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爱恨老东坡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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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云

    朝云似乎专为东坡而生。

    那一年,东坡上任杭州通判。在太守为他举行的欢迎宴会上,年仅十二岁的朝云被召来献艺,她第一眼看到东坡,就知道这是自己的亲人到了。她捉个空儿,小心地凑到东坡身旁,大着胆子说:“大人,您能带我走吗?”东坡细看这个女孩,弯眉秀眼,纤细苗条,天生一副美人坯子。而且年龄这么小,竟沦落风月场中,不由对她动了恻隐之心。东坡随后便为她脱籍,朝云从此迈入苏门。

    进入苏家的朝云乖巧灵俐,她努力学习文化,粗通楷法。初时,东坡一直把她当小孩子看,直到朝云有一天说出那句著名的“老爷的肚子里全都是不合适宜”的话来,东坡才对她刮目相看,视为知己。所以,尽管他后来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条件那么艰苦,但他还是坚持纳朝云为妾。

    关于朝云的美貌,虽无照片画像为证,但可从东坡的学生秦观的词中找到证明。秦观词日:“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秦观在这里把朝云比作了巫山仙女,使他这个兰台公子“蓦然归去断人肠。”可见朝云的魅力。东坡当然也以朝云的美丽为骄傲,但他更看重的是朝云的品德,曾把她比作《维摩经》中圣洁的天女,而把自己比作维摩,此是后话。

    在宋代,官宦人家一妻多妾司空见惯,东坡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但东坡最爱的还是朝云。这是因为朝云善解人意,常在他得意忘形的时候给他泼点冷水提个醒什么的。后来东坡的第二任夫人王闰之去世,虽按宋规不能将妾升为夫人,但朝云实际上却充当了第三夫人的角色。

    最严酷的考验说来就来了。绍圣元年,东坡再度遭贬,并被流放岭南。东坡此时已五十有九,垂垂老矣。他把几个侍妾全都召来,发给她们一些生活费,让她们离开自己这个倒霉鬼。几个平日总为东坡争风吃醋的女人很快离开,只有朝云在自己的房中夜弹琵琶,其音哀婉。东坡闻声,推门进来。

    “朝云,你怎么还没走?我明天就要上路了。”

    “先生,你真的认为朝云也和她们一样,说离开你就离开你吗?”

    “朝云,我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所以钱也给你最多。你还年轻,没必要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朝云的眼泪汹涌而出,她说:“先生啊,你真是看低了朝云啊!朝云跟了你这么多年,福也享过,罪也受过,朝云是何等样人,你该清楚。难道非要妾身将心掏出给你看,你才信朝云会为你赴死,在所不辞吗?”

    东坡一下将朝云揽在怀中,他也泪流满面。

    第二天,朝云跟着东坡、苏过一起上路,一路风尘,来到了大庾岭。前面就是岭南之地了,谁也没想到东坡好友参寥和尚正在岭上等着他们,他对朝云说:“夫人此去必有性命之忧,你最好就此转身吧。”

    朝云笑笑,大踏步顾自向前走去。

    终于来到了贬所惠州,东坡此时的官职,只相当于现在一个地方军分区的副司令员,还不得签书公事。岭南蛮荒,瘴气弥漫。所幸惠州官员百姓对东坡甚好,多方关照。此时的东坡迷上了炼丹,为炼丹他开始和朝云分居,刚刚三十出头的朝云夜夜独守空房。

    但是朝云并不埋怨东坡,她也开始帮助炼丹,并开始学佛。她还积极支持东坡为惠州百姓做好事,她的美丽贤良,成为东坡绝望之时最大的精神安慰,也被当地客家妇女奉为楷模。

    到惠州一年多后,朝云不幸身染瘴疾,在她弥留之际,她最惦记的还是东坡。她拉着东坡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妾身去了,不足为惜,人生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但是先生要好好活下去,妾在那边,也要看你的诗文呢!”

