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言灵-冲浪高手,溺水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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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继实上班迟到了。

    并不是因为睡了懒觉。虽说继实习惯晚睡晚起,但还不至于昼夜颠倒到下午三点上班都能迟到。

    上班路上,继实遇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游客的外国人前来问路,所以才迟到了。对继实来说,帮这个忙可真是一言难尽。

    幸运的是,那位游客想去的是广尾站附近的“MAPA酒店”,继实去参加葬礼时曾从它门前走过,所以知道怎么走。

    不幸的是,继实没法用语言告诉他怎么走。那位外国游客眼看继实盯着自己给的地图一言不发,脸上写满担忧。

    当然,即便继实能开口说话,他的英语水平也达不到给人指路的级别。无论如何,靠话语来交流是行不通的。

    ——I'm sorry, I can't speak English.

    虽然继实在心里已向游客道歉,可那双蓝眼睛里依然写着问号,看来他并不像玉子那样能“读心”。

    ——果然还是日本人更擅长察言观色啊。

    继实把自己无法口头表达的事抛掷脑后,开始埋怨起对方的理解能力。但是,要是就这么离开的话,就是对在异国街头迷路的外国人置之不理。那可不符合自己身为日本人的礼仪观,被外婆带大的继实十分重视“礼仪”。

    ——Come on!Follow me.

    继实这样在心里呼喊着,并向蓝眼睛游客招了招手,示意他“跟我来”。不过,他又重新思考片刻,随后就把手掌向上招了招手,叫他过来。

    ——好险。手掌向下招手在不同国家表示的意义不同,有的表示“过来过来”,有的却是表示“走开”的意思,还好意识到了这点。

    看到继实的动作,蓝眼睛游客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来,跟在继实身后。

    “Tack, snällt![7]”

    继实没听清楚他说什么,于是回过头去。

    “アリガトゴザマス![8]”看来说的是谢谢。不过听到他说的并不是“thank you”时,继实才知道这位游客不是来自英语国家。这让想当然地把金发碧眼等同于美国人的继实十分吃惊。不过,不论是英语还是法语,又或是自己没听过的其他语言,只要不是口头交流这都不碍事。不知道为什么,能给这位游客带路好像让继实对自己的沟通能力有了自信。

    ——语言带来的壁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有着重度“交流障碍”的继实把外国游客带到了位于西麻布的“MAPA酒店”,不禁暗自洋洋得意。

    “Tack för hjälpen![9]”

    再次道谢后,蓝眼睛游客走进了酒店。

    ——做了件好事,太好了!

    喜形于色的继实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一下子呆住了。

    ——完了!要迟到了。

    “MAPA酒店”在“花TAMA”的反方向,中间还隔着广尾站,绕得有些远了,再不快点恐怕要迟到了。

    继实迈着两条堪比欧美人的大长腿大步行进着,一边避开车站前的人群一边朝玉子的打工花店走去。

    “你迟到了。”

    当继实到达“花TAMA”的时候,挂在和式隔间墙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坏掉的旧挂钟的长短针都指在了3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对不起。

    继实低下头表示道歉。但是,这次玉子并不打算轻易原谅他。

    “守时可是一个成年人的最低准则。”

    玉子坐在稍微高出一块的隔间边缘,双臂抱在胸前,瞪着无精打采站在花店里的继实。

    “和别人约定了时间却不守时,简直是在浪费别人的时间。而且,小子,我这生命可是所剩无几了,你浪费我的生命,这可是很严重的。”

    ——所剩无几……

    “我可是七十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了。”

    ——又来了……

    继实觉得很烦,但不是因为自己正在挨训,而是因为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玉子会这么热衷于她的“老太婆梗”,这既不是捧哏又不是逗哏,实在不好笑。看到继实一脸厌烦的表情,玉子更加生气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有在反省吗?”

