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言灵-孰生孰死,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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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打不开。

    那天继实来到“花TAMA”的时候,店门紧紧锁着。

    ——真是破天荒啊。

    继实来上班的时间正好是玉子的点心时间,玉子从未在这个时候出去过。继实从口袋里拿出备用钥匙,打开了店门。

    ——话说,这可是第一次用这个备用钥匙呢。

    虽然在被录用时,玉子就给了继实这把备用钥匙,但是至今为止,继实来的时候玉子都在店里,所以备用钥匙也未曾派上过用场。

    继实走进店里,里面并没有开灯。今天天色阴沉,也没有光照进店里来。他穿过有些昏暗的未铺地板的外间,走到和式隔间里,打开了电灯。

    荧光灯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这里还没有安装LED的灯管,恐怕以后也不会用吧,因为玉子曾说过“我才不需要寿命比我还长的灯管呢”。

    房间里亮了起来,继实这才注意到放在矮脚桌上的便笺。

    ——嗯?玉子姐留的吗?

    便笺纸的右上方写着连笔的“致咲田先生”,看来是写给继实的。

    “致咲田先生:

    我有些在意的事需要确认,所以暂时不来店里。

    白天我要外出,所以拜托你照料好店里的鲜花即可。

    不过,因事出突然,现在有一项之前已经接下来的工作。守夜时用店里现有的花,葬礼用花你来选择并采购。我想你可能不方便打电话,所以给你准备了采购单。到时候你去便利店发传真采购吧。

    事出突然十分抱歉。今天的点心我买了西伯利亚蛋糕[24],你尝尝吧。

    玉子留”

    玉子的留言条和她平时的说话方式很不一样,写得格外客气。在留言条里,玉子没有称呼继实为“小子”而是“咲田先生”,这样见外的语气让继实心里格外不舒服。

    ——这突然是怎么了?

    对于玉子的事情,继实一点头绪都没有。若要硬找原因的话,大概是之前大号棺材的小惠的葬礼上花言灵未起作用吧。但是花言灵是否发挥作用,每个人的观点不一样,结果也自然不同,从根本上来说,继实也不相信“魔法”真的存在。

    ——不论干什么,都有顺利和不顺利的时候啊。

    要因此钻牛角尖的话,心思也太过细腻敏感了。继实觉得这完全不是那个直言不讳、毫不犹豫地碰触他人之死的玉子该有的反应。而且还把已经接下的工作交给做兼职的继实,这可以说是非常不负责任了。继实难得对玉子生气了。

    ——这也太任性了吧。

    继实闷闷不乐地盘腿坐在地板上,矮脚桌上放着羊羹夹心的卡斯提拉,他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好甜!

    甜得过分的味道刺激着大脑,甜到简直要让人忘记生气了。吃起来凉飕飕的羊羹让有些激动的身体冷静了下来。

    ——不会是玉子姐已经预料到我刚才的反应了吧。

    卡斯提拉带走了口腔里的水分,继实开始找喝的。目光所及之处有一些颜色怪异的茶叶筒,在不知道它们是什么茶的情况下,继实还是不敢贸然尝试的。

    虽然觉得有些不礼貌,但继实还是轻轻打开了楼梯旁边的冰箱。在冰箱门里侧的空格里有一盒500毫升的牛奶,牛奶和西伯利亚蛋糕看起来最配了。

    继实把牛奶拿了出来,一口气喝完了。他丝毫没有因为这大概是玉子的东西而感到犹豫,因为牛奶包装上有人用马克笔写着“给小子”。

    ——玉子姐果然预料到了。

    尽管上次葬礼上玉子选择的番红花没有发挥作用,但玉子那魔女似的“第六感”依然还是存在的。

    ——这个也可以吃掉吧?

    继实有些得意忘形地继续查看冰箱里的东西,发现里面还有几个用保鲜膜包裹起来的盘子和小碗。餐具里盛的小菜无一例外都缺乏鲜艳的色泽,基本上都是茶色的。这一定是继实喜欢的那种口味浓重的料理。

    但是,继实却没有拿出来吃掉。跟牛奶上写着“给小子”一样,小菜上面还盖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不准吃”。

    ——切,这么多明明一个人也吃不完啊。

    虽然继实这样在心里嘟囔着,但他也没有想过要去偷吃。

    ——总觉得即使现在只吃一点,过后都会被骂得很惨。

    刚才还在为玉子的任性而生气,但一想到若是自己任意妄为导致玉子生气的话,他就没法做出任性的事来。继实不情不愿地关上了冰箱门。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店门被打开的声音。

    “哎呀,太暗了。”

    是殡仪公司大叔的声音。继实回过头去轻轻点头致意。

    “啊,咲田在啊。太好了,我还在想要是没人在可怎么办啊。”

    听大叔说,这次的死者也是从警察局领回来的。据说死者独自一人死在了家中,死后很长时间才被发现。他爽朗地笑着说,还好现在是冬天,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继实已经基本上习惯这样的事情了。

    ——老人孤独死吗?

    继实从“独自一人死在了家中”这句话立刻想到了这点。老伴离世后的独居老人死后很久才被发现,这种事情可是常有耳闻。

    “孤独死是没错,可死者不是老人。”

    大叔一边把前往守夜会场的地图递给继实,一边说道。

    ——哦,孤独死不等于死者就是老人啊。

    这还真有点出乎意料,继实一边想着一边看地图,突然发现刚才的对话太不可思议了。

    ——啊!?刚才……哎?!你能听到我心里的想法?

