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言灵-死亡僵尸,留下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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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那天,继实在拘留所里醒来,正确来说并不是睡醒过来,而是他根本就没睡过。

    ——为什么我会遇上这样的事?

    在四人间的拘留室的角落里,继实裹着毯子忍不住自问道,虽然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原因。

    ——在案件调查中不说话果然还是不行的。

    继实已经从自问变成反省了。就在这时,警官出现在铁格子对面,对着继实躺着的房间喊了一个编号。

    “喂!五号,起来,你可以走了。”

    一时间继实没有反应过来五号是谁,不过这也很正常。因为尽管自己不喜欢,但他还是有着“咲田继实”这个很正式的名字。虽然在学校也有自己的学号,但从未被人只叫过学号。

    “喂,五号。起来了,你可以走了。”

    警官又喊了一遍五号。昨晚住在这个拘留室的只有继实一人,所以他终于意识到“五号”指的就是自己,慢悠悠地爬了起来。

    继实领回被扣押的手机和钱包走出拘留所时,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就站在外面等着,她看上去很担心,不过又带有些怒气,就这样盯着继实。

    ——玉子……姐?

    虽然每天都见面,但继实这次实在是没法一下子就认出是玉子。

    只见她穿着一条驼色的过膝裙,上身是白色蕾丝的针织衫,肩上披着千鸟格的披肩,手里拿着皮质手提包。怎么看都不像是“自称七十岁的魔女”,而且穿着打扮也完全不是在“花TAMA”时见到的“老太婆风”。

    “玉子姐你个头啊,真是的!小子,你都干了些什么事!”

    ——啊,果然是玉子姐。

    从这个长相清秀、举止优雅而又打扮时髦的女子嘴里吐出的竟然是老太太般嘶哑的声音。不过,这个声音对继实来说却是一颗定心丸,毕竟最熟悉的才是最安心的。

    玉子穿着绒面浅口女式皮鞋,踩在地板上咔咔作响,朝继实走了过来。她抬头看着他,放下心来的目光中又夹杂着些许愤怒。

    “我难道不会担心你吗?真是的。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玉子用食指点着继实的胸膛说道。

    ——对不起。

    很少离开花店的玉子竟然特意来接自己,这让继实很开心,但同时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抱歉啊,这位姐姐。”

    刚才在拘留所里通知继实离开的警官隔着继实的肩膀跟玉子打着招呼。

    ——这位姐姐?

    “哪里的话,是我弟弟给你们添麻烦了。应该算是精神创伤吧,以前因为家人的事,他变得不爱开口说话。”

    玉子一改刚才嘶哑的声音,用柔和又清晰的声音跟警官客套着。

    ——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啊,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很抱歉。不知道您弟弟有这样的苦衷。”

    ——您弟弟?

    “因为他不回答我们的问话,所以我们对他的态度也有一点点严厉。”

    ——一点点?

    警察们不仅咚咚咚地拍着桌子质问,还“你小子”、“喂”之类的词满天飞,最后还把人关进拘留所,这要是“一点点”的话,看来警察也很暴力啊。而且那个警察看着玉子还有点笑嘻嘻的,真恶心,这一点也相当让人火大。

    “我弟弟没事了吧?”

    “啊,没事了。根据尸检报告,死者是意外伤亡。”

    看来继实的嫌疑已经洗清了。不过,继实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唉,那个人真的死了。

    继实默默悼念着昨天凌晨倒在涩谷区神泉住宅区里身亡的青年。

    昨晚接近零点之际,守夜才结束。玉子告诉过继实守夜结束后可以不用再回店里,所以继实在殡仪馆前与殡仪公司大叔告别后,就朝车站方向走去。

    根据手机显示的导航,有一条可以直接穿过住宅区的近路。离末班车也没多少时间了,虽然对这片地方并不熟悉,但继实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抄近路。

    每当经过别人家的门口时,感应灯就会“啪”地一下亮起来,把继实吓一跳。听说感应灯有预防犯罪的效果,继实觉得大概是真有这功能。

    ——即便是不想干坏事,突然亮起来也吓人一跳啊。

    不过,虽说是安静的住宅区,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行人经过。继实就遇到了好几个行人,不知道是他们的家就在前面,还是和继实一样也要去车站,反正他看到了好几个人的背影。

