。但是,要晓得对原始人类,生存是那样艰难,样样没有保障,如果没有这点生的信念,人类如何活得下去呢?所以我们说这人类思想史的第一页,是一个不承认死的事实,那不死简直是肉体的不死,这还是可以由他们对祭祀的态度证明的,但是知识渐开,他们终于不得不承认死是一个事实。承认了死,是否便降低了生的信念呢?那却不然。他们承认的是肉体的死,至于灵魂他们依然坚持是不会死的。以承认肉体的死为代价,换来了灵魂不死的信念,在实利眼光的人看来,是让步,是更无聊的自欺;在原始人类看来,却是胜利。因为他们认为灵魂的存在比肉体的存在还有价值,因此,用肉体的死换来了灵魂的不死,是占了便宜。总之他们是不肯认输,反正一口咬定了不死,讲来讲去,还是不死,甚至客观的愈逼他们承认死是事实,主观的愈加强了他们对不死的信念。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的倔强,这样执迷不悟?理智能力薄弱吗?但要记得这是理智能力进了一步,承认了肉体的死是事实以后的现象。看来理智的压力愈大,精神的信念跳得愈高。理智的发达并不妨碍生的意志,反而鼓励了它,使它创造出一个求生的灵魂。这是人类思想史的第二页,一个更荒唐,也更神妙的说明。

    人类由自身的灵魂而推想到大自然的灵魂,本是思想发展过程中极自然的一步。想到这个大自然的灵魂实在说是人类自己的灵魂的一种投射作用,再想到投射出去的自己,比原来的自己几乎是无限倍数的伟大,并又想到在强化生的信念与促进生的努力中,人类如何利用这投射出去的自己来帮助自己——想到这些复杂而纡回的步骤,更令人惊讶人类的“其愚不可及”,也就是他的其智不可及。如今人毕竟承认了自己无能,因为他的理智又较前更发达了一些,他认清了更多的客观事实,便是他就此认输了吗?没有人是无能,他却创造了万能的神。万能既出自无能,那么无能依然是万能。如今人是低头了,但只向自己低头,于是他愈低头,自己的地位也愈高。你反正不能屈服他,因为他有着一个铁的生命意志,而铁是愈捶练愈坚韧的。这人类思想史的第三页,讲理论,是愈加牵强,愈加支离,讲实用,却不能不承认是不可思议的神奇。

    人类宗教初生的一般过程:第一页,原始人类不承认死是一个事实;第二页,人类开始承认肉体的死,认定灵魂不死;第三页,人类承认自身有限,但将自身的形象投射出去,从万物有灵到人格神,神与关于全知全能神的宗教信仰被创造出来。宗教由此产生。

    如果是以贿赂式的祭祀为手段,来诱致神的福佑或杜绝神的灾祸,或有时还不惜用某种恫吓式的手段,来要挟神做些什么或不做些什么——对神的态度,如果是这样,那便把神的能力看得太小了。人小看了神的能力其实也就是小看自己的能力,严格的讲,可以恫吓与贿赂的手段来控制的对象,只能称之为妖灵或精物,而不是神,因之,这种信仰也只能算作迷信,而不是宗教。宗教崇拜的对象必须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神圣的,万能而慈爱的神,你向他只有无条件的依皈和虔诚的祈祷。你的神愈是全德与万能,愈见得你自己全德与万能,因为你的神就是你所投射出去的自身的影子既然神就是像自己,所以他不妨是一个人格神,而且必然是一个人格神。神的形象愈像你自己,愈足以证明是你的创造。正如神的权力愈大,愈足以反映你自己权力之大。总之你的神不能太不像你自己,不像你自己,便与你自己无关,他又不能太不像你自己,太像你自己,便暴露了你的精神力量究竟有限。是一个不太像你,又不太像你的全德与万能的人格神,不多不少,恰恰是这样一个信仰,才能算作宗教。

    这里用了比较论证的手法,从灵魂观念、神的形象比较中国人与西人宗教的不同,指出中西风格的不同。

    按照上述的宗教思想发展的程序和它的性质,我们很容易辨明中西人谁有宗教,谁没有宗教。第一,关于不死的问题,中国人最初分明只有肉体不死的观念,所以一方面那样着重祭祀与厚葬,一方面还有长生不老和白日飞升的神仙观念。真正灵魂不死的观念,我们本没有,我们的灵魂观念是外来的,所以多少总有点模糊。第二,我们的神,在下层阶级里,不是些妖灵精物,便是人鬼的变相,因此都太像我们自己了,在上层阶级里,他又只是一个观念神而非人格神,因此太嫌不像我们自己了。既没有真正的灵魂观念,又没有一个全德与万能的人格神,所以说我们没有宗教,而我们的风格和西洋人根本不同之处恐怕也便在这里。我们说死就是死,他们说死还是生,我们说人就是人,我们对现实屈服了,认输了,他们不屈服,不认输,所以他们有宗教而我们没有。