    继实只是在心里想那是老人孤独死,他并没有出声,但是大叔却回答他了。因为继实习惯了和玉子用“读心术”来交流,所以他才一时没有察觉到,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读心术”啊,难道和“花TAMA”有关系的人都有此能力?

    “我可不会什么‘读心术’。”

    看着一脸困惑的继实,大叔“哈哈”地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继实不觉得这样爽朗的笑脸背后隐藏着魔女般的能力,也不愿这么去想。他做了个深呼吸,试图冷静下来。

    “咲田你啊,心里想的事情,经常就说出来了。”

    ——哎?

    “虽然你没有发出声音,但是要仔细看的话,你的嘴唇在动,所以大体能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的吗?不可能吧?

    “嗯,真的。我没撒谎。”

    大叔笑盈盈地看着继实的心,不,是看着他的嘴唇这样回答道。

    “平时见你的时候,要不就在车里,要不就是在工作的时候,没有看你的脸,所以才没发现这点。之前在拉面店,我当时想‘你还挺能吃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向了你嘴边,就发现你的嘴唇在动,能看出来你说的是‘好吃好吃’。我觉得说不定你是这样‘说话’的,后来果然发现,你不出声只是动动嘴唇来说话。”

    ——是我无意中就动了嘴唇啊……

    “啊,你自己果然没有察觉到啊。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因为你不擅长说话,所以用自己的方式跟我交流,但我却没有察觉到,对此我还深刻反省过。不过,总觉得你自己好像也并不在意。所以我就想了,难不成说话时动嘴唇是你下意识的习惯?”

    大叔的推测十分正确。正因被母亲说自己的声音很像父亲“实”,所以继实讨厌自己的声音,拒绝说话,但是他的嘴唇却不顾这一禁忌,无意中想要去和人“交流”。

    ——那,这不是读心术而是懂唇语?

    果然想说的句子太长,还有同音不同义的词语混杂其中时,大叔也无法理解继实在说什么。“对不起,你刚才说的这句我看不懂。”大叔说着抬起右手在脸前摇了摇。

    “我的一个熟人耳朵不好,所以我自学唇语大概懂个皮毛,不过要是有人专门学过的话,应该能和咲田交流的。”

    听了大叔的话,继实想起自己和玉子的交流。并不是因为玉子是魔女所以能读心,而是她学过某些东西,才能够看懂继实的唇语。

    ——原来是这么回事。

    谜团解开了,玉子身上的一个谜团消失了,但是无论如何,对自己这样一个不能说话的麻烦人,玉子毫不回避、正面与自己交流的事实没有改变。她的温柔再次感动了继实。

    “这是怎么回事啊?”

    虽然能看懂继实的唇语,但是大叔却无法看透继实心里的想法,所以他看上去一脸不解。

    ——没事。

    继实微微一笑,开始守夜的准备工作。继实通过唇语告诉大叔玉子外出了,另外还有西伯利亚蛋糕,可以去尝尝,然后大叔就去隔间等继实了。

    “啊,我最喜欢这个了!”

    殡仪公司大叔盘腿坐在铺了榻榻米的隔间里,大口吃着西伯利亚蛋糕,露出一脸幸福的表情,远远看过去他就像这家里与生俱来栖息于此的神仙一样。

    中

    跟继实预想的一样,这次的守夜非常低调。一口小小的棺材安放在一个窄小的殡仪馆里。不,棺材应该是普通大小的棺材,可是继实见过大号棺材后,总觉得那棺材看起来越发像个小盒子。

    继实心想至少把祭坛装饰得华丽点吧,但就店里原有的鲜花来看,能做的确实有限。这次的守夜上没有死者的遗像,好像死者的遗物中没有本人照片。丧主住在死者家附近,好像是他的远房亲戚,他和死者的关系还没亲近到会有死者照片的地步。而且,担当这次葬礼的丧主好像也不是出于自愿,守夜开始后,丧主冷冷地留下一句“结束了告诉我一声”,就走出了殡仪馆。

    死时没人在身边的人,死后也不会有人悼念。这次死者的境遇和继实之前碰到的都不一样,这不禁让继实开始重新思考死亡这件事。

    死是指一个人重归虚无,但死者却不因此而化为乌有,那是因为有生者对死者的追忆。生者为死者举办葬礼、灵前献花、扫墓,正因为有这样的行动,死者才会作为曾来过这个世界的人继续存活下去。

    “人撒手而去本身就是悲伤的,周围的人能笑着送别就好了。”

    继实想起了玉子曾说过的话。哀伤或欢笑,这都是只有活人才能做到的事。继实想,被死者撒手抛下的生者会痛苦,但若没什么人可抛下的死者只怕要更痛苦。

    就在这时,殡仪馆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跑了进来。她并没有穿专门参加丧礼时才会穿的丧服,而是身着牛仔裤和夹克衫,一副休闲打扮。

    ——大概是接到死者去世的消息立刻赶过来的吧。

    继实的心里一下子热乎起来,他很开心,还是有人来悼念死者的。

    ——太好了。

    尽管这句话不适合在这种场合说,但继实的“太好了”不是指死者的死,而是觉得死者的存在不会就此归于虚无,真是太好了。

    “哥哥!”