    前面突然亮了起来,应该是前面有人经过感应灯的位置了。为了防止迷路,继实一边不时查看地图,一边往前走。突然前方传来了“哎哟”一声,继实听到声音后抬起了头。

    路边倒着一个人,感应灯还在亮着,所以继实能看到倒在地上的人。他吓了一跳赶紧走了过去。

    走在继实前面的人正双手撑膝弓着腰观察倒在地上的人,看到有人赶上来,他苦笑着对继实说道:

    “是参加万圣节狂欢的人。”

    说话的人穿着西装,看起来像是个上班族,现在正指着倒在地上的人对继实解释道。继实也靠近看了看那人。

    ——僵尸?

    “应该是化装成僵尸参加狂欢,喝醉了就这样躺这里睡着了吧?真够吓人的。”

    西装男一边说一边瞄了一眼手表。

    “啊,完了,末班车!”

    西装男有些慌张,赶紧朝车站方向赶去。

    “不过,今天的气温应该冻不死人,你要是担心的话,叫醒他不就行了?”

    虽然知道那人是喝醉了,但继实看上去还是很担心。西装男看了看继实,随口说了一句后就消失在住宅区的暗处了。大概他是加快了步伐吧,感应灯“啪”“啪”亮起来的间隔也越来越短。

    ——真的只是睡着了吗?

    继实跟着玉子工作已经快半年了,见过很多次尸体,总觉得这个倒在地上的人和他们有着一样的气息。

    ——一种死亡的气息。

    这并不是嗅觉上的刺激。倒不如说,这个所谓的“死亡的气息”可以让人类的所有感官都为之颤栗。而眼下继实正好能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它。

    继实蹲下去,仔细观察“僵尸”的脸部。那人仰面躺着,眼睛紧闭,脸色惨白,眼周涂着黑色的眼影,脸颊上还化着像是皮肤腐烂剥落一样的妆。或许是错觉吧,继实总觉得他的妆容看起来比自己在电视上看过的僵尸妆还要逼真。

    不过,继实还是没法对他说“请起来吧”。这次倒不是因为继实不愿出声,而是他直觉就算说“请起来吧”,对方肯定也起不来。

    就在继实低头看着那个好像再也不会醒过来的“僵尸”而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束不同于街灯的强光照在了继实身上。

    “是你报的警吗?”

    继实有些眩晕,朝光源转过去,站在那里的是警察。

    ——报警?

    虽然继实手里拿着手机,但是他从未拨过电话。手机屏幕上也只有指示着这个地方的地图而已。

    “您没事吧?”

    警察暂时没有理会毫无反应的继实,朝倒在地上的人问道。

    “您没事吧?”

    警察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答。于是,他蹲下去仔细观察起“僵尸”的脸来。

    不知道警察是不是和继实一样也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不过他站起来后,拿下肩上的无线电开始联系别人。

    “是的,恐怕已经死了。是的。是的。是报警人说的地方。是的。拜托了。”

    不一会儿,两种不同的汽笛声打破了住宅区的宁静,从远处呼啸而来。几名警官留在了原地,“僵尸”被抬上了救护车,继实则被带上了警车,然后朝不同方向驶去。

    继实被带到了涩谷警署,警方以案件调查为由,向继实问了几个问题。

    “是你报警说有个人倒在那里的吗?”

    ——不是。

    继实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也就是说你是碰巧经过那里的?”

    ——是的。

    继实又诚实地点了点头。

    “你之前见过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吗?”

    ——没见过。

    继实再次诚实地摇了摇头。

    “真的吗?”

    ——是的。

    继实又诚实地点了点头。

    就像是被设定好摇头、点头程序的廉价机器人玩具一般,继实通过脑袋的摆动方向来回答警察的问讯。

    “喂!少在这儿撒谎!”

    坐在继实面前问讯的警察倒是没说什么,站在继实背后的另一个警察却突然发飙了。

    “那你那个时间在住宅区正中间干什么?!”

