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秃耳于当成红土沟的第一奇人来写,的确有点抬举他。他是个偷儿。
据说,秃耳于的“偷技”相当高超,他会飞檐走壁。有人亲见他的两只脚心上各长一根长毛,夜间那毛便立起来。只要秃耳于说声:“起!”两根毛便将他的身子悬离地面,他脚不点地迅速前行。需要蹿房越脊,只一纵身,几丈高的城墙也挡不住他。
其实,这不过是人们的夸张想象。秃耳于的所谓飞檐走壁,完全是靠他的飞抓。而且他行窃也绝非万无一失,他的一只耳朵就是因为一次被人拿获而丢掉的。
但秃耳于的确是个义贼,他绝不偷一般百姓家,专偷富户大家。他们越是高墙大院、壁垒森严,他越是要去动手。几次得手后秃耳于名声大振。
那一年,县城里来了日本鬼。在百姓眼里,日本人个个都是凶神恶煞,许多人一见日本人的影儿就心惊肉跳,背地里便说日本人如何如何厉害。秃耳于听了,几丝冷笑闪电般掠过嘴角。他不阴不阳扔下一句:“日本人多个球!”转身走去。
过了几日,秃耳于忽然给村上的孩子们发散起花花绿绿的糖果来。有人问他哪儿来的,他笑而不答。接着,有人看见他的腰里多出一把漂亮的“洋刀”,于是便猜到了出处。
秃耳于手头越来越阔绰了,常有白花花的大洋和日本女人的衣服送给他的相好,村人便越觉得他神秘莫测。
然而,终于发生了悲剧。
那夜,村里的狗叫得很凶。天麻麻亮,早起捡粪的人看见村口卧着个黑东西,过去一看,却是秃耳于。一身一脸的血,早昏了过去,急忙救起,好不容易弄得醒转,秃耳于便挣着要走。口里说:“这地方我呆不住了,我杀了日本人!”
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
秃耳于撕下上衣,大家才看清他的右肩上果有一处枪伤,便更惊骇。秃耳于说:“他妈的,小日本真不仗义,哪里有把小偷儿往死里打的?我就还了他一刀。”
他叫人给他包了伤口,收拾了东西,一步三晃走出村去。
太阳一竿子多高,日本人牵着狼狗追进村来,村里一时鸡飞狗跳,恐怖异常。好歹日本人又追出村外去了,但大家仍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几个时辰以后,村里又乱了营,日本鬼和汉奸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吼喝着人们到打谷场上去。众人便又见了秃耳于。
此时的秃耳于已没人形,血肉模糊地被绑在一根杆子上,脚下滴了一滩血,众人哪里还敢看他第二眼。
日本人开始训话,叽哩哇啦的,由一个中国人翻译过来给大伙听,意思说谁敢反满抗日,就“死啦死啦”的。
日本人正讲得上劲儿,忽听秃耳于在那儿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发疯一样大喊:
“日本鬼儿,我操你祖宗!你们杀个小偷,算啥能耐!你们的娘们儿咱也玩过了,爷们儿也叫咱插刀子了,你们多个球!要杀要剐随便吧,老子眨眨眼不算好汉!”
日本人呜嗷一声吼,撒开狼狗扑上去咬。一直到咽气,秃耳于犹自大骂不止。
日本人临走割了他的人头,挂到城门上去示众,说是反满抗日分子。村人便将秃耳于稀烂的尸身葬了,坟头堆得高高的。
徐老赌
徐老赌是因在赌场上赢了王麻子的老婆才成为红土沟人的。王麻子的老婆很漂亮,也很有手段,她怕自己再次成为赌徒的“输出品”,便想出许多招数来管束徐老赌。她用柔情蜜意迷他,黑夜睡觉蛇一样缠住他,手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但每每醒来一看,怀里的男人变成了枕头,手中的胳膊也变成了笤帚疙瘩。那夜徐老赌说去小解,女人明明听见地下哗哗地响,响了半晌也没歇住,女人说“你可真有尿,”,却无人答话。点灯一看,原来是水壶半斜在锅台上往夜壶里漏水。女人叹一口气,哭一声爹,发誓从此再不管他。
女人不顺心,便死得旱,给徐老赌扔下一个几岁的女孩。老赌便把她背在背上,照例去赌。女儿便将他的脊背当床,吃喝拉撒睡全在那上面。
徐老赌技术并不精湛,当然也经常输得光光,此时背上的女孩便倒了霉,常常饿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但若是徐老赌赢了,女儿又进了天堂,想吃什么都有,就这么着也长大了。
徐老赌后来赌运兴旺是因为碰上了二娃子。二娃子虽然是赌场新手,但鬼点子着实不少。他主动提出和徐老赌“联手”,互相照应捣鬼。他们一起规定了许多暗号,从此赌无不胜。
徐老赌高高兴兴地过起了神仙日子。忽一日,他发现自己的闺女长大了,出落成一朵花了。紧接着,他发现闺女和二娃子似乎也在背地里搞联手,哄弄他。
这使徐老赌大为惊骇。这日他和二娃子摊了牌:“怎么?小子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
二娃子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不慌不忙往上拜:“岳父大人在上,小人……”
“啪!”二娃子脸上立即响了一下。徐老赌破口大骂:“狗日的谁是你岳父,老子就是把闺女沤了大粪,也不嫁你这赌……”
二娃子冷冷一笑,徐老赌倒抽一口凉气,至此才相信世界上的事情原来真有报应。他仔细想了一回,便对二娃子说:“你想做我女婿也行,只是要戒了赌!我可不能让她走了她妈的道儿!