    来者脚步有些踉跄,双膝跪地像是要半扑过去,走到了祭坛上。她看向祭坛中央,但是她并没看到应该放在那里的东西,所以开始打量着四周,看来她是在寻找遗像。

    ——她看起来还很年轻,但应该已经参加过别人的葬礼了吧。

    继实之所会这么想,是因为从那女人的动作来看,她好像了解祭坛的构造。

    穿着夹克衫的女人站起身,轻轻打开了棺材的上的小窗。

    “哥哥,为什么……”

    但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小窗外看着死者的脸僵住了。

    ——怎么了?因为是冬天,尸体不是保存得很完好吗?

    继实有点担心。因为刚才他看过死者,遗容干净整洁,跟普通死者一样。

    “这是谁?”

    穿夹克衫的女人抬起头,不知是在问谁。但是,现在只有殡仪公司大叔和继实在场。

    “喂,这是谁啊!这是梶谷登的守夜仪式吧?”

    穿夹克衫的女人像是喊叫一样问道。虽然继实还有大叔收到的确实是名叫梶谷登的葬礼委托,但以防万一,还是确认了一下委托资料。死者的名字的确是梶谷登。

    “是的,逝者确实是梶谷登先生没有错。”

    大叔从墙边上前一步,用沉着的声音礼貌地回答她。但是,他那温柔的声线并没有抚平那女人的激动情绪。

    “我说,不可能没有错!这个人不是梶谷登!”

    穿夹克衫的女人像是要把手从小窗伸进棺材里一样,用手指着死者的脸大声喊着。

    “我哥哥不是长这样的!”

    她已经泪流满面。是得知自己哥哥去世的消息赶来时就已经强忍泪水了,还是因为棺材里的人不是自己哥哥,受此打击才哭泣的?继实无从判断。

    “喂,我哥哥在哪儿?不是这里吗?”

    刚刚还在大声喊叫的人,此刻正用哭腔可怜巴巴地询问着。大叔赶紧跑去殡仪馆的接待处,确认今天在这里举行的全部守夜的信息。这段时间里,只有继实一人留在了守夜会场里。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听着穿夹克衫女人的呜咽和叹息。

    “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被泪水刺激到胸膈膜的女人不断发出“呃”的声音,让这场独角戏断断续续的。

    “你自作主张,让我去大宫叔叔家做他的养女……”

    她揪起夹克衫袖头上的一点点面料擦着眼泪。

    “说什么自己来还爸爸的欠款,还就这么走了……”

    她用袖子捂着双眼继续说了下去。

    “我好不容易找到哥哥你住的地方了,却被告知说你被人发现死在家里,说今天是你的守夜仪式……”

    大概是回想起听闻噩耗时的打击,穿夹克衫的女人瘫倒在地上。继实有些担心,正要走过去的时候,大叔从接待处回来了,他走到穿夹克衫的女人面前,把确认结果轻轻地告诉了她。

    “不仅今天,在此前后一周举行的守夜仪式我都确认过了,只有这一位梶谷登先生。”

    听到这里,穿夹克衫的女人瞬间双肩颤抖,但马上又放弃似的拖着无力的身体站了起来。大叔看起来相当担心她,想要帮忙似的补充说道。

    “说不定您哥哥的守夜是在别的殡仪馆举行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您的忙,这是我的名片,若有事的话,请联系我。”

    穿夹克衫的女人用她那双失去生气的眼睛瞟了一下,慢慢地接过名片直接放进口袋里,然后默默地离开了殡仪馆。

    “看来好像是哪里弄错了呢,不过要是他哥哥发生点什么事的话,她也太可怜了。”

    刚才穿夹克衫的女人扑在棺材上,把棺材弄歪了,大叔把它调整到原来的位置,顺便把祭坛上的花也摆放整齐。继实也赶紧走上前去帮忙摆放。两人都没有说话,没有摆放遗像的祭坛又恢复到最初的模样,棺材上的小窗也关上了。

    ——你真的是梶谷登先生吧?

    继实忘不了穿夹克衫女人的狼狈模样。不是她弄错了,而是死者自己的身份介绍有误吧。可是,无法再开口的死者原本就没法说出自己的名字啊,继实对自己轻率的想法自嘲似的笑了笑。

    “不过,就像以前有过抱错婴儿的新闻一样,弄错遗体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啊。”

    ——啊?不会吧!

    听着大叔缓缓说出口的话,继实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大叔在确认了继实的表情之后继续说道。

    “特别是从警察局领回来的这种更容易出错。警局的太平间里有时会有好几具尸体。在那种情况下,尸体标签资料上可能会有记载错误,或是负责人之间交接时发生失误。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把别的死者交给了家属的情况。”

    ——是警察的失误吗?