    站在继实背后的警察绕到了他面前,继实有些搞不懂他为什么会发火。

    ——那里好像是到涩谷车站的一条近路。

    继实想要把手机导航上显示的到涩谷车站的线路图拿给他看,就把手伸进了口袋里。

    “喂!谁让你动的!”

    上二

    警察“咚”地敲了一下桌子朝继实吼道,吓得他不禁缩起了肩膀。

    这是在高中入学时被班主任呵斥“为什么要烫头!”以后,继实第一次被大人吼。

    “你还是未成年人吧!你父母呢?”

    名字和年龄在警车里的时候,继实想尽办法总算说了出来。但是,关于父母的事,当时没有人问所以继实也没说。

    ——他们不在了。

    继实摇了摇头表示他们不在了。

    刚才朝他怒吼的警察无奈地叹了口气,大概是对沉默的讯问对象实在无话可说了。最开始问讯的警察温和地说道。

    “刚才现场取证的法医联络过来说,倒在地上的男性大概是死于意外。当时他的位置前面有座住宅吧,据说他可能是从那里的台阶上摔下来的,台阶上好像还有血迹。不过……”

    说到这里,比较温和的警察停顿了一下,刚才大声质问的警察不失时机地接过了话茬。

    “我们收到匿名报警说有人倒在那里,以防万一我们才派了一名警察前去确认一下,结果确实有人倒在那里,你也站在那里。我们当时还在想不会是恶作剧电话吧,结果你又说你没报警。不对,你就没说过话。你小子,不会是不能说话吧。”

    那个吓唬继实的警察慢慢地靠近继实,嘴里吐着恶意满满的话语。

    “不管怎么说,虽然很有可能是意外事故,但也不是没有他杀的可能。现在找不到报警人,你作为唯一在场的人也实在是太不配合警方的工作了。”

    刚才还十分温和的警察此刻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些不耐烦,开始责备继实。

    但是,继实真的无从作答。他出现在那里完全是因为结束守夜工作后着急回家罢了,为什么死者会化着僵尸妆,为什么报警人没有留下姓名,这是继实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啊,守夜。

    至少有人能证明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继实从钱包里拿出了“花TAMA”的名片,刚才继实想要拿手机时还大呼小叫的警察这次也只是安静地看着。

    “花……ta……ma?这里有人能证明你的身份吗?”

    虽然继实本意不是这样的,但没办法,毕竟自己又没法开口解释。而且,对方不是玉子,不会读心术。虽然要麻烦玉子让继实有些过意不去,但是继实既没亲人又没朋友,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了。

    温和的警察和凶巴巴的警察小声地商量了一下。

    “好的,也为了证明你的身份,我们会给这里打电话。不过已经这个时间了,今天恐怕联系不上了。”

    ——哦,对啊,已经这么晚了。

    继实拿钱包的时候顺带着把手机也拿出来了,手机上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而且手机也只剩18%的电量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明天早上。不过,应该也没有人给我发短信或是打电话吧。

    ——虽然我也告诉过玉子姐这个手机号码……

    从殡仪馆出来要回家的时候,殡仪公司大叔曾问继实要不要捎他一段,但继实婉拒了。现在他可有点儿后悔了。不过当初拒绝也是因为他知道殡仪公司大叔是个好人,所以如果在车里大叔跟自己说话,自己却只能以沉默相对的话,心里会愧疚的。

    温和一些的警察拿着“花TAMA”的名片走出了问讯室。

    “果然打不通啊,毕竟都这个点了,没人接。明早再打吧,今晚你只能留在这里了。”

    没一会儿又回到问讯室的警察向继实宣告了这个结果,然后把他领到了拘留所。继实深受打击,明明没做违法犯罪的事,却要被关进像是监狱一样的地方。虽然警察对他说“没事,你就把它当作胶囊旅馆好了”,但那里看起来跟监狱并没什么两样。

    假如外婆还在世的话该要忍不住哀叹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我外孙竟然成了有前科的人,我真是没脸面对老天爷了。”

    ——不对,在那之前外婆会相信我是清白的,然后跟警察据理力争吧。

    继实想起了外婆可是个不畏强权的人。

    “真要是什么都没做的话,不好好说出来怎么能行。”

    走在前面的玉子头也不回地教训着继实。

    两个人从涩谷警署出来朝车站走去。玉子平时总是病怏怏地喊着“我腰疼,搬不动花盆”,此刻上天桥的步伐却是很有节奏的噔噔噔,挺直的背影看上去格外漂亮。

    ——果然平时的都是假象。

    继实真是搞不懂玉子为什么不惜假装腰疼也要保住自己是七十岁魔女的人设,不过今天他倒意识到至少她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外貌年龄来打扮和行事的。

    “你听我说话了吗!”