    继实赶紧收起脸上“厌烦”的表情,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当然,这点小聪明是逃不过玉子眼睛的。

    “别演了。”

    ——对、对不起。

    虽然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但是继实已经诚心诚意地在心里道歉了。他祈祷玉子能听到他的心声。

    “好了。”

    玉子放开抱着的手臂,一边说着“哎哟嘿”一边手脚并用朝平时坐的座椅[10]那里爬去,小巧玲珑的屁股正对着继实。虽然玉子对“老太婆梗”乐此不疲,但她怎么看也不过二十五岁左右。对十几岁的继实来说,那可不是“老太婆”而是充满“姐姐”魅力的年龄。继实简直没法直视这样一个成熟的女性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地扭着屁股往前爬,但他也无法完全移开眼睛,毕竟继实也是一个健康的年轻男子。

    “然后呢?”在视线的一角,屁股朝继实问道。当然,发问的不是屁股,是玉子。

    ——什么?

    “我问你连个迟到的借口都没有吗?”

    继实走神的时候,玉子已经坐到座椅上去了,她整个人窝陷在椅子里,紧紧盯着继实。

    ——哦哦,迟到的理由啊。

    “不然还有什么事。你睡懒觉了?”

    ——不是,哪有这个时候还能睡懒觉的。

    “那是怎么回事?”

    被玉子问起迟到的理由,继实想起自己刚才给蓝眼睛游客带路的事情。那个游客从海外远道而来,却找不到住宿酒店,看着他一筹莫展的样子,继实不得不把他带到目的地,结果,自己却迟到了。不过,这可是好人好事,做得非常理直气壮,大概可以抵过刚才挨的骂,甚至还应该受到表扬呢。至少继实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自己刚才和蓝眼睛游客通过肢体语言交流得很顺利,所以继实正十分自信地朝玉子比手画脚地表达着。他用肢体语言告诉玉子,自己是因为要给外国游客带路所以才迟到的。

    “嗯?眼睛?黑色?哦,不是黑色的……眼睛不是黑色的人,说的是外国人吧。然后,那家伙看着你的后背……哦哦,跟着你走,两个人,走在路上……然后……啊啊,烦死了!”

    ——呃……刚才我给外国人带路的时候人家明明都能看得懂。

    “什么嘛,给别人带路所以迟到了啊。”

    继实放弃了用比手画脚来解释,在心里感慨着,这感慨倒是很快地传达给了玉子。

    ——为什么我比划的你看不懂,我在心里说的话,你反而能听到啊?

    虽然继实已经十分依赖这个方便的能力,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玉子的“读心术”果然非同一般。如果玉子只是靠表情变化和前后语境来判断他人的想法,那她的判断也太准确了。

    “你可不要小看魔女哦。”

    玉子说着,开始用两手比划起来。

    她首先两手“啪”的一声击了一下掌,再看着继实又做了个类似和平标志的V字手势,然后又用手比了一个小小的“圈”,最后双手化成望远镜形状,举在双眼面前。玉子透过这个“望远镜”看着继实。

    ——这是什么?

    玉子的手语才真是让人看不明白,继实有些纳闷。

    “小子你心中所想的事情,我可是‘全部’都看得见哦。”

    继实终于明白玉子比划的意思了。用手比的“圆圈”是“全部”的意思,“望远镜”则表示“看得见”。不过,那双手击掌“啪”的一下,然后再伸出两个指头比个“V”是什么意思?

    继实也伸出自己的双手击掌,又做了一个“V”的手势,陷入了沉思。

    ——啊啊,我明白了。“啪”的一声也是“pang”的一声,两个手指头就是“two”,“two”的日语发音是“ts”,所以,两个发音合起来就是pants——内裤的意思啊。

    “啥?我们现在说的跟内裤没关系吧。”

    于是,玉子有点害羞似的,一边摆着手一边强行改变话题。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个‘内裤梗’吗。对了,小子你吃点心吗?”

    ——啊,你这是说冷笑话搞砸了要糊弄过去吗?

    “烦人,你到底吃不吃?”

    ——吃!