    继实想和大叔交流下去,所以他为了能让大叔看懂,故意慢慢地动着嘴唇说道。

    “是啊,不过也不能把责任全部推给警察。有时候,死者家属也不忍心看自己亲人的尸体,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警察询问‘这是死者本人吗?’,他们也没办法作出正确的判断吧。相反,如果领回死者的是跟他关系没有那么亲近的人,那么确认是否死者本人很有可能只是走走形式。”

    继实想起了安排好守夜之后就立刻离开的那位男性丧主。虽说是远房亲戚,守夜仪式上竟然完全不在场,什么样的人才能这么狠心无情呢。继实把自己在母亲葬礼上什么都没做的事先抛诸脑后,心里开始责备起那个无情的男人。

    “那我们也收拾下,准备回去吧。”

    大叔看了眼手表说道。

    “葬礼应该会在后天举行,所以得拜托玉子订花了。”

    关于这件事,继实必须要告诉大叔,玉子现在不在店里,所以葬礼上用的花得由自己来选。僵尸妆死者的葬礼时,继实是在玉子的关注下选定葬礼用花的,而这次从采购到装饰祭坛都需要继实独立完成。大叔所在的殡仪公司既是商业伙伴又是店里的客户,选择葬礼用花事关“花言灵店”的信誉,这次由打工仔继实全权负责,所以他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大叔。

    ——那个,其实……

    继实夸张地动了动嘴唇,就像无声电影一样说道。

    ——现在玉子姐不在店里……

    “啊?真的吗?”

    大叔吃惊地反问道。不,他并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这一消息,所以也不能算是反问。

    ——所以,我……不是,由晚辈我代替玉子姐来选择葬礼用花。

    句子有点长,所以大叔理解得有点费力,不过总算是明白继实在“说”什么了。

    “啊,没关系的。咲田也在那里工作很长时间了,不过……”

    大叔停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他摆弄了几下之后,把屏幕转向继实。

    “刚才有人用‘花TAMA’的电话打我手机了,有电话留言。”

    大叔给继实看的手机屏幕上的确显示着“花TAMA”的名字,时间是在20分钟之前。当时正好是那个穿夹克衫的女人大喊大叫地赶来殡仪馆。

    ——玉子姐已经回来了吗?

    大张旗鼓地留下字条出门,又轻轻巧巧地回来。

    ——真是的,害我白担心一场。

    看到继实脸上的表情,大叔也放下心来。

    “哈哈,看来你们店里的‘菠菜[25]’也出了岔子呢。即使只有咲田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的,但是玉子小姐也在的话,我们就更放心了,所以她回来就好。”

    ——“菠菜”?请问……

    对这个不熟悉的词继实有些疑惑。

    “现在咲田想的是那种绿色的蔬菜吧,不是哦,这里的‘菠菜’是汇报、联络、商量的简称,这可被称为是社会人之本啊。啊,对了,玉子小姐的留言,咲田也听听吧?毕竟这也算一种‘联络’。”

    大叔说着把手机递给了继实,继实按了“听取”键,然后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嗯?这是谁的声音?

    继实听着手机里的声音,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听完一遍之后他又按下了“听取”键。

    ——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继实又听了一遍,吓了一跳,大叔的手机都掉到了地上。大叔慌忙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担心地问道“怎么了”,但是继实已经震惊得无法回答了。

    这件事比尸体领错了还要让继实吃惊。“我是玉子。”——留言里的人如此自报家门,她的声音高亢又带些嘶哑,虽然和玉子的声线很像,但那不是玉子的声音,那是一个真正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的声音。而且,那是继实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的声音。

    ——外婆?

    之后的留言内容继实已经记不清楚了,大叔对继实听完留言后大惊失色感到十分不解,但继实已经顾不上了,他从殡仪馆里飞奔出去,目的地当然是“花TAMA”。

    中二

    店里的门是锁着的。继实想要从口袋里拿出备用钥匙,但他的手有点抖,钥匙掉到了地上。

    ——见鬼!

    混乱和焦灼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和身体。他粗暴地开着锁,店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门一开,他就一个大步迈了进去,未铺地板的店面冷冷清清的,十分昏暗。

    继实继续朝里面走,脱了鞋子站在榻榻米上。等他打开灯,那里还是下午继实离开时的模样。

    ——玉子姐也没回来过,果然没人在。

    继实匆忙赶回店里,别说有人在了,连玉子都没回来过,这让他十分失望,同时他也明白自己期待的事是不可能存在的。

    ——外婆怎么会在这里。

    但是,如此一来,另外一个问题出现在继实脑海里。

    ——那为什么会是外婆的声音?

    殡仪公司大叔听到那个电话留言好像并不觉得奇怪,也就是说,对大叔来说“玉子”的声音就是电话留言里的声音。但是,继实也曾觉得玉子的声音有些像外婆的。亲人或许能察觉其中的细微差别,但是对外人来说,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应该是难以区分的。

    ——但是,那绝对是外婆的声音。

    继实对这一点非常确信。但是从电话留言的时间来看,那外婆应该尚在人世。

    ——不对,那不可能。外婆不是在去年去世的吗?!

    外婆去世时,继实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也没有参加葬礼。他只是听母亲说外婆已经去世了。

    ——哎?可是,话说回来,我还从未给外婆扫过墓呢。

    继实觉得自己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听到外婆去世的消息时就该问问墓地位置,然后再去扫墓祭拜的。但是,自己太伤心以至于没想到这点,现在的结果就是唯一知道这些信息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对外婆去世后的事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现在,继实从事着与“死亡”相关的工作所以才开始明白,自己一直在回避着自己重要之人的死亡事实,所以连真正重要的事都完全不知道。

    ——真是的,可恶!