    玉子回过头来瞪着继实。不过,她的眸子里并没有生气的迹象,和她的表情一点儿也不符。虽然察觉到这一点,继实还是对自己给人添了麻烦而诚心反省,于是他站在天桥的中央低着头用行动表示歉意。

    “喂,你站在那里要挡着别人走路了。”

    涩谷车站前面的天桥构造相当复杂,人们从左边从右边从斜对的方向不断走过来。现在又是工作日的早上,所以行人很多,大家行进的速度也很快。“啪”、“咚”——不断有上班族的肩膀和包撞到继实的背上和腿上。

    “真是的!”

    玉子看不下去了,抓起继实的手,使劲拉着他朝对面走去。

    下天桥的时候,玉子背对着继实道了歉。

    “不过,这次也是我不好。”

    继实不知道玉子为什么要道歉。不过,由于昨晚在拘留所待了一晚上,骨头都要冻透了,心脏都要结冰了,所以现在继实已无心思考更多。此刻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玉子的手上,那只手软若无骨,带给自己些许温暖。

    “是我让还未成年的你工作到快要赶不上末班车了。”

    继实察觉到玉子突然用力握紧了手。

    “我还说我们不是最近猖獗的黑心企业之类的,抱歉啊。”

    这次玉子松下了手的力道。他们已经走下阶梯了,但是玉子并没有放开继实。

    “对了,小子,你饿不饿?”

    玉子突然朝继实转了过来问道。继实本来都忘了自己还空着肚子,但在十字路口前有一家站着吃的荞麦面店,那里飘出来的香气不由地让身体的本能蠢蠢欲动。

    ——饿。

    继实诚实地点了点头。

    “好,我本来想说吃点荞麦面之类的,但好不容易来涩谷一趟,我们就奢侈一回。”

    ——奢侈?

    玉子向来把在矮脚桌上吃点心喝茶当作一天的乐趣所在,现在竟然说“奢侈”,这让继实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玉子拉着继实的手,穿过高架桥,走过车站。

    ——我们要去哪儿?

    虽然满脑子都是问号,但是继实觉得只要玉子这样在前面带路就不会放开自己的手,他还想要继续感受玉子的体温呢,就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有意思的是,途中遇到好几个上班族回头打量着玉子,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啊!好可爱!”

    ——不过看着现在的玉子,谁能想到她平时完全是“奶奶风”的打扮呢。

    今天的玉子年轻又时尚,即便是走在涩谷[17]的街上也毫不逊色,不仅不逊色,现在充满魅力的她甚至是引人注目的焦点。平时总是带着一身花香的玉子此时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化妆品的味道,继实的脉搏都有些加速了。

    不知不觉中,玉子和继实到了一家酒店门前,已经能看到“蓝塔大酒店入口”的标识了。

    ——这里?!

    继实吃了一惊,然后停下了脚步。他的体格比玉子大得多,这下突然来个“急刹车”,让玉子打了个趔趄。

    “啊!”

    继实见玉子因为自己突然停下就要摔倒了,赶紧用空着的那只手臂撑住她。

    “啊,谢谢。”

    明明是因为继实才差点跌倒,可玉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因为他扶了一把而脸红了。看到这样的玉子,继实一颗心在胸膛里呼之欲出。

    不过,玉子很快站稳身体离开了继实的手臂,同时也放开了继实的手,自己先行进了酒店。

    “来,小子,过来。这里的白鸡蛋卷可是独一无二的。”

    继实觉得与其要在这种与自己格格不入的酒店餐厅里紧张兮兮地吃什么白鸡蛋卷,他倒更希望玉子能一直牵着他的手在涩谷街头走下去。

    上三

    ——太好吃了!

    “对吧!”