二娃子目光霍霍地看他:“你戒我就戒!”
“好,一言为定!”
徐老赌竟真的开始戒赌。赌惯了,手真痒啊,特别到了夜里,痒得咔哧咔哧直挠炕席。这夜终于忍不住,猫一样从窗上翻出,一口气奔到赌场,才坐下,只见二娃子也进来了,熟练地坐到他的对面。
“娘的×!”徐老赌猛力掀翻桌子,一道烟走回家,径去锅台上摸了菜刀,但见寒光一闪,右手的四个指头已齐齐掉了下来。
灯光亮处,却是二娃子跪在地上。他指天发誓,从此果不再赌。
六娘
在红土沟,六娘是公认的污烂货。村上凡有点手段的男人都宣称:他们吃过六娘的“馒头”。
六娘的确长得娇俏,但她的命不好。她是被亲爹以十个大烟泡的价格卖给六爷的。当时六爷还年轻,还能做,手里也有点积蓄。可自和六娘结婚后,身子骨就一年不如一年了。后来就整天地咳嗽,什么活儿也干不动了。村上人都说六爷得了“色痨”,是叫六娘夜里使唤的。
六爷既失了本事,六娘便自寻出路。她大概是本地第一个公开招“拉边套”的人,给她拉套的有正式的,也有业余的。正式的也不固定,她高兴换谁就换谁,说炒谁的“鱿鱼”,对方就得夹起铺盖连胳膊带腿滚蛋。
六娘的名声当然不会好。
那年日本人来了,跟着就出现了汉奸特务队。其中有个外号韩疯子的班长,简直头顶长疮、脚跟流脓——坏透了!这家伙整天骑匹马,以查治安为名,实际成了采花大盗,专门去各村寻找漂亮女人睡。一日这淫棍竟转到红土窑来了。
也该有事,那天正巧红土窑的“窑花”——李家的二闺女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家院墙矮,被韩疯子看个正着。这家伙立刻被天生丽质迷住了。他翻身下马,直闯进李家院子,上前就要拉那姑娘。姑娘尖叫着,引出父母兄弟,大家就要和韩疯子拼命。那家伙拔出手枪,吼道:“这丫头是反满抗日分子!谁拦横,就打死谁!”就着真的朝天放了一枪。
枪声惊来了村人,大家纷纷上前说情,姑娘的妈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可这恶棍坚持把姑娘带走。眼看一朵鲜花就要惨遭蹂躏。这当儿,猛听见大门口有人“咯咯”地笑,声音清脆如碗里撒豆。这声音使韩疯子也转过头来。他看见门口站着位半老徐娘,红袄绿裤,面若桃花,正在冲他飞媚眼。韩疯子立刻酥了半边,眼睛直勾勾地定在那儿。妇人摇摇摆摆走上前来,轻启朱唇,声音软软:
“哟,这位长官贵姓呀?进营子咋不到我家去坐呀!一个毛丫头,还值得你动这么大的肝火?走,到嫂子家喝茶去!”
韩疯子两眼眯成一条线,哈巴狗似的跟着妇人巅儿巅儿走了。这女人便是六娘。
见他们走了,大家才松了口气,纷纷往地上吐唾沫,骂。李家的人却说:“还多亏咱营子有这么个大破鞋哩!”
据目击者说,韩疯子第二天早上从六娘家出来时,脸色发灰,摇摇晃晃,嘴里不住说:“好你个浪娘们儿,你等着,不信我整不了你!”
六娘斜倚在门框上,乌云半堆,娇声骂道:
“浪种,不怕死你天天来,老娘管你够!”
以后韩疯子果然便三天两头来六娘家过夜。不上一年,狗熊似的一个人变得面黄肌瘦,咳嗽连天,也成了个“色痨慌子”了。
六娘的名声当然更加不好。但她依然满不在乎地活着。李家二姑娘出嫁的时候,她不请自到,吆五喝六和老爷们儿划拳。一个老相好逗她说:“韩疯子的滋味咋样?一定好吧?”谁知六娘突然翻了脸,砸了酒杯跳起来骂:“你们他妈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没有老娘我替你们挡着,你们的大姑娘小媳妇能囫囵吗?”骂罢,大哭而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