    继实这份烦躁来源于自身,他想穿越到当时的自己的身边,呵斥自己“不要哭,站起来”。

    就在继实的脑子里只剩下后悔的时候。

    “叮铃铃……”

    继实听到了一个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什么声音?

    那声音不像是电子仪器发出来的,倒像是某种响铃一般,不断地重复响着。而这声音是从头上方传来的。

    ——二楼吗?

    继实走近楼梯。虽然玉子曾十分严肃地告诉自己“二楼禁入”,但现在没有必要再去遵守“玉子的法则”。继实踏上一阶楼梯,然后继续踏上第二阶、第三阶。

    就在这时,尖锐得像是铃声一样的声音被打断了,然后继实听到一个声音说“喂,你好”。

    ——不可能,这……

    这个声音果然是继实刚才从大叔的手机里听到的那个声音。没错,是继实深爱着的,也是疼爱着继实的外婆的声音。

    “啊……是吗。暂停是吧。我知道了。明天啊。好的好的。我们店里年轻的,啊啊,是咲田啊,他来负责。是的,辛苦了。”

    有东西被放下,发出“咔哒”一声。继实站在楼梯中央动弹不得。

    “你在那里吧,上来吧。”

    一个人用外婆的声音朝继实说道。不,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对继实说的。或许那人只是把继实当成了玉子,以为是玉子在楼梯上。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在二楼,或许是自己外婆的人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恐怕她想不到继实会上来二楼。

    但是,继实的预想轻而易举就破灭了。他打开二楼房间的门,看到外婆直起上半身坐在房间的被褥上,她用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看着继实。

    ——外婆。

    实际上,继实称呼外祖母时,习惯上会带上敬语。平常之所以会不带敬语,是因为他感觉自己已经度过青春期了,再这样叫,总觉得有点难为情。

    “小继,好久不见啊。”

    外婆慢慢地变了表情,她看起来好像很开心能与外孙再次相见。

    “抱歉啊,我伤到腰了,走路有些困难。你能到我这里来吗?”

    继实脑海里一片空白。但是,他听到外婆的话,便条件反射似的朝她身边缓缓走去。

    “啊,小继,你长大了。”

    外婆一边说着,一边用她那瘦骨嶙峋又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继实的头、脸颊和肩膀。

    “房江也去世了,让你这么孤单……”

    外婆用两手捧着继实的脸颊,又说道:“实在抱歉啊。”

    包裹着继实双颊的手上确实传来了“活生生”的触感,继实情不自禁地用右手抓住了外婆的左手。

    “怎么了,你看你能抓住的吧,我可不是鬼魂哦。”

    外婆看穿了继实的动作意图,有些滑稽地笑了起来。看着外婆的笑脸,大脑一直处于“死机”状态的继实终于有了一丝清醒。

    ——外婆,你还活着啊。

    “是啊,算是还活着吧。”

    外婆读懂了继实心里的话。不,她也是能看懂唇语的吧,对此继实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外婆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继实,所以她当然能做到。

    继实没有顾虑,继续用“心声”向外婆提问。

    ——那,为什么妈妈会说外婆已经死了呢……

    “那是……”

    大概是说来话长吧,外婆用目光示意继实坐到被褥上,继实坐了下来。

    “房江……你母亲啊,一定是不想你被我抢走。”

    ——嗯?

    继实听不懂。置年幼的继实于不顾,追随父亲满世界跑的是母亲;和父亲分离后,把自己当作父亲“实”的替代品,从不正视继实本身的还是母亲。她为什么不惜撒谎说外婆死了也要“独占”自己呢?继实实在想不通母亲为何要这么做。

    “你当然不明白。抱歉啊,我会一件件跟你说。”

    外婆这样说道,或许是为了润润喉咙,她让继实去泡茶。继实看了看四周,这里也有一个矮脚桌,不过要比一楼的小上一圈,桌子上只有茶壶和茶碗。继实把茶水倒进茶碗里,然后递给了外婆。

    ——这是什么茶?

    平时玉子总是喝些稀奇古怪的茶,所以继实有些好奇。

    “这是普通的绿茶。”

    外婆说完,喝了一口茶水后,开始讲了起来。

    “首先必须从你父亲的事开始说起。”

    ——从我父亲的事开始?事到如今,告诉我那个四海为家的父亲的事情有什么用……

    “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先听着。”

    外婆温和地嗔责道。

    “你父亲既不喜欢四处漂泊的生活,也不花心,他是个非常认真的男人。”

    ——啊?可是母亲说他是个“热爱自由的男人”。

    “那是她希望你这样去看待你父亲,因为实先生没有了生的自由。”

    外婆在父亲的名字后面加了“先生”两个字,这对外婆来说很少见。因为不论是谁,外婆一般都会随意地把他们称为“这家伙”、“那家伙”。

    “实先生是房江大学里的副教授,房江对他一见钟情。他们的年龄差了15岁,所以最初我是非常反对这段恋情的。但是那孩子为了这段恋情,不惜说出如果我不同意就要断绝母女关系的话。最后我让步了。”

    不管怎么说,性格温顺的母亲竟然能逼迫强硬的外婆让步也确实出人意料。但由此也能看出母亲是多么迷恋父亲。

    “房江大学毕业后,两人很快就在一起了。他们都过得很幸福,房江25岁的时候生下了小继你。”