    虽然被玉子牵着手走在涩谷街头的“约会”相当有诱惑力,但这家酒店里的白鸡蛋卷的确也是独此一家的精品。

    ——软软的,又完全没有鸡蛋那种特殊的腥味。

    继实最喜欢外婆做的饭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讨厌西餐。而且外婆喜欢新事物,她不仅会做味道浓郁的深色料理,还会很大胆地挑战使用黄油的西餐,虽然做出的成品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可是high collar[18]的味道啊。”

    ——嗯,high collar。

    “怎么,你知道这个词啊。”

    继实想起来外婆也曾把自己做的西餐统称为“high collar料理”。

    ——算是知道吧,这和你平时说的那些古董语可不一样。

    “你还真是不讨人喜欢。就算我平时说过那些词,能懂的人自然会懂。”

    面对大煞风景的继实,玉子像小孩子一样呲着牙,伸过头来朝他做鬼脸。

    她的一举一动又一次牢牢地抓住了继实的目光和那颗跳动的心。——冷静点,我要冷静点。

    继实切了一块留有些许温热的面包放进嘴里,一边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一边“警告”自己。

    “喂,小子,你慢点吃。”

    玉子看着塞了满满一嘴面包的继实,开心地微笑着。

    唯一能接受孤苦伶仃的自己的人,只有玉子。

    平时打扮得跟老太婆似的,此刻却一身时尚焕然一新的玉子。

    牵着自己的手,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会害羞或张牙舞爪的少女般的玉子。

    这样的玉子让继实的心小鹿乱撞。但是,继实与玉子是雇佣关系,对于连普通工作都无法胜任的继实来说,如果失去了在玉子店里打工的机会,真的有可能活不下去。继实好不容易按下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把话题转向了和自己“爱慕之情”完全不同次元的事情。

    ——我们能承办那个人的葬礼吗?

    玉子正在专心致志地“解决”白鸡蛋卷,并没有注意到继实脸上表情的变化。继实把放在桌子边上的南瓜灯展示品挪到玉子能看到的地方。

    “嗯,这是什么?”

    ——万圣节。

    “噢噢,那个啊。‘不给糖就捣蛋’是吧。小子,我不是每次都给你点心吗?”

    ——不是,不是这回事……

    “……我知道。你是指你看到的那个死者吧,听说还化着僵尸妆。”

    玉子去保释时,已经从警察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事故的内容。

    “说起来,涩谷警署与那家殡仪公司也有业务上的合作,跟他打个招呼的话,应该没问题。”

    对一般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殡仪公司。正常情况下,家里若有人去世的话,死者的家属们会商量着用哪家殡仪公司。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只有和“死者”息息相关的医院以及警署这样的组织,才会和殡仪公司有着密切的联系。

    ——那就由我们来准备鲜花吧!

    “不过,我们还是算了。”

    ——啊?为什么?

    玉子出人意料的回答让继实有些措手不及。

    “因为那个人的死已经与你扯上关系了。”

    ——没有吧。虽然我确实是发现者,但他的死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即便如此,但你的确已经在守夜前就知道死者的事了吧,这没错吧。这种时候收集到的‘言灵’就会带有你的感情色彩了。”

    玉子把继实记录的吊唁者的想法叫做“言灵”。她曾说过,收集死者身边人的“言灵”并把它们放进花里,这样“花言灵”就会释放出更强大的力量。

    ——可、可是,我总觉得没法释然。

    这次继实还在坚持自己的想法。若是平时,自己的想法被玉子驳斥回来后,他大概就会言听计从。就算不想老老实实地听话,今天才刚刚被玉子救了,再和她争论也不合适啊。但是为什么还要固执己见呢,继实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玉子询问道。继实确实从那张化着僵尸妆的死者的脸上感觉到了一些东西,但要问是什么的话,他又完全没有头绪。

    玉子一边喝着红茶一边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那我们就接了。”

    ——真的吗?

    “真的。在我们花言灵店,小子你的这种直觉是必不可少的。说不定因为你感知的某些东西,那个亡者的灵魂会被引渡呢。”

    玉子刚才还不同意,现在的态度却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看来她很高兴看到继实的成长。

    “不过……”

    ——不过?

    “这次的花,就由你来选吧。”

    ——神马!