    “很好。”

    看来卖弄噱头失败的玉子想打马虎眼啊,不过,——“这不是很可爱吗?”继实暗自笑道。不过,他的这个想法并没有传达给玉子,因为当时玉子正背对他去取放在冰箱上的盒子。

    “今天吃信玄饼[11]哦。”

    玉子说着,将一个小包袱似的点心放到继实面前。

    ——信玄饼?

    “你不知道吗?这是山梨特产,碰巧有人送我。我喜欢吃这个。”

    玉子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袱皮,继实也学她解开包袱。里面放着一个装着黄豆粉年糕的小盒子,还有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容器。

    “你第一次吃信玄饼的话,那就先来学怎么吃吧。”

    玉子说着把继实的信玄饼拉了过来,然后用牙签挑起一个。随后她又把容器里盛着的黏稠液体倒进了刚刚腾出来的地方。

    “这是黑蜜糖汁。”

    玉子一边解说,一边将刚才挑起的黄豆粉年糕放回盒子里,慢慢地搅动着,然后又把信玄饼推回继实面前。黑糖蜜汁和黄豆粉搅拌融合而成的点心就摆在那里,看起来十分美味。

    “我是资深吃货,所以我是这么吃的。”

    看来信玄饼还是十分值得深入研究的点心呢,继实饶有兴致地看着玉子的动作。

    玉子打开包袱皮,然后把年糕和大量的黄豆粉放到上面。

    ——直接放到包袱皮上?

    “你先看着。”

    接着又在上面淋上黑糖蜜汁,然后用指尖抓起包袱皮的四个角将它提了起来,另外一只手慢慢地揉捏着放入年糕的地方。等玉子再打开包袱皮,出现在眼前的就是已经充分融合了黑糖蜜汁和黄豆粉的信玄饼了。

    ——哇!

    继实原本觉得用包袱皮包着的点心吃起来会很麻烦,不过现在看来,用这种方法的话,不用把黄豆粉弄得到处都是就能享受美味了。玉子一口一个信玄饼把嘴巴塞得满满的,继实也一口吃了下去。

    ——太好吃了!

    玉子微笑地看着一脸满足的继实,给他倒上一杯茶。

    “这是尤加利茶。”

    ——又是奇奇怪怪的茶。

    继实在散发着奇妙香气的茶水和玉子的脸庞之间看来看去。

    “还不是因为你,我才会喝这个。”

    ——因为我?

    “没错,就是因为你迟到了,我才百年不遇地又干了回‘生气’这种无聊的事。尤加利茶可是有舒缓的功效,我要用它来舒缓一下刚才高亢的情绪。”

    ——我错了。

    继实诚心诚意地低下头,慢慢喝着尤加利茶。这茶虽然有些青涩的味道,但或许是加过蜂蜜的缘故,些微的甘甜与苦涩形成对比,让这茶值得细品。

    ——这茶说不定真有这功效。

    “对吧?不过,尤加利树有毒,还是少喝为妙。”

    ——有毒!?那怎么可能还有舒缓的功效?

    继实差一点把嘴里的茶水喷了出去,虽然他马上忍住了,但从鼻子喷出的气息还是吹飞了一些黄豆粉。

    “喂!在吃信玄饼呢,能不能注意点!”

    ——谁让你说那种话了。

    继实觉得刚才并不是自己的错,但是为了防止黄豆粉再次“轻舞飞扬”,继实还是把剩下的信玄饼一下子塞到嘴里,把包袱皮叠了起来。

    “哎唷,小子,你知道包袱皮的叠法啊。”

    听到玉子这么说,继实就看了一下叠好的信玄饼的包袱皮,上面打了一个漂亮的死结。那个无意识中打下的结,用的是年幼时外婆教给他的打结方法。

    ——外婆……

    “看来有人好好教导过小子呢。”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继实的心声,玉子收拾起信玄饼和茶杯背对着继实说道。

    “对了,今晚有一个守夜的活儿。”

    继实原本还沉浸在外婆的回忆中,被突如其来的工作拉回了现实。

    “这次的死者是在海里淹死的。遗体好像是今天才从警察那里请了回来,所以守夜仪式比较突然。”

    ——请回来?