    原本垂眼看着茶碗的外婆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继实。

    “可是啊,幸福不会永远存在。实先生病倒了。”

    顺着外婆的话来看,继实知道,父亲得的应该不是感冒或阑尾炎之类的病。

    中三

    “是阿尔茨海默病。如果是我这样的年纪得这样的病还能接受,但是既年轻又健康的实先生患上这样的病,这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外婆大概想起了当时受到的打击,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实先生的认知障碍不断恶化。房江光是照顾他就忙不过来了,所以就由我来照顾你。”

    ——原来不是去环游世界了啊。

    “是的,不过在照顾实先生的空隙里,房江在国内飞来飞去寻找治疗方法。”

    外婆告诉了继实一个真相,同时继实也明白了母亲所说的并非真实情况。

    ——母亲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她相信或许有一天你父亲的病能治好。她希望等你父亲痊愈了,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当认知障碍这件事不存在一样,然后快乐地生活下去。”

    ——怎么会这样……

    “实先生啊,在出现认知障碍后就开始健忘,记不住事情。不论让他见多少次年幼的小继,第二天他还是会忘掉。房江既不想让实先生因为记不起自己的骨肉而痛苦,也不想让你因被自己的父亲遗忘而难过,所以她不再让你们见面。”

    ——那,我10岁的时候母亲回来是因为……

    外婆没有回答继实。但是,她没有回答就已经是答案了。

    “房江一直没有从这件事中走出来。更加造化弄人的是,你慢慢长大后越来越像实先生,每每看到你,她好像就会想起实先生来。”

    那时,继实曾觉得母亲像是透过自己看父亲一样,只是没想到母亲经历了这样的苦楚。

    ——她要是告诉我该多好。

    外婆也赞同继实的这个想法。但是,她并不是百分之百赞同。

    “就是啊。不过,我也能理解她的心情。自你出生到小学毕业,你母亲就没好好陪过你。如果她告诉你真相,也就是要坦白当时她撒过的谎,又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她,所以她是忐忑的。”

    母亲为了一家人未来能在一起生活而四处奔波,结果却和家人的距离越来越远,自己要一个人去背负这样痛苦的现实。继实无法感同身受。

    “不过,她应该也发现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所以你母亲为了能和你更好地相处,决定背水一战。”

    ——那是怎么回事?

    “她决定斩断小继对我的依赖。”

    ——所以就说外婆去世了?!

    “没错,一开始我也不同意,我觉得这样做根本没有意义。但是,她却不肯让步。我从来不知道她是如此倔强,这点究竟是像谁呢?”

    继实心想除了外婆母亲还能像谁,但是在继实的记忆里,他不记得母亲哪里倔强,这一点让继实很意外。

    “你母亲哭着低头恳求我,她说:‘我想和继实两个人作为家人重新来过,所以我不会继承这家店,希望那孩子也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原本母亲要继承这家店的?

    “要是按照咲田家的血缘来说的话,我之后就该你母亲来继承了。关于这件事,其实在实先生生病的时候我就已经放弃了,这花店就让它到我这代结束吧。不过,这事后来有意外转机,已经解决了。”

    ——意外转机?

    “嗯,这个你先不要管。”

    外婆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作出在半空中拿着一个透明的盒子再横向移动的手势。然后,她指了指一个放在壁龛上的带着号码盘的保险箱,让继实把它拿下来。

    “这里有她写给你的信。”

    ——信?

    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继实有些意外。因为在继实的印象里,母亲是个懒于动笔的人,就连让继实跑腿买东西的清单她都懒得动笔写下来。

    继实把保险箱递给外婆,外婆从中取出一沓信封,和着叹息说道。

    “没想到这些竟成了遗书。”

    外婆从那沓信封里抽出几封递给了继实。

    “小继你升入初中后,基本上都不和房江说话的吧?”

    继实缓缓地点了点头。如今他听说了这么多事情,觉得自己做得真是太过分了,心里后悔不迭。

    “每逢年末,你母亲都会写信告诉我小继你的成长状况与你们的近况。在她的来信中,还有写给你但又没交给你的信。她说‘你先替我保管着’。”

    外婆给了继实8封信,信封还没有拆开。

    “她是从你11岁那年开始写这些信的。”

    继实没有立刻打开信封,他很害怕。他活了19年才刚刚被告知,一直以来自己信以为真的事情都是假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住信上写的内容,完全没有信心。

    继实用颤抖的手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读了起来。字里行间倾注的全都是对继实的感情。给11岁的继实、给12岁的继实、13岁、14岁……信里根据继实的成长阶段,用词、还有要传达的信息都十分谨慎,这些信里传达的信息大多是道歉与后悔之情。

    继实打开了最后一封,这是继实18岁那年写下的,也就是他被告知外婆去世的那一年。与之前谨慎的话语不同,这封信字里行间更偏情绪化,内容也很直白。继实能够感觉到,母亲已经把他当作一个成年人来看待,她希望和自己的儿子能坦诚相待。但是,信里还是充满着想要道歉的心情,“对不起”这个词出现之多,简直让人以为“对不起”才是这封信的主人公。

    “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你,对不起!”

    “没有让你去见你父亲,对不起!”

    “我只顾着你父亲,对不起!”