    继实实在太吃惊了,把叉子都弄到了地上。餐厅里响起了金属的撞击声。“这位客人,您没事吧?”——动静太大以至于把餐厅的侍者都引来了,继实一边冒冷汗一边比划着“我没事”,玉子则一直看着餐厅外的庭院,一点都没有要解围的意思。

    继实和殡仪公司大叔一起来到僵尸妆死者的守夜会场。玉子说得没错,涩谷警署是殡仪公司大叔他们的客户,所以关于这次意外身亡的死者的事,警署已经联系过殡仪公司了。

    “听说死者在上大学时,好像在社团里拍些电影之类的。”

    殡仪公司大叔一边装饰祭坛一边告诉继实有关死者的情况。

    ——怪不得。

    继实想起来,当时死者脸上的僵尸妆已经不是普通的化妆水平了,非常接近特效妆,听到大叔如此一说才恍然大悟。

    据说死者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电影制作公司上班。

    ——爱好又变成了工作啊。

    继实有点羡慕死者了,自己因为做不了其他的工作才努力抓住现在的工作,要是能用自己“想做的事”养活自己,那简直太令人羡慕了。

    “啊,咲田,你真是越来越会装饰祭坛了。”

    虽然一直在听殡仪公司大叔说话,但继实也没停下手里的工作。等回过神来时,祭坛的装饰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嗯,真不错。虽然是在给玉子小姐打工,但你很有悟性。”

    ——谢谢。

    继实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他并不讨厌被人夸奖,但现在回想起来,自从外婆离开之后,还没有人正儿八经地夸过自己。上学的时候,因沉默又消极的性格一直备受责骂,从未得到过褒奖,母亲称赞继实时也必然是称赞他与父亲的相似之处。

    ——或许我适合干这份工作。

    虽然不是因喜欢而开始的工作,但是自己确实正在慢慢地喜欢上这份工作。不管怎么说,因为自己摆放上去的花,死者和家属们的愿望都得以实现了。那个感人的瞬间虽然次数不多,但自己却亲眼目睹了。他开始感受到了这份工作的价值。

    装饰完祭坛,守夜开始了。

    中

    死者才25岁,还很年轻,前来吊唁的也大多是和他一样年轻的朋友。

    “哎呀,我到现在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也是。”

    “毕业之后,有谁见过他吗?”

    “我没有……”

    “我也是……”

    “话说,制片公司应该超级忙吧,和我们这些普通的上班族作息完全对不上吧。”

    “我们这几个人,毕业后继续玩电影的只有田口呢。”

    “是啊,这家伙可是真喜欢电影。”

    看来这些人与死者在大学时是一个社团的。继实一边时刻谨记玉子叮嘱的“不要带私人感情”,一边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不对,还有一个人吧,和田口在同一家制片公司。”

    “哎?有这么个人吗?”

    “啊、啊、有的!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僵尸宅……”

    “没错!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想起来了!”

    “真的假的!?叫什么?”

    “我提示一下!”

    “别介,直接告诉我们吧。”

    “猜猜嘛,你自己想起来,不是更有成就感吗。”

    “还成就感,你啊……”

    “好吧。我们就陪女一号演员玩个游戏。”

    社团里唯一的女生出了一个谜题,她旁边的人开始猜。

    “听好了,提示是僵尸。”

    “不是,这也算提示?我们不是已经想起他是个僵尸宅了嘛。”

    “嘿嘿,动动脑筋啊。僵尸还有其他叫法吗?”

    “啊!难道是……”

    “没错,就是那个。你说来听听。”

    “Undead!”

    “就是这个,我想起来了。”

    “我也想起来了。Undead那家伙啊。”

    “没错没错。就因为他是僵尸宅,名字又叫安藤,所以才叫他Undead。[19]”

    “安藤的脸色真的跟死人脸似的。当时我们一起去喝酒,开玩笑给他取这么个外号,没想到他居然很中意。”

    “是啊。我们明明是在取笑他,他却好像会错意了。”

    “嗯,我不喜欢他。”

    “哇,现在,在这里,你就这么直白。”

    “毕竟当时他真的很讨人厌啊。大家都说好要在集训地拍公路电影了,只有他一个人坚持要拍僵尸电影,怎么劝都不听。”

    “不过,田口和安藤关系挺好的。”

    “难道不是因为田口是社团部长吗?”