    这个表达遗体运送的词语让继实有些别扭。

    “是啊,没错。从来都是这么说的,这就是所谓的‘椰街用语’[12]吧?”

    玉子把“业界”两个字故意用平调说,感觉好像外语一般,但跟蓝眼睛游客的“アリガトゴザマス(谢谢)”还不是一个级别的。

    中

    守夜会场里鸦雀无声。

    只有一位吊唁者在那里。在这个海水浴场还未开放的初夏,那个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人却已经完全被晒黑。

    不,他并没有垂头丧气,而是在低头玩手机,从双手的高速动作来看,应该是在打字吧。因为没有可以发信息的朋友,手机对继实来说只有上网这一个功能可用,所以打字快对他来说并不是不可或缺的技能。

    ——这次的守夜真冷清啊。

    突然,就在继实要写下“一名吊唁者”的时候。

    “FINE!”

    鸦雀无声的殡仪馆里响起了像是机器人发出的合成音,那是从晒黑男子的手机里发出的,似乎是社交软件“FINE”的通知铃声。

    ——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啊。

    在悼念死者的守夜会场上,晒黑的男子却没有把手机设成静音,在继实看来这是很不礼貌的。但是,继实的心声无法传达给晒黑的男子,而且他也没有因手机发出声音而急忙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而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盯着手机画面。

    “FINE!”

    “FINE!”

    “FINE!”

    “FINE!”

    “FINE!”

    手机的通知铃声像是要否定刚才的寂静一般,在会场里不停回响。

    ——人都死了,哪来的“FINE”啊?

    虽然不是故意为之,但是在这种场合下“FINE”这个单词未免太充满讽刺性了,继实皱起了眉头。“提醒他注意下比较好吧?”——继实带着这样的想法朝殡仪公司的大叔看去。但是,大叔倒不觉得那是不礼貌的行为,反而带着笑意看着晒黑的男子,似乎男子正在做的是件好事。

    ——哎?只有我觉得不合适吗?

    虽然继实还不到二十岁,但这好像动摇了他引以为豪的伦理观。外婆从小就教导自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现在教导就在自己眼前碰壁的现实让继实十分郁闷。撇开发呆的继实,晒黑男子的手机不停地发出阳光而积极的“FINE”、“FINE”声。

    哐当!

    从通知铃声响起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之后,殡仪馆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大群人蜂拥而入。人群里有男有女,但都一样的年轻,而且都被晒得黑黑的。或许是穿着丧服的原因,在继实看来那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大团块迎面扑过来一般。

    “喂!你说前辈死了,真的假的?”

    “不可能,我之前刚跟他喝过酒啊。”

    “喂,他又玩那个吧,吓唬人吧?”

    “啊,真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他从棺材里一下子跳出来,然后‘哟’的一声,对吧?”

    “没错没错,之前他还装成在海边溺水了呢,我说溺水的话那里也太浅了,他还说是呢。”

    “这也太搞笑了吧。传说中的冲浪高手装溺水,也太新鲜了。”

    “前辈!你太厉害了,这次也是像上次一样‘假装’溺水的吧。”

    “前辈!你快出来啊。”

    “前辈!”

    “喂!前辈!”

    继实不忍再看下去。他们说着胡闹的话,脸上还带着笑容,但是所有人眼里已经含满泪水,甚至有人泪流满面。

    ——看不下去了。

    刚才还鸦雀无声的殡仪馆此刻笼罩着浓浓的悲伤。殡仪公司大叔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原来他是知道的,知道会有很多人来送别死者,而且,他也知道刚才的“FINE”是晒黑男子在跟他们联络的“声音”。

    ——不过,即便悲伤也比冷清要好。

    没能去成外婆葬礼的继实直到现在也在祈祷——希望当时外婆的葬礼不是冷冷清清的。如果外婆在无人送别的情况下去了另一个世界,那就太可怜了。继实的眼角有些发热,即便是现在,只要想起外婆的死,他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不行,现在还在工作呢。