    “我擅自把你从你最喜欢的外婆身边带走,对不起!”

    “一直没能跟你说实话,对不起!”

    “我撒了那么多的谎,对不起!”

    继实看着最后一封信,想起了母亲的模样,自从她死后自己不曾回想过的她的模样。

    继实通过母亲的所作所为,还有自己听到的母亲捏造出来的父亲的故事,一直认为母亲是通过自己在思念父亲。大概在父亲刚去世,只剩母亲一人孤孤单单时是这样子的。但是,读了这些信后,继实清楚地知道,随着他的成长,一切开始发生变化。现在继实脑海里浮现出了母亲的模样,她正直直地盯着继实,甚至她的瞳孔里都能倒映出继实的模样。

    ——原来母亲一直都在认真地关注我。

    继实拿着信的手在颤抖,并不是因为刚才的恐惧,而是因为心痛,痛彻心扉让人无法忍受。

    这些信里写的是母亲后悔的心情,只有最后一封,字里行间还带着些向前看的想法。

    “我喜欢你的大高个儿、蓬松的自然卷、浅棕色的瞳孔,还有低沉又成熟的嗓音。不是因为你的这些特征像实先生,而是因为你是我最最重要的儿子。我爱你的一切。”

    继实眼角发热,外婆一直沉默地看着他。

    “继实,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爱你。虽然我是个不太合格的母亲,但以后还请多多包涵妈妈。”

    信到此结束了。

    ——母亲!母亲!……妈妈!

    继实喊着母亲,他像要大声喊叫一般张着嘴,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喊不出来,因为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是,继实就像要把心里的声音传到母亲所在的那个世界一样,竭尽全身力气呼唤着母亲。眼泪流进继实的嘴里,他尝到了苦涩。这是母亲出事那天继实去认领时也没尝过的悲伤的滋味。

    继实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一直伏在外婆的膝盖上哭泣着。外婆一直抚摸着他的头,就像安慰小孩子一样,用她那双瘦骨嶙峋又布满皱纹的手温柔地、慢慢地抚摸着。

    ——谢谢你,外婆。

    继实直起身体,向外婆道谢。他的两只眼睛都哭得红红的,但总算不再流泪了。

    “没事,其实我最终也没能为她做些什么,没做什么值得你道谢的事情。”

    外婆虽然这么说,但正是因为外婆还活着,所以继实才能知道关于母亲的事情。继实觉得,如今虽然自己无父无母,但外婆还在,真是太好了。

    继实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向外婆询问了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外婆给殡仪公司大叔的电话留言里自称是“玉子”吧,这是怎么回事?外婆的名字应该是咲田蕾吧。玉子姐也是,“玉子”也不是她的真名吗?

    下

    “啊,这件事啊。继承这家花店的人都会被赐名为‘琴花玉子’[26],就跟歌舞伎和相声演员的名字代代相传一样。”

    是因为这个原因啊,继实明白了。能操纵“花言灵”的花店店主名叫“琴花玉子”,继实早就觉得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那,这家店会由玉子姐来继承吗?

    继实顺着外婆的话语直接问道。但是,外婆有些为难地回答他。

    “呃……我是这么打算的,把她当作继承人来培养,所以教给她很多东西。”

    ——她的说话方式还有假装是老太婆也是这其中的一部分吗?

    “假装成老太婆是她自己在‘加戏’,她曾经在剧团呆过,还说‘这样做的话感觉能更快地成为玉子小姐’。”

    ——噢噢,是这么回事啊。

    难怪继实总是觉得玉子的说话方式和动作是那么的熟悉,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是在模仿外婆。

    “不过,最近那孩子说自己‘没自信了’。看来她是觉得你可能更适合继承这家花店。”

    ——怎么会这样……

    继实从未想过自己要取代玉子来继承这家花店,而且他也无法想象如果没有玉子,“花TAMA”会成什么样。

    ——那,玉子姐现在人在哪里?

    玉子一直没有回来过,继实有些担心地询问道。如果她就这么不来店里了,会增加外婆的负担,而且继实也会感到孤单。

    “我大概知道她会在哪里。不过,她也是大人了,而且她也真心想在店里干下去,只要有这份干劲,早晚会回来的。”

    虽然外婆说“希望玉子继承花店”,但她对这件事还是相当看得开的,希望一切顺其自然。

    “先不说这个了,你今天去过的那个守夜,葬礼原定于后天的,但是现在取消了。殡仪公司的人好像知道内情,明天你去问问是怎么回事。根据实际情况,得让殡仪公司支付鲜花费。”明明还没订花就要让人家付款,这也太惟利是图了。继实心里这么想着,但是为了不让外婆看穿,他故意紧闭着双唇。

    “如果让你来选,你这次会选什么花?”

    外婆突然发问让继实愣了一瞬,但是通过守夜上的氛围,其实继实已经想好用什么花了。

    ——我在想,用石楠怎么样?