    “不是,田口好像还挺认可安藤的审美的。”

    “啊,我还听田口说过呢。‘我也想像安藤那样喜欢电影啊’之类的……不过当时我还在想那是酒后的醉话哩。”

    “在我们看来,田口是全才,不论什么题材的电影他都熟悉,他才是真正喜欢电影的人。”

    “田口会那么说,难道不是因为他人好?”

    通过死者朋友们的一番对话,继实已经能大概了解到死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同时,对那个不在场的叫安藤的僵尸宅他也有数了。继实把这一切事无巨细地记了下来。

    “不过,你们听说了吗?田口是在那天死的。”

    “是啊,我们办万圣节Party那天。”

    “当时田口可是很少见地在群组里回了FINE啊。”

    “没错没错,还说那天应该能去。”

    “当时他还挺在意地问大家都要装扮成什么角色去呢。”

    “当时回复他说肯定是电影角色,他还超兴奋,发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包。”

    “不过,田口死的时候还是僵尸妆吧?”

    “好像是的。”

    “话说,那不是安藤要扮的角色吗?”

    “不过,我们没叫安藤吧。”

    “不是,安藤在群里。”

    “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你看。”

    其中一人拿出了手机,他们一起看着手机屏幕。

    “你们看下已读人数。”

    “呃……五人?这里我们四个再加上田口不就五个人了。然后,啊!”

    “没错,已读五人指的是除了发倡议的人之外的五个人,也就是这个群组里有六个人。”

    “哇,我完全没发现。”

    “还有一个‘决定性证据’,你们看下群成员的头像。”

    “啊……有僵尸!”

    “对吧!”

    “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我也完全没发现。”

    “不过,田口应该发现了。”

    “可是,田口是从楼梯上摔死的,安藤也没来啊。”

    “大概那家伙也死了吧。”

    “别说了,你看看场合。”

    “抱歉。不过,那家伙不会死的吧。”

    “是啊,因为是Undead嘛。不对,不是让你别说了吗。”

    “哈哈,抱歉抱歉。”

    死者大学社团里的社员们就这么笑着离开了殡仪馆。接着,稍晚一点的时候,死者公司里的人也前来吊唁,那些人里没有和死者年纪相仿的人。

    ——安藤先生不会来了吗?

    死者是安藤先生在大学社团里唯一关系好的人,现在又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既然加入了群组,应该知道死讯了吧。

    那天的笔记上,继实最后一句写的是“安藤没有来”。

    “用那个花没问题吧。”

    玉子在购花之前又跟继实确认了一遍。继实虽然没什么自信,但那是他查了无数遍《花语词典》,翻来覆去考虑了很久之后才做出的选择,所以他用力点了点头。

    第三天,大量的“吉妮阿”被运到了“花TAMA”。

    吉妮阿,日本本土又称为“百日草”,即百日菊。它的花期很长,以前就常被当作葬礼用花。

    “这次竟然选了很‘正统’的花啊。”

    殡仪公司大叔有些失望地帮继实一起搬花,大概是因为这次的花太正统以至于没惊喜了吧,他并不知道这次的花是继实挑的。

    有的百日菊把扁平的花瓣重叠起来像大丽花一样盛开,有的是细长的花瓣聚拢起来像仙人掌花一样盛开,还有的花瓣簇拥起来成半球状地开满枝头。百日菊的品种不同,花朵的形状和大小也不一样。继实用不同的百日菊把祭坛装饰得颇有层次,富于变化感。

    ——还不赖。

    对装饰好的祭坛,继实自己还是很满意的。葬礼开始了。守夜时来过的社团成员也出现在吊唁人群里,他们一起坐在了靠近墙壁的座位上。虽然在窃窃私语,但是在继实所站的位置那里也能听到。

    “那花,是百日菊吧。”

    “哦,你对花有研究?”

    “还行吧。不过,也不知道是谁选的,真是挺讽刺的。”

    “啥?为什么?这花挺好看的呀。”

    “不是,百日菊的花语可是‘要多加小心’。”

    “哦,那又如何?”