    继实使劲摇着头想要甩走悲伤。殡仪公司的大叔看到继实的动作,以为是吊唁者的悲伤感染了他,于是走过来把手放到了继实肩膀上。

    “哭出来也没关系。这里就是允许悲伤恣意横流的地方。”

    宽厚的手掌“咚咚咚”地拍了拍继实的肩膀,大叔朝晒黑的吊唁者走去,他简要地说明了“前辈”变成“遗体”的经过。

    “牧野先生的遗体是上周末在千叶县饭冈的海边被发现的。据说在那里散步的当地人发现他时,他已经没有呼吸了。牧野先生包括双亲在内的亲属都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接到警察的联络后领回了遗体。”

    刚才还哭喊着“前辈”“前辈”的人群此刻安静地听着殡仪公司大叔对溺水事件的说明。不过继实觉得,这些话或许他们已经从给他们发信息的人那里听说了。

    “可是,前辈为什么会在饭冈这样面向初学者的地方……”

    “难道是要去教谁吗?”

    “你说的谁是谁啊?”

    “不知道啊!毕竟前辈认识那么多人,到处吃得开啊。”

    “你一脸得瑟是怎么回事啊,笨蛋。”

    “啥,你说啥?”

    或许正是情绪高昂的时候,一点点的事情他们就开始争论不休。圆脸的殡仪公司大叔阻止了两个相互瞪着的黑脸男子。

    “不好意思,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

    这些人虽然很热血,但本性还是很温柔的。“抱歉”——他们立刻低头道歉,继续听大叔的讲解。

    “从牧野先生的手机联系人里,我联系到了这边的棚桥先生,所以拜托他来担当这次的丧主。”

    一开始就在场的晒黑男子立刻站到了前面。

    “虽然我想过像我这样的人适不适合当‘丧主’这个问题,但是我想无论当时联系到谁,大家都会这么做的。”

    身为丧主的棚桥说完,所有人都点了点头。看来这位名叫牧野的死者真的被大家深爱着。但是,当殡仪公司大叔把从警察那里听来的话转述完后,晒黑的吊唁者里有人吃惊,有人沮丧,也有人气愤不已。正因为牧野被他们深爱着、尊敬着,所以真相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大的背叛吧。继实把从大叔那里听到的事情,包括法医说明,还有守夜现场的情况都详细地记录下来。

    “哦,那个叫牧野的男人原来只是个冒牌货啊。”

    向来没什么感情起伏的玉子看完记录,发表着感想。

    没错,根据警察的解剖结果,被那群晒黑的人尊称为“传说中的冲浪者”的牧野其实并不会游泳。

    “不过,明明是个旱鸭子却伪装成冲浪者,他可是把周围的人骗惨了呢。”

    关于这一点,继实还专门做了笔记。听了殡仪公司大叔的说明,晒黑人群的发言整理如下:

    ·原本牧野的岁数就比其他的冲浪伙伴大了两轮以上。

    ·牧野冲浪知识十分丰富,甚至跟冲浪用具店的小哥都混得很熟。

    ·还见过他不仅在日本还有在世界各个冲浪地点的照片。

    ·甚至还有人看过他最近拍的冲浪视频。

    不过,不论照片还是视频如今都能用电脑合成——还有人追加了这样的意见,所以笔记里也记上了。

    “可是,要是真的不会冲浪的话,一起出海不就暴露了吗?”

    玉子一边读着笔记一边把感到疑惑的地方随口问了出来。

    ——这一点在下一页有记录。

    继实看着玉子手里的笔记,用眼神示意她。

    “好好好,谁让我是个急性子呢。”

    看着玉子一点都不在乎,伸着下巴回话,继实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哦哦,是这样啊。”

    这次前来守夜的冲浪伙伴们都曾跟牧野一起出过海。但是,没有一个人跟牧野一起冲过浪。

    “他说这点浪头完全提不起劲。明明是他在充大尾巴狼却还要说得这么牛气,这家伙啊。”

    是的,牧野和冲浪伙伴们一起出过海,也给过他们技术上的指导,但好像他总说着“提不起劲头来”,然后立刻一个人去海边坐着,喝着买来的啤酒,作为观众,不,是作为守护者看着大家。

