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碑

    小石匠进了大宅三天，还没见过小寡妇的面。只是那天早晨看到她的一个背影，一个苗条好看的背影。这更激发了他的好奇心。小石匠手上一边开着石料，一边就不断注意着院内的动静，他在耐心等待佳人惊鸿一现。

    小石匠是来给小寡妇刻碑的。小寡妇因恪守妇道，夫亡后一直不肯再嫁，上奉公婆，下敬家人，一时间惹得美名传扬。又不知如何惊动了皇帝老儿，居然来了个“御旨旌表”，封为“贞节烈女”，慌得地方乡绅忙为她请人刻碑。小石匠恰从异乡而来，荣幸当选。

    又过了两天，小石匠手里的石料已有了碑的形状，但他仍然无缘得见佳人。不过凭着第六感官小石匠知道，上房内有一双眼睛却在不时地偷窥他，而且他能想象出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犹如深潭能淹死男人的眼睛。小石匠便故意甩掉上衣，露出健壮的胳膊和发达的胸肌，动作夸张地凿着石碑。

    这天夜里，小石匠心中想着小寡妇，有点心猿意马，浮想联翩。已是一更，还未入眠。这时他听见外面有响动，趴门缝一看，但见上屋走出两条黑影，轻盈飘过院子，一直来到大门洞里。火光一闪，点亮了灯笼。啊！小石匠终于看到小寡妇了。灯光之下，那是一张多么招人爱的脸啊！而另一个，则是她的丫环。小石匠目不转睛地看着，恨不能立刻就冲过去。灯光摇动起来，小石匠看到两位妙龄女子在检查门闩是否插牢，接着，灯笼又移向仓房，移向牛棚马圈……第二天、第三天夜里，此景重复出现。原来如此！小石匠不由心生一计。

    这日一更，小寡妇又来检查门闩，灯光一亮，她和丫环都不由尖叫了一声，随即将灯灭掉了。原来，她们看见一个男人赤裸裸地躺在门洞里睡觉。

    小寡妇厉声喝问：是谁？哪个大胆狂徒！

    回答她的却是阵阵鼾声。

    丫环小声说：好像是小石匠……

    小寡妇沉默了一下，带着丫环走向了仓房和牛棚马圈。

    第二天，小石匠做好了被辞退的准备，但奇怪的是竟然相安无事。他心中窃喜，夜里又如法炮制。一更准时，他听见上房的门又响了。仔细听听，却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小石匠叉腿挺腰，命根高举，故作鼾声。耳朵却在捕捉着任何动静。

    灯笼再次亮了，这一次没有惊叫，只有一声轻微的叹息。脚步移动，就从他的身边走过，小石匠分明感到脚步变轻变缓，他还听到了有点急促的喘息声。小石匠的胸脯也剧烈起伏起来。

    一连三天，都是小寡妇一人前来查夜。小石匠明显感到，她留在门洞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脚步越来越犹豫，喘息越来越急促。到了第四日，小寡妇又来了。还不等她点亮灯笼，小石匠便跳起身，将她扑倒了。他听见小寡妇低低骂了一声：该死的，你这是要毁了我呀！全身却软得面条一样任其摆布……

    从此，干柴烈火便开始猛烈燃烧。先在大门洞里燃烧，又转到小石匠的住处去燃烧，直烧得噼噼啪啪，火星四溅。这样，碑就刻得格外地慢，又加上插花凿了一盘磨和一盘碾，快两个月过去了，字才刻了一半。

    这天夜里，小寡妇又来了。她一下扑进小石匠的怀里说：不好了，我有了，你真的毁了我啊！小石匠说：有了，好啊！我早想好了，你就跟我走吧。小寡妇惊道：跟你走？去哪里？小石匠说：去我家，给我当媳妇啊！小寡妇说：那这个家怎么办？我的一辈子声誉怎么办？小石匠冷笑道：什么声誉！什么刻碑，你觉得还有什么比我们在一起好吗！小寡妇默然。

    又过了几天，当住在上房里的公婆有所察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这天早晨起来，院子里再也找不到他们孝顺的儿媳，也找不到那个小石匠，只有一块刻了一半的石碑，凄惶地扔在大院深处。