    “你也太迟钝了。田口可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这不就像是在说他‘就是不小心所以才死了’的吗?”

    “是吗?那可太过分了。”

    听到这段对话的继实使劲地摇着头。

    ——在这里不是那个意思啊。

    然后,就在吊唁者们还在上香的时候,殡仪馆的门被打开了,迟到的吊唁者走了进来。只见那个人十分缓慢地往前走,缓慢得就好像整个身体已经崩坏到无法正常行动一般。

    继实立刻看向来人,当然不只是继实,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那个从入口处缓缓走来的姿势异常的吊唁者身上。

    “那是什么,僵尸?”

    下

    没错,凌乱的头发、迸出的脑浆、浑浊发白的眼睛、溃烂的皮肤,还有破碎的衣服——正在缓缓前进着的吊唁者完全就是行走的僵尸。

    殡仪馆里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但是,“僵尸”吊唁者毫不在意,继续朝上香台走去。殡仪公司大叔想要上前拦住他,却被继实用眼神示意阻止了。或许殡仪公司大叔认为这一环节是在玉子的设想范围之内,所以又回到了他刚才一直在的位置。

    ——不愧是大叔,多亏了他反应快。

    在吊唁死者的地方,一个不会死的存在正在昂首阔步地前进着。或许是这场面太过另类,所有人都像忘记思考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慢慢前进的“僵尸”。

    “僵尸”终于走上了上香台,缓慢又仔细地把沉香放进香炉里三次。恐怕只有继实才注意到他正小声地对死者念叨着什么。

    等上完香,“僵尸”转过身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打扮成这样来参加葬礼实在抱歉。不过,逝者,不,田口他曾打扮成僵尸来找过我,找过不去上班宅在家里的我。”

    ——啊,报警的果然是他。

    继实恍然大悟。

    “万圣节的时候他来找我,对我说‘现在你可以打扮成你最喜欢的僵尸形象正大光明地在外面走啦’。但是,我没能出去,我没有接受他的邀请。明明在大学里、在公司里只有田口在担心我,我心里也明明那么感谢他,却对他说‘那你怎么不早点来帮我’。田口劝不动我,看上去很失落,只能独自回家,然后,他就从我住的公寓的台阶上摔了下去。”

    Undead的安藤说到这里,朝家属席方向深深地低下了头。

    “田口的亲属们,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我……我无数次想过,要是必须有人去死的话,死的人也应该是我而不是田口。可是,我想起了田口曾经说过的话。他说‘死不了也很可怜’,喜欢僵尸的我曾经很不理解这句话。不过现在我懂了,我不会死,我要背负这份悲伤,坚强地向前走下去。”

    说到这里,安藤向所有到场的吊唁者鞠了一躬,又慢慢地、慢慢地从来时的路走了回去。他的脸被泪水冲花了妆容,反而更像僵尸了。

    但是,“僵尸”在这里并没有给人带来恐怖与不快。就像田口和安藤说的一样,继实觉得,有一个悲哀的僵尸也随着安藤离开了殡仪馆。

    “因此才选择了百日菊吗?”

    ——是的。

    回到“花TAMA”后,继实正吃着玉子做的南瓜炖菜,玉子则在看他对今天葬礼的记录。

    百日菊的花语除了“要多加小心”之外,还有“想念不在的朋友”的意思。对于田口死亡时“报警人不在场”这一事实,继实一直都不能释然。

    报警人并不是碰巧路过才匿名报警的,或许是和死者有着很重要的关系才选择匿名。继实一直这么认为,正是因为太亲近了所以才没能报上自己的名字。

    “还有,这个,你真的听到了吗?”

    玉子一边指着笔记本一边问。那里记录的是安藤烧香时朝祭坛方向小声说的话。

    听到玉子的问话,继实非常自信地点了点头。笔记本上是这样记录的:安藤小声地说“我和你的友情永远不死”。

    安藤确实是这样对田口说的。和花言灵不同,这是来自朋友的言灵。

    “听着跟电影里的台词似的。”

    看玉子这样说道,继实一边悄悄地想“要不下次约玉子一起去看电影吧”,一边把煮得又绵软又入味的一块南瓜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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