    “所以才没露馅啊。”

    终于弄明白牧野是怎样伪装成冲浪者了,玉子点了点头,像是能够接受这个说法似的,合上笔记本朝厨房走去。

    “小子辛苦了。告别仪式是在下周吧?我会在那之前准备好花的,所以今晚吃了晚饭先好好休息吧。”

    今晚的主菜是浇汁冬瓜肉松,配一个凉拌卷心菜,当然还有一大碗米饭。味增汤里的配菜是嫩豆腐和荷兰豆,可谓是双豆组合。

    ——今天的菜品都很温和啊。

    继实先喝了口味增汤,食欲闸门瞬间打开。

    紧接着他把筷子伸向了冬瓜。

    “人们对冬瓜有两个想当然的看法,你知道吗?”

    玉子把胳膊撑在矮脚桌上,一手托腮说道。她似乎并不在意继实知道与否,接着说了下去。

    “首先是关于‘瓜’这个汉字。就像老话所说——‘瓜字有爪,爪字无爪’,所以‘瓜’是一个容易写错的字。”

    ——哦。

    继实一边嚼着入味的冬瓜,一边在脑海里回想“冬瓜”这两个汉字。但是,他确实想不起“瓜”的具体写法,说不定真的是一直都把“爪”当成了“瓜”。

    “另外一个,是冬瓜上市的季节。”

    ——既然叫“冬瓜”不应该是“冬季”吗?

    听到继实心里如此嘀咕,玉子露出了“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

    “所以说现在的年轻人早就忘记四季之分了。”

    二十五岁左右,明明正是当下年轻人的玉子一脸得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是几月?冬瓜是夏天的蔬菜啊。”

    ——的确是。

    突然想起自己还穿着半袖衬衫,继实真的吃了一惊。

    “据说它原本是‘夏天收获可存放至冬天的食物’,所以才被称为‘冬瓜’。这一点很多人都不知道,大家就这么毫无疑问地吃着夏天里带有‘冬’字的食物。”

    继实也从没想过这件事情。与其说这是想当然的看法,不如说他倒是意识到,对习以为常或者深信不疑的事情,人们其实不太会打问号重新去思考。

    吃完晚饭,继实从玉子那里学到了不少“外婆小常识”。

    继实从“花TAMA”走出来,虽然已入夜却丝毫不觉得冷。他知道夏天是真的来了。

    ——不过,玉子为什么突然说起冬瓜的事呢……

    那番话背后有着怎样的深意呢,继实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只能纳闷着慢慢踏上回家的路。

    下

    葬礼当天。

    继实和殡仪公司大叔要送到灵堂的花是“鸡矢藤”。这次玉子提前告诉了继实它的花语。

    “想要解开误会”。

    这就是又名“鸡屎藤”的花的语言。

    ——不过,这花确实难闻。

    当继实把花从花店里搬出来的时候,一向带着温厚笑容的殡仪公司大叔也明显地皱起了眉头。他在车上告诉继实,“葬礼用花的基本原则就是‘无刺无味’”。确实,用这种带着屁臭味的花装饰祭坛,别说死者亲属不同意了,就连已经去世的“遗体”也会在草叶下捂着鼻子怀恨在心吧。

    “不过,既然是玉子小姐选中了‘鸡矢藤’,那应该有其深意吧。”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殡仪公司大叔前来取花的时候玉子并没在一楼,继实想起前一次她好像也不在。所以,玉子应该没有对殡仪公司大叔解释过原因,但他却十分相信玉子的选择。

    “因为花言灵店里选的花一定是为逝者和家属着想的。”

    殡仪公司的大叔像是被花的臭味熏到一般,一遍用鼻子“哼哼”着一边说话,把鸡矢藤从车上搬下,然后再搬进殡仪馆,继实也跟在他的身后。

    “‘想要解开误会’吗,好像牧野先生的遗言一样。”

    殡仪公司大叔一边向前走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这之后他便不再说多余的话,只是动作麻利地埋头装饰祭坛。继实也把花安放到祭坛上,还不忘感叹殡仪公司大叔手法娴熟。