    东坡大恸,几欲昏厥。朝云死后,他挥笔为朝云写下了《墓志铭》和多首诗词。东坡的身影犹如孤鸿,每天徘徊在惠州西湖之畔,他在吟哦:“不合适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巢谷

    巢谷打定主意,要徒步去岭南看望苏氏兄弟,眉山人都以为这老头疯了。

    在眉山人的眼中,巢谷本来就是个蠢人。你说他,年轻时进京赶考,结果在路边看到了练武的,他就去跟人家练武,却把考试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及至练武有成,又无用武之地,只好跑到边疆去投军。好不容易有一个叫韩存宝的将军赏识他,让他做个幕僚,没想到韩存宝很快获罪。韩存宝被捕前,托他把一笔银钱带给妻儿,他就冒着风险去了。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人家,结果他自己却成了乞丐,一路要饭才回到眉山。如今他都七十多岁了,还要靠教书为生。现在谁都知道苏氏兄弟遭贬,避之犹恐不及,但这老头却说要去看望他们,这不是自找倒霉吗!

    就有乡人来劝巢谷。他们看见巢谷的老伴正在家里伤心地哭,但是巢谷不理,照样在收拾东西。他还训斥他的老伴:“你哭什么哭,谁都不相信我能走去岭南,我就是要走一个给他们看看!苏氏兄弟正在受难,家乡没个人去看他们怎么行呢!人为什么要那么势利眼呢!”

    乡邻听他这么说,都转身走了。

    第二天,巢谷还真的就上路了。他在明朗的天光之中步伐坚定地向前走去,那股一往无前的劲头,任十头老牛也拉不回来。

    巢谷走在路上,才知跋涉的艰难。由四川到岭南,真是万里迢迢。他的两只脚很快起泡、溃烂,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痛。但是巢谷仍然咬着牙往前走,一点没有回头的意思。

    巢谷往前走着,他找到了一种解除寂寞和痛苦的办法,那就是默念东坡和苏辙的诗词。特别东坡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巢谷每天都要念上几遍。他一路上都在叹息,东坡为什么会这么有才呢!自己小时经常和苏氏兄弟俩一起玩,而且自己还比他们大上几岁,可是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写出这么好的美词佳句呢?他在心里已经计划好了,见了苏氏兄弟的面,一定要向他们请教,而且一定要求他们兄弟俩为自己写上一首诗或词。那样,我就是累死也不枉此行了。巢谷这么想着。

    巢谷晓行夜宿,翻山越岭,终于来到了岭南地面,这天他住在了梅州城。此时的巢谷衣衫褴褛,蓬首垢面,双腿浮肿。巢谷决定休整一下,也好整齐一些去见他日思夜想的人。为让对方也有个精神准备,巢谷分别给东坡和苏辙发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我万里步行见公,不自意全,今至梅矣,不旬日必见,死无恨矣!”

    身在循州的苏辙立刻复信,他盛赞巢谷:“尔非今世人,古之人也!”苏辙还告诉巢谷,他的哥哥东坡又被朝廷贬去海南了。

    巢谷和苏辙见面的场面至今还定格在循州的山水之间,他们相拥而泣,同床而眠,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巢谷在苏辙家住了一个多月,这天他说:“我该走了。”苏辙还以为他要返回眉山,张罗给他带点东西,没想到巢谷却说:“我是要去海南的呀!没见到东坡,我怎么能回去啊!”苏辙惊讶地打量他,见他体弱多病,老态龙钟,就劝阻他说:“去海南还要漂洋过海,路途更险,你还是别去吧。”巢谷却说:“我意已决,请不要再劝我。”

    苏辙无奈,只得又给了他一些钱做盘川。

    巢谷告别苏辙,再次迎着晨光向前走去。他的背已经驼了,脚有点跛,但他却高昂着头颅往前走。苏辙凝望着他的背影,泪水不由打湿了衣襟。

    现在,巢谷又在不停地念着一句话:“我一定要见到东坡,一定要见到那个我最崇敬的人。”

    但是,当巢谷走到新会的时候,却被一个该死的小偷偷走了盘川。巢谷一急,就病倒在新州。有病又无钱治,加之年事已高,巢谷奄奄一息。巢谷在弥留之际,不停念着东坡和苏辙的名字。他死后,有人通知了苏辙。苏辙大哭,为其作《巢谷传》。