    立碑

    给英子立碑，是村委会做出的郑重决定。

    村人都说：应该立，因为英子死得太冤了，也太惨了。

    几年前，英子决定去南方打工。英子本来考上了大学，但家里太穷，供不起，她只能含泪决定去南方打工。

    留根却死活不同意英子去南方打工，他说：你去上大学吧，我来想办法供你。

    留根是英子的男朋友。英子说：你家更穷，你拿什么供我？干脆，我们一起去吧。

    但是留根不同意。他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爹妈怕他外出有什么闪失。留根的胆子也小，有次他一个人去县城，被几个流氓打了一顿，从此，他对外面的世界就充满恐惧。

    留根说：英子，你真的别去南方，听说那地方坏人多咧，你去了回不来怎么办咧？

    英子犹豫了一下，但她最后还是走了。

    英子走了三个月以后，开始给家里寄钱。第一年每月一二百块，第二年每月三四百块。这数目对城里人来说不算啥，但对贫困山村来说可是个大数目。英子家的生活日渐好转，她的弟弟再也没有辍学的危险了。

    到了第三年，英子每月给家里寄来的钱高达一千，这让全村人无不咋舌和眼红。很快，便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流言在村里泛滥起来。留根终于沉不住气，他给英子写了一封信，问她在外面到底干啥，为什么能挣那么多钱，是不是干上了“那个”。

    英子接到信很生气，她回信说，我在一家中日合资的工厂里打工，我现在是管理人员，所以收入要高一些。我建议你来看一下，也可以留在这里打工。但是留根下了几次狠心都没能成行。

    英子给家里寄的钱越来越多了，她家盖起了新房，鸟枪换炮，但她的家人遭受的议论也越来越多了。大家几乎一致认为：凭英子一个女娃，在外面累死也赚不了那么多钱，她赚的肯定就是脏钱，这年头，女人变坏就有钱啊！于是，她的家人还有留根便一封封去信，催她赶快回来。

    英子是第四年夏天回来的。英子不是一个人回来，她还带着一个秃顶男人，她说这是日本的一个老板，是她说服他来家乡考察投资的。

    这时的英子已不是当年的英子，她穿着光鲜，戴着金项链，挎着坤包，拿着高档手机，而且她竟然学会了说日本话，不断和那日本秃男亲切交谈。

    村人全都斜着眼、撇着嘴看着这一切，但是英子却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当她促成日本秃男和乡政府签定了合作意向，满心欢喜回家的时候，她感到整个村庄都对她露出了冷漠嘲讽的脸。她更不知道，一段耸人听闻的故事，已经为她编造完毕，而且家喻户晓：她英子开始是做鸡婆的，跟无数男人上床；后来遇上这个日本鬼子，把她给包了……

    英子进了家，发现家里已经乱成一团，爹娘痛心疾首地质问她：英子啊英子，你在外面到底都做下了什么好事啊！

    英子跟他们说不通，憋着一肚子委屈去找留根，她希望留根能给她以理解和支持。谁知留根那厮的态度更为伤人：你现在名声这么臭，我没法帮你，只能离开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英子这天在家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家人惊骇地发现，她家院里扔着许多只破鞋，还有小字报贴在门口：烂鸡婆，让中国人干还不够，又让日本人干，丢中国人的脸！赶快滚出村子去！

    事情闹到这一步，英子一走了之也就罢了，偏偏她是个认死理儿的姑娘，不证明自己的清白誓不罢休。这天她来到医院，做了一次体检，回来时她把一份证明自己还是处女的报告单拍到留根面前。但是留根那厮又说：听说现在处女膜都能修补哩！他又说：听说南方要找处女得去幼儿园哩！他还说：听说现在只要给医生塞点钱，什么证明都能给你开哩！

    留根这么说，全村人也这么说，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信任英子。

    英子浑身发抖，她质问留根，质问父母，也质问全村的人：难道只有死才可以证明我的清白吗？

    没人想到英子真的会死。她留下厚厚一叠遗书，真的自杀身亡。

    英子死在了郭嫂的坟前，她先是喝了农药，又将头撞在那截断碑上。英子在遗书中说：我要用我的死让你们看看，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好人。

    苍天垂泪，六月飘雪。

    给英子立碑那天，全村人都来了，他们向英子三鞠躬，以示忏悔。英子的碑文是：贞节烈女，吾乡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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