    ——可是,即便是想要解开误会,牧野先生可是骗了大家呢。

    继实这么想着,手里却没停下准备工作,葬礼终于要开始了。

    他原本还担心那些在守夜上品尝了背叛滋味的冲浪伙伴们不会来参加葬礼,结果人数远远多于守夜时候的黑色人群涌进了殡仪馆。

    ——这些人真不适合穿丧服。

    继实今天依然站在灵堂的角落里,打算看完这场葬礼。虽不是爱之深恨之切,但是尊敬有几分,背叛带来的愤怒就有几分,他担心葬礼上会出什么事。

    不过,葬礼进行得很顺利。

    终于要出殡了。前来送行的冲浪伙伴们不知是谁小声嘟囔起来。

    “或许是我把前辈逼上了绝路……”

    “不,是我吧,一定是我。”

    “第一次碰到前辈的时候确实是在湘南那儿的海边。因为他皮肤黑黑的,所以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冲浪伙伴,所以跟他打了招呼。”

    “嗯,我也是这样的。毕竟他看起来那么像……”

    “对对对。然后,一块儿去喝酒什么的也是我邀请的他。”

    “嗯嗯。我还说‘莫非你就是超级冲浪者’。”

    “前辈也爱跟着闹,所以就会回答‘是啊’。”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为我们当中精神领袖一般的人物了。”

    “他明明都不会游泳。”

    “皮肤黑说不定只是人家天生的呢。”

    “说不定他只是在海边散步呢。”

    于是,晒黑的人群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同时发出了重重的叹息声。

    “前辈他是骑虎难下啊。”

    “是啊,仔细看看他给我的照片,合成痕迹非常明显。”

    “视频也是,稍微搜索一下的话,原视频就能在网上找到。”

    “他肯定也是跟冲浪用具店的小哥拼命聊天,才搞好关系的吧。”

    继实站在人群后方默默聆听着,心想。

    ——牧野先生,误会正在解开呢。

    前些日子守夜时最先在场的男子——棚桥,也是这次葬礼的丧主,向所有人大声说道:

    “前辈去饭冈前,曾给我打过电话,但是我当时没接到。”

    棚桥说着从黑色西服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电话留言里他说,‘小棚,从今天起我要开始改变,加油!’。前辈一定是打算开始学习冲浪。”

    “所以才去了饭冈那样面向初学者的海边……”

    “前辈……”

    “我说,学冲浪之前应该先学游泳吧。”

    “这没错。”

    “哈哈,前辈这先后顺序错得有点离谱啊,这个太搞笑了。”

    冲浪伙伴们又说又笑,已经不像守夜时那样泪水涟涟了。他们看着被搬出的棺材,好像真的很开心,晒得黑黑的脸上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棺材被放到了灵车上。

    “喂,丧主,冲浪板是不是没放到那大头车上。”

    “没,那可是灵车。不过,对啊,这下子就没法冲浪了啊。前辈,实在抱歉。”

    “那也没办法,前辈的冲浪板,就用那啥,用那个立在坟后的板子吧。”

    “你说的是墓碑吧。不过,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没关系,那就只在扫墓的时候带去不就行了。”

    “就是,必须去扫墓啊。”

    “不过,扫墓的时候按习俗要向墓碑上浇水的,那前辈不就淹死了吗?”

    “哈哈,确实是这样。”

    “不不不,前辈一定会在天堂学习游泳的。”

    “也是。不过,你们不觉得天堂里面应该会掀起一波好浪吗?”

    “说得没错。哇,前辈也太幸运了吧,好羡慕啊。”

    “没事啦,反正你总有一天也会去的。”

    “是啊,总有一天会去的。”

    “前辈,我们也会去那里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冲浪啊。”

    冲浪伙伴们边说边朝远去的灵车用力挥手。

    ——这就是也能成为遗言的花语吗?

    此刻,继实终于知道了殡仪公司大叔信赖“花TAMA”的理由,也意识到了玉子的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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