    通过对中西宗教本身的对比,引申出宗教的不同之中所蕴含的是中西民族性格的不同,尤其揭示出西洋人“失败的今生,成功在来世的永不认输,永不屈服的精神”。

    我们在上文屡次提到生的意志,这是极重要的一点,也许就是问题的核心。往往有人说弱者才需要宗教,其实是强者才能创造宗教来扶助弱者,替他们提高生的情绪,加强生的意志。就个人看,似乎弱者更需要宗教,但就社会看,强者领着较弱的同类,有组织的向着一个完整而绝对的生命追求,不正表现那社会的健康吗?宗教本身尽有数不完的缺憾与流弊,产生宗教的动机无疑是健康的。有人说西洋人的爱国思想和恋爱哲学,甚至他们的科学精神,都是他们宗教的产物,他们把国家,爱人和科学的真理都“神化”了,这话并不过分。至少我们可以说,产生他们那宗教的动力,也就是产生那爱国思想,恋爱哲学和科学精神的动力。不是对付的,将就的,马马虎虎的,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上弥留着的活着,而是完整的,绝对的活着,热烈的活着——不是彼此都让点步的委曲求全,所谓“中庸之道”式的,实在是一种虚伪的活,而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不是你死我活,便是我死你活的彻底的,认真地活——是一种失败的今生,成功在来世的永不认输,永不屈服的精神。这便是西洋人的性格。这性格在他们的宗教中表现得最明显,因此也在清教徒的美国人身上表现得最明显。

    人生如果仅是吃饭睡觉,寒暄应酬,或囤积居奇,营私舞弊,那许用不着宗教,但人生也有些严重关头,小的严重关头叫你感着不舒服,大的简直要你的命,这些时候来到,你往往感着没有能力应付它,其实还是有能力应付,因为人人都有一副不可思议的潜能。问题只在用一套什么手法把它动员起来。一挺胸,一咬牙,一转念头,潜能起来了,你便能排山倒海,使一切不可能的变为可能了,那不是技术,而是一种魔术。那便是宗教。中国人的办法,似乎是防范严重关头,使它不要发生,藉以省却自己应付的麻烦。这在事实上是否可能,姑且不管,即使可能,在西洋人看来,多么泄气,多么没出息!他们甚至没有严重关头,还要设法制造它,为的是好从那应付的挣扎中得到乐趣。没事自己放火给自己扑灭,为的是救火的紧张太有趣了,如果救火不熄,自己反被烧死,那殉道者的光荣更是人生无上的满足——你说荒谬绝伦,简直是疯子!对了,你就是不会发疯,你生活里就缺少那点疯,所以你平庸,懦弱。人家在天上飞时,你在粪坑里爬!

    举例子,做比较。

    中西风格的比较?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你配?尽管有你那一套美丽名词,还是掩不住那渺小,平庸,怯懦,虚伪,掩不住你的小算盘,你的偷偷摸摸,自私自利,和一切的丑态。你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和你古圣先贤的什么哲学只令人作呕,我都看透了!你没有灵魂,没有上帝的国度,你是没有国家观念的一盘散沙,一群不知什么是爱的天阉(因此也不知什么是恨),你没有同情,也没有真理观念。然而你有一点鬼聪明,你的蕃殖力很大,因为聪明所以会鼠窃狗偷——营私舞弊,囤积居奇。因为蕃殖力太,所以让你的同类成千成万的裹在清一色的破棉袄里,排成番号,吸完了他们的血,让他们饿死,病死……这是你的风格,你的仁义道德!你拿什么和人家比!

    没有宗教的形式不要紧。只要有产生宗教的那股永不屈服,永远向上追求的精神,换言之,就是那铁的生命意志,有了这个,任凭你向宗教以外任何方向发展都好,怕的是你这点意志,早被瘪死了,因此除了你那庸俗主义的儒家哲学以外,不但宗教没有,旁的东西也没有。更可怕的是宗教到你手里,也变成了庸俗,虚伪,和鼠窃狗偷的工具。怕的是你的生命的前提是败北主义,和你那典型的口号“没有办法”!于是你只好嘲笑,说俏皮话。是啊,你有聪明,有蕃殖力,所以你可以存在,“耗子苍蝇不也存在吗?”但你没有生活,因为我看透了你,你打头就承认了死是事实,那证明了你是怕死的。惟其怕死,所以你也怕生,你这没出息的“四万万五千万”!

    点明文章的主旨,作者写作这篇文章的根本目的不在于比较宗教,而在于唤醒“死水”一潭、萎靡颓败的国人。重要的不是宗教的形式,而是“永不屈服,永远向上追求的精神”,“铁的生命意志”。

    积累与拓展

    闻一多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不可谓不深刻、不沉痛,这篇文章便是一例。文章从西方宗教产生、发展的程序和性质入手,分析中西文化性格的互异,批判了中国的儒家哲学及其所养育的愚弱的国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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