    身在海南儋州的老东坡,这天夜里做了一个怪梦,他梦见故人巢谷渡海而来,与他彻夜长谈。东坡醒来,犹自唏嘘不已。

    章惇

    章惇和东坡青年时代是好朋友。

    东坡出任的第一个官,是陕西凤翔县的签判,章惇时任商州令。两地相隔不远,两个有才华的人互相倾慕,就经常凑在一起把酒赋诗,谈今论古。有时候,他们还一起出游。

    章惇这厮才气不如东坡,胆子却要比东坡大得多。这天,他们骑马来到一处绝壁之下。但见壁前有涧,深不见底,涧上有一圆木横陈。章惇看了东坡一眼,言道:“子瞻,可敢由此过去,在那绝壁之处题几个字否?”东坡探头看看深涧,头皮发麻,连连摆手。却听章惇说了一声:“看我的!”人已站到了横木之上。他张开两手,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三脚两步,已经身在绝壁之下。他弯腰捡起一块白石,龙飞凤舞写下一行大字:“章惇苏轼到此一游。”写完,拍拍手,没事一样,又踩着横木走了回来。这时却见东坡的脸已经吓白了,他不由叹道:“子厚真好大胆,你日后必敢杀人也!”章惇笑道:“何以见得?”东坡说:“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当然可以去杀别人了。”章惇又是一笑:“算你说对了,谁敢跟我过不去,我就要杀谁。”东坡听了,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章惇日后最想杀的人,就是他苏轼。

    东坡后来想疼了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章惇,使他对自己必欲赶尽杀绝而后快。他曾对朝云说:“不对呀,我遭遇乌台诗案的时候,子厚还曾为我仗义执言,当众臭骂了宰相王珪呢。我一直以来都很尊重他,他的儿子章援,还是我当主考官时取的第一名呢。他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朝云说:“这还用说吗,你们这些文人呀,就两个字:嫉妒!”

    还真被朝云给说着了,章惇整治东坡,就是因为东坡老是比他强。写诗填词就不用说了,章惇后来想在书法上压过东坡,他就闭门苦练。几年后他自封“墨禅”,曾临兰亭一本显摆。别人都说好,唯有东坡颇不以为然,说:“临摹的东西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章老七是高不了啦。”这话对章惇打击很大,从此不再练书。然后章惇就想,我舞文弄墨干不过你,官比你做得大也成,本来我当商州令时,你才是一个小小的签判嘛。可是东坡一度直线上升,成为当朝三晶,可以和王安石、司马光平起平坐,而他章惇呢,却一直进入不了权力核心。这使章惇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

    绍圣元年,章惇终于当上了宰相。他在心里笑着:“苏东坡,这回我可要跟你玩玩了。”他在小皇帝宋哲宗面前大讲东坡坏话,一鼓作气把他从三品贬到无品,而且一直把他贬去岭南。宋代不杀大臣,贬去岭南是最严酷的惩罚,十之八九是回不来的。章惇曾对人笑曰:“苏轼那厮不总说他代表老百姓吗,那好,就让他去蛮荒之地和老百姓在一起好了。”

    章惇身在朝中,每天喝着美酒,伴着美女,可是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他知道,只要东坡不死,就随时有翻身的可能。所以必须让他死。章惇想了许多招术,其中一条是借刀杀人。他打听到苏家和程家有仇,就派程正辅去广南道任提刑官,并暗示正辅如干掉东坡,可再升迁。但他没想到程正辅毕竟是东坡的表哥,血浓于水,经东坡主动化解,程正辅反倒成了东坡的保护伞。气得章惇差点吐血。

    且说东坡在岭南惠州虽痛失爱妾朝云,但终于站稳了脚跟,他在这里盖了房子,准备终老惠州。这天他的心情不错,又写了一首诗,其中有“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之句。有密探将此诗呈给章惇,章惇又气一跟头,他说:“苏东坡活得还挺快活啊!”一道令又把他贬去了海南儋州,那个被称为天涯海角的地方。章惇的意思就是让那里的恶劣气候快把东坡杀了算了。

    但是东坡就是不死,章惇自己却很快得意到头。徽宗继位,一道令也把他贬去岭南雷州,而此时东坡正奉诏北还呢。东坡又回来了!回来的东坡肯定要在朝中担当重任。章惇的儿子怕东坡报复其父,写信求情。东坡回信,反而感念他与章惇的友谊。章惇知道了这件事,羞愧不已。临死他对儿子说:“老东坡,吾永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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