    虽然继实不知道石楠花长什么样,但是它的花语是“孤独”。虽然直白,但继实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石楠花。外婆考虑了一下,然后露出柔和的表情,同意继实的选择。

    “嗯,不错,石楠花啊。我会去订购,明天你只带一盆过去。”

    ——啊?为什么啊。

    “别问那么多,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继实还没搞清楚状况,外婆就已经决定让继实明天带着注入花言灵的鲜花去趟殡仪公司。

    明明和外婆有10年未见了,明明继实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但外婆却说“很晚了,明天再来吧”,让他赶紧回家。继实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外婆却故意看向别处,还像赶人似的“去去去”地挥着手。

    看到外婆态度如此冷淡,继实只好放弃,准备下楼梯离开。

    “啊,你回去之前先把冰箱里的小菜给我拿过来。我腰这样,上上下下可就费事了。”

    以前外婆的口头禅就是“只要是喘气的,天王老子也可以指使”。听到外婆毫不客气地使唤自己跑腿,这让继实莫名有些怀念,于是他无声地动着嘴唇说道“好好好”。

    “‘好’只说一次就够了。”

    意料之中的呵斥,继实一边想“果然是外婆啊”,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写着“不准吃”的小菜,放到微波炉里加热之后拿上了二楼。

    “谢谢。”

    ——不用客气。那,明天见。

    继实看着外婆的笑脸道了别,然后离开了“花TAMA”。

    继实为了弄清这次葬礼中止的原因去了殡仪公司,就在他要开口询问原因的时候,殡仪公司大叔却说“我们去咖啡店说吧”。大叔把继实带到了殡仪公司附近的咖啡店,两人刚坐下不久,一个继实看着很眼熟的女人走到店里。继实虽然觉得她眼熟,但还是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就是守夜时穿夹克衫的女人。今天她穿着黑色的针织衫和裙子,虽然算不上丧服,但也多少是为了表达哀悼之意才如此打扮的。

    ——那个,她是?

    “啊,对了,她是梶谷登先生的妹妹……”

    ——这点我知道啊。

    “然后,守夜上的尸体不是梶谷登先生。”

    ——这个我也知道啊。他不是她哥哥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当时我们也想到是家属领错了同名同姓的尸体对吧?”

    继实点了点头。之前穿夹克衫现在穿着黑色针织衫的女人面对眼前只有一个人在说话,对话却能继续下去的怪异情景,也只是沉默地看着。或许是正在考虑其他的事情吧,她好像毫不在意眼前的怪异之处。

    “守夜上的死者好像是顶用了梶谷登先生的名字。”

    ——啊?这是怎么回事?

    “死者是中国人。虽然在我们看来非常不可思议,但是那里好像有很多没有户口的人。死者为了挣口饭吃来到了日本,然后遇到了梶谷先生。”

    大叔说到这里,穿针织衫的女人开口了:“接下来我来说吧。”

    “我拜托殡仪公司的人,见到了守夜上的丧主。丧主并不是冒用我哥名字的死者的亲戚,他们只是在一起工作罢了。所以我说想看看死者的遗物时,他说‘给你了’,就全都交给了我。”

    ——所以守夜的时候丧主没有露面啊。

    毕竟丧主和死者也没什么关系。继实推测这其中大概还有隐情,穿针织衫的女人继续说了下去。

    “遗物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里面有哥哥写给死者的信。信里写的都是汉字,但并不是中文,所以我大致能看懂。”

    “我为了还债要去远方,我已经不需要这个日本名字了,就给你吧。如果我妹妹找到这里,你只需告诉她‘我还活着’。”——那封信总结起来大意好像如此。

    “哥哥做事总是这么顾头不顾尾的,竟然把名字、户籍都给了别人,跟傻瓜似的……”

    她握紧放在腿上的手,眼泪落在了手背上。

    “尸体已经被警察收回了,我想梶谷先生恐怕也会被问罪的。”

    穿针织衫的女人哭泣着,大叔替她把话接了下去。

    “那也没办法,谁让我哥哥是个笨蛋。不过,当我听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哥哥已经去世的时候,真的是晴天霹雳。”

    继实想起昨天看到一直以为不在人世的外婆其实还活着的时候,自己也是相当震惊。

    “不过,哥哥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为了还债,舍弃自己的名字远走他乡,继实觉得这不算万全之策,但是梶谷先生妹妹的眼中却充满信心。

    “还有一张哥哥写给死者的字条。”

    穿针织衫的女人从包里拿出了那张字条,把它放到了桌子上。继实和大叔探头看了过去,上面写着几个字——“利润只是活着”,继实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哥哥想写的是‘活着就是赚到了’。这是哥哥喜欢的一句话,他常跟我这样说,给我加油鼓劲。”

    听到这里,大叔抬起头,看上去很开心似的微笑着。

    “您哥哥一定,不,肯定会好好地活着的。”

    继实也这么觉得,因为从这张字条上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死亡的气息。

    虽说不是自己的原因,但是葬礼确实不办了,加上这也是因哥哥带来的麻烦,穿针织衫的女人向大叔和继实郑重道歉后离开了咖啡馆。她说接下来还要去趟警察局,希望能给那个顶替哥哥名字活过的人上柱香。

    继实忘了把那盆石楠花交给她,所以只能继续抱着。继实想起来,除了“孤独”,石楠花还有一个花语。

    ——是“吉言”吗……

    大叔大概是联想到了刚才的事情,小声嘟囔着“是啊”。

    继实怀中粉色的小花摇曳着,听外婆说石楠花原本是生长于野外的一种生命力顽强的花。继实觉得,她的哥哥也会顽强地活下去的。

    只要活着就好,现如今继实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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